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勇的高音和低调

2005-01-08 05:47
当代文坛 2005年4期
关键词:口琴客气唢呐

马 平

彭勇打电话来,总要先用他的大嗓门说:“我是彭勇啊!”

彭勇啊,我怎么会听不出是你呢?

彭勇都为什么事打电话来呢?祝你节日快乐。听说你生病了,祝你早日康复。看了你那篇作品了。刚才与朋友张三李四在一起吃饭,大家又念叨你了。有一个好消息……

这一次在电话里,彭勇的大嗓门降了调,好像有什么坏消息了,不料却是真正的好消息,他的散文集就要出版了。他低声说:“我想请你写一篇序。”

这是一件让我心虚的事,就像在一出戏之前让一个嗓子不好的人清唱一段,但我还是立即就答应了。我不能让好兄弟彭勇再说好话,关于我的好话他已经说得够多了,弄不好他又要把我们之间的友谊复述一遍。我也不敢在好朋友彭勇面前客气,他的客气是出了名的,你客气过来我客气过去,那么他的电话费就该改为“客气话费”了。

回想起来,彭勇说自己的事,声调总是这样低。我在《广元时报》副刊工作的时候,他到编辑部送稿子,不递烟,不坐,只低声说一句或两句话,然后走人。那时他并不是一开口就自报家门,但他送来的一篇又一篇字迹工整质量不错的稿子在反复提说一个壮壮实实的名字,提醒我们注意这个胖胖墩墩的作者。有一天,副刊需要增加一个人手了,他是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第一个人,没料到两位女同事也一致认为他是最佳人选。原来他早已经埋伏在我们的“直觉”里了。我和他坐下来谈话的时候,才发现他是一个声音洪亮的人。他在地质队工作,那是怎样粗犷的一种生活啊,哪容得什么轻言细语。他对我说,他太热爱文学了,做文字工作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他把他发表过的散文剪贴本拿给我看,就像搬来了一大堆从山里采回来的矿石。

现在彭勇的一大摞散文又摆在了我的面前,除了过去我编辑或阅读过的,还有他做副刊编辑后新创作的篇什。这些纯朴的文字忽而开出了一朵花,忽而露出了一张脸,渐渐地,我听见它们的声音了。桃花梨花兰花映山红冰山上那朵雪莲在说话,红樱桃红枫叶山蘑菇静静的大巴山在说话,正月三月五月九月腊月情感四季在说话,爷爷外婆父亲小弟画家书法家背二哥雪山来客在说话,南江木门黄龙雪溪洞秦淮人家阳平关的月亮在说话,幺妹的水桶发了一声笑,纱妹的眼睛说了一句话。老屋咳了一声嗽,河街喘了一口气。清边河涌浪哗啦啦,石板滩跳鱼泼喇喇。火塘哔哔剥剥,鞭炮噼噼啪啪,锣鼓咚咚锵锵,山风呜呜哇哇,板车吱吱咕咕,船桨咿咿呀呀,野鸡扑扑棱棱,山泉嘀嘀嗒嗒,地质队员敲打岩石叮叮当当,油毛毡房摆开舞会嘣嘣嚓嚓……

高高低低的声音汇在了一起,说:“我是彭勇啊!”

在这些个性化的声音里面,有两种最为清晰最为悦耳,高亢的是唢呐,低缓的是口琴。唢呐的嗓音在他生活了20年的大巴山回荡,口琴的韵调在他工作了10年的地质队流淌。唢呐是柴门里蹿起的一团火,口琴是山涧里溜出的一缕风。唢呐是张王李赵,口琴是春夏秋冬。唢呐是笑是哭是呼喊,口琴是怨是叹是倾诉。唢呐是山歌,口琴是情诗。唢呐是阳刚的巴山汉子,口琴是多情的文学青年。唢呐是彭勇,口琴也是彭勇!

“在山里人眼里,没有任何一种乐器可与唢呐媲美。”彭勇在散文《山村唢呐》里肯定地说。“太阳和唢呐缓缓向坝子这头移过来,近了,坝上人才看清,迎亲队伍起码二三十人,唢呐班头在头里领着,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好像他们在办一件经天纬地的大事,一路吹打,浩荡而去。”彭勇并不在这一班人里,但他显然被这支气势如虹的队伍镇住了,大概就是在那时他给自己定了一个高调,要像吹唢呐一样讴歌生活。事实也正是这样,后来他在写散文的时候,总是不经意间就迸出了唢呐声,即使曲不成调,也会让人微微一颤。在唢呐高挂的篇章里,另有一种唢呐声在奔突,不避俗,不造作,不虚浮,不矫饰,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挟来一股燥辣辣的气息。这让我们注意到彭勇是一个有着腊月情结的人,他崇尚热烈,醉心温暖,在《腊月》、《年关三题》、《十大碗》、《守望》、《团年》等散文里为我们打开了一道又一道腊月的门。腊月盛满了大鱼大肉,腊月盛满了美衣美酒,腊月盛满了乡村生活最嘹亮的声音。腊月里燃起了一堆疙篼火,煮肉的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在时断时续的鞭炮声里,彭勇扯开了唢呐一样的高腔:“哩啦哩啦哩哩啦——”

口琴在彭勇的散文《在那遥远的地方》中,在他野外寻矿的开阔的事业里,在美丽的山谷和记忆的亮处。口琴在夜里如泣如诉地响起来了,不绝如缕,空谷传音,这时候月色如水,姑娘们白嫩嫩的身子在一潭清水里“嘣咚嘣咚”,像某种撩拨人的打击乐在伴奏。“阿伟比任何时候都吹得舒缓,轻曼,纵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彭勇这样诉说着,我们分明感到吹口琴的正是他自己。琴声从月光里出来,又回到月光里去,一种理性的光辉慢慢地浸润着我们,一种关爱的情韵深深地打动了我们。后来太阳出来了,口琴隐入某一个角落,彭勇也从秦岭的腹地走出,去了远远近近的一

些地方,但那丝丝缕缕的琴声仿佛一直缠绕着他,像阳光一样明亮。他没有把感伤的口琴一路吹奏下去,从《桃园之恋》、《天台之韵》、《贫民窟》、《秦淮人家》、《远方的幺幺》这一类散文里,我们听到了他心灵里涌出来的悠悠琴韵,低徊而明净,平淡而宽广,荡开了芜杂与繁丽,消弭了骚动与喧哗,只留下了真性情的清唱:“咿呀咿呀咿咿呀——”

彭勇一手拿着唢呐,一手拿着口琴,但他并不是一个吹鼓手。从他愈来愈发福的体型来看,他更像一个唱美声的歌者,一篇散文就是一次发声练习。他在文学的舞台上已经有了自己日渐成熟的声音,唢呐和口琴只不过代表了两种音调,时而张扬时而婉转,刚柔相济。我们不能说他的创作已由粗粝的乡土气流入清雅的文人气,我们更不能说他的歌唱已由高走低。他歌唱寻常之事平常之人家常之物,歌唱真的物善的人美的事,一直保持着朴拙而真诚的气质,一直保持着洪亮而高昂的音势。

但彭勇在生活里是一个内敛而低调的人,一个大嗓门的谦谦君子。他不多言,不生事,不想当老板,恋着大自然,永远守望着精神的家园,一副倾听天籁的憨憨模样。不会歌唱就不会倾听,不会倾听也就不会歌唱,因此他要用《倾听天籁》这样一个书名来为自己提一个醒。彭勇已进入屏声敛息的境界,他在天地之间凝神谛听月亮的声音星星的声音山的声音水的声音以及矿石的声音,他听见了云在歌唱鸟在歌唱树叶在歌唱小草在歌唱还有宝石在歌唱。他匀一匀气,挺一挺胸,抖擞一下精神,然后放开喉咙,要唱出更加热力四射的新歌了!

责任编辑 半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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