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困境中的心灵负荷

2006-09-21 08:01杨爱芹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6期
关键词:白兔炸药大熊

葛水平的小说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作者以对底层生存的真诚体恤,深刻地思考中国贫困地区乡民们艰难的生存境遇,这种思考既有形而下的原生态生活状貌的描摹,也有形而上的心灵世界的叩问。在继《地气》、《喊山》之后,作者又以《浮生》显示了自己独特的乡土情感与敏锐的艺术感悟力,以对乡土记忆中现实生活的真实摹写,展示了底层农民悲凉的生存状态和生命形态。

物质匮乏构成葛水平乡土小说的共同背景,《浮生》中的西白兔就是一个偏远闭塞的山村,高寒干旱、山大沟深、交通不便、土地贫瘠。尤其缺水极为严重,“常常是一年里不见一星星雨”,人畜a用水都非常困难,就不要说种地了,只有耐旱的洋芋年年在这里开着白色的花。在这苍凉的幕布下,生存在这里的农民们,无奈地承受现实的苦难,默默地接受命运的击打,倔强地追逐着渺茫的希望。天不养人,靠天吃饭的人们,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不管是农业学大寨那个年代,还是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岁月流转,贫穷依旧。如果说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这种贫困还能因为民风的质朴和政治伦理来维系的话,新时期在物欲横流及贫富差距逐渐拉大的情况下,贫穷就成了人们铤而走险的诱因,西白兔人把炒制炸药开山炸石当作了致富之路:有的人为此身体缺了零件儿,有的人为此付出了生命,可是贫穷鼓舞着人的胆量,要活人过日子,就顾不得危险不危险了。物质的贫乏闭锁着乡民的视野与心灵,习以为常的爆炸成了麻将桌上冷漠的谈资。

然而西白兔出了名的炸药劳模唐大熊并没有迅速加入这一行列,他心中的痛苦和仇恨是炸药也炸不开的。穷日子繁衍了物质贫乏的苦难,也使人容易为了一点点物质利益而动心,唐大熊的女人因为两桶水跟着会计陈顺起进了洋芋地,做了最见不得人的事,“让他活着背负了一块很重的石头……生活在西白兔人的闲话中,一辈子要人来嚼舌根”。尤其儿子唐要发生下来,怎么看怎么不像自己的种,身高长相,脾气禀性一点儿都不像。“人家的种在唐家仰着小脖子硬挺挺往上蹿,啥时候想起来啥时候心里一阵堵,啥时候看见啥时候呛了胡椒面一般难受”。尽管他也明白女人是身不由己,尽管他也明白女人是想讨个小便宜装他的门面,尽管女人还是自己的女人,这难堪和痛苦还是在心里扎下了根。像唐大熊这样的农民,他们对生活没有太奢侈的要求,他们只是希望日子过得平平静静、人活得有骨有气,可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又怎能左右得了自己的人生。面对这意外的打击,他们选择了默默忍受,村里不是有很多人的老婆被睡了而默不作声吗?在乡村,一个小小的会计和他背后当支书的岳父,就足以让人敬畏。贫穷会滋生愚昧与罪恶,贫穷也会使人的心灵变得孱弱。

中国是一个官本位的国家,食不果腹的庶民却深深懂得权力的威严。乡村权力的管理内容比较广泛,且更直接更具体,这就使乡村权力极具统摄力和广延性。正常的权力运行应该是合法的、道德的,可是在一些偏远的农村,权力往往会成为拥有者横行乡野和满足私欲的法宝,权力的不正常运行,往往会使村民生出冷冷的恐惧。唐大熊也想找陈顺起算账,但在陈顺起颇显张扬的气势中,他失去了抗争的勇气和力量。陈顺起由会计做到主任,日子却越过越得意。而对唐大熊来说,一方面是捍卫人格尊严的需求,另一方面是这种需求所受到的现实的阻遏——来自权力的凌辱,就结成了唐大熊心中的死结,对权力的忍气吞声并不意味着可以泯灭仇恨,它依然在唐大熊心中倔强地存在。

当人在现实中遭到挫败,当被压抑的精神因素无法通过正常渠道排解时,这郁积的块垒便弯弯曲曲地寻找着发泄的途径。对于不敢正面与陈顺起冲突的唐大熊来说,间接的发泄方式有两种:一种发泄方式就是他的女人。唐大熊抑郁在心、积压日久,便只好没完没了地折磨自己的女人,以占有来寻求复仇的快感。老实巴交的中国农民,当他们不敢将拳头对外时,使只好对自己叫劲,他要通过无尽地占有来证明自己老婆的所有权,西白兔的夜对于他的老婆来说就是漫长的。唐大熊心里别着劲儿,心越收越小,自己的老婆就这样过早地去世了。另一种排解方式就是处处争夺着精神上的胜利。鲁迅以《阿Q正传》对精神胜利法作过形象地阐释,唐大熊在不遗余力地以这种方式寻找着能够扬眉吐气的时刻。比如,希望陈顺起听见自己在老婆身上欢快的叫声;陈顺起做了上门女婿不愿姓“李”偏叫他“李顺起”;希望陈顺起能听见儿媳叫自己“爹”,(陈顺起的种本该叫自己哥的,却叫了自己爹,怎么说也占了便宜)……从皓齿明眸到青丝堆雪,他一直在企图以精神上虚妄的胜利拯救自我现实的失败。

唐大熊心理发生变化是由儿媳水仙的几句话引起的。水仙出现在小说压抑的背景上,不啻为一个闪光的亮点:她贫困,但不堕落;她痛苦,但不放弃希望。她心中一直有一个不灭的念想,那就是买一台缝纫机开个裁缝店。她的理想遭到唐大熊的反对,迟迟不能实现,可是她也不会为了一台缝纫机而接受陈顺起的儿子李续的讨好。穷,并没有让所有的心屈服,“我爸的事情由我爸来做主。有钱,我买缝纫机,没有钱,我也能不买”。 唐大熊觉得儿媳亲热的称呼和自尊的言词给自己撑起了面子,长了尊严与豪气:首先,村里的儿媳妇几乎没有称呼公公“爸”的,陈顺起的两个儿媳妇就不叫;其次,水仙的话隔壁陈顺起明明是听到了,你的儿你的儿媳妇却在叫我唐大熊“爹”;第三,水仙的话让唐大熊感受到了一家之主的自豪。为了这点从内心升起的胜利,和生命较劲也在所不惜,唐大熊终于在观望中决定炒炸药了,他要给儿媳一台缝纫机,他要攒钱往山下搬,他觉得生活很有了些奔头。

可是,唐大熊最终没能享受到放下心灵重负后的天伦之乐。正当他想通过炒炸药来摆脱物质上的贫困,正当他觉得儿子原来很像自己而摆脱精神重压时,一声爆炸把一切化为乌有,唐大熊和他的儿子唐要发在炒制炸药的过程中发生了爆炸,“尸体像炒爆的碎豆子一样,稀稀落落洒遍了西白兔的大街小巷”。作者给出的结局似乎过于残忍,但是在贫困中挣扎的乡民又能有什么样的好运呢?唐大熊的遭遇让人充满同情与无奈,这是人物的悲剧,也是现实的残酷。像唐大熊这样的人,在贫苦年代,他们还能依仗自己的力气赢得个劳模的荣誉,在光依靠苦干已不能适应时代潮流时,他们无法追赶上时代的脚步。他们曾经艰苦忍耐,也曾拼命挣扎,曾经胆小懦弱,也曾试图抗争,但卑微的处境和负重的心灵让他们徘徊不前。这里边有个人因素,从唐大熊身上可以看出性格决定命运的生存本相,看到了传统文化观念对人的束缚,但小说作重要的是将笔触延展到深广的社会背景。西白兔的闭塞使它成了社会关注的死角,往日无论是权力的肆虐还是炸药的轰响,都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只有死人死得动静大了才来了个记者,关怀和温暖就像政府搬迁款那样不能到位。就像政府扶贫款到这里就断了流,乡民们凭借自己的力量挣扎在这块土地上,被动地抗击生存的疾苦。

作者以贴近民生的胆量和勇气,塑造了边远山村的写实形象。真实的摹写,让人认识到那块广袤贫瘠的土地。小说在农民的苦日子中展开,琐碎而细腻,真实而生动,历史的动荡和时代的风波,作为淡淡的背景,杂糅在农民的日常生计中。小说所选择的人物,也是芸芸众生中的小人物,是再普通不过的农民,但通过对小人物的塑造,写出了农民的真实与本色。小说苍凉沉郁的气息,来自于农村的物质贫困,更来自于农民的精神负荷。农民如何才能解决物质上的贫困,以及获得人格、心灵的解放?作者在对乡村生活的体贴眷顾中,始终没有放弃这一思索。这不是一些乡土小说中的田园牧歌,这是疼痛的抚摸、悲悯的关怀,在现实主义遭到新时期以来种种创作技巧质疑时,作者走了一条扎扎实实的现实主义路子,在女作家纷纷以都市题材照亮自己时,作家选择了土得掉渣的乡村生活,那深沉的笔触,写出的是厚重的生活。

(杨爱芹,天津师范大学,山东师范大学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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