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伦理：并非简单地你进我退

反克隆：1993年在美国举行的反对克隆大游行。

诸如“尊重人”以及“人本身是目的而不是任何目的的手段”这样的伦理学价值观在人类社会中恐怕永远不会过时。

翟晓梅博士，中国医学科学院协和医科大学生命伦理学研究中心负责人。

新闻周刊：人类在生殖技术上的每次进步(人工体外授精、试管婴儿、克隆技术……)是不是都对伦理学提出了挑战？

翟晓梅：人工辅助生殖技术为不育夫妇解决了生育上的困难，满足了他们的生育愿望，尊重了他们的生育权利，这种技术使用的社会价值和伦理价值是完全可以肯定的。但同时，由于生殖技术直接干预到人的生命过程，所以也引发了公众在伦理学上争论。

有人认为，这样在实验室里生产人，不是人的生殖；在实验室制造婴儿——即使制造一个完美的婴儿——也不是人的生殖。但是所谓“自然”也有着不完善、不确定的一面，自然是可错的，自然的错误应该由科学来弥补和纠正。

新闻周刊：伦理学具体遇到哪些挑战？伦理学又是怎样来面对这些新问题呢？

翟晓梅：比如“父母身份的确定”问题。在某些情况下，人们得区分“遗传母亲”、“妊娠母亲”、“养育母亲”，以及“遗传父亲”、“养育父亲”。在我们国家传统观念中强调亲子之间的生物学联系(血浓于水)，所以是根据遗传物质来确定父母的。由于生殖技术在某种程度上切断了婚姻与生育的自然联系、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生物学联系，在我们这个文化传统中，特别容易使夫妻、亲子关系遭到破坏。所以在生殖技术中，当父母完全分解时，也就是在使用供体卵、供体精子、代理母亲时，一定要夫妻双方同意。应该明确地确定是养育父母(契约父母)、是道德上和法律上具有权利和义务的父母。因为不论是从时间上、耗费的精力上，还是从经济上看，养育比提供遗传物质更重要，也比提供胚胎场所更重要。

再比如，如果有单身的男女要求用技术来帮助他们完成生殖，在伦理学上是否可以接受？我认为最适当的父母身份应该是已婚的夫妇。这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子女未来利益的考虑。

另外，是否应该让养育家庭知道是谁提供的精子或卵子？换句话说就是，他们是否应该被看作是扩展了的家庭的一个部分？一般供精者都是匿名的。这是出于对接受者家庭稳定性的考虑，对子女未来利益的考虑。生殖技术直接干预到人的生命，对社会的潜在影响是巨大的。所以对这项技术的负责任的、理性的控制使用是必须的。这也出于对我们现在所珍视的社会价值的考虑。对克隆技术也是如此。

认为目前技术不成熟是反对克隆人的理由之一，但是这只是个技术问题，随着知识的积累和技术的进步，这个问题迟早会得到解决的。我认为有一个更关键的问题，是克隆人的目的。对一个行动的道德评价与行为本身的目的有很大的关系。

比如，为了生育后代而克隆。这条理由本身在原则上可以成立，但在现实上，会带来不可估量的消极后果；如果克隆人是为了进行科学研究呢？这里的伦理问题是：克隆人也是人，如果我们尊重他们，就不能为了研究的目的把他们生产出来，我们不能把克隆人当作为他人服务的手段而利用他们。因此，这个理由本身是不合伦理的。

如果克隆人是为了提供器官，将来用做移植用呢？因为克隆人的器官移植后不发生排异。这一条同前面一样，这个理由本身也不合伦理。

显然，生殖性克隆人涉及到人的尊严和社会文化以及伦理等各种领域，无论社会经济、文化及宗教背景如何不同，但在生物伦理的基本原则上却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生物技术研究一定要建立在尊重人的尊严和自由的基础上，一定要公正、平等，任何以生殖性为目的的克隆人实验都是对人类尊严的践踏。

新闻周刊：看起来每一次都是科学走在前面，伦理学被动应对，是不是？而且，是不是每一次都是伦理学在一步步地向后退？伦理学会永远退下去吗？

翟晓梅：不是的。科学是追求真理、建构关于自然的知识体系，伦理学是追求善、建构关于价值的体系。当科学家有了一个新的可能的领域时，总会受到道德的支配，总会产生新的伦理学问题。技术上可行的不一定就是伦理学上应该做的。虽然克隆人在技术上可行，但在伦理学上不应该做。我以为，诸如“尊重人”以及“人本身是目的而不是任何目的的手段”这样的伦理学价值在人类的社会中恐怕是永远不会过时的。我们应该把克隆技术和克隆人区别开来，发展克隆技术，而不要克隆人。正所谓，科学研究无禁区，科学技术的应用有规范。一个社会在经历了对科学的无知和盲从以后，能够学会用理性的目光审视科学与技术，这正是公众对科学技术信仰正在趋向成熟的表现。

新闻周刊：从多利羊诞生开始，人类就开始对克隆人的想法加以严厉批评，但是，看来各种的谴责声讨并没有挡住人们想克隆人的念头。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伦理学这么不管用呢？

翟晓梅：伦理学家不是宗教领袖，不是立法者，也不是政治家和决策者。伦理学并不在于为具体的行为提供某种特定的标准。但是，伦理学的反思却有助于人们避免道德悲剧。现代生物技术的发展不仅提出了一系列新的伦理问题，并且涉及到我们对生命的最深层次的看法：生命是什么？人是什么？人应该如何维护自己的尊严以及善待生命的意义？这些问题才是生命伦理学必须关注的焦点。克隆人违背了自然的本质，它把神圣的人降格为物，从而使人成为技术操纵的对象，人仅被看作是一种纯粹的物质存在，只是被利用和操縱的对象，因此在道德上是不可以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