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米兰一街

王海椿

米兰一街是南宁一条很小很不出名的老街，这条巷子里大都住着经济条件一般的普通人家，我家就在这条破败不堪的老巷子里。

巷子很窄，侧身只能容两人行走，两边的人家窗户对着窗户，都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老楼，砖上结着青苔，瓦上长着青草，风一刮，破砖残瓦呜呜作响，像极了恐怖片里的场景。

可是我却喜欢这个小巷子，甚而到迷恋的程度。这里民风纯朴，邻里互敬互爱，相处得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更重要的是，这里住着方小鸟。

方小鸟的两只大眼睛像熟透了的黑葡萄，圆圆的小屁股就像大师罗丹雕出来的。方小鸟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一样都是市二纺厂的工人，经济条件一般，她平时只穿着普通的衣服，可普通的衣服穿到她身上，立马显得不再普通，而是别有韵味。当然，这些都是我长大后总结出来的，当时只觉得方小鸟好看，和其他女孩不一样。

方小鸟家和我家住斜对门，一出门就能碰头，就是不出门，在楼上也能看到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那时就常在自家的小阁楼上偷偷看她走动的样子。

我们几个小伙伴常聚在一起玩传统的跳格子丢手绢过家家等游戏，胜方欢呼雀跃，女孩子输了还会哭鼻子。方小鸟倒没哭过，输赢都是一副文文静静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我那时总想和方小鸟在一组，尽管是童年的游戏，我也希望和方小鸟共荣辱。可亮锤子剪刀布时我又总不能和方小鸟在一组，而我不喜欢的牟强倒常和她分到一组。牟强他爸是二纺厂的一个小干部，他家人很势利，在米兰街口碑很不好。我和大奇都讨厌牟强，于是我们每次都齐心合力力争将他们那一组打败。

上学了，我们都上了二纺厂子弟学校，上学放学我都和方小鸟一起走。可后来，我发觉走着走着，我和她们一堆只有我一个男孩子了，连和我最要好的大奇也走到牟强那一边去了。有一次放学我刚要叫方小鸟，牟强一把把我扯了过来，说男子汉整天扎在女孩堆里羞不羞呀，可我还是不怎么明白。原来不知不觉间我们已长大了，我便疏远了方小鸟，但我又极不情愿归为牟强那一堆。牟强不爱学习，打架斗殴倒是强项。

那阵子，年少的我就过早地品尝了孤独的滋味。我常在阁楼上对着方小鸟家的院子看，看她趴在芒果树下的石凳上写作业，看她帮母亲摘菜，看她在老井旁打水洗头。还莫名其妙地担心方小鸟因我的疏远而怀恨我。

这只是我的担心，事实上方小鸟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看到我点头一笑就走过去了。

后来，米兰一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市政府搞城市形象工程，我们这条老街在拆迁规划之列。尽管我们都觉得米兰一街太旧太破，但一说拆迁还是一时接受不了。因为这就意味着相处这么多年的邻居大多要就此分别，虽不算天各一方，但也不能朝夕相处了。于是那些日子，大家都变得比平时更客气起来，见面仿佛有唠不完的话，还东家西家凑到一起喝酒。

这是大人们的事，没有人关心小孩子内心的波动。其实那些日子我极为烦躁不安，我首先想到的是从今后不能和方小鸟朝夕相见了，尽管在一个学校读书，但谁知道会不会随着搬迁更换学校呢。事实上方小鸟后来果然转学了。

有一天晚上我做完作业，站在窗前揉了揉眼睛，看到方小鸟的窗口也亮着灯光，却不见有人。过了一会儿，方小鸟担了一桶热水进来，然后拉上了窗帘，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人影伏上了窗口，将窗帘拉开了一角，我看那背影像是大奇。

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忽然听到方小鸟家院子里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方小鸟的爸爸在训斥一个人。原来大奇偷看方小鸟洗澡被抓着了。没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大奇会做这样的事。

方小鸟家那一边是先拆的，那天当笨重的推土机像老虎一样开进米兰一街时，我的心攸地紧了一下，我看着推土机伸着长嘴，轰地把最边上的一家小厨房推倒了，升起滚滚烟尘。我咚咚地跑上小阁楼，推开窗子，朝方小鸟家望去，方小鸟家人正在搬东西，而方小鸟没事似的，像往常一样趴在芒果树下的石凳上写作业。我很惊讶，她对搬迁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也就是说她并不在乎搬迁，并不留恋米兰一街，我不禁有些失望。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迅速地写了一张纸条，揉成团，用弹弓向方小鸟家的院子射去，刚好射在方小鸟的作业本上，我看她捡起了纸团。

吃过晚饭，我早早地就来到米兰一街后面的一条林荫道上，这是我第一次以约会的方式和方小鸟见面，心里竟然有点紧张，害怕她不来。好在她来了，远远的我就看见她的红格子裙子像彩云一样飘来。

她大大咧咧对我说，这么神秘，什么事呀？我说，要搬迁了。这是早知道的事呀。她说。我说，我有点留恋。有什么留恋的，米兰一街那么破，我认为搬了好呀。她平静地说。我想说我怕不能天天见到你了，但我没说出口。我一声不吭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方小鸟说你干什么呀？她越说我揪得越凶，她不得不踮起脚来抓我的手，我却一把将她紧紧抱住，我低下头闻到了她的发香，把她搂得更紧了。她没有挣扎，我听见了自己和她的心跳，我捧起她的脸，不太成熟地吻过去……

方小鸟家搬走了，搬到了新城区的市政府安居工程小区。我家暂时到姨妈家借住，后来搬回了米兰一街新建起来的小区，小区叫米兰苑。

我以为从那个晚上我吻方小鸟开始，我就踏上了爱情的康庄大道了。事实上方小鸟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和我仍像平常一样不咸不淡的，我真佩服她小小年纪竟如此老道。

因她新家离子弟学校远，不久，她就转学到附近一个学校去了，和牟强一块转的。我和她联系，还是平平淡淡的。再去找她，她竟不理我了。后来我才听说，她和牟强好上了。气得我真想吐血呀。

大奇自发生那件事后不久就退学了。后来，我们几个都考上了大学，方小鸟上的是财经大学，牟强上了警校。我最没出息，考的是纺大，将来还得和我父母一样进纺织厂。

大二时，听同学说牟强在学校打架斗殴，一次酗酒闹事砍伤了一个同学的腿被开除了。

毕业后，我真的进了纺织厂，而且还是父母呆了一辈子的二纺厂。说实话，我不是没有其它选择，只是我对二纺厂挺有感情的，工人们都和我父母一样纯朴厚道。那时米兰一街的人家，穿的是厂里的工作服，铺的是厂里发的毛毯，盖的是厂里发的棉被，连洗碗布都是厂里的废纱头。上班离家不远，仿佛厂子就是自己的家园，提起二纺厂我们都有种亲切感。

方小鸟进了一家银行，那是很多女孩子向往的单位。

我在二纺厂谈了个女朋友，是个普通的挡车工，很漂亮，对我也很好。渐渐地我不再想自己和方小鸟的事。

后来，听到一个令我吃惊的消息，方小鸟在银行做假账，挪用客户存款给牟强做生意。而牟强根本没做什么生意，骗了她的钱跑了。我真不知方小鸟中了牟强的哪门子魔，好端端地把自己给毁了。

一天我在米兰苑的小花园里散步，一辆豪华小车缓缓驶进小区，下来一个女子，身后跟着一条小洋狗，女子向花园走来，走到近前我才发现是方小鸟，打扮得像旧上海滩的一个阔少妇。她说好久没来米兰一街了，还真有点怀念在这里生活的时光，今天顺路过来看看。我们就坐在石凳上闲聊。我知道了她后来的一些事。大奇退学后先是开了个小五金店，生意做大后发展成了电器公司，现已过百万资产了。牟强卷款逃跑后，一直追她的大奇帮她退赔了公款，所以她判的刑不是太重，入狱一年后又被大奇保释出来了，不久就和大奇结了婚。现她是大奇公司的副总。她还对我说，对不起，其实自己那时还很小，不懂爱情，可能无意中伤害了我，请我原谅。

我真惊叹短短时间在她身上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也许是米兰一街人的生活多年来太平静了，注定要在我们这一代身上发生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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