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卡锡主义的闹剧与悲剧

2001-09-28 19:43
世界知识 2001年18期
关键词:麦卡锡指控政治

一夜成名,一夜衰败

麦卡锡主义一词始于1950年,词根来自美国共和党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的姓。那一年的2月9日,麦卡锡在西弗吉尼亚州首府惠灵一家妇女俱乐部的活动上当众展示了一份据称列有205名共产党人的名单,并声称,美国国务卿早就知道有这样一份名单,可名单上的人至今仍在国务院内左右美国的外交政策。此话犹如晴天霹雳,令美国上下一片哗然。麦卡锡则一鸣惊人,一夜之间,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新参议员一跃成为声震全国的政治明星,并在随后的四年里主演了一部荒诞的美国政治闹剧。

从惠灵开始,麦卡锡在参议院掀起了一波又一波揭露和清查美国政府中的共产党活动的浪潮。麦卡锡通过参议院调查小组委员会,开展了一场范围广泛的清查共产党运动,美国国务院、国防部、重要的国防工厂、美国之音、美国政府印刷局等要害部门都未能逃脱麦卡锡的清查。仅1953年一年,委员会就举行了大小600多次“调查”活动,还举行了17次电视实况转播的公众听证会。麦卡锡及其调查委员会的人员,打着维护国家安全的旗号,无视正常法律程序,对他们怀疑的一切人,包括联邦政府高级官员、外交官、大学教授、工会领袖、作家、报纸编辑等,任意进行调查。他的调查活动,如同滚雪球,越来越大,涉及的人越来越多,联邦政府中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直到1954年初麦卡锡才受到了坚决的挑战。当麦卡锡硬把陆军部的一位年轻律师曾参加过一个宗教组织的事与陆军中的“颠覆活动”扯在一起时,一名叫韦尔奇的律师终于忍无可忍,他站起来对麦卡锡说道:“参议员先生,让我们不要再继续诋毁这个年轻人了吧!先生,你还有没有良知?难道你到最后连一点起码的良知也没有保留下来吗?”

韦尔奇愤怒的质问预示着麦卡锡衰落的开始,参议院共和党上层开始意识到,麦卡锡的调查不仅严重践踏了宪法原则和公民自由,而且给民主党攻击共和党造成了机会。1954年12月1日,参议院通过决议,对麦卡锡提出谴责。虽然这种惩罚与将麦卡锡驱逐出国会的要求相去甚远,但实际上宣判了麦卡锡政治上的死刑。自此之后,麦卡锡的政治信誉一落千丈。如同他的出现一样,麦卡锡从美国政坛上的消失也是突如其来的。

一个新政治名词的诞生

麦卡锡没有挖出一个真正的潜藏在美国政府中的共产党人,但他却给英语增加了一个新词McCarthyism(麦卡锡主义)。“麦卡锡主义”曾被理解成“国会的委员会对情报的滥用”。《韦伯斯特国际英语大词典》对“麦卡锡主义”定义可大致如此翻译:“一种20世纪中期的政治态度,以反对那些被认定为具有颠覆性质的因素为目标,使用包括人身攻击在内的各种手段,尤其是在未对提出的指控进行证实的情况下,四处散布任意做出的判断和结论。”简言之,“麦卡锡主义”成了在政治中进行恶意人身攻击的一种代名词。至今,美国政坛还常常把那种无端的指控和刻意的歪曲称之为“麦卡锡主义行为”。

无所不用其极

麦卡锡常用的手段之一是将抽象问题具体化,制造危言,以造成轰动效应。他在惠灵演讲时说他掌握了205人的名单,虽然他当时(乃至最后)并没有什么名单。但是因为他说出了具体的数字,举着“名单”,而且说得非常肯定,听众和媒体不得不信以为真。敢讲别人不敢讲的话,敢攻击别人不敢攻击的人,这是麦卡锡将反共具体化的一个特点。

歪曲夸大事实是麦卡锡的另外一招。他在1950年至1954年提出的所有指控,大多数都基于过时案件或道听途说。但他在使用这些旧材料时,公然随意进行加工,以显示他掌握了新的材料。例如,一份众议院的原始材料曾提到某一个案中有三人的名字是“俄国名字”,麦卡锡将此改为该案牵涉了“三个俄国人”。

人格诋毁是麦卡锡的撒手锏。麦卡锡在指控一个人或一个部门时,通常是先给对方戴上一顶“共产党嫌疑分子”或“具有颠覆倾向”的帽子,再在这个前提下进行听证调查。如果有人提出质疑,麦卡锡也毫不犹豫地给对方贴上“亲共”的标签,泼上一盆污水再说。

麦卡锡还惯用无赖政治的手段。当他提出的指控被反驳或给予解释时,他便接二连三地提出新的指控,以混淆视听,经常是旧的指控还没有说请楚,新的指控又出现了。这样的连环套,一波接一波无止境地出现,以致最后麦卡锡提出的问题与最初的指控变得风马牛不相及。但麦卡锡通过这种方式始终掌握主动权,牵着对方的鼻子走,直到把对方拖得精疲力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兴风作浪亦有因

很多人都认为这是20世纪美国历史上一个极端政治时代。但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在相当长时间内容忍麦卡锡如此横行而不加以制止?美国历史学界提供了好几种解释。最通常的解释是,麦卡锡主义是冷战大环境的产物。另外一些历史学家则认为麦卡锡主义实际上是美国体制下党派政治的“正常产物”。还有一些历史学家则把麦卡锡主义看成是美国社会一个长期的反激进主义和反共产主义传统的必然结果。

这些都是言之有理的,但我认为另外几个相关的因素也是值得注意的。一是媒体的作用。麦卡锡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他成功地利用了媒体。他抓住媒体之间竞争的心理,选择机会,透露一些模棱两可的信息,让媒体始终围绕他转。而一些记者也主动与他配合,只要他给“开小灶”,他们就保证让麦卡锡日日见报。为了抢新闻,很少有人去查证。

麦卡锡主义的兴起还与他有一批铁心反共的支持者有关。这个被称为“麦卡锡院外集团”的非正式组织的成员包括前政府官员、新闻记者、报纸杂志的编辑、商人、议员办公室的助手等,他们共同的特点是仇视激进改革势力。他们向麦卡锡提供了大量有关共产党活动的“情报”,这些“情报”并没有经过证实,多为道听途说,其中也不乏夹杂个人恩怨的“黑材料”。

此外,美国的体制也为麦卡锡主义的生长提供了一定的环境和空间。美国的宪政特点是强调权力之间的相互制衡,但在权力界限的划分上并不能做到事事清楚。麦卡锡在惠灵提到205人名单时,杜鲁门政府完全可以让麦卡锡把名单交给联邦调查局去处理,艾森豪威尔1952年上台后,也可以这样做,但他们都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除了怕背上“对共产党手软”的罪名外,可能也不敢干涉国会议员的调查。权力制衡机制的初衷是防止恶性权力集中和膨胀,但麦卡锡这样的人一旦(按照程序)进入了权力机制后,他便获得了一种机制的保护,或者合法的豁免权。如保护麦卡锡的力量一部分来自体制内党派利益之争。共和党中许多人明明对麦卡锡的做法非常不以为然,但并不站出来反对;民主党人也基本如此。与此同时,因为国会重要委员会的大权掌握在多数党手中,民主党把持的参议院对麦卡锡行为的任何反对都会被共和党故意解释成为是党派政治在作祟。在冷战这样的大环境下,反对麦卡锡,就等于反对反共。相反,只要麦卡锡反共,他就可以高于一切,甚至违背宪法,侵犯公民自由,扮演某种意义上的“暴君”,把民主体制变成一种不经正当程序而剥夺个人自由的“暴政”。而其他的议员,为了保护自己的政治前途,争取连任,服从党派意志,不得不向麦卡锡主义妥协,默许助长其对宪法原则和公民自由的践踏。这是否也是一种政治腐败,一种带有民主的光环的政治腐败?

麦卡锡主义对美国政治的影响是深远的。数千人因麦卡锡主义失去了工作,反共的意识形态渗透进美国的教育、文化和政治领域的各个层面,其影响至今仍然可见。

闹剧造成的后遗症

但麦卡锡主义在美国社会造成的最大影响应该是在思想领域。它借反共的名义,扼杀了美国思想界的自由讨论,制造了一场现代恐怖政治。一些讲述社会主义和鼓吹社会改革的书籍被从学校的图书馆撤出,所有被麦卡锡定为嫌疑分子的人的著作被禁止流通,他们的演讲也被取消。大学教授在讲课时备加小心,生怕表示过于激进的观点而被人打“小报告”。还有100多名教授在麦卡锡时代因观点问题被开除。民权组织非常小心地与激进主义划清界限。大众文化的生产也极力避免敏感的政治性题目,而代之以智力测验表演和轻歌曼舞。在历史学界,强调历史发展中的冲突的流派为新的“共识学派”所取代。“意识形态的终结”成为思想界的时髦口号。

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威廉·道格拉斯曾对此深表忧虑,他指出,麦卡锡主义“给我们的思想套上了模式,缩小了自由的公共讨论的空间,把许多有思想的人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而世界上的问题是复杂的,“没有一个人或一群人掌握了解决当今世界所面临的复杂问题的答案”,解决问题需要多种思想和观点的自由表达,需要通过公开讨论的方式进行撞击和交流。他认为,美国的强大并不在于她的物质力量,而在于她的精神力量,在于她能容忍“一个完整的思想的市场”,而麦卡锡主义的所作所为恰恰是在扼杀这个思想的市场。道格拉斯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几个敢于向麦卡锡公开挑战的自由派人士。应该指出,他的大法官地位给了他这种挑战的资本。

也许,麦卡锡自己也是麦卡锡主义的受害者之一。他以反共起家,但最终又以反共而被历史所抛弃。实际上,在他之后,共和党和民主党仍然在继续反共,只是麦卡锡的反共已经没有了用处,不但没有了用处,反而成为了一种累赘。麦卡锡自称要搞一场现代的捉巫运动,没有想到自己最后竟然成了被人捉的巫师,并在失势后不到三年的时间里抑郁而终。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个人悲剧。▲

(摘自《读书》2000年11期王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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