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乡

谢冰莹

重重叠叠的山峦，环抱着一个小小的村庄；弯弯曲曲的小河，从我家门前流过；披着满身新绿的垂柳，像少女的秀发，轻拂着水面上的微波。

故乡，有如一个温柔多情的少女；

故乡，好似一个勇敢慷慨的儿郎。

故乡，有清朗的明月，闪烁的繁星；有四时不谢的鲜花，有清脆宛转的鸟声。

她似一幅画，又像一首诗；她是我心上的永久恋人，我时时刻刻不能忘!

让时光倒流四十六年吧!那时我才十一岁。

一声麻雀的啁啾，把我从好梦中唤醒。我用小手揉揉惺忪的眼睛，披上棉衣，直向花园奔去。

“你来得正好，昨晚下了小雨，地上的泥土很松，快来帮我拔草。”父亲弯着腰，微笑地对我说。

“爸爸，小草上的露水，亮晶晶的像美丽的珍珠，不要拔掉，留着欣赏吧。”

于是我张开嘴，吞饮竹叶上的露珠。它们是那么清凉，那么甘甜。

“孩子，草与花是不能同时存在的；它会妨碍花的生长，更会夺去花的营养，快来帮忙。”

我望着父亲微微一笑，又去追赶采花的蝴蝶了。

那是一个天旱的夏季，一个多月没有下雨，田里的稻苗快要枯死了。一股从山涧流出来的清水，成为大家活命的甘泉。好在乡人忠厚善良，并不你抢我夺，知道平均分配，排定日期，轮流灌溉。当水流入那些龟裂了的土地时，禾苗便慢慢地抬起憔悴的头，放出了生命的异彩。

我陪着母亲静静地坐在田埂上“看水”，万里无云的碧空，徐徐地滚动着一轮明月。繁星照耀着群山，使镀了一层银色光辉的大地，显得特别辽阔，特别沉寂。

“回去吧，孩子，我们田里的水已经放够，该轮到你三叔来值班了。”

“不，这儿比家里凉快。我爱听流水的声音，爱看美丽的月亮和星星；妈，让我躺在你怀里睡一夜吧。”

母亲不置可否，只默默地将我抱在怀里，然后在我的额上，按了一个甜吻。

一年之中，我最爱的是秋天。

后面山上的枫叶，醉得像一片灿烂的晚霞；园子里的芙蓉花单瓣、复瓣、大红、粉红，含笑盈盈，十分娇艳；柚子累累地垂在枝头，伸手可摘；园子外面，是一片黄澄澄的稻田，农人们开始收获了，到处洋溢着快乐的歌声。这时，我最爱和村童们跑上那高高的山头，捡苦珠，采香菌；或者拾起红叶，用细藤缀成花环，挂在颈项；或者像皇冠似的戴在头上，来一个自我陶醉。远望着片片的白云，休息在浅蓝的苍穹下，太阳的金光，透过叶缝洒在我们的身上，快乐，欢畅。我们都爱在天高气爽，红叶如花的秋光中歌唱、徜徉。

晚上，更美了!我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在院子里纺纱。夜凉如水，秋虫唧唧，为了安慰寂寞可怜的牛郎织女，我们的纺机奏出悠扬的音乐。有时初秋的月夜，老祖母也穿着薄棉袄出来陪着我们，说笑话，讲故事，使我们贪恋优美的月色，深夜还不忍去睡眠。

“妹妹，快起来啊，雪下得一尺多深了!”

三哥只比我大三岁，他也和我一样爱堆雪人、雪狮子，更喜欢打下垂在檐前的冰柱，含在嘴里当做冰棒吃。屋前那条整齐的石板路上铺满了白雪，行人走在上面，踩出一个一个的黑印。但不到十分钟工夫，黑印又不见了。

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的雪景，并不亚于北平。远山近林，一片白雪，天也显得特别亮。最美的，是我家花园里的腊梅和红梅。越在大雪纷飞的时候，开得越绚烂美丽。还有那从坚硬的土里挣扎着探出头来的冬笋，披看雪衣，长得更挺直，更生气蓬勃了。

“孩子，你们要象冰天里的梅花，要象雪地里的笋子，不畏寒冷，受得住风霜，才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完人!”

记得这是父亲告诫哥哥们的话，当时我还年幼，不明白什么叫“顶天立地”，什么叫“完人”；可是我知道他希望我們做个“好人”。一直到今天，我没有忘记父亲的话，也经得起风霜雨雪的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