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流中卖报的女孩

2000-11-23 06:01赵忆宁
青年文摘·上半月 2000年10期
关键词:车流小姑娘报纸

赵忆宁

每天下班回家,必经燕京八景之一“蓟门烟树”旁边的土城路。由于车多路堵,排队少则5分钟,多则10分钟甚至更长。两年多前的一天,在停车等灯时,一个眉清目秀、身穿褪色花衣、斜挎黑色小布包、左手抱着三四种报纸的小姑娘向我的车走来,用一种征询的目光注视着我。正在这时,突然下起了“泥雨”,只见黄泥雨落在她的头上,小姑娘迅速把所有的报纸揽在怀中,低下头遮挡雨水,并迅速穿过三个车道向路边跑去。从那时起,我对这个小姑娘有了一份牵挂,常常担忧来来往往的车撞了她,每天经过这里时,我都更加注意她的一举一动,看到了她心里就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今年冬天的一场雪覆盖了整个北京城,路上的积雪没有融化,雪花还在飘落。中午11点我经过此地时,看到小姑娘背靠在隔离带的铁栅栏上,身上那件绿色羽绒服已经被雪水打湿,冻得通红的小脸正在冒着热气,雪花落在睫毛上,化成水珠流至面颊。正在此时,我前面的一辆车由于避让右边的来车,向隔离带打了一把轮,顿时吓了我一身冷汗,只见那小女孩来不及转身,用后脚跟踩到铁栅栏上,一只手扶着隔离带,另一只手还紧紧抱着那一摞报纸。两年多我从未跟她说过一句话。但一直有跟她谈谈的愿望。她从哪里来?为什么在这里卖报纸?今后打算干什么?但当我决定采访她时,这个小姑娘却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一天、两天、三天……十多天依旧没有看到那瘦小的身影。此时,我开始担忧,莫非她受伤了?

直到前几天,我经过这个路口时,眼前忽然一亮,那女孩的身影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她正奔波在车流中向司机们兜售报纸。我们约好时间,这个叫赵玉霞的辽宁小姑娘接受了我的采访。

我想读书,不想卖报纸

我今年18岁,来北京快三年了。说起为什么到北京卖报纸,真是难受。我家有5门人,除了爸爸、妈妈、哥哥外,还有一个多病的奶奶。

我是16岁不念书的,只读到初中二年级。那年,我们家背了2万多元的债,我每年上学要交1000多元钱。家里有14亩地,是我们全家活命的来源,种大豆和高梁,一斤大豆和高梁只卖7毛钱和5毛钱,加上还要买种子和化肥,一年下来,村里要交很多没有名目的钱,我们那儿的人也不懂法,人家要什么钱都得给,剩下的只够家里吃口饭。我爸爸没有办法只得到本溪煤矿上打工,挣点家里的零花钱。后来煤矿也不行了,家里的生活就见天感到困难了。

1997年的暑假,我父亲对我说:“以后你就别上学了,家里已经供不起你读书了。”听了父亲这样说,我哭了。

但是哭也没有用,我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我们乡里只有一所中学,每天上学有40分钟的路程。我所在的初中二年级有4个班,我是我们班学习比较好的,没有下过前5名。在学校我最喜欢语文和英语。可以说,我的英语是我们班里最好的,每次考试都在90多分。(为了测试她的外语水平,我拿出小学五年级儿子的英语试题给她看,小姑娘的语音、语调很准确,生词也基本上都会。)英语老师每次到朝阳市出差都买英语课外书送给我。我一心希望自己考上大学,因为我们乡里已经有10多个大学生和中专生。

当家里决定不让我上学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学校,我必须要跟老师告别。我们是9月2日开学,我是8月28日到学校的,因为我不想让同学看到我不读书了。

我跟班主任说明了情况。我的英语老师专门到家来找我父亲,我一见到老师就委屈得哭了。老师对父亲说:“家庭条件再不好,也应该让这个孩子把书读完。”父亲当时不说话,老师走后,他很生气地骂我不懂事。

我有一个同学在海城的一个针织厂打工,我父亲也让我到棉纺厂打工给家里挣钱。我一点都不想去,父亲非常生气地骂我,最后我还是去了。父亲送我上车时我哭得很厉害,心想:这一走,也许一辈子也没有读书的机会了。后来因为我们的劳动保护特别差,没干多长时间我们就不干了,又回到老家。

在家里时我了解到,我有一个同学在北京卖报纸,她介绍说老板管吃管住,一个月可以挣300元钱。我想,如果到北京卖报先挣点钱,然后再学点知识也不错。就这样,我决定来北京。那时我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么多的车子中卖报,如果不来北京我一辈子恐怕都见不到这么多的汽车。

初来乍到北京城

1998年过完春节,我跟着我现在的老板离开家乡,在北京的街上开始卖报。

北京看报的人真多,人们花块儿八毛买报纸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在我们那儿就要寻思寻思这些钱是买盐还是买洗衣粉。开始时我只卖《北京晨报》,那时这个地方只有两个人卖报,可不像现在有这么多人。开始卖报时,看到这么多车非常害怕,也不好意思走到车跟前,但是没多久我就适应了卖报的工作。

我每天早上5点起床,从6点开始卖报,一直卖到中午12点,那时路上的司机基本上都在吃饭,车很少。中午时,就坐在马路边的树阴下吃四毛钱一个的包子,在路边餐厅水管子里喝点凉水,但是也不经常去,怕人家不愿意。大多数时间是喝不上水的,有时渴得难受,就自己买矿泉水,来北京快三年了,最奢侈的一次是一天买了两瓶矿泉水。吃完饭以后接着卖报纸,一直到晚上7点多钟。一天下来,我一个人最多可以卖200多份。为了多卖,我使劲往前跑着卖。我们卖得再多也没有奖励,但是我“发傻”。

我卖报一个月可以挣到1000多元,但是我要把钱交给我们老板,因为我们也有分工,有人专门管取报,加上老板管我们吃住。我的工资已经从原来的300元涨到400元一个月。《环球时报》一个星期两期,我们要卖1000多份,星期一版的一份可以赚三毛多钱,星期四版的一份可以赚五毛钱;《北京青年报》一份可以赚两毛四;《北京晚报》赚一毛钱;《北京晨报》赚一毛五。

每天在车流中卖报,汽油废气可难闻了,所以头晕是正常的。中午热的时候喝不上水,浑身没劲、头疼,就在树阴下歇一歇,然后站起来接着卖。有一次我生病了,不知道是什么病,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

除去头晕之外,在车流中卖报纸很危险,去年4月份我被车撞了。在车流中卖报纸,一般是红灯时进到车道中,等到绿灯亮时马上出来。那天,我在东面卖报,绿灯亮时我没有来得及出来,一辆黑色红旗车没有看见我,一下撞倒我,我摔在了左前轱辘边,司机猛地刹车,没有压着我,报纸撒了一地。这个司机没有骂我,还下了车说:“多危险呀!撞着了吗?”但由于是急刹车,后面的车差点撞上前面这辆,后面的司机下来张口就说:“干什么不好,非在这儿卖报纸,没撞死你小东西呀!”听到这句话,我一下就哭了,心里委屈极了。

“我的梦想是有一天成为北京人”

在北京近三年的日子,

心情天天都很低落,开心的时候很少。我没有最高兴的事,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1999年的冬天,我家里来信说我可以不给家里寄钱了,可以挣钱后在北京学点东西。父亲的话让我高兴了好一阵子。那天,我和小伙伴出去买了从来没有吃过的汉堡包。但是高兴之后,马上又灰心了:家里现在不用钱,并不是以后就不用了,2万多元的债还没还上。

前不久你没见到我,因为我回家送钱去了,我奶奶生重病住了医院。奶奶得了脑血栓,家里打电话来,让我赶紧回家送钱去。我下了火车就直奔乡医院,这是奶奶病倒的第三天。回家我才知道,我爸爸又借了1000块钱先把奶奶送到了医院。我带了2000元,奶奶看病花了1500元。后来奶奶的病好了,但是我不敢多花钱,每个月的工资我都攒起来,存三四个月一起寄给家里。

三年来,我从未休息过一天,别人过节我们还要卖报纸,除了生病的三天。北京什么地方都没去过,什么商厦呀,就连动物园这么近都没去过。我特别想出去玩一天,想去长城和颐和园,但是没有时间。

由于我们在机动车道卖报纸是违章的,所以每天卖报纸都是提心吊胆。我们一方面要看着车不出交通事故,另一方面要把报纸卖出去,最重要的是不要被抓走。虽然我的警惕性很高,但我还是被抓着了。1999年“十一”之前,北京清理外地驻京入口,那时我已经办了暂住证,也有户籍证明,但是没有用。我给抓到联防队,要把我们送出北京。联防队的负责人看我小,加上我们老板也托了人情,最后我留了下来。

北京人一般都比较文明。有一天特别热,一个小姐打开车窗送给我一瓶冰镇矿泉水,特别亲切地对我说:“姑娘给你一瓶水。”那时,我觉着北京人真好,让我特别感动。在冬天的时候,一个大姐看我冻得慌,就送我一件羽绒服。但是也有买报纸不给钱的人,假装掏钱,一直等到绿灯亮了开车就跑。有的时候我也被人骂,被骂后就在道边上哭,这种情况很少。我的梦想是有一天成为北京人,我经常看报纸上的职业介绍栏目,想在北京找个工作。

“我的未来是个梦”

由于我卖报纸,所以不太忙时特别爱看报纸。这几天正赶上高考,看到别人高考,心里非常难受(说到这里,赵玉霞已经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我才知道,我的那股心劲还在心中。《北京青年报》在头版登了高考递条的文章,我不理解:他们都有机会读书,也可以参加高考,条件这么好还作弊,真不应该。如果现在有机会让我读书,我还是愿意读书,可是现实太残酷了。

在街上卖报纸,看到人家开奔驰车,买报纸时打开钱包,钱特别多。那时我心里想,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多钱?看到这些,有时候特别激发我要好好干,心想,如果我有这么多钱,非把老家治理得好好的,让全村人喝上自来水,让像我奶奶一样的老人和孩子有病可以看得起病,让像我一样上不起学的孩子可以实现他们的心愿。

但有的时候也很灰心:我连学业都没有完成,生着还真不如死的好。

至于今后我想干什么?这个问题已经越来越不现实了。如果非要我说,就是我想上大学,然后当村长。我想上大学,用科学知识让我们的老家致富。别只种高梁和玉米,种点挣钱多的农作物。我一直想让我家乡富起来。我想当乡里的干部,带着乡亲们致富。现在说这些就像作“黄粱梦”一样。

我打算再干几个月就不干了,我想找一个地方读点书,或者学电脑打字、会计什么的。但是人家告诉我,就是学完了也找不到工作。我现在很迷茫,也很灰心,也许我可能会像我父亲一样种一辈子地。

(李一丹摘自《瞭望》2000年第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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