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台科幻小说的民族风格架构与通俗化之路

2005-01-08 05:47王卫英
当代文坛 2005年4期
关键词:倪匡科幻文学

王卫英

从第一篇原创科幻小说《月球殖民地小说》(作者为荒江钓叟)于1904年发表至今,中国科幻小说已经走过了百年历史。中国现当代科幻小说,自它诞生之日起,就像一个不胜娇羞的异族少女,带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小心谨慎地走进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序列。港台科幻小说,作为中国科幻小说重要的组成部分,一开始就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风格。不管是台湾科幻小说的“民族风格架构”,还是香港科幻小说的“通俗化”,它们为探索中国科幻小说的民族发展道路,都各自做出了自己的独特贡献。

一 台湾科幻小说的民族风格架构

台湾科幻小说起步较晚,20世纪五六十年代,当大陆科幻小说在“向科学进军”的口号下,沿着科普化道路发展的时候,台湾科幻小说则是在西方科幻的熏染下,出于文学自身发展的需求,稳步发展起来。短短三十几年,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科幻小说在台湾的发展就一帆风顺,相反,其发展也经历了颇多坎坷:如,或把它当作科普教育的工具,或将它等同于儿童文学,或把它借用为推动科学发展的手段。种种相对“多舛”的命运,表面看是对科幻小说概念认识上的分歧,实质上是科幻小说价值观念模糊的表现,致使科幻小说这株文学百花园中稚嫩的小草,似乎始终找不准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在哪里呢?著名科技史学家李约瑟在他的《中国科学文明史》中总结说,中国人比较注重实用,而西方人注重好奇,正是民族文化背景的不同产生了心理上的差异,而这种差异决定着大众对科幻小说的态度。在美英等西方国家,现在已经具备了良好的科学环境,因此,科幻小说在那里取得了辉煌的成绩。而在台湾,对科技的重视是浮面的,科学精神依然很缺乏。科学的相对落后,使富有责任感的中华文人欲利用科幻达到普及科学之目的。而“怪、力、乱、神”的传统习见,又使科幻小说这个主流文学之外的新生儿,遭遇轻视。如今台湾科幻小说已渐渐走出观念上的误区。无论作者还是读者都已普遍认识到:科幻小说是文学作品,不是科普读物,不担负科学普及的重任。

台湾第一篇科幻小说是著名散文作家张晓风的《潘渡娜》,全文共两万多字,1968年刊印在《微信新闻》上。有感于英国作家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和宗教故事的启示,小说描写科学家造人的悲剧故事。科学家刘克用采用无性繁殖技术,创造了一位外貌完美无瑕的女性潘渡娜,并介绍给一个名叫大仁的“我”为妻,因为潘渡娜的成功,科学家本人却精神崩溃。最后,潘渡娜在“究竟我少了什么?”的追问中死去。小说表达了对高科技手段导致人性变异的思考。由于当时张晓风在文坛享有盛誉,她的尝试立刻引起了文艺界的注意。翌年,张系国在《纯文学》月刊发表三万字的中篇科幻小说《超人列传》。年底,黄海将其在报章杂志所发表的一系列以太空冒险旅行为背景的短篇科幻小说收编成《10101年》出版(出版后获该年度台湾评选的“全国社会优秀青年文艺作家奖”)。1972年,他又出版了标示为“未来问题小说”的《新世纪之旅》科幻集(至1975年的三版序中才称为“科学幻想小说”),作品描写一个死于1970年的人,尸体被冰冻,至2020年解冻,这个人复活后漫游未来的奇闻。起步阶段的科幻小说,创作技巧深受西方经典科幻影响。这些具有拓荒意义的作品,标志着台湾科幻创作的历史序幕从此揭开。

由于科幻小说没有得到学界广泛认同,作家的创作相当拘谨,普遍的创作心态如黄海所言:“当初写作科幻小说,也都是在传统的文学刊物上发表的,三人(指张系国、张晓风和黄海)也都是原本从事传统文学的创作,因利乘便写起科幻”。也就是说,大部分科幻作者都是非专业作家,他们利用百忙工作之余,抽空搞点科幻小说创作。即便如此,他们的创作,还是推动了台湾科幻小说的发展。首先是一些西方著名科幻译作纷纷出版,如,1968年,美国科幻小说家阿瑟克拉克(Arthur C. Clarke)的《月球历险记》,作为台湾第一本科幻译作,由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1969年,志文出版社出版了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由于著者的世界性声誉,该书出版后立即引起轰动。1974年,台湾第一份科幻小说杂志《综合月刊》,开始大量翻译和刊印科幻小说。从此,科幻译著开始流行。其次,科幻作家们借助杂志期刊开辟“科幻小说”专栏,或刊载科幻作品,或举办讨论会。如1978年,《宇宙科学》杂志举办的科幻座谈会,是第一次针对科幻小说创作进行的研讨会,对倡导台湾科幻小说创作意义深远。1982年,《联合报》也举办科幻小说座谈会,参加者都为后来台湾科幻文坛的重要作家,如沈君山、张系国、戴维扬、黄凡、郑文豪、黄海等人。自1992年起,《幼狮文艺》陆续刊登科幻小说评论及科幻著、译小说;为庆祝创刊四十周年,1994年,又举办“幼狮文学奖,科幻小说奖”征文,在科幻文学界产生热烈反响。1994年5月,《中外文学》以“‘科幻专号”为题,刊行多篇科幻论文,对涉及到的各种科幻文学现象做了比较全面的讨论。这些专题研讨会,对发展台湾科幻小说无疑具有深远的影响。

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科幻小说发展有了明显进展。“科幻”一词开始为社会所认同,一些年轻的作家纷纷尝试科幻小说创作。像方大铮于1976年在《中央副刊》上相继发表的《长生不死》和《混沌初开》,章杰的《西施》(1978)和《尸变》(1979),叶言都的《高卡档案》(1979)等,这些作品从不同角度共同阐发了一个相同的悲剧命题:人类欲借助先进的科学手段来达成个人的愿望,结果却带来更大的不幸。这种科学的“反乌托邦”主题明显承续世界科幻大师威尔斯的创作风格。

进入80年代,台湾科幻小说开始趋于成熟。1982年,台湾科幻小说作家张系国提出了“中国科幻小说”的观念。目的在于“塑造中华民族的民族意识,为20世纪的中国文学放一异彩。”并将体现“民族意识”作为“我们将来从事科幻小说创作方向”。这样台湾科幻小说作家就把科幻与主流文学相融合,发展中国风格的科幻小说作为今后创作的指导方向。其实,台湾作家很早就意识到了传统文学对科幻创作的影响,这就要求作家必须以“文以载道”的严肃创作态度和纯文学的标准来对待科幻小说创作,使得台湾科幻小说形成了“幻想深奥,笔法细腻,富于文学色彩与成人化”的特色。这种努力向主流文学靠拢的创作倾向,对于提升台湾科幻小说的品位自然大有好处,然而趋于高雅正统的文学理路,创作的科幻,难以被更多的读者接受。这种曲高和寡的代价,是显而易见的,如张系国所言:“爱好文学的读者不看,以为太偏科学;爱好科幻的读者也不看,以为太偏文学:结果两面不讨好。”

倡导台湾科幻走向民族化之路的主将是被誉为“科幻之父”的张系国。张系国(1944—),本是一位电脑专家,开始写作科幻之前,已经有丰富的文学著述,为了促进台湾科幻小说的发展,从1968年起,开始科幻小说的著、译工作。1972年起,他以“醒石”为笔名,在《联合报》副刊开辟了“科幻小说精选”专栏,专门译介世界各国科幻短篇佳作。1978年,他将这些译作汇编成《海的死亡》,由台北纯文学出版社出版。所选作品科学成分都比较淡,而哲学味浓。从编选的作品特色上,已经初露了他今后倡导台湾科幻发展走向的端倪。在一般人看来,所谓“科幻”,必须含有自然科学观念才行,但他的科幻创作理念更偏重于表现社会学内容。他还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上以“星云组曲”为总题,创作了一系列具有强烈民族特性的科幻小说,1980年由洪范书店结集出版。《星云组曲》所收10篇科幻小说,反映了张系国将西方科幻小说技巧与中国民族特征相结合的创作观,如,《望子成龙》以中国人重男轻女和好慕虚荣的观点为讽刺对象;《翻译绝唱》引用传统小说中的“七世夫妻”为题材;《岂有此理》则以中国历史上的三大美女妲己、褒姒和西施为小说人物,作品发表后赢得了广泛影响,由此奠定了80年代以来台湾科幻小说发展的主方向。后来一些作家有影响的作品,如黄凡的《战争最高指导原则》(1984)、林耀德的《双星浮沉录》(1984)、张大春的《伤逝者》(1984)、叶言都的《我爱温诺娜》(1985)、骆伯迪的《文明毁灭计划》(1985)、平路的《按键的手》等,实际上都是这一创作思路的延续。其后,张系国又先后出版三本短篇科幻小说集:《夜曲》、《金缕衣》、《玻璃世界》,和长篇《城》三部曲,他现已出版的长、短篇科幻小说有六种。除了以身体力行的创作来影响台湾科幻小说的发展外,张系国还十分重视对科幻作品的推广工作,自1984年起,在《中国时报》支持下,他们连办了六届科幻小说奖征文,并把获奖作品和佳作编为年度科幻小说选。1985年,张系国编的《当代科幻小说选集》,汇集台湾历年的科幻小说,序文指出,目的在于“建立中国科幻小说传统”,“逐渐推展出中国科幻小说的独特风貌”。1990年,张系国创办的科幻季刊《幻象》问世。1991年由该刊主办,大陆《科学文艺》及香港、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地报刊联合协办首届“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征文。这些切实促进华人科幻小说发展的工作,意义深远,通过科幻小说奖培养出来的新锐作家,不断为台湾等地的科幻小说创作注入新鲜活力。

曾在《科幻世界》杂志上设立“中国科幻小说文艺奖”的吕应钟(1948-),为推动台湾科幻小说发展也功不可没。他不仅创作了一系列具有浓郁民族风格的科幻小说,更重要的是他在科幻理论上的建树。1979年,吕应钟在《明日世界》发表《论科幻文学》与《让科幻扎根——大学应开授科幻文学课程》两篇论文,1980年,在照明出版社出版了中国(包括台港澳)第一部科幻论著《科幻文学》。后来,他又在原著基础上融合大陆著名科幻理论家吴岩的相关资料,题名为《科幻文学概论》,于2001年由台北五南图书出版公司出版。1997年,他明确提出以整理并重新诠释古代幻想小说和“架构中国风格科幻小说的理论”,“塑出我国独特的科幻形态”作为当代中国科幻作家的两大使命。正是在这两位作家的积极倡导下,台湾科幻小说走上了独具民族特色与文化传统的发展道路。

90年代,台湾科幻小说继续沿着80年代的创作思路发展,以张系国为首的科幻小说家进一步强调建构体系庞大,能包容人类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全史”的宏观科幻创作,这种科幻类型往往兼容历史、社会、哲学等多元社科文化,侧重于创作者世界史观的展现。艺术上注重高品质的文学构思,追求长篇巨制。其实,早在《星云组曲》系列中,张系国就已经开始以独特的星际史观方式,描绘出一个并存于过去与未来的“呼回文明”,借助“时光隧道”为其构筑了一套“星球文明”全史,作品气势壮阔。长篇《城》三部曲:《五玉碟》(1982)、《龙城飞将》(1986)、《一羽毛》(1992)不仅是探索中国风格的科幻小说力作,更是架构宏观史诗的成功范例。作品借用古罗马、巴比伦、中国三种文化元素,写出未来时代的星际移民史。事实上,作品中所涉及的元老院体制、铜像教与青蛇帮、闪族与蛇人族、索伦城的巴比伦意象等等,在人类的文明遗迹中都各有所据。“宏观史派”的创作主导固然使科幻小说显得气势磅礴,然而过于追求这种模式所带来的单一化倾向,又使科幻小说的创作发展趋向狭窄。

无论是民族风格架构,还是宏观全史的展现,总之,都体现了台湾科幻倡导者们站在民族本位的立场,试图要在科幻小说中写出文化思考和文化批判来,以此提高科幻小说的思想内涵和艺术品位。用神话式的史诗创造的科幻世界,满足了人们求新求变的阅读快感,在欣赏作品的过程中领略了另一个美丽未来,在一定程度上抚慰了人们不满现实的痛苦心灵。而串连史实的叙述结构,打破了人们习以为常的固化认识,既给予事件以新的阐释,又为小说增添了一丝古典浪漫气息。当然,这种致力于科幻小说民族化、史诗化的行动,目的也许不仅仅是对科幻小说“雅化”的刻意追求,而是要在科幻全球化局势中建构起一座以民族特征为中心的科幻丰碑,当然不排除对科幻流入通俗化的执著防范。

二 香港科幻小说的通俗化之路

与台湾不同,香港不仅是一个世界金融中心,更是一个国际文化大熔炉,中西文化在这里得到了彻底的撞击。由于没有传统文化意识的限制,对于科幻小说文体概念上的争论,在香港没有出现,这一切都极有助于香港科幻小说的成长。然而,良好的社会环境,并没有为香港科幻文学的发展带来应有的促进效果。在浓郁的商业文明笼罩下,处于亚文学地位的科幻小说难以打开局面。发展实绩反而不及台湾。

开香港科幻之先的,是赵滋藩写的三本儿童类《科学故事丛书》:《飞碟征空》、《太空历险记》和《月亮上看地球》,作品描写祖孙二人的一次太空冒险旅行,通过对话的形式介绍有关太阳系的知识。由于作品故事情节简单,中心内容是在讲述太空知识。所以有人认为不能将它归入科幻小说之列,充其量属于科幻故事集。作品于1956年在香港亚洲出版社出版,发行后影响不大。

早期香港原创科幻不多,代表性作品尚未出现。影响香港科幻发展的一些西方译著,如《基地》、《火星之沙》、《双星》、《无时世界》等,翻译质量不高,挑选的作品不够经典,没有引起读者的注意。要使科幻在这里取得一席之地,看来必须获得商业的认同。由倪匡、黄易等人所开创的通俗科幻,曾经一度引领香港科幻走向繁荣。

倪匡(1935-),原名倪亦明,后来改名倪聪。笔名有卫斯理、沙翁、岳川、魏力、衣其、洪新、危龙等,浙江镇海人。这位以“快笔手”闻名的香港作家,自20世纪50年代后期,以《纸猴》、《老猫》、《蓝血人》等开始了通俗类科幻创作。他的作品种类多,产量巨大,他还自认为是世界上写汉字最多的人。他笔下的系列小说很多,诸如原振侠、浪子高达、亚洲之鹰、年轻人、非人协会等,尤以“卫斯理系列”科幻作品最为人称道,数量已经超过一百三十部,至今尚未停笔。“卫斯理系列”作品的特点是娱乐性强,注重小说情节。为了适应香港读者的审美情趣,倪匡一开始便走上了与台湾“纯”科幻文学相反的路子,自觉地在通俗文学领域开辟新路。他的作品故事传奇动人,具有天才般的想象力,可读性强,一出版即赢得了大批读者。他的作品以科幻为号召,卫斯理、白玫故事为轴线,融合侦探、言情、鬼怪、武侠等多种文类风格,具有很强的兼容性。恰如黄海所评论:“在日本,科幻小说是科幻和侦探结合在一起,倪匡的小说或者可说属于这类。科幻和武侠小说结合,可能变成《星际大战》那类武侠小说。科幻和恐怖结合,变成科幻恐怖小说。这些科幻小说,在我们看起来是不该列入文学正统里面的。”这就见出倪匡的通俗科幻有意融合侦探小说的特点。事实上,倪匡从事科幻创作的时候,香港主流文学与通俗文学正处于界限分明的状态,他的科幻并非“俗”不可耐,并非为了迎合大众口味而丧失自己的立场。倪匡的聪明处就在于:他能将通俗的一面发挥到极至,他的通俗能够充分调动读者的好奇心,能够在浅显易懂的文字界面,绘制出一幅幅五彩缤纷的绮丽图画。台湾科幻作家兼评论家吕应钟曾生动地描述:“想想,写武侠、历史小说的作家实在真多,从‘普通语意学的观点来看,这些小说都是一张张的语言地图,所不同的是科幻作品可以在未来找到印证,而过去的武侠、历史小说,却找不到印证之点”。作为“语言的地图”,倪匡的作品,游走于二者之间,其结果是,他的作品既没有像正统科幻那样,因为太庄重、严肃而显得沉闷,也没有像武侠、历史小说那样过于荒诞、“戏说”而流于“搞笑”,失去分量。倪匡的聪明处还在于:他的小说在媚俗的表层下,包容着广博的科学文化内涵,从历史、宗教、哲学到生物、化学,乃至自然地理等。他的作品粗看起来,“科学味”很淡,实质上,科学的容量绝不亚于大陆科普化小说。没有“知识硬块”的阻隔,没有先锋语言的阅读挑战,在轻松愉快的过程中欣赏他的小说,会获得不少知识,同时也提高了文学素养,收到“寓教于乐”的效果。

倪匡的通俗科幻之所以为他赢得相当声誉,一定程度上在于作品科学性与文学构思的完满结合。他的作品以编撰精彩动人的故事见长,这些故事不是离奇到毫无依据,而是往往和逻辑化的科学幻想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让人在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中享受科学幻想的巨大魅力。《蓝血人》里的主人公卫斯理是一个英雄式的神秘人物,具有超凡的本领,来无踪去无影,可上天入海,自如的闯荡于地球与外星人之间。作品吸引人的地方不单单是他最后作为外星人的身份暴露,更值得玩味的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个外星人的血是蓝的?这里包含着巨大的“科学迷宗”。《后备》中幻想了一个神奇的勒曼医院掌握了无性繁殖的技术,用克隆人的器官来挽救身患绝症的人。小说中克隆人的设想比实际的克隆产品“多莉羊”早问世一二十年。小说不仅以准确的预见力令人折服,更重要的是作者通过科幻小说的形式深刻探讨科技发展导致人性的变异及道德的冲突。

倪匡的作品,不全是天马行空式的未来科技幻想,还有对现实世界的敏锐感受。期间时常包含着他深邃的政治观、伦理观和哲学观。《还阳》中“领袖”人物的独霸与专断的本性,阴险狡诈的“特务头子”决定丧心病狂地砍伐古木的言行,像是在映射“文革”动乱的劫难,文中涉及丰富的木料知识,读后令人大长见识。将历史事件融入科幻情节,借历史故事展示人性,是倪匡科幻小说的另一特色。如,倪匡创作了运用民国史实,具有地方帮派背景的《木炭》(风云时代出版)和以“文革”时期红卫兵串连为背景的《风水》(风云时代出版),其驾驭史实的能力堪称一绝。

也有人指责倪匡的作品缺少科学性,是因为在他的作品里,科学的因素只是用来作为故事的引子,或在小说情节中作为背景色彩,他无意于在小说里阐述科学知识。对于这一点,他曾明确地说:“其实,要写科幻小说,科学知识倒不能太丰富,即使写了也一定不好看……就像真正懂武功的人不会写武侠小说那样,现在西方有一批科幻小说作者,本身是科学家,可是他们写出来的科幻小说真是沉闷得要命,毕竟任何小说本身必须是小说才行,就是要有吸引人的情节,如果长篇大论的大谈科学理论,那不就变成科学文献了嘛。”由此看来,淡化科学内容是倪匡科幻小说创作的一个策略,其目的是为了更具可读性。与科幻作品相比,大多数人更愿意花时间去看武侠、传奇、言情、侦探类作品,对科幻向来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但是,倪匡的科幻小说,却有一个较大的读者群体。

不可否认,他的小说对科幻读者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作品走俏港澳台、大陆及东南亚地区。尽管有很多人批评倪匡的小说不是正统科幻,只能视为奇幻小说,但他在中国科幻界的地位,却至今无人撼动;他的通俗科幻取得的轰动效应,获得的经济价值,至今无人能比。

倪匡后期科幻小说,已由最初的冒险推理型科幻,过渡到以哲理思考为主的创作,作品的娱乐性明显降低,而人文色彩加大。对读者来说,晚期作品显然不及原来那样有吸引力,但倪匡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的创作立场,这又体现了倪匡作为科幻大家的潇洒。

总体而言,由于倪匡著作甚多,作品质量参差不齐。有些作品一味追求通俗效应,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作品的文体属性,甚至有些读者否认他的作品是科幻小说。如《木炭》借用侦探小说技法,以安徽北部一个传奇帮会的奇闻秘史为线索,讲述了林氏家族的一段历史。作者让一块神秘的黑木炭附有林子渊的“灵魂”,但是为什么这块木炭能够承载人的灵魂,对此,作者不能给予合理的解释,也不能证明“灵魂”就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方式。作品因此染上了一股阴森的鬼怪气息,科学性在这里因此变得相当虚弱。

在巨大的商业效益驱使下,作者忙于出书,有的小说虎头蛇尾。作品情节前后矛盾、头重脚轻的毛病时有出现。面对这个遗憾,倪匡曾在《运气》的序言中坦言:“故事开始和他以后的发展,简直完全不对头,脱轨得特别,可是确然事态是如此发展,只好说始料不及。”这样的辩护,明显缺乏说服力。

黄易是继倪匡之后,又一位通俗科幻高手。他的作品以其超群的想象和惊人的销量,在香港科幻界与倪匡形成双峰并峙。如果说倪匡的科幻小说,还能让人感到“科味”的存在,到了黄易,似乎完全混淆了科幻与其它文体间的界限。他起初的科幻小说如长篇《超级战士》、短篇集《幽灵船》等,一经出版,就给他赢得了一定的名气。之后,他趁热打铁,创作了脍炙人口的“玄玄系列”小说,如《大剑师传奇》、《星际浪子》、《寻秦记》等,作品情节融入大量武侠、传奇、历史等小说的创作技法,这使他的作品具有十足的通俗娱乐性,小说出版后,畅销香港。

虽然倪黄科幻小说在香港几近普及,但因为他们的通俗科幻更多顾及商业娱乐,思想艺术相对忽略,作品更像一道文化快餐,缺乏持久的艺术魅力。面对倪黄通俗科幻带来的潜在危机,香港的科幻评论家希望通过大力推广正统科幻创作来扭转局面。在1987—1988年间,著名科幻评论家杜渐曾在《商报》开辟 “怪书怪谈”专栏,对科幻小说进行评介。1991年,他又在香港现代教育出版公司,出版了《世界科幻文坛大观》(上、下册),著作资料丰富详实,论述严密全面,颇得中国科幻界好评。李逆熵(李伟才)撰写的《超人的孤寂》和《挑战时空》,多从心理感受出发论述科幻创作的诸多问题。这些理论著作对引导香港科幻的创作,也许起了一定作用,然而,没有出现有影响力的作品,理论的呐喊毕竟显得有些空泛。

倪黄科幻风潮之后,香港科幻再度陷入沉寂。有人认为,香港科幻处境尴尬,应归咎于倪黄科幻的“误导”,正是他们的小说将中文科幻引入了通俗的泥潭。然而在香港这样的商业化大都市,也许只有走通俗化才是科幻生存发展的可行之路。事实上,香港科幻的不再辉煌,主要是后来像二位那样颇具感召力的作家再难出现,同样具有影响力的作品没有产生。后辈作家们的多元化尝试之作,又因力度不够,影响甚微。在武侠、言情、侦探、历史等各类通俗小说热销的香港,科幻小说这一新式文学,要继续生存,并非易事。

香港是一个变化极快的城市,似乎所有的事情都难以经受时间的考验,倪黄之后,一些新潮作家很快涌现出来,他们带着浓浓的后现代风格,企图借助网络,使香港科幻再展宏图。科幻新秀谭剑以“异度空间”为题材创作的《虚拟未来》、《换身杀手》等,可谓清新扑面。紧随其后的一些作家,也创作出了相当有味的作品,如乔靖夫的《吸血鬼猎人日志系列》、《冥兽酷杀行》,周显的《超重岛》,苏文星的《幻海魔钟》,武藏野的《最强之刃》、《杀人战术》,萧志勇的《未来的冬夜,一个旅人》,毕华流的《悬空海之战》等等,这些作品虽然花样翻新,但没有一个作家能再像倪匡那样,充当新一代的科幻领衔。

从以上分析看出,要切实推动香港科幻发展,至少要认识到这么两点:其一,香港科幻界应极力打造一个具有品牌效应的科幻刊物,像台湾的《幻象》,大陆的《科幻世界》等,它们曾作为坚实的科幻阵地为台湾及大陆科幻的发展,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优秀的科幻期刊,不但可以推荐、刊载好的科幻之作,还可以介绍世界各地的科幻发展情况,以便及时指导科幻作家的创作。香港虽曾有过一些科幻刊物,如,杜渐、李伟才、黄景亨、潘昭强等合力创办的《科学及科幻丛刊》,内容质量相当不错,可惜因这样那样的原因,仅出版了四期。由香港科幻迷们自己筹办的《香港科幻会刊》,虽然在少数读者中产生反响,但由于没有形成稳定的读者群,也就难以产生广泛的影响。其二,加大出版力度,出版商们不要为眼前的利益所驱使,应该大力评介一些西方经典科幻,来矫正和提升香港市民读者一味通俗化的审美情趣。目前,香港科幻小说创作相对沉默,这不一定是坏事,因为在白纸上绘图比修改原有的图画显然要来得洒脱。当然,这对出版商们来说可能是个极限挑战:资金风险和自我胆识的挑战。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以世界科幻大师为龙头,译介不同国家不同风格的科幻经典,也许真能引导和带动香港科幻小说的发展,因为,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注释:

①黄海:《由科幻、童话精神到二十一世纪的文学》,《文讯》1996年第11期,第8页。

②张系国:《试谈民族文学的内容与形式》,《张系国自选集》,台湾黎明出版社1982年版,第173页。

③张系国编《当代科幻小说选Ⅱ》,台湾知识系统出版有限公司1983年版,第209—256页。

④刘兴诗:《幻想的历程》,《中外科幻小说大观》,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94年版,第13页。

⑤张系国主编《七十五年科幻小说选·序言》,台湾知识系统出版有限公司1986年版,第3页。

⑥张系国:《当代科幻小说选·序文》,张系国编《当代科幻小说选I》,台湾知识系统出版有限公司1983年版,第1页。

⑦吕应钟:《创造中国风格科幻小说》,《九七北京国际科幻大会论文集》第87—88页。

⑧《德先生·赛先生·幻小姐——一九八二年文艺节联副科幻小说座谈会》,张系国编《当代科幻小说选II》,台湾知识系统出版有限公司1983年版,第269页。

⑨《科幻与科学的分野》,吕应钟、吴岩著《科幻文学概论》,台北五南图书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62页。

⑩《港台作家小记》,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8年版。转引自王剑丛著《香港文学史》,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373页。

责任编辑 树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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