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白牙

刘天敏

那年，我还不满十岁。

我记得那天早上是母亲从被筒里把我揪出来的，母亲让我打猪草，我不想去，双手揉着睡眼溜出家门，独自在街上闲逛。来到村西的时候，见有个陌生人蹲在队里的一孔破窑洞门口，手里拿个小刷刷不停往嘴里戳，戳着戳着就戳了满嘴白沫。那白沫和我家隔壁马赖犯羊羔疯病时嘴里吐的差不多，我看着害怕，撒腿就跑。

回到家里，我问母亲，住在破窑洞里那人是谁？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他叫马辛光，是死去的老地主马有山的儿子，很小去了西安，后来成了什么教授，不知怎的又成了牛鬼蛇神，前些日子被人家送回老家──我们马庙村劳动改造来了。我问马辛光为啥学马赖犯疯病？母亲说，马辛光那不是犯疯病，那叫刷牙。我说人嘴里又没屎，刷啥牙？母亲摇摇头说，她也不知道，可能是城里人养的坏毛病，和村里男人都抽烟的毛病差不多吧。

过了两天，我把马辛光刷牙的事讲给了马三儿、马尾巴。他俩好奇，就拉扯着我去看。一来二去，我们就和马辛光混熟了。马辛光一肚子学问，他不但能讲很多故事，还给我们描述了许多大城市的繁华热闹，弄得我们云天雾地的，经常坐在村外的小土包上想入非非。

有一天，马辛光拿三支牙膏皮分给我们每人一支，说是能卖钱。我们不大相信，但又觉马辛光没有理由骗我们，等瘸腿货郎来了就拿给他看。瘸腿货郎眼睛一亮，说一支牙膏皮值二分钱，能换四颗薄荷香糖呢！我们嘴里衔着清凉甘甜的薄荷香糖，高兴得手舞足蹈，满街里跑着喊马辛光万岁万万岁，吓得大人们跺着脚吆喝，不许我们乱嚼舌头。队长马大炮撞见了，把我们堵在墙角，问是不是马辛光教唆的？我们惧怕马大炮那凶样，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我们这一点头，给马辛光带来了灾难，该死的马大炮把马辛光扭送到公社整整游斗了半个月。马辛光回村一段时间，我们都不敢见他。可我们嘴馋，老放心不下能换薄荷香糖的牙膏皮，就试着接近他。马辛光没有怪罪我们，他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冲我们笑笑，招呼我们过去，非常友善地劝我们不敢再乱喊话了，再喊不但牙膏皮没有了，连他人都会被喊死的。我们没想到会有这么可怕的后果，在以后的日子里，就乖乖地看马辛光刷牙，把从他那里得到的满足和快乐默默地藏在心里边，再也不敢为他招惹麻烦了。

可谁也没有料到，不久后又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那天早上，我们正聚精会神站在马辛光面前看他刷牙，马三儿他爹马二旦路过，在马三儿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牛倒沫有屎啥好看！马辛光瞪马二旦一眼说，看你那嘴，不讲一点卫生。马二旦说，老子半月没洗脸，跟三儿他妈照样亲嘴睡觉。我和马尾巴拉住马三儿，问他爹说的是不是真话，马三儿撅着嘴不吭声。马辛光却在不住地笑，声音咯咯的，笑得马二旦架不住，飞起一脚把马辛光手里的搪瓷缸踢上了天，搪瓷缸里的牙膏牙刷也散落在地上。马辛光心疼，弯腰去捡地上的牙膏牙刷，马二旦一脚踏在牙膏上，白糊糊的汁液溅得马辛光满腿都是……马辛光树桩一样僵在那里，马二旦像只斗赢的公鸡，翘起尾巴走了。

等马二旦走远了，我和马三儿、马尾巴捡起地上的牙刷、搪瓷缸、还有瘪了的牙膏给马辛光，马辛光在我们头上轻轻抚了一下，转身回窑洞里去了。在他转身的时候，我见他汪了满眼的泪，我想：他一定很委屈。

晚上，马辛光找了队长马大炮。马大炮把我和马三儿、马尾巴叫去问情况，我们都说这事儿不怨人家马辛光，是马二旦故意惹事非。马二旦见他儿子也胳膊肘往外拐，伸手就要揍马三儿，马三儿吓得躲在马大炮背后不敢露脸。马大炮制止住马二旦，把他狠狠骂了一顿让他走了。回头马大炮又说马辛光，以后注意点儿，不能掂起家伙另尿一股！马辛光问，啥叫另尿一股？马大炮说，另尿一股就是别人都不刷牙你刷牙。马辛光说，刷牙是保护牙齿健康──你看看，我这牙多白。马辛光就露出一口白牙给马大炮看。马大炮乜斜一眼说，白有啥好！人家那金灿灿的黄牙就没你那白牙健康？马辛光说，管他白牙黄牙，我刷牙又不碍别人啥事。马大炮脸一沉说，碍眼！

第二天，马辛光把整支的牙膏给了我们，我们把牙膏糊糊挤出来，牙膏皮拿给瘸腿货郎换薄荷香糖吃了──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拿牙膏皮换薄荷香糖吃，自那天以后马辛光就不再刷牙了。我们弄不明白，问他怎么就不刷牙了呢？马辛光半天没有说话，末了告诉我们说，等我们长大自然就明白了。

还没等我们长大，马辛光就离开马庙村走了。走的时候，他的牙已经和大家的牙一模一样了──张开嘴也是金灿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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