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汉青
编者按:
今年是上个世纪的十年“文革”浩劫肇始40周年和结束30周年。一位伟人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们无法背叛自己的良知。另一位伟人说过,“读史可以知兴替”。“文革”无疑是中国历史上内容最丰富、最离奇的一章。希望我们每个人,特别是年轻的朋友,常回首看看,温故而知新,珍惜和发展今日中国改革开放的大好局面。诚邀各界人士往事分说,为本刊继续开张的“文革博物馆”馈赠断片残页。
时下中国人起名字很讲究,尤其城里人,都一根苗儿,金贵得不行。未曾出世,《新华字典》、《新华辞典》、《辞海》、《辞源》、《康熙大字典》什么的,先翻个稀里哗啦。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大伯、二舅、七大姑、八大姨,更是轮番上阵,献计献策,共商“国是”。
小时候生活在山西农村老家,正是“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那时人们的精神生活似乎很单纯,除了抓革命,搞运动,就是促“生产”,生孩子。两位妇女见了面的寒暄话,第一句是“吃啦?喝啦?”紧接着第二句便是“跟前几个了?”家家五个六个的是正常现象,七个八个的也不稀罕。
孩子一多,名字就不讲究了。狗娃、猫娃、茄子、萝卜、臭猴、苦胆的,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当然,农村人还有说词儿,说是起个狼不吃、狗不叼的赖名儿好管、好养话。我大妹上六年级时,教她语文、算术的两个老师都挺好,就是名字起得不太雅,一个叫茅勺,一个叫屎蛋。有人就开玩笑说:“这俩伙计真是臭味相投,怎么就‘臭(凑)合到一块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农村人没文化,日子过得都很艰难,能把怀里、背上、屁股后头的一大群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哪有心思琢磨名字!我上高小时,同班有一个叫孙铁锁的邻村孩子,家里哥儿9个,外加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后来赶上“文革”,中学散了摊儿。几年后又恢复,几个年级的凑到了一个班。孙铁锁和哥哥、弟弟三个,居然都成了我的同班同学。但没过多长时间,孙铁锁的哥哥就退学了。说起来,我跟孙铁锁的村子就一里地远,一度还挺要好。然而直到今天,我还是记不准,安不对他们哥儿几个的名字。因为他们虽然都叫什么锁,但中间那个字有的在金属系列之内,有的则出了金属系列。没有点金属脑子,还真记不清楚。
手电筒光照别人了,不照自己。其实,我家也是兄弟姐妹六个。父亲还是个文化人,给小孩起名字也是末一个字不变,中间“莲”“汉”“河”“云”“心”的往下排。前后院几个近邻,就老把我们名字叫错。
一家子还好说,外人记不记得清是另外一回事,爹娘赖好名总归不会起重。一个村隔条街的就保不齐了。我有个邻居叔,名字叫小丑,长得倒不丑,大概是当初他爹娘怕阎王爷看上抱走了。不巧的是,胡同西头还有个大叔,村北头另有一个老汉,也是此名。村里人倒也不乏机智,为了区分清这仨人,一个叫小丑,一个叫小丑儿,一个叫小丑子。俩年轻点的叫时加了个尾音字“儿”和“子”,就成了三个人的名字,谁也不碍谁。只是这样一来,村北头老汉倒像成了另两位的爹!
还有一个“狗蛋”的名字,照说是很不雅的。细细一数,全村居然有九个!这也难不倒我的父老乡亲。狗蛋、狗蛋儿、狗蛋子,自是三个;狗---蛋、狗蛋---、狗---蛋---,声音长短不同,又是三个;狗蛋(二声)、狗蛋(三声)、狗蛋(四声),声调高低有别,则是另外三个。你看,还是一一对应,互不侵权。现在一想,幸亏村里有九个“狗蛋”,如果再冒出七个八个来,不知是否需要引进英文、日文、德文什么的,才能区分标示得清。
至于在名字上斗气叫阵的也不鲜见。村里南头住着两家,一家姓任,一家姓范。早先姓任的家景殷实,北京、天津有买卖,家里有良田几十亩,雇过长工、短工,一年四季白面不断顿,还出过秀才、举人。姓范的则过得穷,一家十几口常年身上挂着破棉絮,脸上拖着大鼻涕,一到青黄不接时糠窝窝头也吃不上。后来姓范的一琢磨,敢情人家越过越富,咱越过越穷。人家姓任(人),咱姓范(饭),人家老“吃”咱,能不穷么?索性给小孩起名叫老虎、豹子、狼崽、狗娃,都咬你这“人”(任),看看咱谁厉害。还真巧,就赶上了土改解放。姓任的划成了灰溜溜的地主,姓范的当上了响当当的贫农。从此,姓范的一家日子越过越火爆,入党的,参军的,教学的,当头的,好事接二连三,大小都是人物。姓任的一看范家名字起得不善,50年代以后出生的四个小孩,干脆两个起名叫铁柱、金桂(谐“棍”音),两个小名叫大棒和杠子。我抄“家伙”打你这些咬人的“豺狼虎豹”,瞧瞧咱谁毒眼!名字虽然压住了对方,却不怎么应验。进入六、七十年代,姓任的一家越来越抬不起头,今天戴高帽,明天扫大街,一肚子墨水的老高中生任铁柱,成天挑着两个茅桶挨门逐户掏茅厕,二十七八没人上门提说像样的媳妇。直到70年代末,任铁柱和他的两个弟弟相继考上大学、中专,吃上了商品粮,范家的则逐渐失了势,才显出“铁柱”、“金棍”的威力,应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老话。
名字上闹笑话的就更多了。这里讲一个我们村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故事。60年代末的一天,村里干部刘青云通知三个人到大队,好像是上涝河水库工地干活。哪三个人呢?其中之一是我们胡同里的邻居,名字叫“抓住”。到底是不是“抓住”这两个字,就难考证了,反正发音就是这俩字。另一个住街东边,后脑勺长得特长,北京人叫“锛儿头”,我们那儿则叫“崩喽”。究竟是不是这两个字,也无法说清,发音千真万确就是如此。自然,“崩喽”的名字就叫崩喽。第三个人住村子东北头,名字叫四猴儿,脑子不大够数。说他“不够数”,还得插叙一段轶事:四猴儿人长得矮小,有一次跟人打架,让人摁在了肚子底下。他明明饱受着人家的拳头,却瞪着眼睛冲着上边喊:“还敢哩么?”此为四猴儿“傻史”段子之一。话再回到前边,村干部刘青云人长得非常魁梧,个头足有一米八,说起话来声如洪钟,整个一个“蒋门神”。那天,他在大喇叭里是这样喊的:“抓住---四猴儿---崩喽---”并按惯例连着喊了三遍。据说四猴儿当时正在红薯地里锄草,听到这喊声,愣了一会儿。及至大喇叭喊过三遍之后,四猴儿锄头一撂,照东北边山里南乔村方向,头也不回一溜烟没命跑去。直到几天后,村里人才在七八里地外的城隍村,把死活不敢回村的四猴儿杀猪似的拽回来。
名字本为名和字的合称。《 礼记·檀弓》曰:“幼名,冠字。”古代人出生不久便起名,到二十岁成人后,还要行冠礼加字,故合称“名字”。如三国时候的诸葛亮,姓诸葛,名亮,字孔明,是也。人一生虽不只一个名字,但名字毕竟为一个人的专有标示符号,古代人尚知隆而其重,煞费心思地起名立字,近百年来国人尤其乡下人,在自已的名字上,为何想像如此吝啬,思维如此贫穷,专与肮脏为伍,硬跟丑陋作伴,再不就随大流,要么是狗蛋、丑猴的一大串,要么是建国、和平的一大群。说到底,还是这些普通老百姓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贫穷。文化的贫穷,科学的贫穷,生活的贫穷,精神的贫穷。越穷越生,越生越穷,恶性循环,以至无“富”。穷得失去了接受教育的机会,穷得失去了正常生存的权利,穷得失去了正常的名字。
好在兵荒马乱和“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城里人率先讲究起了优生优育,随之名字也讲究起来了。这的确是一个好开端,一个好兆头。
我离开家乡,已30年了。现在村里小孩到底起些啥名字,未曾刨底追根。不过说句心里话,真不希望他们在名字上再产生从前那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