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楼书简(上)

2000-06-14 05:48舒芜
书屋 2000年5期

亡友左孝武先生比我小十三四岁,没想到我来称他“亡友”而不是他称我,没想到我给他的这些旧信的发表是在他身后,成了我对亡友的纪念,原来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是,孝武忽然将我历年写给他的信(尚未包括1997年9月以后的)复印一份见赠。我很意外,也就放在一边。一九九八年底,我病了一场,病后无力作文,才找出这些旧信翻看,觉得有点意思的,不妨代替小文,发表一下。于是略加注释,一九九九年初投稿某报,迅即得到答复说可用。我没有告诉孝武,他也是这家报纸的经常读者,我想让他某一天看到了,小小意外,倒也好玩。可是,“由于一些原因”,压了将近一年,未能刊出。一九九九年末,我决计改投《书屋》杂志,又是迅即得到答复说可用。我仍然没有告诉孝武,这回是因为他并不是经常看到《书屋》的,他那里也不易买到,预告了也无用,何况谁知道又会有什么变化,还是登出来再说吧。

这样,就到了“跨千年”。

我曾猜想:新的千年之始,我接到的第一封信会是谁的,是什么信?二○○○年一月一日,第一封信来了。寄信地址是“安徽郎溪新建街”,这是孝武的地址,再熟悉不过。可是,笔迹为什么这样陌生?赶快拆开,信是——

舒芜先生:

家父左孝武因病医治无效,已于十二月二日去世。

家父十一月二十二日晨因癫痫病入郎溪县医院治疗,当晚做喉管切开手术,二十四日—二十九日苏醒好转,三十日又做静脉切开手术,十二月

一日突发消化道应急性溃疡,便血不止,二日十六点零五分去世,四日火化,葬于本县水鸣乡。

金峰泣告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我还能说什么!去年我已经先后痛悉四位亲友的长逝,其中两位直到年底我仍以为尚在人间,寄了贺年片去,得到的答复是迟来的噩耗,他们都比我年长,都是八旬以上之人。而孝武才六十过一些,今天只能算中寿,竟也和他们同样没有迈过千年的门槛,实在太难说了,太难说了。

然而,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孝武是一九五七年打出的“右派”中最年轻的一拨。当年他在惩罚苦役中所受的苦难,他写有《片竹录》一篇纪其实,读之惊心动魄,觉得他那时没有死,委实是个奇迹。我也忝列“右”榜,少不了“脱胎换骨”,却没有受多少皮肉之苦。那么,我虚度至今,而孝武终于中寿而止,也没有多少可奇怪的了。聂绀弩《挽柏山》诗云:“山外青山楼外楼,人身禁得几拳头。”是大白话,也是见道之言。

听说《片竹录》已得一家著名杂志答允刊用,孝武又不及见了,我希望早日实现,可以与我这些旧信的发表,同作孝武身后的留痕。去年我因病辍笔一年,现在竟以这一则小记,作为新千年的开笔,大非欢乐祥和之象,好在休咎只关乎一身,跨过千年之后已经是赚的,毕竟胜过写别的什么无谓的文字。二○○○年一月四日,舒芜记。

孝武兄:

五月十七日信收到。对你的好意,十分感谢。

拙集①已经出版,我已看到样书,俟正式寄来后,当寄上一本请教,你就不必买了。花城出版社何以说“此书非我社出版”,不明究竟,或是具体办事的人不了解,我将以这个情况转达该社领导同志。

我们几个朋友的旧体诗词,合出了一本集子②,其中就有荒芜的,过几天当与拙集一同寄上。那里面每人都有小传。《晚照楼文论》③,似乎北京还可以买到,也许会与以上二书一同寄上。

荒芜在黑龙江出版社出过《纸壁斋诗集》,印得极少,早就买不着了。

茂元兄在上海师院,身体很不好。茂炯兄在安庆,在中学教书,已退休。

我已从天问楼迁出,承注念,谢谢。

专此布达,顺颂

夏安!

舒芜顿首拜

一九八五.五.二

桐城派,我不懂,也不喜欢,与尊见不大一样。又及。

注:①指我的杂文集《挂剑新集》,花城出版社出版。

②指九人旧体诗词合集《倾盖集》,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

③《晚照楼文论》,马茂元著。

孝武兄:

八月六日示悉。上次奉寄拙作《挂剑新集》时,《倾盖集》手头没有了,故未同寄,现在又得到几本,即以一本邮呈,请检收。

杨献珍同志的长篇报告①,当时我是到场亲自听了的。几年之后,他成了“合二而一”一案的主角。最近我正在看一篇关于这一案内幕的文章,我对杨老非常同情。解放以来——更远一点说,延安整风以来,所谓思想改造运动的最大成果,是从根本摧毁了知识分子的自信心,越来越习惯于否定自己,越来越习惯于相信一切不合事实不合常识的说法,至“文革”而登峰造极。经过“文革”,每个知识分子回想自己在历次运动中的经过,恐怕都难免有脸红的地方。每个人自己要接受教训,旁人就不必多所指责了。有些运动中,站出来批判别人,暗地里其实也是在否定自己,等于检讨自己内心中与对方共同的东西。

拙作承您这样关心,使我感动,更使我反省自己的怠惰,没有更加努力。以后如再有新的集子出版,当陆续呈教!

北京已开始进入秋天,皖南大概还很热吧。

专此布达,顺颂

吟祺!

弟舒芜顿首拜

一九八五.八.十五

注:①指批判胡风文艺思想运动中,杨献珍所作的结论性的学术报告。

孝武同志:

十二月十日长信收到,承惠赠近影,有如面对,谢谢。

您对我的文章有些偏爱,我当然是感谢的,可是细想起来,也不很明白,因为我的文章好处究竟何在,我自己也说不出来。粉碎四人帮将近十年了,东涂西抹,完全不成气候,只有反反复复地呼喊民主与科学,反对封建与愚昧,一以贯之,不敢不勉,要说略有可取之处,也许只是在这一点吧。《读书》上所载的那些,已编入一本《书与现实》的小集子,收作《读书文丛》之一,由三联书店出版,届时自当寄上一本请教。

来函关于“酒不醉人人自醉”等等的高论,都是对的。我觉得鲁迅二十年代关于文艺与革命的几篇文章,都是千古不朽之文,至今我们觉得大彻大悟的,仍没有超过他的范围一步。您有暇何妨找出来再翻翻。但是,人的认识总归有一定的轨道,古云“君子可欺以其方”,今宜再下一转语云,惟其是君子,故可欺以其方。人人都免不了有被欺以其方的那么一段,当时能不被欺者,除了极少数的大哲上智,就只有那些非常“现实”的聪明的小市侩而已。不知尊见以为何如?

舒芜

一九八五.十二.十七

孝武兄:

十二月廿五日长信奉读已久,迟复为歉。

无可大师①学究天人,我何敢妄攀。这次回桐城游浮山时,总算参拜了他的墓,足慰平生。我建议桐城举行“方以智学术讨论会”,这比桐城派讨论会有意思得多,不知能成事实否。

聂翁②“无多幻想要全删”之句,确实是见道之言。但见道尚非至难,践道实乃大难。人似乎没有一点幻想就难以活下去,于是幻想,破灭,再幻想,再破灭,老是循环下去,无有已时。只能说有些人幻想多些,有些人幻想少些,有些人入幻之后久久难醒,付出代价大些,有些人入幻之后醒得较快,付出代价小些罢了。但也因此,“无多幻想要全删”之句将永远值得作为人人的座右铭,时时提醒,庶几代价少到最低限度,聂老也可以说功在万世了。

专此布达,顺颂

冬祺!

舒芜

一九八六年一月十六日

注:①即方以智。

②指聂绀弩。

孝武兄:

三月三十日示悉。

桐城人一向的缺点是陋,坐井观天,夜郎自大,我希望尽我的微力,把桐城人的眼界扩大一点,但不知效果如何。我们吃固闭愚妄的亏太大了,一国如此,一县一乡也是如此。我真怕“文化城”如果争取到了,也许更会增加坐井观天夜郎自大的风气,那就对不起家乡了。

历史的真相最难于保存。反右,文革,我们亲身经历的,已经看见许多小说、回忆文章里写得似是而非,不要多久也许就会面目全非。这些年来,我力劝每一个朋友写出真实的历史证词留给后人,大家都忙,我自己也没有努力,这篇①可以算一个小小的开端吧。巴金是写得最多的,他不仅是提供事实,而且上升到思考,这位老人特别可敬。我希望您也留下证词来。

匆匆,即颂

春安。

舒芜 上

一九八六、四、五

注:①指我的文章《历史需要我们作证》。

孝武兄:

六月十三日手教附大诗,早已拜读,迟复为歉。

端午节那天,我根本忘了,在外面听别人谈起,还将信将疑,回家看日历才相信,已是下午了,虽说北京市上节日气氛不浓,容易忽略,也可见我与诗人实是无缘了。达匡天下,穷守坚贞,谈何容易,只好当作策勉的话,往者已矣,来者力追吧。谢谢!

丁易之名,抗战中早就知道,惜终于缘悭一面。他原名叶鼎彝,家在桐城西门内水沟边(今桐城房管所南边那条南北向的胡同内),他的姑母叶佩卿是桐城著名的女子教育家,叶氏兄弟也是一门济济多才。荒芜兄则与之甚相熟。

拙作《挂剑新集》,倘承评论,无任荣幸,尚希不吝指谬,为感。

专此布达,顺颂

文祺!

弟 舒芜 上

一九八六.六.二十二

孝武兄:

八月二十八日长信收到。

我的那些文字,承您注意,过分奖励,使我感而又愧。

《概观》二本①,注释都是一样的,不过一散在页末,一集中在文末而已。

红楼梦今后不想谈了,我就那么一点浅见,说完也就完了。自写《概观》以来,专力于知堂研究,估计至少还可以搞到明年一年吧。

知堂时以“哀妇人而为之代言”自许,弟亦窃有志于此,目下正将知堂这方面的言论辑为一书,名为《女性的发现——知堂妇女论类抄》,将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我相信这是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工作。

大函痛论“欣玩”问题,极是极是。我原来是把老先生笔下的“欣玩”,理解作“欣赏”的同义语,“赏玩”向来连用同义,不知这样理解可不可以?

《文汇》月刊第八期有魏明伦斥姚某一文,痛快淋漓,京华友人均鼓掌称善,兄曾见否?

静农先生,这些年来,已有微弱的很间接的联系。他是我一直敬爱的前辈,最近托人从海外寄一信给他,大约可望寄到。

专此布复,顺颂

文祺!

弟 舒芜顿首拜

一九八六.九.四

注:①指我的《周作人概观》;二本,一是《中国社会科学》杂志上刊本,一是湖南人民出版社《骆驼丛书》中的单行本。此文加了改动之后收入《周作人的是非功过》。

孝武兄:

春节后一函,早已接到。顷又接三月二十七日函。

所论各节,我很难说什么,还要好好想想。但我以为,现在尚非公开讨论之时,现在尤非公开讨论之时。这是两层意思,不知尊见能俯察否?

胡先生给我的信,现尚全部保存在这里。我计划完整地出版,稿费全部交给胡先生的家属,信上我不加任何注释,当然更不作任何增删改动,提供研究者研究。也许比空论有用些。①

专此布达,顺颂

文祺!

舒芜

一九八七.四.八

注:①指胡风致舒芜信,当时已由公检法部门发还给我。我打算全部在

《新文学史料》上发表,该刊编辑部也很欢迎。该刊主编与梅志先生商量,未达成协议;以后多年中又多次商量,始终未达成协议。商量详情,我不知道。这些信的复印件,我已于一九九七年送给梅志先生,现在是否已编入《胡风全集》,不详。

孝武兄:

一月廿七日信收到了。

大作《雅俗能够有所共赏》已拜读,朱自清文以前读过,现在记忆已很模糊,李陀文,我连摘要也没读过,所以对于这个问题,对于大作,都说不出什么来,尚希鉴谅。

不过,泛泛地一般而论,我觉得许多问题的产生,往往是对于同一句话,一个公式,一个概念,根本有不同的理解,表面上争的是同一个问题,实际上并不是,而是在各说各的。何谓“雅”?何谓“俗”?何谓“共赏”?从来是有极不相同的理解的。不知朱、李二文的理解究竟如何?如果其实也是各说各的,似乎就没有再去辨别谁是谁非的必要了。

拙集过去以挂剑名① ,是与吴季扎的故事有关,但也只是胡乱说一番,没有多大道理,不必再渎清听了。

专此布达,顺颂

春禧!

舒芜

一九八八、二、四

注:①指我的杂文集《挂剑集》、《挂剑新集》。

孝武兄:

示悉。

《文艺研究》是文化部文化艺术研究院办的,双月刊,拙文①载今年第四、五两期上,四期已出,五期即出,届时我将两期一并寄上,请不必费心去找了。

《空白》是回忆性散文的小集,已出② ,无足观,手头已无存,无以呈教,抱歉。

知堂书,上海影印者,价较贵,不妨找岳麓书社新排新印本,每书后有新编的索引,很有用。

承告“鲁若无毛也会反动”高论③ ,极开眼界,或者可以再写一小文④。

《女性的发现——知堂妇女论类抄》已交稿,大约明年上半年可出,居然有三十五万多字,本也未想到。出版后,一定奉寄一本。

“向前看”的高论,年年都有。我有时觉得它的危害,有时也觉得无所谓。布哈林被处决五十年了,五十年来大家都只知道他是个坏人,似乎无人再知道真相了,可是说平反就平反了,似乎历史还是强有力的,斯大林也无法当真改写历史。尊见以为何如?

专此布复,顺颂

文祺!

舒芜 顿首拜

一九八八.十.十七

注:①指我的《周作人的散文艺术》。后收入《周作人的是非功过》。

②是我的回忆诗文的小集,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

③左孝武在“文革”中读鲁迅的书,被造反派没收,并且训斥他道:“你知道吗?没有毛泽东思想,鲁迅的文章也会是反动的。”

④后来我写了一篇《“牛棚”读书小忆》说到这件事,收入《舒芜小品》。

十一

孝武兄:

八月五日示悉。承惠茶叶,想日内可到,谢谢。

八月一日寄上《女性的发现——知堂妇女论类抄》一本,此刻想已收到。此书我觉得有意义,虽然目前出版不是时候,但目前而能出版,也不容易了,印数不多,无可如何,能出来就不错,封面设计我很满意,印制也不错,可惜清样未给我看过,所以还有些错字,我发现了一些,未发现的也许还有。很希望听到您的意见。

方回,我未研究过,也未谈过,连他的《瀛奎律髓》我也未翻阅过。其为人,大概不是什么好人,先父为他的人格辩护的那些话,我隐约觉得未必有充分说服力,至于对他的文艺理论的评价当然是另一问题①。黄裳先生这些年来,每有著作出版(除了讲京戏的外),都承他见赠一部,前几个月还有信来,很赞成我那篇《“桐城谬种”问题之回顾》②。

两个月前,台湾大学有一位朋友来京,已详谈静农先生情况,并携来静农先生著作及书法集数种,回台北后又有电话来,总之情形很危殆了。他的病是春节发现的,至今未用任何药物,未进食,一直靠输入营养,居然过了这么久,也不容易了。我也听说他一直很坦然,但最近听说精神显著不好了。上月在南京逝世的张友鸾先生,安庆人,也年近九十,也是我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同事。

八一年版鲁迅全集,已难买到,容再打听。

你们那里高温已过了没有?甚念。

舒芜

一九九○.八.十

注:①指我的父亲方孝岳的《中国文学批评》中评论方回的那些议论。

②此文后收入《周作人的是非功过》。

十二

孝武兄:

十一月一日信收到。

前接惠赠蜜枣一大包,这是郎溪名产,非常感谢。但是,以后务请不必再寄这个,因为我和全家人都不爱甜食,这样说不太礼貌,但不说明,您会以为我是在客气,只好实说,千请以后勿再寄,为荷。北京五方杂处,我不知道有什么特产,只有粉丝一样,还适于邮寄,日前寄上一些,不知合您的口味否?

今年以来,小文章是不大写了,但长文还是没有停止,都还是关于周作人的,也有谈鲁迅的。评朱成甲的那篇① ,仅仅是介绍一下,没有谈出什么道理。您过誉了。《女性的发现》我很看重,觉得比我自己的书价值过万倍。我认为知堂思想中最可取的是这一部分。《读书》今年十二期上,还会有我的一文,纯是读书札记而已。

写序的事,您替我推谢,极是,极感。否则,真不知从何写。

专此布复,顺颂

文祺!

舒芜

一九九○.十一.七

注:①指我的《让时代来解释人物:——评朱成甲著<李大钊早期思想与近代中国>》,后收入《串味读书》。

十三

孝武兄:

十一月三十日信收到。

北京特产不知究竟有些什么,我只知道有粉丝,而且这是干货,允许邮寄,便寄上一些,聊表微意,不想遇到你于此内行,幸而北京还为我争气,得被评为“佳品”,我不至丢脸,很高兴。其他北京小吃,也许还有,但未必便于邮寄,我就不去访求了。

你的读书态度,我认为最好,无所为而读之,以知识本身为目的,过去我见过一些这样的读书者,只是近年来很少了。令爱小姑娘的眼光,觉得新奇,也是很自然的。

当年“罪案”,今天看来,大抵常谈。七八年搞“改正”时,拿出当年定案材料来讨论,有些青年人一听大诧,曰:“真没想到当年就凭这几条空洞平常的东西,把人打成右派!”这其实很可悲,正如今天我们听说,当年被宗教裁判所处以火刑的人,仅仅因为他主张地球是动的。又像我们看清代文字狱史料,出个“维民所止”的试题也会弄到满门抄斩一样。人的残酷和愚昧都是无限的。

还有二十天又是新年了,我们彼此不要祝这无可祝的新年吧!

专此布复,顺颂

文祺!

舒芜

一九九○.十二.十

十四

孝武兄:

二月八日信,前几天收到。所谓前几天,究竟是春节前还是春节期间,有些模糊了。总之是今天(正月初五)才坐下来回信,当然是因为这几天总不免有些小小杂沓之故。尚请原谅!我们还好,想你们也好吧?

北京这些年来,老年亲友中,盛行电话拜年,今年也是一样。但今年我出席了一次安庆市同乡团拜会(桐城等六县皆属安庆市),仅此一次,而作家协会之类的团拜会,则一概不去,因为同乡云云虽无甚意义,总还可以藉此会会老友,总不似作家协会之类“一手抓整顿、一手抓繁荣”也。安庆市政府出钱办这样的团拜会,当然有他的目的,如“振兴家乡”之类,我们对此无能为力,不免惭愧了。

尊作绝句,见誉过殷,所不敢当。以诗而论,赠荒芜一首最佳,舒卷自如,有行云流水之致,亦正如其人也。短文二则,惊心动魄,未知发表否?我以为这类题材,大可以写,只是恐难有发表之处,且写出来徐徐找机会也好。荒芜《伐木日记》极好,可惜未写成一本书,我正劝他接着写下去。

我今年打算把这些年所有的论知堂之文,编成一本书,人民文学出版社答应接受,据云下半年可发稿,我打算上半年编好。

专此布复,顺颂

春祺!

舒芜

一九九一.二.十九

十五

孝武兄:

五月卅一日信和茶叶,先后收到,真是谢谢。

静农先生,是我平生师友中最难忘的一人。《读书》上那篇①,只谈一本书。《新文学史料》今年第二期上,我又有《忆静农先生》一文②,是全面的回忆,文章并未写好,但要说的差不多全说了。您曾见否?

尊论静农先生文中“也是司马氏的政风培育出的行为”一句,正是他的特色,平平淡淡一句,全不费力,然已入木三分。他平常谈话,也是这种风格。至于拙作《挂剑新集》,差远了,承题诗,不胜荣幸,只是没有那样好,觉得惭愧。《花与剑之歌》很幼稚,很吃力,尤其难登大雅之堂也。

勺园今已无知者,也是当然。今人只知“九间楼”、“凌寒亭”、“方东树家庙”,其实那都是勺园的一部分,因为大门没有了,一部分又成为荣军学校的房屋,所以化整为零了。“归化厅”尚完整。勺园即在其南。何时能同游一览就好了。

“诗思”,按旧时读法,“思”字作名词用时,读去声,读如“似”,故“平仄”对上句“平平”也。③

另包奉上旧与他人合编书一本④,新印,聊为木瓜之报。此是标准的“时文”,然亦可见人总是“时代的产物”而已。

舒芜 顿首拜

一九九一.六.十

注:①指我的《谈〈龙坡杂文〉》,后收入《串味读书》。

②此文收入《未免有情》。

③指我的诗句“童心惘惘烧春日,诗思沉沉欲雪天”一联中,以“童心”与“诗思”对仗,合不合平仄格律的问题。

④指我与陈迩冬、王利器合编的《康有为诗文选》。

十六

孝武兄:

七月廿七日示悉,惠赐的三帧照片,时间跨度近三十年,对之颇有感慨。人的一生,三十年不算短,倒回头看去,能不感慨的怕很少,只是所感的内容,千差万别,即如我看尊照所感的,与您自己所感的,恐怕就不完全一样,说来话长,但不说亦未尝不可相互理解的吧。总之,谢谢您的盛意。拙诗竟烦书家写出,悬之高斋,真是莫大的荣幸,请为我代谢书家,为荷!

目前出版业仍在困难中,我的杂文,一时怕难以出来了。另一本读书记《串味读书》,则据说明年六、七月可出,究竟如何,当然未定。我现在对这些短文,尤其是时评性的杂文,越来越不感兴趣,因为最要说的话无从说起,别的话其实都可有可无也。

寄示的诗,我以为都好,即不是为发表而写,真正写给自己的,都是好的。《郎溪诗抄》请不必寄了,因为尊作已拜读,别的诗不想看了。

桐城公园中“高峰入云,清流见底。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是先祖父的手迹,至于那石柱,未闻有什么专名。尊照一帧以先祖父书法为背景,一帧以拙诗为背景,这倒是因缘。

专此布复,顺颂

夏绥!

舒芜

一九九一.八.一

《文心雕龙》当留意,但我极少进城,久已未至中国书店,相距过远(约20里),请稍宽时日,为幸。

十七

孝武兄:

八月十八日写、二十四日发的信收到。

亡妻①惨死的详情,我此刻还不想细写,总之她是在北京一个中学②教书,被关在“教育室”里活活打死的。那时我已进了“牛棚”,忽然一晚,被命令说:“你妻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你快去办事。”我到那里一看,她已横尸地下,嘴角上还有一大片血迹。——北京中学教师死得最多,大概小学生还不会“革命”,大学生“革命”重在用“政治”,中学生则着重用铁棍皮鞭,中学教师便首当其冲了。

我不想多说什么。

然而,你我都能看到今天,正是你写了信而未发的五天,发生了那么大的事,真是你说的“时间就是一部大书,当尚未翻过那一页,无论谁也仍属无知”,这是我们的幸事。你比我年轻,将来你能看到的许多事,又是我看不到的了。“待我成尘时,你将看见我的微笑。”

溽暑新凉,草草不尽。

舒芜

一九九一.八.二十九

注:①陈沅芷。

②北京市第二十五中学。

十八

孝武兄:

十月一日示悉。

今日重读《共产党宣言》,虽然需待根本解决的问题甚多,但也可以说是大有必要,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比过去看得清楚些,但也许还得过些时间。时间总是最好的教师,它会把一切都看得清楚的。

大作《不令人欣喜的“永久价值”》说的道理,我很赞成。鲁迅的永久价值,往往就在他的现实性当中,一时的现象,经他一开掘,深层意义就出来了。“人言可畏”问题,就是一例。现在梁实秋、林语堂很走运,读者当然出于一种逆反心理,我却不喜欢他们,往往是气味就令人讨厌的。我在解放前的大学教师中,很遇到过这一类型的人。

北京已入深秋,天气倒是好,我也不大出去。

专此布达,顺颂

文祉。

舒芜

一九九一.十.十

十九

孝武兄:

十二月一日示悉。

安徽古籍丛书,我被列名为编审委员会顾问之一,实际什么也没有做。我这里看到几种,觉得校勘和标点较粗,可议处颇多;又选目偏重桐城派,我甚不以为然,即如《桐城文学渊源考》一书,几乎举全国文人尽入于桐城派,实不足据也。但现在能印印这些书,作为材料,也还可以的。承问先外祖①的《庄子故》,“故”正是“故训”之意;至于《左忠毅公年谱》则未见过。我很佩服这位乡贤,所知他的事并不多,其实也就读了方苞的一篇《左忠毅公逸事》而已。

我于京剧,一窍不通,不意兄能当众清唱,四句慢板,博得四次爆掌,为他人所未有,可见博学多能,亦人生一乐。至于“第一次出点风头,心花怒放”,则是童心未泯之征,中年以后最难得的心境也。

北京去冬无雪,今年不然,今天大雪节,果然下起中雪来了。郎溪似亦有雨雪,昨见天气预报,似乎那一带有雨,不知如何。

专此布复,顺颂

冬祺!

舒芜

一九九一.十二.七

注:①马其昶。

(下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