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喜不报忧

2008-01-08 09:38
安徽文学·增刊 2008年2期
关键词:电话女儿妈妈

叶 子(美国)

(一)

父母双双被派驻中国驻英大使馆作秘书的那年,阿缘三岁。

一别就是六年。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普通家庭做梦都想不到有私人电话这回事,更别提国际长途了。家信也不能随时寄,要等外交部的信使带转。

信使定期在各地区(大概是西欧、中欧、南美、北美……这样划分的罢)的各使馆间巡回一轮,把往来公文一并收集,带回国内,再将国内诸般指示文件传达出来。

使馆工作人员的家信,就都是依靠这条线路传接的。虽然已经依赖现代交通工具,速度和频率却同远古时期靠马腿或人腿的通讯方式相去不远。

信交到奶奶手里时永远是厚厚的,远不止一封。而奶奶肯定会把阿缘揪过去,说:“妈妈信上问,你想不想妈妈。过来,给妈妈写

个字。”

三四岁的小孩子,哪里有这个概念?但每次被奶奶捉着手,在信纸上七歪八斜描个字,下面画个娃娃头—不过一个大圆套几个小圆而已—表示阿缘亲笔手书。事了,赶紧跑掉,后来才懂得自己描的那个字是“想”。想?想什么呀?实际上阿缘连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二)

对缘缘构成吸引力的重要节目,是妈妈那里来人了—爸妈在使馆里的同事回国休假。那时因为机会少,每个回国探亲的驻外人员都肩负重任,要把全体同事的家都探访一遍。

这位叔叔或者阿姨进得门来,必定将阿缘捉拿到跟前,问道:“告诉我,知不知道你爸爸、妈妈在哪里呀?”这难不倒她,奶奶早教熟了嘛,小手一背,对答如流:“知道,我爸爸、妈妈在伦敦。”“伦敦在哪里啊?”“在英国。”“那英国在哪里呢?”“在大西洋边上。”(瞧瞧,连这个都背下了,不简单吧。至于这大西洋是个什么东西,谁管它。)

地理考试告一段落,下面一个问题肯定是:“你妈妈问你,想不想她。”毫不犹豫大声回答:“想。”后面的问题就有点难度了:“在哪里想啊?”马上伸出小手拍拍胸口:“这里想。”

节目到此圆满结束,阿缘期盼的时刻终于来到,眼睛都亮起来—“考官”满意地笑着,把背着的手转过来,展览爸爸、妈妈带来的礼物:包杏仁的巧克力,有玻璃珠的花发夹……东西不会多,当时爸妈的生活津贴,是每个月两个人统共五英镑。

不过足够令小小一颗心,被无边甜蜜充满。小人儿辛苦回答审问,就为这问题后面的好东西啊。至于答了什么,根本水过无痕。妈妈实在是没创意,回回都是一模一样的问题,一点点变化都没有。阿缘甚至埋怨,妈妈记性真坏呀,上次不是回答过了吗,又问。

这种节目演熟了,阿缘便没耐性等,下次“考官”刚开口,“知不知道爸爸、妈妈在……”这厢就一口气背下去:“知道,爸爸妈妈在伦敦,英国,大西洋,我想的,这里。”干脆利落,一个停顿都没有,然后眼直直地盯着“考官”等礼物。

(三)

同事探亲是一年半载才有个把回家的。当时连照片都是稀罕物,妈妈对于女儿的成长,只能想象。一针一线手织的小毛衣,托人带到时,阿缘已经穿不下了。眼看着漂亮精致的衣服穿不了,小姑娘顿时泪如雨下,全不知道万水千山外的妈妈,接到辗转带回去的小毛衣,哭得比自己伤心多了,不眠不休两日夜,抹着眼泪把小毛衣拆了重新织好。

这段小插曲成为父母离任归国,合家团聚时的笑谈。而阿缘真正懂得个中滋味时,已经长成亭亭少女,却轮到她像风筝一样,千里万里去国离家,漂洋过海赴美留学。从此父母一颗心就仿佛扯成了千丝万缕,牵着挂着,在大洋那一边。

异乡第一夜,阿缘打开箱盖,一眼看见妈妈亲手给打理得齐齐整整的衣物,连从小睡惯的棉布枕头也没落下,顿时眼泪如断线珠子。电话里一听见妈的声儿就哭出来,“妈,我想你。”

那端妈妈气都不敢喘,急急道:“我正想着呢,忘了叮嘱你,怕玻璃瓶子路上压碎,我把药都换在塑料瓶子里了。复方新诺敏的瓶子里装的是黄莲素,你可别马虎吃错了。不要看旧标标,以我手写在外头的药名为准,千万记着呀。听清了就挂电话,国际长途啊。”

后来爸揭发说,机场里目送阿缘进了关,妈便失声痛哭,说忘了把药瓶上旧标签撕干净,直念叨了两天。

(四)

时光仿佛是被偷走的。

有时静下来,阿缘恍惚看见留在光阴隧道中的碎片和脚印:毕业、结婚、工作、生子、离异……却不真切。

那是她生活里特别黯淡的一段日子。阿缘只觉一步一个沉重,活生生给Loser(失败者)这个词作了批注。失婚和失业相跟着来,不满周岁的小女儿折腾得她快要发疯。

又一个无眠夜,女儿一直低烧,哭得嗓子都哑了。阿缘身心都要碎掉,靠墙坐在地上,脸上分不出是自己还是女儿的眼泪。

这时来了电话,是妈妈,殷殷地说:“没什么事,就是一想起你心里就不踏实。你跟承欢,都好吧?”

阿缘嗓子哽咽,拼足气力装出没事的口吻:“都好着呢。”催着妈妈收了线,才哭出声儿。

母女连心啊,可是阿缘这一番苦处,怎能向妈妈倾诉?说了,只是惹父母牵肠挂肚,心急如焚。这些年了,电话里只有报喜不报忧。

可就是没说什么,但一个电话也令阿缘心底有了暖意。

“咱们不怕,咱们笑笑,咱们有外公、外婆惦记着呢。”阿缘一遍一遍跟承欢说。小小的婴儿竟像是听懂了呢。

看过医生,承欢睡稳了。阿缘心定了好些,抱着女儿顺着小径,慢慢地走。暖暖的太阳,微微轻风,像妈妈的手抚在身上。

(五)

又一年飞逝了。

车到了机场,阿缘被同去送行的朋友,按在座位上不准动。朋友说,我们早有经验的,每个把孩子送回国的妈妈都过不了这一关,肯定在登机前抱着孩子不撒手,美国人会以为我们要把孩子卖了。

到底没让阿缘下车,两个朋友挽大包小包,簇拥着阿缘的妈妈,抱着小女孩,走进机场的人流。

阿缘也知朋友有理,同意由妈妈把承欢带回国,她已经肝肠寸断。

可是对于身为单亲妈妈加全职软件工程师的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母亲抱着女儿的身影终于看不见了,阿缘整个人陡然失了重,仿佛生生有把刀将她的心切了去。

以后阿缘无数次感叹,中美之间的海底电缆和卫星通讯若中断了,肯定是她的世界末日。

有一天电话接通,妈妈兴高采烈:“今天承欢说话啦。”此时电波另一端的阿缘却突然不会说话了。

后来阿缘怎么都想不起那天到底听到女儿的声音没有,只记得妈妈一个劲地说:“你哭什么呀?你跟她说话啊,你说话她就会说了。”只记得自己反反复复只会说:“承欢,承欢,你想不想我,你想不想我啊?”

两星期后阿缘接到家信,照片上的承欢花瓣一样的小嘴洞张着,藕节一般的小胖手搁在胸口,反面是妈妈的字—

承欢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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