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群租屋调查

高艳平

有些投资客为缓解还贷压力，想出这样的招数之后，群租开始被竞相效仿

临近年关，天气一天天变冷，50多岁的福建人何进才(化名)奔波于他的5套“群租”房之间，一不小心就患上了重感冒，咳得很厉害。

位于上海火车站北广场闸北区的“北方佳苑”是上海整治群租的典型，在那个小区，何就有三套房，都是从投资客那里租过来的。自己和别人租住—套。另外两套，一套两房，一套三房。两房的，里面住了10个客人。

2006年9月，闸北区首次在上海掀起“群租”整治行动，何未能幸免。闸北区芷江西路街道综合治理办公室会同区公安分局治安支队、芷江西路派出所、区房地局、北方集团、芷江西工商所、税务所、房管办等部门，冲了他的两套群租房：客厅分割的小间全被拆除，里面的小间合并成大间。

1月20日，《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来到他的群租房，两套房间客厅里的席梦思床垫，都垒出两米多高。“现在这样一冲，没得赚了，一套房子装修家具等投入1万多元呢。”他说一段，就一阵剧烈的咳嗽。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以买房看房的名义，走进另一家有12户人家的“北方佳苑”群租屋，见到两位年轻的女士，她们都用警惕的眼神打量记者。说不了几句，就关起房门，闭门不出。出来带门的时候，记者才注意到门墙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室友们请注意：新一轮整治工作即将来临，请务必做到以下几点：出门请一定锁上大门；陌生人敲门，一定不要开；不要和陌生人交谈等等。”

经历多次整治，闸北区的群租客们已如惊弓之鸟。

“北方佳苑”的整治还没有结束，在北方佳苑永兴路门口不远的小区电子牌上，写着几条通知，其中一个就是写给分割出租户业主的，通知说，“北方佳苑已经连续三次对分割出租行为进行整顿，目前还有不听劝阻和不自行拆除的，我们将继续联合整治。”

北方佳苑400多名业主，短短数月就有100多套房子被群租。经历几轮整治，收效明显。闸北区房地局参与整治工作，该局办公室李女士对《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说，“我们还在摸索着，通过租赁登记等办法，对群租现象进行规范管理!。”

探访群租屋

1月18～23日，《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分别在浦东、闸北和徐汇，以租客身份探访多家小区。记者发现，闸北之外，上海其他地方的群租客们还安然地过着相对宁静的日子。

王小熙(化名)，上海崇明人，在南京西路某跨国企业上班，和9个室友租住在徐汇区某个高档小区，她租的房子最大，有10个平方左右，也最贵，1000块一个月。记者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安然地缝着十字绣打发周末的时光。

浦东上海海事大学附近的中星海上景庭，来自江苏的胡海波(化名)，和他的一帮同行，也都窝在自己的7个平方左右的小房间里，准备着马上临近的船员考试。

他们都还没有成为整治对象。在感叹他们幸运的同时，《瞭望东方周刊》记者也感受到了群租在上海的普遍程度。

浦东源深体育中心的盛世年华小区，1月13日下午小区所在的洋泾街道组织公安、安全、综治办、煤气公司、居委筹建组、物业，对群众反映的10-1001室群租房进行突击检查，其他房屋的检查整治也开始进行。就在整治当口，《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跟随二房东王女士(化名)，到她的群租房一探究竟。

盛世年华是高档小区，持卡才能进门上电梯。群租屋房门一打开，眼前是一条不到一米宽的过道，过道左右两边都是一个个房间，房内有房，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旅馆。房子装修过，显得比较干净。

这是一套145平米的三房，整整被分割成了10间出租。左右两排各四间房。进门一个小客厅，客厅左手一个半米不到的走廊，拐过去一看，左右对着阳台又是两个小房间。阳台落地窗就是各自的门，窗帘半遮着，没有任何安全措施。其中右边靠洗手间有两套房子空着，钱女士分别开出了800元和1000元的月租价格。800元的那套，记者目测，面积在5平米左右，1000元月租的也就大2个平方米左右。

怕记者嫌面积小、价格贵，王女士解释说，“800、1000是包水电煤气费用的，9月的费用你看，电费就是1000多，水200多，煤气费800多，总共2000多呢。”钱女士拿着水电煤气单子给记者看。

正看房的时候，出来两位40岁左右的男子，王女士介绍说，他们都是上海海事大学来进修考船员的，考完试就走；阳台门里的租客，都是女孩，一个女孩是法国留学回来的，另一个女孩是某公司的财务。

王女士又介绍了一套带独立卫生间的房子让记者比较。这套房子在浦东中星海上景庭。胡海波就是王女士在这个小区的租客。

闲聊当中，胡海波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王女士是南通人，手上有好几套房子，仅盛世年华就有四五套。都是从人家手上租过来，再分割转租。

“她很厉害的，广告贴到学校门口。这边离海事大学很近，不停有人来这里培训，学校里住不下，都会在外面找房子，她不愁租不出去的。”胡海波说。

这套房间没有盛世年华的装修那么好，原来的三个卧室没动，大客厅被分割成三间，其中一间甚至只有2～3个平方，四周没有一个窗户，只有门，厨房也摆上了一个单人床准备出租。

就在记者从这套房子出来下到底楼的时候，看见这栋楼底楼一家五金店，门口摆着一个个大大的合租广告牌。记者找了老板去另一栋楼里看房，果不其然，同样的格局，房中房，酷似家庭旅馆。

群租似乎无处不在。穆成(化名)，广西某知名药企驻上海办事处业务员，到上海三年多了，搬了四五次家，就住过两次这样的群租房。在徐汇，他曾经是上海女孩王小熙的室友，而之前，他住在中山公园附近，那里有上海知名的求职村，全国各地到上海来找工作的年轻人群租在一起。穆成租住的房间，正是那种四周没有一个窗户，两个人在里面脚也站不稳的2平方的房间，400元一个月。

而更令穆成想不到的是，他在徐汇租住那套房子的房东，是从事群租生意专营户，温州人，手上竟有49套这样的群租房。

从2006年房地产经历两次调控，有些投资客为缓解还贷压力，想出这样的招数之后，群租开始被竞相效仿。

据搜房网统计，陆续被媒体曝光的群租楼盘有虹口区的景明花园、普陀区江南名庐和圣力澳门苑、浦东第九城市、联洋年华和当代清水园，以及卢湾区的都市花园和徐汇区达安锦园。在搜房网联洋年华业主论坛，业主贴出做集体宿合的群租屋居然达38套之多，而且这些楼盘都是相当高档的小区。

“谁想过集体生活啊”

即便是北方佳苑，街道办、物业花了大力气整顿群租，但是群租仍然存在。有市场需求，有供应，群租就在高档小

区里继续发展。

穆成到上海三年，搬过四五次家。他现在住在万体馆附近，厨卫和房东合用，租金一个月750元。虽然和以前徐汇的那个群租房租金一模一样，但是“主要这里可以做饭，而且群租的房子，是石膏板隔出来的，讲话隔壁听得一清二楚，没一点个人隐私。”

但是穆成绝对不愿意把自己在徐汇的那个群租屋，和被媒体批评的群租混为一谈。“我们的室友都是素质很高的，一个北大德语、经济学双学士，一个是同传翻译，一个是跨国公司白领。有一个做展览的，去年发了一笔财，赚了30多万元，还住在这里。”

穆成说，他在那里住了半年，室友们处得很好，是“和谐社会”。物业人员、邻居也从来没找过他们麻烦。

2002年，穆成到上海，2003年去了绍兴，2004年又去了天津，后来又回来上海，一比较，还是觉得上海好。

“你想，每年天南地北的人都往上海涌，房子远远是不够住的。说实话，我这里6个平方煤卫合用750元一个月，真的不值。但是你想，这里交通方便，又是高档小区，保安整天巡逻又很安全。比较过了，你就认可这个地方。每个人性格也不一样，有的人他可能喜欢热闹，觉得人多也挺好。”

“是不是因为大学刚毕业不久，还是喜欢集体生活?”记者问。结果穆成反驳：“谁想过集体生活啊，你不住群租房，市场上的一室户，交通好的，要1500元一个月，租得起吗?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穆成带记者看他的房子的时候，讲起他的房东，“房东是个干大事的人，刚来的时候，大家担心不安全，房东就给我们承诺，如果谁检举揭发某人盗窃，可以免费租他的房子。”

他有好几套房子，手下雇了人，哪家灯泡坏了，马桶不好使了，跑过来修。他就开着摩托每三个月来收房租，不做其他事情。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1月22日，《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在徐汇区一家千岛咖啡馆，见到了这位“干大事”的房东，温州人姚哥(化名)。板寸短发，圆脸，魁梧身材，穿着咖啡色皮毛短外套，看外表，像一个小有成就的老板。

令记者和穆成都没有猜到的是，姚哥手上有49套群租房源，客户有300多个，少数是自己的房子，大多数房子是他的温州老乡的。

49套房子，管理起来一个人显然不够，但是姚哥并没有成立实体公司。据他透露，管理组织结构有三层，最上面姚哥是总经理，下面是5个区域主管，每个区域主管下面再配有基层的办事员，还有财务和保洁，总共15个人。

姚哥说，他做群租也是逼出来的，“之前我是做外贸的，到上海根基比较浅就开始炒房，去年6～7月份，我一帮老乡朋友有后来买进的，市场不好了，一个月还贷500万，皮鞋厂也压进去了，又不合得抛，觉得价格还会上去。后来一起喝茶，就说分割出租试试，就交给我了。现在他们贷也还了，过得很好。”

姚哥不肯透露他到底一套房子能赚多少钱，只说毛利率100％。

因为姚哥的房子全部在徐汇区，《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给他粗略估算一下，按4000元的租金来算，49套房子，一个月是19．6万元，年营业额是235万元。刨去装修还有员工工资等成本，按保守利润率50％计算，一个月净收入9万元，一年净收入100万元。

“我的收入也就是个白领吧”，姚哥话语很谦逊，身体向后靠了靠，倚在沙发背上，一只手捋捋头发，扬起头看看窗外。

姚哥得意的是，他的群租房管理得很好，“没有出过事情。”租客担心安全问题，他承诺，如果发现可疑分子，立马赶走，检举人可以免半年房租。抓住犯罪分子的，免两年房租。结果这个承诺真就实现了一回。

“有个内地来的银行贪污犯，租到我房子里了。有个租客觉得他行踪可疑就打110，结果叫到公安局供出来了。两年了，现在举报的那个租客还免费在我房子里住。”姚哥显得有些后海，又很无奈。

闸北开始整治群租，但是姚哥不怕。“闸北区比较特殊，火车站附近人员本来就复杂。群租太集中了，一个小区，1／3是群租，整治是可以理解的。”

“我的300多个租客，30％是白领，30％是中等和低等收入之间的人群，另外40％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我管理得好，相安无事，政府不会来找你麻烦的。”

姚哥说还会继续接房源，但是他的原则是散落在上海各个小区，目标不能太大。前些天，有个台湾人，一个层面三套房子，想租给姚哥管，租金相当便宜。姚哥没接，“我怕被抓了典型，砸了我那么多房源。一层楼目标太大，很容易张扬出去。”

“现在群租还处在辩论阶段，整治取缔，我觉得不会，你想想整治成本高还是劝导成本高?有一点是肯定的，群租给大学生和来上海来打工的，确确实实提供了一定的实惠。”

在搜房网的群租专题评论中，一位自称二房东的网友，跳出来为自己辩护。这个网友留了QQ号码，记者试图与他联系，但是一直没有得到回音。在他的QQ签名档中，记者看到了“存在即是合理的”几个字，似乎代表了二房东们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