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出炉的“文化遗产”

2007-05-14 13:37沈嘉禄
杂文选刊 2007年17期
关键词:陶艺家村子文化遗产

沈嘉禄

在今天,世界文化遗产或非物质文化遗产受到政府,学界与老百姓们史无前例的重视,这当然是好事,亡羊补牢比亡羊不补好得多。但如果政府主管部门仅仅将其当作一个搞政绩_工程的题目,仅仅将其当作可以撬动经济发展的杠杆,一种可以拉动消费的旅游资源,那就不仅会出现失误或误导,还可能成为灾难。

如果有人告诉你,你眼前的文化是复制的、移植的、甚至是一件精致的赝品,你将作何感想?

前不久,我的朋友朱乐耕和他太太方李莉来寒舍聊天。朱是从景德镇走向世界的陶艺家,此次来上海做一个学术讲座。方李莉原本也是陶艺家。作品在全国美展摘金夺银,但后来北上京城,拜在费孝通门下,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做学问,专攻人类学,研究艺术与人类行为的关系。她曾出过好几本专著,深得费老的肯定。一个知识女性,餐风宿露地做田野考察,非常不容易。

去年春节,方教授是在陕北一个村子里过的,她放了助手的假,却把朱乐耕从北京叫到身边,名义上是团聚,其实是让他当了一回助手,拍照时扛家伙,打灯光,做口述实录。这个村子里的乡土文化遗存特别丰富,这几年在政府和有关方面的支持下。整理出不少,比如面花(用馍镆做成动植物与娃娃的造型,被称为小麦的雕塑),还有剪纸、年画、信天游、民间故事等,连当地农民信奉的多神教,也在新修的庙里被供养起来,外人难以识别的山神、风神、雨神、牛神、羊神、关老爷、灶王爷等,挤在一起享受香火。除夕夜,吃过水饺,放过鞭炮,他们还跟随一个腰鼓队串村走镇地演出。一路上同吃同住,腰鼓队在某个村子扎下演出时,他们夫妇俩是最最忠实的观众,鼓掌比谁都起劲。

同行或许是一道风景,同吃也能对付,同住却成了问题,常常是一个大炕睡七八人,男女混杂,农民撒尿都不避人,这对大学教授来说,对早已过惯了城市文明生活的知识分子来说,心理障碍颇大,但他们出门前彼此立过“军令状”的,所以再有疑似跳蚤在身上蹭着,也只能两眼一闭,和衣而睡。

一混七八天,彼此有了感情,农民的戒心也消除了,就吧方教授当自己人,什么话都敢说了。于是方教授惊愕地发现,这个村子现在被“保存”下来的那些民俗文化。其实都是前几年由一个大学教授带了一个小组,将一些陕北各地的民俗搜罗过来,手把手地教给当地农民。农民本来就有点灵气。很快学会了剪纸、做面花、雕木版印年画,信天游嚷嚷也会了。只是民间故事记起来颇为伤神,本来识字就不多嘛,好在可以画符号死记硬背,最后都成模样了。经过一阵鼓捣,“湮没”多年的“本土文化”恢复了。接下来,村子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上了报,上了电视,城市里的游人就纷至沓来,看新鲜,听新鲜,吃农家乐,把当地的知名度炒上去了,每年光旅游收入就有好几百万,几十年来一直靠政府救济的村子一下子脱贫了。

“但是,这种历史文化信息是不真实的。是文化作伪,文化欺诈!”方教授气愤地说,“其实,从农民的姓氏、语言等因素考察,这个村子很古老,但延续了几千年之久的民俗。在‘十年动乱时已经被破坏得荡然无存。随着最后一个老辈原住民去世后,集体记忆也就丧失殆尽。现在的所谓挖掘,恢复其实都是一个美丽的谎言。连农民腰鼓队穿的衣服都是参照秦腔的戏服复制的。”

但是,农民富了,这似乎是压倒一切的成绩,是最现实的学术成果。一个人类教授为了证明自己的学术良心和成果,能出来戳穿这个谎言吗?

方教授无奈地说:“我无法选择。但是若干年后,子孙后代知道有一个研究人类学的人在这里与农民同吃同行同住过,等于承认了这种‘文化遗存,他们会怎么说呢々”

[原载2007年7月13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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