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与虚无

2005-01-08 05:47丛新强
当代文坛 2005年4期
关键词:小丁朱文常人

丛新强

朱文的小说颇有“存在主义”意味。不过,这里所谓的“存在主义”并不专指西方19世纪后期以来的哲学范畴,它不是启蒙主义式的以人文理性为核心的勇于承担社会正义和责任,而是指涉一种以个人精神为旨归的价值取向。“群众,作为伦理与宗教事物的判断者,乃是虚妄,而每个人都可以成为那一人乃是永恒真确之事。这是真理”,“从群众中回家,变成单独的个人”,“真理的沟通唯有单独的个人能承当”,“我以‘个人的范畴表明我的文学作品之始”。从小说风格看,由于多元价值观的存在,朱文的文本明显与启蒙文学的悲剧、崇高风格形成对照。其实,以个体生存状态取代公众精神理想,以个体叙事取代群体叙事,也正是90年代文学不同于80年代文学的一个明显之处。

存在是所有人都面对的问题,人的存在是无法否认的。海德格尔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说:“人是什么?人所是的这个什么,也就是说,用流传下来的形而上学的语言来说的人的‘本质,就是人的存在。”他还说,“此在的‘本质在于它的生存”。然而,生存恰恰决定人的存在。朱文的小说就表现了对“存在”的哲理化追问,其方式不是观念性的而是体验性的。而且,在纷乱与琐碎之中清晰地突现着各种现象性的存在。同时,作品中情节的展开往往存在着有意的反复与延宕,模糊了事物连续发展的可能性,强化了孤立的片断性事件。《关于一九九0年的月亮》中的“我”属于一小块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对于“我”来说,爱情只是一个数学问题,而渴望过上独立生活的愿望却是那么强烈:“我”还从来没有一个人生活过,先是同父母兄弟,然后是没完没了的同学同事。这是一种已经被人忽略的悲哀。实在想要房子,你可以结婚嘛,有人这样提醒。这是一个方法,出于对婚姻生活人道主义的关注,你将得到——或迟或早——你企盼已久的房子。但是你将开始的不是个人生活,而是又一种集体生活——和你可爱的老婆共同一个宿舍而已。那么照这样下去,你将一辈子也没独自生活过……于是,“我”更无所归依,在夜晚飘出住所,决定入住一家近在咫尺的肮脏的旅社。“我”从来不愿意欺骗自己,然而,我们却都是被骗的命。《小羊皮纽扣》中的小丁,感觉自己已经到了老得起不了床的地步,但又有什么真正值得他去干呢?《让你尝到一点乐趣》中,小丁匆匆忙忙。在保持匆忙的同时,他很想能尽快地找出匆忙的目的来。而且他希望这个目的最好出现在他已选择的方向上。他见缝就钻,车技娴熟,把一个又一个匆忙的人甩在了身后。小丁多么愿意是这样。到了鼓楼广场的时候,他绕着转盘骑了三圈,最后为了避免转第四圈他匆忙选择了一个向东的方向。所以,没一会儿,小丁又回到了起先出发的地方。他不得不停了下来。《如果你注定潦倒至死》中的小丁和朋友程军异常无聊。没说话的时候,小丁已经坐起的半截身体又慢慢地滑回被窝里。那种压抑的无聊至极的氛围再熟悉不过。从某种角度说,他们都是那种静静地从无聊中汲取力量、依赖无聊而生活的一类人。小丁不愿意早晨一醒来就深陷于这种氛围中。他可以坦然接受一个无聊的夜晚,却还无法忍受一个无聊的早晨。小丁清楚自己,有时还是一泡上进的狗屎。而程军呢,则一而再地要求小丁帮他介绍女人,并摆出了自己的“理解力”:“夫妻生活是夫妻生活,性是性!这根本就是两回事情,就像社会生活与个人生活的对立一样。如果把两者搅在一起,你就会觉得生活像一锅粥,什么也感觉不到。”《五毛钱的旅程》中,小丁赶车上班,迟到,总也融入不到集体中。烦躁、孤独、感觉“恶心”,无所适从,于是打电话向妻子诉说“五毛钱的旅程”,而诉说的过程却恰恰是妻子偷情的旅程。这些,就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存在与虚无又总是相伴相生。在《去赵国的邯郸》中,小丁(朱文小说的系列同名主人公)带实习队到邯郸附近一家偏僻的电厂,在那里度过了半年极其乏味的生活。踢球、跑步、吃葡萄、吃驴肉、做俯卧撑,几次三番地给女友写信,却终究没有寄出去过,而想与朋友打电话时,却总也不能接通。本来是懒散度日,打算尽快结束带队生活,却被领导误认为工作负责、关心群众,而需要继续带队。把感情问题当成智力题目来解答,感情远远比不上一只烧鸡和一条酥鱼让人着迷。把主要精力用在“吃”上,而且饭量极大,令人刮目。对于小丁来说,一切都没有目的,没有意义,没有激情。而且,总是乏力、头晕,感觉总是抓不住生活的重点,经常被一种熟悉的虚无的感觉控制住。作品叙事的重点是小丁在百无聊赖和低落郁闷的情绪中茫然做出的各种琐事,其中明显缺少动机,更没有激情与兴致,而仅仅是为了打发时光。在实习队里,小丁相当孤立,总是最终让别人丧失了解他、接近他的兴趣。尽管有时心里难免会感到一阵恐慌,但这些年,他觉得自己承受这种恐慌的能力是越来越强,尽管别的都还说不上。实际上,这不正是对虚无的恐慌和对这种恐慌的承受吗?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失去“存在”的“此在”处于沉沦和被抛状态,这是一种居无定所、茫然失措,其精神表征就是“畏”和“烦”,亦即担心、烦躁、忧愁、焦虑、激动等精神状态,而这种精神状态如今成了标志着人的本质和人生真谛的本体论概念。焦虑也是由虚无引起的,失去了生活根基和精神依靠后,便处于心神不宁的状态。而且,焦虑比害怕更为可怕,因为害怕是有确定对象的,是有所怕的,而焦虑则说不出确定的对象,害怕却不知道为什么怕。害怕可以获得缓解和消除,而焦虑则无可逃脱。最终,不仅焦虑,还有对不能摆脱焦虑的焦虑,就会陷入双重焦虑。

朱文的系列文本以小丁的存在,写出了当下人的目的缺失状态,也就是虚无情致。人的生存呈现出一种无效果、无意义的虚无色彩,表现在内心体验中,就是动机的虚化与模糊,行为的盲目与无主,意识的犹疑与孤独。生存的前途在此失去了意义。朱文的写作不表达高深的思想,也不抒发动人的情感,而只是力图描绘出他的视界里当代人的生存状态。尽管这种状态有私人之嫌,但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个体经验却相当真实地表现了时代的深刻内容,而这正是过去的重大题材所不屑关注或者无法关注的。其实,作品所描绘出的焦虑、空虚与绝望,不仅仅是个人的,而且是群体的,是一种实际存在的普遍精神状态。人在精神上处于悬浮的轻盈之中,在丧失了约束与负担之时也丧失了灵魂栖息的港湾,他们抵达了否定的极致,陷入了巨大的虚无。的确,虚无的存在是事实,然而与其回避它,倒不如正视它,因为保持虚无也就意味着人心中仍有一片没有放弃的私有领地,认同虚无总比认同毫无意义与价值的“合法性假象”更有意义与价值。无论如何,虚无是一种潜在的力量,其中蕴含着未知的精神,待时机成熟,它便会喷涌而发,转化成奋起的动机。尼采之所以推崇虚无,似乎与此不无关系。

海德格尔认为,置身于社会历史环境中的一切人的存在,都是一种笼而统之的杂然共在,人人都在互相参照,互相效仿,互相异化,互相磨灭个性,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因而最终都成了一种失去主体精神的“常人”,而“常人”的习性和行为又成了每个人无师自通、默默遵守的“公共意见”。因此,“这样的杂然共在把本己的此在完全消解在‘他人的存在方式中,而各具差别和突出之处的他人则又更其消失不见了。在这种不触目而又不能定局的情况中,常人展开了他的真正独裁。常人怎样享乐,我们就怎样享乐;常人对文学艺术怎样阅读怎样判断,我们就怎样阅读怎样判断;竟至常人怎样从‘大众中抽身,我们也就怎样抽身;常人对什么东西愤怒,我们就对什么东西‘愤怒。这个常人不是任何确定的人,而一切人(却不是作为总和)都是这个常人,就是这个常人指定着日常生活的存在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朱文的小说也揭示出了人的这种晦暗的存在状况。如他笔下的人物大都处于一种“游走”状态,包括《尽情狂欢》、《没有了的脚在痒》、《我现在就飞》等。人物存在的奔走与漂流实质上是价值悬浮与理想空缺的表征。他们只能飞行于纸面,飞翔于梦幻,并不能真正脱离现实而找到可以栖居的怀抱。晦暗的“常人”状况在现实生活中大量存在,而一旦要逃避生活承担与重负,同时又必然会丧失生活的厚实而流于空泛与贫乏。这正如萨特在《恶心》中写出的那样一种“洛根丁式”体验:“一张照片……你看着这种照片只能感到无所不在的淡漠。标准的一寸免冠照,照相馆里每天制作的无数产品中的一件,一次洗三张,贴在履历表上,证件上……在这一小块纸上的平面的人,会叫人联想到各种各样的重复,没有任何特别叫人注意的地方。这人是否真正存在着、呼吸着……”在机械“复制”时代,人作为所谓一次性不可重复的存在,在大量自己生产的照相式复制品中消失殆尽。因此,唯有个体才能在有限时空内去体验无限,在体验中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而且,“人是他的选择的总和”。我们必须摆脱“常人”生存状态,“我们必须学会真实的生活,否则就根本没有生活;我们必须选择心中的善,否则就会被周围的邪恶吞蚀。”

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是对于“存在”的“发现”和“询问”。它的使命在于使我们免于“存在的被遗忘”。“小说不研究现实,而是研究存在。存在并不是已经发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场所,是一切可以成为的,一切人所能够的。”他说,“小说家既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预言家”,“他是存在的勘探者”。他画“存在的图”。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否可以说,朱文的小说在经验层次上对“存在”的哲理化追问恰恰是使我们免于“存在的被遗忘”。在这个人的“人性”逐渐被物的“物性”遮蔽的世界上,它以最直观的形式向我们呈现着当下人的生存状态。或许,这一点就足够难能可贵了。

菲利普·巴格比曾谈到,每一个社会都必定有一种文化,“这个文化还会从一个社会传向另一个社会,它可能发展为两个有区别的文化,或与另一种文化合并。它也可能完全消失而为另一种文化所取代。”当今社会应当有一种什么文化呢?时空轨道上的奔驰终于从群体性激动传到了个体性“此在”,从宏大叙事到小型叙事,从狂热到平静,从高蹈到地面,似乎是必然的。“群众已经解体”,正如丹尼尔·贝尔所言,“真正的问题都出现在‘革命的第二天。那时,世俗世界将重新侵犯人的意识。人们将发现道德理想无法革除倔强的物质欲望和特权的遗传。”考察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社会与中国文学,或许,这可以作为朱文及其文本存在的文化语境吧。オ

注释:

① [丹麦]克尔凯郭尔:《“那个个人”》,W·考夫曼编著:《存在主义》第89—97页,陈鼓应等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

②[德]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卷第369页,三联书店1996年版。

③④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52页、第156页,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

⑤ 柳鸣九主编:《“存在”文学与文学中的“存在”》第288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年版。

⑥ [美]戴维斯·麦克罗伊:《存在主义与文学》第85页,沈华进译,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⑦⑧ [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第16页、第42—43页,孟湄译,三联书店1995年版。

⑨ [美]菲利普·巴格比:《文化:历史的投影——比较文明研究》第119—120页,夏克、李天纲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⑩ [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第75页,赵一凡等译,三联书店199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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