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闻

2007-05-14 16:48韩松落
意林 2007年10期
关键词:下水管下水道消失

韩松落

十几年前,一九九三年。关于这件事的报道就在当年的报纸上,如果你保存着旧报纸,或者在小乡镇的旅社里,糊墙的报纸上,也许还能看到它。一个女人和她的丈夫在回家的路上,是夜里,她的丈夫要点烟,要她扶着自行车。她扶着车,他点烟。他回过头的时候,她消失了,自行车横躺在没有井盖的下水道口。她消失了,被吞噬了,没有呼喊,来不及挣扎。接下来是整整十一天的打捞,报纸上每天都有关于这件事的文字,她消失的细节,她的家庭,她的工作,她的孩子,还有,打捞的进展,关于良心、道德的讨论。他们说,她是一个勤奋、善良的女人,她的孩子,两个,还在等着她回来。最后那天,她被打捞上来,报上说,在井口监测的人看见一条灰白色的物体一闪而过,于是通知下游的人们拦截。最后,报纸上登出了照片,在林立的、围观的人腿中间,隐约可见一段不成型的躯体。

那是我平生读到的最悲惨的消息之一,那里面有一种非现世的阴惨气息,甚至那些对她的家庭、她的孩子的报道,都不能冲淡这种气息。五年了,我一直记着当年那些报道的每一个细节,它们的采写者,还有它们刊在报纸上的位置。

我对于城市下水管道世界的了解,来自于那些书。那些只是为了借助地下世界增加一些神秘气氛的书,冉阿让背着马斯吕逃亡,就是在下水道里,在锁着的铁门前,他们遇到了刚好拿着钥匙的德纳第。还有当年那部电视剧,美国制造的,片子里,一些不被社会所容的人,居住在城市的下水管道里,有人遇到危险,他们就挺身而出。那部片子里有狮面人,美女,逢凶化吉,爱,温情。

而那个女人,在坠入下水道后的十一天里,没有遇到刚好拿着钥匙的人,没有狮面人,她在城市污水的挟裹下,在管道中孤独地游走了十一天。城市的污水,我们都知道是怎样的,我们都知道。

我得承认,文字是有缺憾的,尤其在那些令我们感到绝望的事件前面。当一件事被用文字来叙述,它就仿佛和事情本来的面貌有了间隔,它成了另一件事,它好像重新发生过了,甚至那些我们所熟悉的人、事,也不例外。事件,被写下,让人阅读,它就成为全新的,不现实的———我们久久地注视自己的照片,就会有这种感觉,它不是来自我们内部,它不真实。它注定要被忘记。或者说,只要不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就算被写出来了,也还不是真实的。那个女人的事,就是这样仅仅成为一个新闻,一个符号,一件被写在报纸上的事。

然而那个女人是真实的,她在下水道里度过的十一天,也是真实的,还有那些污水,还有,等待母亲回家的孩子。还有,孤独。文字只能叙述,文字不足以承担事件背后的愤怒、阴郁,文字,我们的文字,在躲避这些令我们感到无力的东西,就像在下水道里狂奔,躲避身后的洪水。

我疯了。我还想知道,关于那个女人的,别的事情,那些,仿佛才是至关重要的。

她小的时候,是在妈妈身边长大的吗?她戴过红领巾吗?她和我们一样长大吗?她喜欢甜食吗?我们坐过的,公共汽车上的某个椅子,她也曾坐过吗?她和我们使用同一种牌子的火柴去点燃灶具吗?她曾在街上和我们擦肩而过吗?她无处不在,她令我痛苦。

还有,孤独。

十一天的孤独。

(叶玉章摘 图/陈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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