美与丑

农晴依

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个年轻的画家发下誓愿，一生要画两幅画，一幅叫“美”，一幅叫“丑”。他开始寻找模特儿，结果，他遇到了一个美极了的少女，他以这位美少女做模特儿，完成了他的画作“美”。

接着，他开始寻找“丑”， 但是踏破铁鞋，度过无数寒暑，看尽人间沧桑，审视过不知多少面容体态，竟找不到他心目中真正够丑的模特儿。

画家老了。有一天，他终于看到一个老妇，他颤抖得不能自已，这就是他寻找一生的丑妇！终于，他完成了他生命中必须完成的“丑”。

就在画家的“丑”完成之时，他难以置信地发现，这丑妇竟是当年让他完成“美”的同一个人，唯一不同的是岁月。

我年轻时听到这个故事，只直觉地认为它真是一个讽刺，纯粹是个故事，目的是制造一个震撼效果，为的是告诉人们岁月无情。

这些年，自己也开始学着必须逐渐与岁月共舞，再想到这个故事，忽然觉得这个故事十分残忍，而且非常浅薄。岁月真是只会让人变丑的吗？不，岁月几乎是命运待人唯一的公平之处，人人无法逃过它的洗礼。它不会使人变丑，只是公平地在每个人身上刻画下一定的痕迹。

当年华已去，地心引力必然让人全身的皮肉下坠，眼神也失去年轻时的光亮神采，若再加上病痛缠身，人几乎连行动自如都谈不上。可是，人经历一生岁月，必然要凝练一些远远超过这些表象的东西：智慧、圆融，以及看遍人间之后的泰然和无怨无悔。这一切，给人的感觉，比青春焕发的美丽深刻多了。

有位七十多岁的伯母，我初识她时，就觉得她真是让人如沐春风。认识深了，知道她年轻时经历战乱，深爱的丈夫又英年早逝，后来再嫁，虽经种种努力，仍以离异收场。她带着先后两度婚姻的几个孩子漂洋过海，在新大陆勇敢艰辛地养育子女成人。如今七十多岁了，又被关节炎所苦，有时疼得几乎站不住；但是我任何时候见到她，她永远都让我觉得温煦如春阳。

这位伯母烧得一手好菜。有一回一群朋友约好了要去她家一饱口福，但我两个儿子生病，先生又不知为何事不高兴，家里乱糟糟的实在走不开。隔天遇到她，她问我怎么没去她家，我只苦笑摇头说：“动弹不得。”她随即紧紧搂了我一下，拍拍我的肩说：“我知道，我知道，真的很不容易，都会过去的。”当时，这位七十多岁、历经风霜的伯母在我眼前是如此美丽，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全然了解更动人心？

于是，我觉得那“美与丑”的故事应该被全面改写。它应该是年轻的画家为了画一幅“美”，找到一位美少女，但画作完成之后，他怎么看都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他寻觅一生，为了寻觅他画作里缺少的那一点什么。直到画家也老了，有一天，他再与昔日的美少女重逢，她已白发苍苍，但他终于在她饱经岁月的脸庞上找到他画作里缺少的东西。那是岁月的深度，那才是真正的“美”不可缺少的生命，于是，垂老的画家以暮年之笔及一生功力，完成了一幅真正的“永恒之美”。

至于“丑”，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故事里。一个真正的画家以悲悯之心探看人间万丈红尘，什么是绝对的“丑”呢？

[寄自美国得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