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宿命的悲剧

2000-06-14 14:27○曾小亮
现代家庭 2000年6期
关键词:姐弟方根祖母

○曾小亮

母亲出生的时候,上面已经有五个哥哥姐姐了。外婆养不大她,只好将她送给别人。外婆将母亲交给祖母准备离开时,母亲拼命地哭,外婆也哭。祖母看不过去,就对外婆说:要么,你就在我家住一晚,再疼这孩子一晚吧!外婆到底没有留下。她咬着牙,泪流满面地走了。

母亲渐渐地长大了,天资聪颖,活泼秀丽,她慢慢地明白了自己的身份。

母亲根本不爱我的父亲。父亲年轻的时候是我们那里有名的浪荡子,性格粗鲁,脾气暴躁。

但母亲逃脱不了情感上的压力。那年,她18岁了,报答祖母十多年养育之恩最好的方式显然是做祖母的儿媳妇。这一切如山般压在她心上,让她害怕未来,犹如害怕踏入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洞。1960年,母亲认识了从县城下来驻村搞文艺宣传的方根生。方根生不但人长得英俊潇洒,而且有文化,有音乐专长。他下乡时,就住在我家,自带粮票吃饭。

应该说是在一起相处得久了,爱情才慢慢地产生。方根生爱上了母亲的纯朴、善良、秀丽;母亲喜欢上了方根生的才华、聪明和潇洒。尽管在那个年代,这是一段身份悬殊的爱情,但爱情的燃烧和生长是任何力量也难阻挡的。

半年以后,祖母和父亲发现了这段恋情。祖母立即准备让母亲和父亲圆房。

但在圆房的头天晚上,方根生带着母亲私奔了。那是在一条蜿蜒的通往山外的小路上,他们被父亲和村里的乡亲堵在了路上。父亲将方根生打倒在地,然后,祖母又气喘吁吁地赶来,跪在了母亲面前,于是,母亲的天塌了。

母亲成了父亲的新娘。母亲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她脸上的红润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苍白、憔悴和忧郁。

父亲,当然感觉到了母亲内心深处对他的冷漠和隔阂。常常为些小事,暴躁的父亲就对母亲拳打脚踢了。母亲总是默默地承受着父亲的暴力,然后一个人在深夜的房间里嘤嘤地哭泣。

后来,当我以成人的眼光体察父亲母亲当年的恩怨时,我知道那是父亲想用暴力来征服骨子里对他轻视、冷漠的母亲。家里弥漫的是贫穷、凄凉和眼泪。

父亲在外面有了女人。父亲和母亲因此有过许多激烈的争吵。我无法体验那些日子母亲背负的压力有多大,她肯定想到过死亡。或许,在1960年冬天的那个夜晚,当她在祖母的跪求下转过身时,她的心大概就已经死了。

但她又无法去选择死亡。因为这时,我们姐弟四个都已来到了这个世上。看着我们每天依恋她的目光,她一定感受到了某种沉甸甸的责任和牵挂。

生活不只是情感上的孤独,还有看不到尽头的贫穷。家里永远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我记得断炊的日子,母亲就带着一脸诚惶诚恐的笑去别人家坐上几个小时借钱借粮。

父亲对这一切是不问不管的。多年以后,当我从事妇女问题的研究时,我一直在想,女人在寻找丈夫时,为什么常常将责任心放在首位啊!因为一个没有责任感的男人,他身后的女人将为此承担多深的苦难和不幸呵。

我们姐弟四个渐渐地长大了。在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夜晚,父亲将全家召集到一块儿,他申明实在无力负担四个孩子上学,必须让我们姐弟中的两人退学回家。

沉默了许久,大姐开口说:"我和妹妹退吧!让两个弟弟继续念书。"大哥接着说:"不,让我退吧!"最后,我们都哭了。这时,一直坐在旁边不声不响的母亲站起身来:"我看你们四个都别退学了,有娘在就有你们的书念。"我们最终都回到了校园。苦的只是母亲,她忙完了家里的农田活后,就和别的男人一样,去大山深处挑煤挑炭回来卖。那是些怎样的日子啊!母亲的身材本来就比较瘦小,寒冷的冬天里,挑着一百多斤的煤炭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常常压得东倒西歪。

母亲的苦难、坚忍和善良浸透了我的心。1995年的秋天,我辍学去南方打工,在一系列的生活和爱情挫折打压得我痛不欲生时,我总在想,是什么支持母亲走过了那些苦难的日子?今年的春节,我想将六十岁的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接到北京。经过五年的拼搏,我成了北京一家报社的编辑。

当我将这个打算告诉母亲时,母亲说:"我走了,谁来照顾你父亲啊?"我们姐弟四个一直都在心里怨恨着父亲,怨恨着那个给了母亲这一生的苦难和不幸的父亲。我们知道,母亲的内心里,其实也一天没有停止过对父亲的幽怨,但是现在,她牵挂的是父亲的病痛。

我还是把母亲接到北京来住了几天。带着母亲走在北京春天的大街上,看着母亲对周围的金碧辉煌和车水马龙无动于衷的样子,我猛然醒悟到:母亲已经不像她年轻的儿女了,她生活的全部还是那实际的永远的劳作和耕耘。只要她活在这世上一天,她便一天也不能卸下自己的重负。

夜里,母亲睡着了。写作到中途,我去给她添盖被褥时,看着母亲在静夜中安详的轻轻的呼吸,我静静地站了许久,然后,终于热泪盈眶。

(题图/元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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