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

2007-05-14 14:54
小小说月刊 2007年11期
关键词:陈思大师傅宿舍

骁 麟

24

学生们吃过晚饭后有遛大街的习惯,平时都是三三两两,出去的时间不一

致,回来的时间也不同。有的人刚出校门,有的人已经遛弯儿回来了,走个碰头儿,像没看见,各走各的,回到学校,或到阅览室,或到教室,或回宿舍。直到图书馆闭了馆,教室熄了灯,同学们才陆陆续续地回到宿舍,然后或闲聊,或躺在床上看书。刚入学时,熄灯的时间卡得很紧,由陈思为负责,同学们也自觉。时间一长,这个作息时间也没人管了,陈思为的宿舍长也在不知不觉中解了职,人们忘了宿舍还有个宿舍长,他也忘了自己还是宿舍长。

周步尘的病好了,陈思为不知发了什么神经,说:“入校后,咱们宿舍还没有统一行动过,我提个建议:今天是星期天,晚饭后咱们做伴儿遛个弯儿。”

薛小飞首先反对,他说:“我今天有点儿事,我就不去了。”

宋仁杰说:“我也有事,我也不去了。”

陈思为歪头看着宋仁杰,一本正经地说:“薛小飞不去,他和女朋友有约会,你说你小孩子家,蛋事不懂,你约什么会呢?”宋仁杰脸一红,不再说话。陈思为说:“不行,今天谁也不能请假,有约会得等遛弯儿回来再去约会,夜不归宿也没人管。要是怕耽误了约会时间,带上女朋友也可以。宋仁杰,你带吗?”

宋仁杰讷讷地说:“我还没有。”

陈思为问薛小飞:“小薛,你呢?是不是现在叫去,我们在学校大门口等你。”

薛小飞说:“只要你带上贴秘,我就把柳瑛带上。”

同学们一阵大笑,一阵起哄,撺掇陈思为把杭健叫上,让薛小飞也带上他那口子。陈思为心里暖洋洋的,表情却很严肃,说:“咱们一个班的同学,怎么开这种玩笑?”宋仁杰说:“就因为一个班的同学,才让你招呼一声贴秘,谁说你别的了?敢不敢?你不敢可就在小薛面前栽了。”

笑也笑过了,哄也起过了,不管是乐意还是不乐意,最后还是一同走出宿舍。

星期天两顿饭,太阳还高高挂在空中。每到这种日子,同学们出来的时间不集中,人行道上显得很空旷。陈思为扭动着水蛇腰,迈着八字步,摆动着双臂,一边走一边谈论着正在学的课程,议论着老师的授课水平。自陈思为上次考试得了全班最低分之后,同学们时常拿他开玩笑,没人把他的议论当回事,有的人哼哼哈哈地应酬,有的人一声不吭地跟着走。周步尘拿着个二指宽,三指长的小本子,一边走,一边“咿哩哇啦”地背着日语单词。宋仁杰走在最后,不时地左顾右盼,寻找着摆脱大家的机会。

出了市区,就是营房村的菜地,几个农民在地头收菜。薛小飞无意中扭头看了一眼,对陈思为说:“陈思为,别说了,有个女人看你哩,怕是被你的高谈阔论迷住了,看上你了。”

几个人本来走过去了,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见有个女的怔怔地向这边看着。陈思为说:“那哪是看我?准是周步尘说日本话,把他当成日本人了。这思想一解放,外国人吃了香,要不,周步尘为什么学了英语还学日语呢?那女的准是看上周步尘了。”

周步尘合住小本子,说:“你别拿我寻开心,这时候留怪发的多,有些女的单喜欢那些怪里怪气的男人。薛小飞长着一头卷发,那女的准是看上薛小飞了。”

薛小飞说:“我不要。那女的准是看上小王了,小王是城市人,人家找也找个城市人,哪能找我这农村人。”周步尘说:“你凭你那头卷发,也像城市人,谁能把你当农村人?”

小王再把那女的推到另一个同学头上。大家你回头看一眼推给我,我回头看一眼推给你,推过一圈之后,又推到陈思为头上,只把一个宋仁杰拉下了。大家谁也没想到那女的会看上他,也没想到他配被女的看。

大家边说边开玩笑,顺着马路走出二三里,玩了个尽兴。当天黑下来的时候,才又回到那女的看他们的地方。这时候,那女的已经回去了,他们又围绕着那女人的用意,推测了一番到底在看谁。薛小飞说在看陈思为,陈思为说在看周步尘……说过一圈之后,又没人提到宋仁杰。

人们忘了同宿舍还有个宋仁杰,也忘了身边还有个宋仁杰,当他们返回学校时,谁也没有留意身边少了一个宋仁杰。

宋仁杰故意把自己拉在后面,拉远了,绕个圈子,行若无事地来到营房村,走进田丽敏家。这时,田丽敏已经做好饭,摆在桌上,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故意闹出一点儿声响,田丽敏头也没回,说:“坐吧!”

他说:“我吃过了。”

她说:“不就两顿饭吗?四点钟吃饭,你看现在几点了?小半天时间了,你还能挺到天亮。”

经她这么一说,他这才想起走了几里路,肚里的食儿下去了,不太饿,但也没有饱的感觉。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吃。田丽敏说:“刚才你在路边过,我看着你,你怎么不跟我打招呼,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宋仁杰说:“那么多人做伴儿,我要是看你,跟你说了话,让人知道了怎么办?”田丽敏说:“你怕人知道?”宋仁杰说:“不怕人知道,只怕学校知道,学校知道了就完了。”田丽敏说:“你敢做那种事,还怕学校知道?”宋仁杰说:“现在还是不声张好,别人都知道了,闹得满城风雨,有什么好处?”田丽敏问:“你们同学没人知道?”宋仁杰说:“没人知道。”田丽敏说:“没人知道,为什么你们在路边走过时一个个回头看我,还在议论我?”宋仁杰笑了,说:“他们都以为你在看他们呢。”田丽敏问:“他们以为我在看谁?“宋仁杰说:‘他们各自以为你在看他们自己,又不好意思说在看他们自己,这个说你在看那个,那个说你在看这个。”田丽敏说:“你怎么知道他们都以为我在看他们?”宋仁杰说:“男人都是这样,几个人走路,要是有个女的回头或侧脸朝他们这边看一眼,他们都以为女的看上他们了。”田丽敏说:“要是一个女人看男人一眼,男人就想和这个女人谈恋爱?”宋仁杰说:“那倒不一定,要谈恋爱,未必有人会谈。”田丽敏地说:“那为什么?又不想谈恋爱,为什么认为人家在看他呢?”宋仁杰说:“他们都以为他们很出众,很惹人注目。”田丽敏说:“他们怎么知道自己出众?”宋仁杰说:“男人都以为自己长得帅,都以为自己气度不凡,都以为自己才高八斗,总之,他们都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吸引女人的人。”田丽敏说:“你呢?你是不是认为你也是最吸引女人的人?”宋仁杰忸忸捏捏的,但并不缺少自信,说:“我当然比他们更吸引女人了!”田丽敏问:“你都吸引谁了?”宋仁杰说:“我在大街上走,两边的女人都朝我这边看。”田丽敏说:“你是不是在看别人,也以为别人在看你呢?”宋仁杰说:“我走路只朝前面看,从来是目不斜视的。”田丽敏说:“那你怎么知道别人在看你?”宋仁杰说:“我向前边走,女人老远就瞅我。”田丽敏忙问:“你勾引了几个。”宋仁杰说:“我勾引他们?看他们哪个比你强?他们值得我勾引吗?”田丽敏高兴了,说:“要是结了婚的男人呢。”宋仁杰说:“哪个刚结婚了婚的?”田丽敏说:“刚才说什么呢?不是说男人都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吸引女人的人吗?结了婚的人也有这想法?”宋仁杰说:“心里都一样!”田丽敏说:“又不想和人家谈恋爱,都那么自作多情干什么?”宋仁杰说:“男人心里都想跟别的女人睡睡觉。”

田丽敏 “哧”地一声笑了,笑得差点儿喷出饭来,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宋仁杰赶忙说:“别一概而论,就我是一个好人。”田丽敏说:“你是什么好人?好人里挑出来的。你要不是那种人,怎么知道别的男人都有那种想法?”宋仁杰感到他的心被对方看穿了,有一种在大庭广众下脱光了衣服的感觉,脸蓦地红了,不再说话。田丽敏追问他:“你说,你是不是见了别的女人也有那种想法?”宋仁杰狡辩说:“没有,我心里只有你一个,我要有别的想法,心里有别的人,我是小狗儿。”田丽敏又“哧”地一声笑了,说:“小狗是可爱的小动物。你当小狗儿?你怎么不当别的?”宋仁杰说:“我心里的确没别的女人,没想过跟别人睡觉。”田丽敏说:“得了吧,人和人都一样,这是你说的。你不是不想和别的女人睡,是睡不成。要是睡成了,就你那坏样儿,随便一个肉窟窿,你也敢钻进去。”宋仁杰脸红红的,嘿嘿地笑着,田丽敏说:“说到你心里去了吧。”宋仁杰为掩饰窘境,说:“你呢?你们女人呢?是不是也想和别的男人睡觉?”田丽敏放下筷子,笑着走到门前关了门……

宋仁杰仍没有忘记刚才的话题,他说:“刚才的话还没说完。”田丽敏问:“什么话?”宋仁杰说:“怎么忘了?就是你们女人,是不是见了男人都想跟人睡觉?”田丽敏说:“那得分什么男人了。”宋仁杰说:“要是看上呢?”田丽敏说:“人和人能差到哪儿去了,不都是一样?”宋仁杰说:“那为什么有的男人找女人,女人不干呢?”田丽敏说:“人都顾个脸面呗,女人今天找一个,明天找一个,干过后男人提起裤子一走,女人的名声臭了,要搞对象时,好的谁还要?”宋仁杰问:“就为这点儿事?”田丽敏说:“这还是小事?女人跟谁睡过了,就想一辈子靠谁了。”宋仁杰听她这么一说,那股劲儿突然泄去一半。田丽敏问:“怎么,我一说这话,你就软了。”宋仁杰说:“哪能呢?”田丽敏说:“怎么不能?我就是再傻,软硬我都感觉不出来?我实话告诉你,你睡我不是一回两回了,村里人都知道了,你要是想拿我解渴,毕业后要蹬了我,让我在村里嫁不出去,我先到学校告你,让你毕不了业。”宋仁杰赶忙说:“我要是蹬你,我不是人。”田丽敏说:“为什么我一说那话,你就软?”宋仁杰说:“我在等你。”……田丽敏说:“自开学以来,你还没在这里过夜,今晚别走了。”宋仁杰说:“不行,夜不归宿,学校是要给处分的。”田丽敏说:“谁没有在学校睡,学校也知道?”宋仁杰说:“每个宿舍有个宿舍长,专管这事,谁几点几分儿回去的,他都登记,向班里汇报,班里再报到系里。”她说:“管得这么严?”他说:“那当然,我们宿舍有个学生,有一天晚上11点回宿舍,第二天老师在班里点了他的名。”田丽敏不再挽留,等宋仁杰穿了衣服,她也没动身,说:“抽屉里有钱,要花,自己拿去。”宋仁杰拉开抽屉,拿出10块钱,田丽敏说:“多拿一点儿吧。”宋仁杰说:“花完了再拿,钱多了,会招小偷。”田丽敏说:“你给我关上门,我等会儿再起来刷碗。”

宋仁杰关上门走了。当他回到宿舍的时候,同学们还在议论那个女的。他一进屋,陈思为突然想起什么来,问他:“刚才一块儿出去,你怎么没一块儿回来?你干什么去了?”

宋仁杰说:“回来时,我到地里解了个手,起来看不到你们了。”陈思为问:“一个手解这么长时间?”宋仁杰说:“我回到学校,到一个老乡那里看了看。”陈思为问:“哪个系的?”宋仁杰说:“生物系的,曾到宿舍找过我的那个。”

老乡找他时,陈思为或许没在屋,但其他同学也没想起什么时候有生物系的老乡找过他。没人想起,也没人再问。陈思为说:“你小小年岁,上个楼还直喘气。”宋仁杰说:“我是跑着上来的。”

25

没过多久,学校放寒假了。全校是同一天宣布的,同学们像困在笼子里的

一窝鸟被解脱了,乱哄哄地拥出学校直奔火车站。结了婚的急着回家团聚,没结婚的大有再次衣锦还乡的想法,出门前校徽别得正正的,别到胸前最显眼的位置,怕人们看不见、不注意。

陈思为没急着回家,他上街给孩子买了一件春装,又买了两篓酱菜。酱菜装在一个柳编的小篓里,小篓黑黑的,篓口用块红蜡纸糊着,包装丑陋。外表虽不怎么样,但这种酱菜很出名,有几百年的历史。据说这种酱菜当年是贡品,慈禧太后很喜欢吃这种酱菜。陈思为买了童装,买了酱菜,想给妻子买几尺布时,兜里只剩下回家的车票钱了。他到车站买票,在售票口碰上排着队的杭健。杭健问他:“陈思为,你买几点的车票?”陈思为说:“我坐凌晨4点那趟过路车。”杭健问:“晚上走?”陈思为说:“晚上走清静。”杭健说:“那我们乘坐一趟车吧,路上有个照应。”

陈思为把学生证给了她让她代为买票,买票回来杭健问他:“你几个月不回家,回家就带这么点儿东西?也不给嫂子买件衣服?”陈思为羞于说囊中羞涩,只说:“她年岁大了,不打扮了。”杭健说:“嫂子在家带着孩子,够辛苦的,你回家该犒劳犒劳嫂子,空着手回家像什么话?”陈思为心里酸酸的,只笑笑,却没说什么。

陈思为回到学校,见425宿舍的被子都卷起来,人已经走了,只剩下他和宋仁杰没走。他问宋仁杰:“你买了几点钟的票?”宋仁杰说:“我过几天再走。”陈思为说:“你孩子家,暑假都没回去,不想家?快过年了,你一个人在学校有什么意思,走了算了。”宋仁杰说:“你回去有媳妇,在学校没意思。我家里连对象都没有,回去有什么意思?”陈思为说:“在学校就有对象了?”宋仁杰说:“没有。”陈思为说:“那不得了,回家还有父母,学校有谁?你一个人在学校可当心点儿,这盖楼的地方过去是一片坟地,没人时常闹动静,你晚上不怕女鬼进来?”宋仁杰“嘿嘿”笑着,说:“你唬胆小的哩。”

晚上没有公共汽车,得步行到火车站,两点得起床。宋仁杰睡得正香,陈思为没有惊动他,悄悄起了床,把被子卷起来,提着随身携带的东西悄悄出了屋,随后把门关上。这天没有月亮,外面黑咕隆冬的,陈思为刚走出宿舍楼,拐过楼角,听得有人喊他一声:“陈思为!”是杭健的声音,他抬头望去,见黑乎乎半截塔矗立在宿舍楼旁。他走过去,把自己的小包递给杭健,说:“你替我提着小包,我替你提着大包。”她那个包是个绿色帆布提包,提包里装得满满的,杭健说:“你行吗?”他说:“行!”接过她的大包背在肩上,感到沉甸甸的,走起路来东摇西晃,脚下站不稳。他开始还坚持着,坚持了没几步,实在走不动了,不得已放在地上,手捂着腰直喘气,杭健说:“你不行吧,还是给我吧。”陈思为无可奈何地说:“这提包怎么这么重呢?”杭健说:“其实,也没什么东西,里面放了几本书,假期复习复习功课。”他说:“我说呢,跟我入学时一样了。上学就是这样,拿几本书来回搬。”杭健弯腰去扛提包,他说:“咱俩抬着吧,两个人抬比一个人扛省力得多。”一个人提个提带,身体向两边倾斜,提包吊在两个人中间。杭健不感到怎么重,只是走路“吭哧吭哧”的,不带东西走路这样,带东西“吭哧”得更厉害。“吭哧”归“吭哧”,步子却迈得很大,走得很快。陈思为一边重一边轻,身体不平衡,腰扭得更厉害,罗圈腿弯得更厉害,八字脚撇得更厉害,一步三扭地跟在杭健后面,被杭健拽着走。他跟不上,说:“你走得太快了。”她说:“别误了火车!”他说:“你看才几点?天还早呢。”

出了校门,大街上三三两两的,都是滨大的学生,都是夜里回家的。自上午宣布放假开始,先是一窝蜂,后是稀稀拉拉,到这时,路上始终没断人。

走了一段路,两个人放下,歇歇脚,然后换换手抬提包。再走一段路,再歇歇脚,喘口气,换换位置,倒下手。陈思为突然说:“把小包给我。”他说:“不累,我提着吧。”他说:“哪能让你提着?快给我。”她给了他,他一手和杭健合提大包,一手提着小包,突然找到了平衡,走路平稳了许多,却又感到累了许多。杭健手里少了一个小包,身上轻松了许多,但失去了平衡,身体用力向外倾斜着,走几步,不由自主地被另一边坠过去,提包一松,把陈思为的脚磕了一下,提包着地了,两个人不自觉地碰在一起。杭健哈哈大笑,笑得很开朗,边笑边说:“这人也真是的。”陈思为问:“说谁?”她说:“说我。两手提包,走路走得好好的,少了一个包,身上轻了,反倒不会走路了。”换换位置,陈思为右手提大包,杭健左手提大包,更走不成路,走三两步身体倾斜过去,提包坠地,两个人又碰在一起,杭健再笑一阵子。她说:“你把小包给我吧。”陈思为把小包给了她,她走路正常了,陈思为却不会走路了,走一步,脚掌向里碾一下,身体倾斜一下。她大步走,他跟不上,慢点儿走,她迈不开步。她迈右腿,他迈左腿,怎么也谐调不起来,提包在他们两个人手里一步一倾,一步一歪,上下颠着,左右拧着。

陈思为身上不平衡、脚下不平稳,两个人走路不谐调,心里却很轻松。他生怕走得快了,极力放慢脚步,但总有一种快的感觉。他希望时间过得慢些,路再长些,就这样一整夜走下去,永远走下去,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忘记了还要赶火车。

陈思为在学校成为名人,是开学之后的事。同学们在宽松的环境中过了一阵子,气氛又变得紧张起来了。杨薇每天到教室里去,站在习惯站立的地方说上几分钟加强思想教育的话题,每天下午让同学们分组讨论,小组长对每个人的发言一字一句地记录。学生们说完了,组长记完了,把记录再念一遍,不准确的地方还可以修改。准确无误了,小组长把发言记录交给周步尘,周步尘交给杨薇,杨薇交到系里。至于有没有人看,就无从知道了,表面的气氛比“文革”时的政治学习还严肃。一时间,同学们一个个像得了阳萎,走路也都无精打采的。舞会不用说,没人组织了,宋仁杰心里紧张了好多天,晚上很少外出,吃完饭就在床上歪着。就是出去一次,在图书馆闭馆前准能按时回到床上。全班,起码425宿舍只有陈思为异常活跃,也异常兴奋,除了在小组会上大谈思想教育的重要性,在宿舍也谈,在校园和同学一起走路也谈。谈过几天之后,他突然谈得少了,每天爬在床上,用一本书遮着,在一本稿纸上涂涂抹抹,神秘兮兮的,怕人不知道他在写,又怕人看见写些什么。写了,还藏起来,到教室或到阅览室里,把写的东西带上,找个僻静的地方写了改、改了写。没人知道他在写什么,也没人问他在写什么。

这天,薛小飞和宋仁杰一同到餐厅吃午饭,见餐厅门口围着几个人,陈思为举着一张报纸,像电影里解放前的报贩子一样高声叫卖:“看报了,看报了,大学校刊,上有陈思为的学术论文,二分一张,看报了!”

校刊就是刊登过薛小飞《通往天堂的路》的那份报纸,像地区级报纸那么大。陈思为左臂搭着三指厚一摞,第四版朝外,左上角有一行标题《经济领域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标题下有一行字:“经济系77级学生陈思为”,“陈思为”是楷体字,下面的文章有巴掌大一块。凡往餐厅去的学生,不分男女,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他都把右手的那份报纸递过去,边递边说:“看报了,有陈思为的学术论文。”薛小飞走过去,半开玩笑地说:“哎哟,老陈,我本该拜读大作,只可惜我身上没带钱。”

不知陈思为只顾叫卖,没顾得看他,还是出自认真,顺口说了一句:“饭票也可以。”薛小飞果真拿出二分饭票递过去,接过一张报纸,转身就走。宋仁杰边走连说:“同宿舍的,你二分饭票买老陈一张报纸,那不是故意给老陈难堪吗?”薛小飞说:“他张口要的饭票,又不是我故意给他的。三十多岁的人了,在餐厅门口高声叫卖自己的文章,不给他捧捧场,没人要,他不更难堪吗?”宋仁杰说:“这小子,好像人们都知道陈思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名人,吆喝着他自己的大名叫卖。”

前面买饭的挤成一堆,薛小飞没往前挤,他站在后面找到署名陈思为的文章要看,宋仁杰一把夺过去。薛小飞正要夺过来,正好周步尘也来了。薛小飞问:“身上带钱没有?”周步尘摸摸衣兜,说:“还有几毛。”薛小飞说:“去再买一份。”周步尘笑笑,薛小飞说:“把咱们班的都拉去,一人买一份。”然后从宋仁杰手里把报纸夺过来,说:“你也去,周步尘借给你钱。”宋仁杰说:“一份还不够?”薛小飞说:“叫你去你就去,你要是心疼那二分钱,回去我还给你。”他又从排队买饭的人中,把本班的几个人拉出来,让周步尘带着去买报。几个人不去,他硬把人推着走了几步。

周步尘和几个同学走出餐厅,嘻嘻哈哈地围住陈思为,有的问价,有的掏钱,一人买了一张。宋仁杰接过报,把报纸举起来,像在叫卖:“快看报,重大新闻,广州有个男的怀孕了。”一句话把陈思为围个水泄不通,不一会儿就把报纸卖完了。

425宿舍的人打了饭都端回宿舍来吃,边吃边议论陈思为的“学术论文”。薛小飞说:“什么学术论文,狗屁不是。”顺手扔了。宋仁杰说:“就这么几行字,光‘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就重复了16遍,这也叫学术论文?”薛小飞对周步尘说:“说说你的看法。”周步尘说:“学术论文应发在学报上,校刊不发学术论文。”

陈思为是在餐厅里吃的饭,当他回来的时候,其他同学都已经躺下了。陈思为很兴奋,也不管有人听没人听,也不管别人休息不休息,进门就讲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谈经济领域在学术界违背了原理,新闻违背了原理,文艺界违背了原理,似乎整个人文科学他样样精通,行行是权威,但他的话也仅仅停留在“原理”上,没一句新内容。他只说他的,没人提出异议,也没人附和。他说累了,见没人作声,似乎有一种受了冷落的感觉,就用挑衅的口气询问同学:“你说呢?”似乎要挑起一场论战、抓个辫子心里才舒服。连问两个同学,却没人回答,又问周步尘。周步尘在背他的日语,没注意他说什么,怔了怔,莫名其妙地“嗯”了一声,陈思为以为周步尘赞同了他的观点,心里暗自得意,但还不满足,问薛小飞:“小薛,你说呢?”

薛小飞正拿本杂志看,他把杂志放在一边,侧过身问陈思为:“暖瓶里还有水吗?”陈思为说:“我在跟你讨论学术问题呢,你怎么答非所问?”薛小飞说:“我怕你口渴了,要是有水先喝口水。”其他人哧哧直笑,陈思为受了愚弄,脸胀得通红,说话唾沫四溅:“薛小飞,我在跟你谈严肃的问题,你别当儿戏。凭你这种态度对待政治问题,反右运动一开始,咱们班有一个指标,就是你。”

薛小飞不想跟他在这种问题上争论,只淡淡一笑,又躺下了,说:“如果你是评判是非的标准,我等着当右派哩。”

周步尘放下书,侧过脸说:“现在是休息时间,不讨论问题,宿舍长起个带头,休息好了接着讨论。”

陈思为自以为发了那篇文章,成了学生中一颗耀眼的新星,成了大学生倾慕的人物,走起路来,八字脚迈得稳稳的,水蛇腰扭得很有节奏,俨然一副学者风度。他到餐厅吃饭,杭健跟在他一边,边走边问他“学术论文”是怎么写出来的。陈思为大谈他对马克思主义的坚定信念,有了信念就有了灵魂,有了灵魂就会思考,弄不懂的问题就到马列著作中找答案,有了答案,“学术论文”自然而然就写出来了。他说得一字一句,大有句句警句、字字千金之势,从课堂说到餐厅,在后面排着队还在讲,声音很大,有人以为他在和人们吵架,踮着脚向这边观看,有好事的学生端着碗围过来。学生的生活太枯燥了,如果有一场头破血流的大战来刺激一下麻木的神经,他们才感到新奇、感到刺激。当人们见陈思为在谈“原理”,又端着碗回去了,有人问围观过的人:“什么人在那里吵架?”围观过的人说:“经济系那个卖报的。”另一个人接过话,说:“那是个骗子,什么男人怀孕,害得我花二分钱买他一张废纸,找半天也没找到那条新闻。用报纸擦屁股,把屁股都擦黑了。”旁边的女生说:“都吃饭呢,恶心人。”

到了打饭口,他侧着身体,头朝后扭着,一边把搪瓷盆递过去,一边谈着“基本原理”。卖饭的是那个给得最少的小大师傅,他谈他的,小大师傅把勺头顶在菜盒里,两手向上抬着重叠地顶在勺把上,胳膊时向下耷拉着,耐着性子等着。后面的人直催陈思为,陈思为这才转过身来,见饭盆还在原地放着,说:“你怎么不给我打饭?”小大师傅拿起勺,说:“我知道你要什么?”陈思为说:“炖肉!”小大师傅说:“三毛。”陈思为说:“我给你饭票了。”小大师傅说:“你扯你娘的蛋,想白吃?”陈思为说:“你怎么骂人?”小大师傅说:“你想白吃还不挨骂?要吃就掏钱。”陈思为不掏,说:“我给你钱了。”小大师傅说:“下一个!”不再理他。陈思为堵着卖饭口,不让别人买,小大师傅说:“你别他妈的在这捣乱,捣乱没你的好。”杭健为缓和气氛,赶忙把自己的饭票递过去,说:“这是他的。”小大师傅要收饭票,陈思为不让,说:“我已经掏过了,不能让这小子沾便宜。”小大师傅瞪了他一眼,正想发作,杭健赶紧把陈思为的饭盆推了推,说:“炖肉。”小大师傅不客气,舀了半勺汤,把饭盆往窗台上一扔,汤又溅出一半,溅到陈思为身上一摊。陈思为没顾得计较衣服,指饭盆说:“这叫什么?”小大师傅反问:“你说叫什么?”陈思为说:“你在问你。”小大师傅说:“你要的什么,我从什么盆里给你舀的。”陈思为说:“我要炖肉,你为什么只给我一点汤儿?”小大师傅说:“炖肉没汤?爱吃不吃,就这了,要吃肉干,到商店买去。”陈思为不再和他论理,端起饭盆向小大师傅泼去。小大师傅一躲,没躲开,被陈思为泼了一身。小大师傅也不客气,拿着打饭勺从卖饭口里捅出来,狠狠捅了陈思为一勺子。学生们见同学挨了打,都围过来,冲着窗里嚷,要小大师傅出来。歪脖师傅见到这种情况,歪着头望着窗外,气冲冲地指着陈思为说:“上鸡巴两天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敢在这儿撒野!”有歪脖师傅这几句话,小大师傅更冲了,手拿着打饭勺,在卖饭口里拿出一副打架的姿态,说:“别看老子没考上大学,谁在老子面前撒野也不行。”陈思为说:“好,你等着,我找你们领导告你去。”小大师傅说:“你不去不算人揍儿!”

陈思为不打饭了,从人群中挤出来,气呼呼地走出餐厅。这次他步子迈得很乱,一步大一步小,腰肢摆动得也没有节奏了,七扭八歪。杭健迈着大步,紧跟在他背后,两个人一同来到学校办公楼,找到总务处。总务处正好有个单身住办公室,陈思为绘声绘色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杭健帮着陈思为把小大师傅狠狠告了一状。陈思为一口咬定他放饭盆时把三毛菜票一同放到打饭口的窗台上了,杭健也没说陈思为没掏钱。

在他们走出餐厅之后,那个打饭口关上了,有人在地上捡了三毛钱饭票,只是被踩脏了。

晚上再打饭时,不见了那个小大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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