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情至性,“改革第一村”的第一夫人

2000-06-14 14:27孔章圣
现代家庭 2000年7期
关键词:单干生产队书记

孔章圣

段永霞,一个魂牵“大包干红手印”的中国农村的普通妇女,扎扎实实地立足于土地,扎扎实实地播撒着爱的种子,虽然有着收获的辛酸、迷惘和忧患,但她却无怨无悔,矢志不移

当着一家老小的面,段永霞叭嗒叭嗒掉起了泪。

2000年1月27日,当严宏昌把绛紫色的中国革命博物馆“捐赠文物证书”(“大包干的红手印”)展给她看时,她突然哭了。

22年!整整22年的艰辛、痛苦、委屈,一下子涌向她的心头,她怎么能抑制得住!

老公,你以为女人就不要面子吗

段永霞早已忘记了哭是什么滋味。风风雨雨,恩恩怨怨,波波折折,自打她1969年嫁到严宏昌家里之后,她经历得太多太多了,以至流干了泪。

她与宏昌是表兄妹结亲。

她的父亲,也是严宏昌的大舅,在他们还没懂事时就许下这门亲事,可许下亲事,没多久,他便被活活饿死了。

嫁到穷得叮当响的表弟家,由于她比表弟大两岁,她既做大姐又做妻子,处处呵护着还在念高中的丈夫。

有了第一个女儿严德芬之后,宏昌作为村里唯一的一名高中生被推荐上大学。

可是,由于别人暗中举报他“早婚已有妻儿”,严宏昌被迫让出了名额。

她觉得,是自己耽误了表弟,拖累了表弟,丈夫一辈子的美好前途,全葬送在与自己的婚姻中了。她好愧疚,好惋惜,她发誓一辈子要照顾好宏昌,让他活得有头有脸!可是,村里穷啊,穷得连地里的野菜、树叶都变成克服饥饿的“饭”了。她决定带着女儿出去乞讨,这讨饭,一讨就是八年。

第一次扒上煤车到了怀远县已是年关了,鬼天天天下雨,村里的路泥泞不堪,连带来的唯一一床被子都给淋湿了。无奈,她只好叫宏昌钻进牛棚的草堆中取暖,自己背着女儿去乞讨。她多想要到一些好吃的给自己的老公呀,谁知,这一路走下去,再深一脚浅一脚地折回头,已是第二天下午了。

当宏昌从草堆中钻出头,看到浑身湿漉漉、披头散发、齐膝的泥浆已分不出哪是脚的妻子时,立时就呆了。听着她喃喃轻唤:“宏昌,一天半没东西下肚了,快吃吧,快吃吧……”他的泪水模糊了双眼:“我是一家之主,不能养活你不说,还要你讨了来给我吃,我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我还有何理由口口声声说‘张不开要饭的口!”宏昌说着,抢过妻子的讨饭家什就要冲进雨中。可是,他竟软软地瘫倒在地……

母女俩哭天嚎地。等段永霞用粥汤把宏昌喂醒过来,她把手放在丈夫的胸口,只说了一句话:“老公,你以为女人就不要面子吗,让自己的高中生老公去低头要饭,她还有什么面子?!”夫妻俩相拥而泣:老天爷,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填饱肚子,不再靠乞讨度日呢!夫

妻猛吵一架,吵出个惊天壮举

毕竟是有文化,严宏昌后来不再让妻子挨家窜户讨饭,让她学会了卖字卖画、弹棉花、泥瓦匠等手艺,混得个温饱。从垒铁路上的土石方,到从别人手里承包小型建筑工程,直到建筑凤阳县轧花厂、粮站等土建项目,严宏昌从工地上学到了“层层承包,一级包给一级做”的生产建设经验,在远近乡邻,他俨然是个颇有名气的“工头”了。

小岗人对他刮目相看,连公社书记都几次到工地找到他,要他回来当生产队长。

他不想回来。毕竟,在外搞工程,能有些活络钱,比种地强。

没想,段永霞却深明大义:队里的劳力都当过队长了,可大家还是穷得年年外出逃荒要饭……你回来,或许,我们会找到法子,让你三个打光棍的弟弟娶上媳妇,让那些像饿鬼一样满中国乱窜的邻居碗里有饭吃……

拗不过妻子,宏昌悻悻归来了。他没参加过地里的生产,只有当个副队长,负责吹哨子、想法子。

天天大清早,宏昌的哨子一响,队里没有几个出工的人。尽管公社和大队都派了工作队挨户帮教,火车站、汽车站也有社队干部在堵着不让劳力外流,大部分小岗劳力还是热衷于外流讨饭。即使出工,也大都不出力,磨磨洋工而已。村东头的关有章全家,干脆一家七口人都不要生产队的返销粮和生救款,全家出动,靠讨饭度日去了。到了年底,他一家不光换了新衣裳回家过年,还带回来一、二千斤大米和山芋干子,令全村人钦羡不已。以他为榜样,村里人赶紧打点行装,准备“踏上讨饭征途大干一场”了!

这如何是好?段永霞与严宏昌大吵了一架。她怪他笼不住人心,怪他当不好队长,怪他缺少男子汉顶天立地的劲头!严宏昌为之一震。

是啊是啊,他刚当副队长那会儿,曾请教队里的几位老人“怎样才能从地里种出粮食来”,老人们的意见是:“大呼隆谁也不出劲,只有搞单干”,“要想有碗稀饭喝,除非学刘少奇的‘三自一包”……联想到自己做“工头”时层层把木匠活、瓦匠活、漆匠活、土方活包下去的实践,宏昌相信老人们说得对,相信“一包就灵”,于是,一切就在酝酿中开始了。

严宏昌对政治形势有着清醒的认识。由于常年在外,他还被工作组作为外流的坏典型批斗过,他深知,带头搞单干,一经发现,就有坐牢甚至杀头的危险,如果是那么个结果,妻子和五个子女怎么办?一连几天,宏昌唉声叹气。知夫莫若妻。

段永霞逼他:怕啥,有啥好怕的?不干还不是饿死吗?与其赖活还不如干死,你干,你出了事,我送牢饭养活孩子……

宏昌大为感动。

接着,是一连几天的村民秘密会议。“单干就有活路”成了小岗人的共识。只是,单干谁领头?犯法,谁来负责?关键的时候,严宏昌说:“我可以来领这个头。只是,我有个意见:一旦出了事,我还有5个孩子,大家帮我照看着点。”村民们说,没问题,出了事我们把你的孩子养到18岁,这可以立据为凭。

1978年11月24日,在严立华家,28岁、血气方刚的严宏昌领头写下了这样的生死契约:我们分田到户,每户户主签字盖章,如以后能干,每户保证完成上交的公粮,不再向国家伸手要钱要粮;如不成,我们干部坐牢杀头也甘心,大家保证把我们的小孩养到十八岁。

小岗人在这份契约上,每户都按上了神圣的红手印。

“活靶子”惊动了省委书记万里

尽管,小岗生产队社员大会上大家发誓“单干这件事谁也不准说,谁说谁是狗娘养的”,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上头”还是知道了。

公社不光停了小岗的“牛草贷款”,不再下拨给社员每天八大两的返销粮,连种子都不给了。

公社书记气呼呼地奔到严宏昌家:“年轻轻的,你可知道这是犯法?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你给我恢复成生产队!如果你搞不成,我斗你九十六场!”段永霞和孩子全被吓哭了。严宏昌忙着去给各级领导“解释”,忙着去为社员借种子、借口粮、借牛草,分到的40多亩地只能靠段永霞一个人了。那时,最大的孩子才8岁,另外6岁一个,4岁一个,2岁一个,肚里还怀着一个,光料理四个孩子,就几乎把她忙晕,那40多亩地对一个孕妇来说又是怎样的考验!可她爱这片土地,她把旧家具卖了,换了花生种和水稻种,贪黑摸夜地守在地里,一锄一镐,一锹一铲地耕啊耙啊种啊,只指望用好收成为丈夫证明“做得对”。

可不幸的事还是来了。

那天,宏昌在稻草铺上翻来翻去,几乎一夜没睡。清晨,他拎了个蛇皮包说要去县城开会,没走多远,又折回家,一声不响地跑到正熟睡的孩子身边,一个脑袋一个脑袋地抚摸过来,然后把妻子按在凳子上坐下,叮嘱道:“我这一去,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万一进了大牢,或者被枪毙了,你不要去麻烦别人,他们也够难的。”永霞哭着打醒了孩子,一家人哇哇哇地哭着一直把宏昌送到村口,永霞心想:带领乡亲们混口饭吃,咋就这么难呢!宏昌进得县城,县委正在召开县、区、公社三级干部会议,狠批“包田到户”的单干风,严宏昌是被作为“活靶子”叫到会上来“说个清楚”的。

会上的空气充满火药味。一听说这是搞单干的小岗生产队的严宏昌,立马有几个公社书记捋着衣袖奔上台去:“想颠覆社会主义,揍死你!”“这还得了!想走刘少奇的路!活脱脱一个反革命!”严宏昌争辩道:“多打粮吃饱肚子就是反革命?有本事,你们会上的伙食都不吃一口,那才叫革命!”“还敢讲坏话,把他逮起来,游街!”会场上呼啦啦涌上一些人,揿住严宏昌的颈脖往下按,场下还有人乘势举拳高呼口号:“镇压现行反革命!”严宏昌毕竟年轻,他不服,高叫一声:“你们敢!你们逮我就是反对地委!地委王郁昭书记前些天还在我们村说让我试着干三年!”会场上顿时一片寂静。县委书记陈庭元接通了地委王书记的电话。

“你们凤阳400多个生产队,即使一个小岗搞了资本主义,也翻不了天嘛,让他试着干了再说!”地委王书记在电话里说。

公社书记们,只好看着严宏昌头昂得老高地离去。转而,他们开始在电话里向地委要“准许包干的红头文件”。无奈何,王郁昭把电话打给了安徽省委书记万里。

宏昌急急地赶回了村。走到村口,已快天亮了。老远,他就看到村口有隐隐约约的一堆人。

头一个,是他挺着大肚子的妻子,后面是他的老母亲,是他的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是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是他的三个小舅子和一个小姨子,还有整个小岗村的老老少少。

宏昌的鼻子一酸,热泪盈眶。

一盘五味俱全的花生

就这么软磨硬顶地,金色的秋天终于来了。

段永霞向花生地里凿下第一钉耙,我的天,生果满茎!一分地、两分地、三分地、严宏昌一家光花生就收了五千多斤,过去整个生产队都收不到这么多!一统计,全村20户人家的粮食竟收到了6.5万公斤,而过去最好的收成全村才不过1.5万公斤。段永霞那个乐呀,这下可有得吃了呀,孩子们也可以挺挺小肚皮了呀。家里草房小,稻子无处堆,她只好把稻草铺在稻子上面当床,那些日子,她和孩子们睡得可踏实呀。

离春节只有五天了,她家在结婚以来第一次杀了一头猪,准备过一个宽裕的春节。谁知,这天,省委书记万里踏进了她家的茅草棚,他用脚踹踹她家的粮屯:“这下面都是稻子吧,该没有草吧?”段永霞被万书记逗乐了:“稻还没处放呢,还放草干啥?”“我是担心干部做假浮夸呀。想不到,解放30年没有得到解决的温饱问题,却叫这间茅草屋的主人给解决了,了不起呀!”万里感叹道。

严宏昌陪万书记坐下聊的工夫,段永霞已把一小篮子花生炒熟端了上来。严宏昌抓住时机问陪同来的地委王郁昭书记:能否批准我们多干几年?王书记道:“我只能批准你干三年。我的屁股这么大,万书记的屁股那么大(意思是万书记的权大),就看他的态度了。”万里倒也干脆:“我先批准你干五年。谁个说三道四,你就说,这法子能产出粮供我们吃。”万书记要走了,段永霞急急忙忙到抽屉里翻出一条绿色方头巾,那是宏昌结婚时送给她的唯一的礼物,平时一直舍不得用,结婚时,段永霞就是扎着这块方头巾,走进严家的。段永霞用这块头巾包了满满一兜花生给万里捎上。万里接过花生,笑着说:“我可没带钱哟!好吧,我把你们‘大包干的成果带回去,给省委常委尝一尝。”事隔6个月,刚来安徽上任不久的张劲夫省长前来小岗村时,还特地将这块绿色头巾带回来交给了段永霞:“这是万里同志让我转交给你的,他交待我一定要完璧归赵哟。”段永霞接过头巾,禁不住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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