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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3-15 07:51P敏
安徽文学 2008年3期
关键词:李老师

� P敏

因为他们爱上他们了

一直到现在柯还常常想起小学的一些事情。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柯和岑蓉同是班上的男女尖子。遗憾的是,岑蓉一直是大队长兼班里的中队长,柯永远是大队委兼班上的中队委。他和她的成绩始终稍差一点点,而他们的吵闹却与日俱增。

其实他们早在二年级开始就是同桌了,一向也好好的。那时候的风气不像现在,男女生之间难得说话,张张课桌上用小刀刻着深深的界河,通常总是男生一边宽些。但柯和岑蓉之间的界线,过去只是斜斜的一条象征性的浅纹。柯的一边比岑蓉的一边还明显少一些。他们也难得互相看一眼,却一直各居半边或互有入侵,倒也相安无事。

也不知怎么的,大约从五年级下学期开始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有一天两人在课间休息时,为该不该管两个打架的学生拌了几句嘴。到了上课时,是岑蓉而不是柯,突然用削铅笔的小刀(这小刀还是她自说自话从柯的铅笔盒中拿来的),在课桌上重重地刻出了一条新的分界线。她的劲用得如此之大,以至把自己的手掌也划开一条血口子。

这条线几乎将课桌的三分之二划入岑蓉的版图,而且,从此只要柯稍一越界,回敬他的,必定是岑蓉那感觉上尖尖瘦瘦却十分有劲的拐肘的重击。

忍无可忍的柯终于爆发了。有一回就在上课时间里,他把岑蓉挺过来的尖肘子狠狠地撞了回去,紧接着却惊天动地地尖叫起来。

岑蓉那削得尖利无比的铅笔尖,无情地剌入他胳膊里!

因为是上课时发生的事,原本是无声的对抗,柯这一叫便成了硝烟弥漫的战事。周围的知情者乐不可支,自然惊动了老师和全班同学。

“怎么啦怎么啦,你们这是?过去不是好好的嘛,现在怎么课堂上也闹开啦?”

“是她先把我……”

“是他……”

“好了好了,都给我闭嘴。还两个班干部呢,带的什么头!”班主任张老师把他俩骂了几句后,本来已回到黑板前写她的去了,偏偏岑蓉趁此机会又用她的尖肘子猛捅了柯一下。柯哇地一声,眼泪都差点流出来。没弄清是非的张老师回过头来,想当然地认为大队长岑蓉(又是女生)是不可能做坏事的,所以她不怪岑蓉作恶,却恨柯继续捣蛋,一个箭步冲到柯的跟前,大叫一声:“ 柯!你站起来!”

柯红着脸站起来,作为一名大队委,他还从没有遭受过这种待遇。可是气坏了的张老师一句话也不让他分辩,就作出了一个决定,将他与后排一个差生对换座位。

按说这一决定对柯应该是有利的,从此他可以摆脱岑蓉的无理欺压了。而他的感觉中确实也包含了一瞬间的解脱感。但实际上他心中更多的却是吃惊而失望。虽然他表面上努力表现出欢欣鼓舞来。

当时的他无暇或根本无法去考虑自己那种心情究竟是为什么,而岑蓉的真实心情又是什么样的。虽然现在的柯完全相信,岑蓉当时的内心也和自己一样,不会有真正的释然。而当时的他却为岑蓉那如释重负的冷笑而怀恨不已。

换座位似乎是个明智的举措,有一阵他们仍然极少理睬,但也极少冲突了。甚至,她时而还会在课间回过头来,冲柯似笑非笑神秘地一瞥。柯则时常恰到好处地候个正着,并报以默契的一笑。虽然他其实并不清楚他们间默的是什么契,但那总比挨她的肘子让他感到舒服。

可惜好景不长。他们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又开始了战争。岑蓉常趁老师板书时回身猛捶柯一下,或从背后伸手掐柯那不得不伸在她座位下的大腿。柯的大腿常常布满青紫。忍无可忍的柯的办法是揪她的小辫,往她颈后扔新削的铅笔屑子。

有一回岑蓉也突然在课间哇一声尖叫起来。

明显已比以前明白多的张老师,愤怒而困惑地冲过来。这回的指责是冲着他们俩的:“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总是吵个不休?”

柯垂头丧气,一言不发。而柯的新同座,那个细声细气也从没让柯放在眼里的黄彩香居然仗义执言道:“是岑蓉先掐他。”

岑蓉掐他?张老师充满疑惑地瞪着柯:“是真的吗?她坐在前面怎么能掐到你?”

柯想说那是事实,不知怎么,咽了口唾沫。

不料,黄彩香为表白自己没说谎还是什么,忽然冲到被张老师罚站在过道间的柯身边,一下子撩起他的裤管:“张老师你看这是什么?”

张老师过来一看,吃了一惊,又撩起柯的另一条裤管,发现上面也是青瘀累累,不禁大喝一声:“岑蓉,你也站出来!”

“哇”地一声,岑蓉非但没站起来,反而伏在课桌上嚎啕大哭。

正想狠狠教训她一顿的张老师怔住了,话头也变了:“简直莫名其妙,大家都好好的,偏偏你们两个班干部吵吵闹闹。你们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时,被换到了岑蓉身边,一向被同学们看不起的大脑袋差生顾永林,突然冒出一句在他们那个年代绝对罕闻的话来:“因为他们爱上他们了!”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张老师一步蹦到顾永林面前,歪着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永林犹豫了一下,换了个词又说了一遍:“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喜欢上他们了……”

哄堂大笑中,其实也才20多岁的张老师,也绯红着脸笑出了声,随即戛然收住,一把拽起顾永林,指着门外,尖声命令他和冲过来狠狠捶了他一拳的柯,一起站到课堂外去。

此后直到小学毕业,顾永林为他那句名言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备受嘲弄。以至他一度见了人就面红耳赤,好长时间躲着一切同学,郁郁寡欢。

好长时间里,校园里到处可以听到“他们爱上他们了”的声音。中间那个爱字被极大地强调,变成长长的尖声甚至异化成怪声怪气的“害”音。并且,它成了全班甚至全校同学见到顾永林时的问候语、他的绰号,也成了同学间嬉笑甚至打闹时的开场白——

怎么啦?你想“爱上他们”吗?

……哼,你敢“爱上他们”……

生为家中老五的顾永林出身于郊区农家。因为孩子太多等缘故,他从没穿过新衣服或合身的、不打补丁的衣服。长期拖欠学杂费或减免学杂费,使顾永林一向抬不起头来。

但是顾永林家又是星期天柯最喜欢去的地方。顾永林懂得那么多有趣的事情,无论是捉蟋蟀,摸螃蟹还是掏黄鳝,他样样老练,从不落空。

可惜他不能常去顾永林家,去了也没太多空陪他玩,因为他家有做不完的活计。

有一回柯去时,他们一家子正在田边剥一大堆刚从泥田中起出的茭白。柯自告奋勇,帮他们剥皮,起先他们挺欢迎,可没剥几只顾永林爹就一个劲地咳嗽起来。

顾永林便低声叫柯别剥了。

“你歇歇吧。当心茭白壳划伤你的手。”

可柯正剥得来劲,连说没关系,没关系,茭白壳怎么会划伤手呢?他更认真地剥着,把经手的茭白都剥得光光溜溜更干净了。没想到顾永林他爹竟破天荒地主动叫顾永林赶紧带他去摸螃蟹。到了河沟边,顾永林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他:“你把茭白剥得太干净了。”

“剥得干净点有什么不好的?”柯仍然没明白。

顾永林脸一红,再也没说什么。

柯当时也没多在意此事。直到大起来,有一回在市场上买茭白,他嫌上面的叶子留得太多,要剥去些而菜贩则嘀嘀咕咕不让他剥时,他才蓦地一怔,恍然悟到,当年顾永林不好意思直说的原因是,把茭白剥得太干净,就卖不出斤量了。

可这都不好意思对好朋友说的顾永林,怎么就会在课堂上喊出“他们爱上他们了呢”?

更让柯暗自惊诧的是,这个顾永林的头脑里,盛着许多比他还下流的思想。

小学六年级的暑假,是柯和顾永林课余来往最密切的时期,也是两人友情迅速升温的时期。两人都沉溺于斗蟋蟀。柯差不多每天下午都要折好许多纸管,然后和顾永林一起到他们村的田头屋角去抓蟋蟀。太阳很辣,烤得他们都脱了皮,但两人根本觉不到热。每天总能收获到几十只蟋蟀。然后,两人就在顾永林家屋后的小竹园荫地里进行“初选赛”,两人让自己捉到的蟋蟀捉对厮杀,淘汰掉大多数后,再以几只胜利者去与顾永林村上的同龄人进行决斗。

决斗是有赌注的。一张洋画片、几只香烟壳或者一小根黄瓜、一只地里或家里偷出来的半青半黄的西红柿,都是赌注。当然,更主要的是胜利的荣誉,诱使得柯每次决赛都如临大敌,紧张而剌激,以至乐此不疲。

无奈的是他们总是负多胜少,以至没几天柯珍惜不已的洋画就输去了几十张。

一天傍晚,两人又双手空空地往回走,顾永林诡秘地捅捅柯,向小桥后的一小片黄瓜地歪歪嘴道:“那是阿木林家的自留地。看见没有,黄瓜结得多好?”阿木林向来是顾永林的死敌,顾永林在许多方面都被他盖过一头。现在他也成了柯的仇家,因为他的金钢大元帅一连掀翻了他们十来只自以为是无敌大将军的大蟋蟀。

顾永林又压低声音对柯说:“敢不敢,他赢我们东西,我们就偷他家黄瓜?”

“给他们家里人抓往怎么办?”

“晚上再偷嘛,保证抓不到我们。怎么样,有种的话,晚上我们在这座桥上碰头,然后……”

柯考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月黑风高之际,两个人进行了发泄式地破坏行动,至少让阿木林家损失了30条油亮鲜嫩的大黄瓜。

得手后,又兴奋又害怕的柯捧着一抱黄瓜,跟着呼哧呼哧大喘的顾永林,沿着灌溉渠边的小路一气狂奔。直到通往城中的水泥桥边,才停了下来。喘息稍定,两人下到河边,将黄瓜胡乱洗了洗就大嚼开来。尽管路上丢了许多黄瓜,剩下的也是咬几口就像扔石头般往河里“扑嗵扑嗵”乱丢,吃进去的还是把两个人的肚子塞了个滚瓜溜圆。想起刚才的种种,两个人又充满快意地你指着我、我嘲笑你的拿彼此开心了一通。

乐够了,吃饱了,时间也不早了。两人正打算分手回家的时候,水泥桥上响起一声自行车铃。顾永林伸长脑袋一看,身子立刻绷直了,嘴里也情不自禁叫道,嗬,有好戏看了!

柯问他怎么回事,顾永林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远去的骑车人——那是个大约20岁的女子——吭哧了好一阵,终于下了决心似地告诉柯,那个骑车的女子是阿木林的姐姐,长得很漂亮的,是城里纺织厂的学徒工,这时候刚下中班。

柯不明白这个阿木林的姐姐下中班和“有好戏看了”有什么关系。顾永林又犹豫片刻后说,你看见过女人的那个吗?

柯迷惑地摇摇头。顾永林又问,洗澡昵?

柯又摇摇头。顾永林忘形地哈哈一笑,你太没有噱头啦!阿木林姐姐长得很好看的吧?老实告诉你,我看见过她的那个——太好玩了,仔细看呀,跟河蚌吐在外面似的……两只奶奶圆嘟嘟的,雪白……

柯愣住了,浑身莫名燥热,又羡慕又神往,好一阵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到现在为止,他不是绝无顾永林类似的经验,但对异性的裸体却从没有像顾永林那样程度的了解。而被得意冲昏头脑的顾永林,不仅向他炫耀自己已不止一次有过偷窥阿木林姐姐洗澡的经验,而且径直提出了一个令柯呼吸更加紧迫的动议:“你想看吗?这时候去正好,她刚回家,肯定要洗澡的。”

柯一言不发。自己早已迫不及待的顾永林也等不及他表态,拉起他就向村中跑去。

阿木林家的房子就在他们的黄瓜地后面。刚才偷黄瓜时还是黑洞洞人都已睡下的屋子里,果然亮起了一盏灯。而因为下过雨,天很凉快,村子里也没有一个在外面乘凉的人,黑森森的,大都进入了梦乡。

这种机会真是千载难逢呵。

顾永林真值得柯刮目相看。他让柯躲在黄瓜架下,自己先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潜到阿木林家窗下,趴着边屋的窗扇看了一会,然后向柯招了招手。怎么也抑制不住哆嗦的柯却突然失去了上前的勇气。正在踌躇中,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的顾永林竟又返了回来,低低说了声“轻点”,拉住他就往前去。

顾永林的估计一点没错,柯把头伸向阿木林家灶间的窗格子上时,刚好看见他姐姐脱去最后一件红裤头,蹲进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木盆里。也许是因为很晚了吧,她脸冲着窗子,毫无戒心地洗起来。

那时的村舍大多是没有窗帘的,阿木林家灶间的窗上更是一无遮拦,只可惜的是窗子的玻璃太脏了点,看进去朦朦胧胧的,仿佛隔了层薄雾。但尽管如此,柯还是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偷窥到一个一丝不挂的异性的全部隐秘。

他的激动可想而知。可惜的是好景不长,两颗因兴奋而热气腾腾直冒汗的脑袋,你挤我抢地在小小的窗櫺前还不到两分钟,屋子左侧,阿木林家堂屋的房门竟然咿呀一下,突然大开!

但见睡意惺忪的阿木林摇摇晃晃地从门里出来,走了没两步,就冲着场院的小树哗哗的渲泄开来。一边尿,一边还打了个响亮的呵欠。

快逃!

顾永林拉了柯一把,两人如先前偷黄瓜一样,再次狂奔开来。所不同的是,这一回柯的心里充满的更多的是恐惧而毫无先前的趣味感。万一这回给阿木林抓住,那耻辱,可不是偷黄瓜可比的!

幸运的是,阿木林听见脚步声,只是愣在门口望着他们而没有追过来。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这是谁。因为第二天柯和顾永林经过商量,决定继续去找他斗蟋蟀以观察他的反应,而他未表露出任何异常,依然为又赢得柯一张关公温酒斩华雄的洋画而手舞足蹈。

或许真是“风太大”了

无论柯怎么努力回忆。李老师的形象依然是模糊不清的。依稀记得的只有那两条小小的羊角辫,和那个蛋形的动不动就会染上一层红晕的白净脸盘。她是柯五六年级时的语文老师,兼教音乐。柯最喜欢上的,也正是她的音乐课。

李老师偏着头坐在窗前弹风琴,头随着节拍一点一点,两条小羊角辫也就一颤一颤。在金色的阳光里,她的侧面对柯具有梦魇般的魅力。因为只有在这时,柯才可能把眼光一眨不眨地全盯在她脸上、身上和那段白皙的颈项上。当她与自己正面而坐的时候,柯总觉得她会从自己脸上看出什么来似的,不敢正视她。偶尔与她的目光相触一下,柯立即会触电般浑身一痉,迅速将目光移开去。尽管如此,在卡拉OK风行的今天,柯得意于他的歌喉时,有时仍会由衷地想到李老师。她教的每一点乐理知识柯都学得滚瓜烂熟,每一首歌柯都至少唱过一百遍。

柯不止一次在课堂上幻想剥光她的衣服……有一回,柯和同院的小伙伴黄晨在院后竹林里比谁的尿液滋得远,比着比着就又比起了生殖器的大小。当那细瘦的阴茎在冷风刺激下尖尖地挺起来时,柯忽然觉得那是一条鞭子,幻念中又浮现出李老师的模糊的裸体。

柯把他的想法告诉了他的伙伴,伙伴顿时也亢奋起来。他们好久好久地沉浸在啪啪的抽打之中。突然,柯如梦方醒地怒吼, 你在打谁?

你……你说的李老师呀!

你敢!她是我的……

柯不容许任何人染指他的偶像。有意思的是,无论柯的幻想有多肮脏,他那时从来没有过一回与李老师交合的念头。对于那个女性最神秘的部位柯也很少涉及,他的幻想中出现最多的是朦胧的一片白花花,或者雪白的屁股。

这也许是少年性幻想的一种特征。

柯也为自己内心蠢动不已的邪念自卑不已。清醒时他深信自己是下流而可耻的,更为自己的无可救药而惶恐不安,因为越是想要中止或结束那些肮脏的念头,他反而越多地陷入其中。他常常不得不以暗中诅咒自己的办法来中止自己的幻想。他因此而更不敢正视李老师。有时一触到她的目光就会呼吸困难,不得不暗暗用伸在裤袋中的手狠狠掐自己的大腿,否则他真怕自己会因过于紧张而晕厥。而那时的柯其实是很得李老师宠爱的。

因为单身,李老师经常被安排在星期天到校值班。而轮到她到校值班的时候,李老师总爱将柯、岑蓉及另外一两个学习好的同学叫去陪她。

李老师在那时候就比较地不像老师了。她最爱和比她小10岁的岑蓉讨论蝴蝶结的花色和裙子的颜色;帮岑蓉梳辫子,羡慕岑蓉的妈妈并叹息自己早逝的母亲。

岑蓉的家境可能是当时同学中最好的一个。但在此之前,同学们谁也不知道她家的具体情况。柯从李老师和岑蓉的谈话中才知道,岑蓉的家境好得远出乎他的预料。这主要是因为她有个外公在上海,属于当时还能吃到利息的一分子,这对她家而言自然是一棵强有力的大树。

如果说那时的柯对岑蓉还有什么恨的话,就是有时候她也会像一般双职工家庭子女一样,带中饭到学校来。柯和大多数同学的饭盒里通常是烧茄子、炒青菜之类,一个月难得几回有一两小块肉或一个鸡蛋。而岑蓉的饭盒只要一打开来就有股钻心的香味,铺在上面的不是两只金黄异香的煎蛋,就必定是炒肉丝、红烧鱼块甚至还有柯只有过年过节才看得见的鸡腿之类,总之天天不断荤。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瘦骨伶伶的岑蓉除了鸡蛋吃个把外,大多数的荤菜都分给了和她要好的女同学。有时张老师也在班上吃饭,她就多次享用过岑蓉的鸡腿和鱼块。

这倒不是柯痛恨岑蓉的主要原因,主要的原因是她的饭盒一打开,便让他的饭菜索然无味!

此外,岑蓉的父母都在工厂工作,但她妈妈据说是在科室里,所以会有相对多的时间和闲情为她编织一套又一套漂亮的毛衣之类,使她的衣着永远在班里乃至全校独树一帜。

不仅在岑蓉面前,星期天的李老师在别的同学面前也更多显现了她其实也还是姑娘家的那一面。

她会为哪个同学的一句话笑得直不起腰来。她常把上体育课的垫子、羽毛球拍之类都拿出来,和大家一起翻跟头、比赛打乒乓球。并常常为了一个球的得失和同学们争个不休。但她从不和柯争,因为柯总是让着她。他的球技比难得打几回的李老师无疑是强多了,但他多半是控制着节奏,在一开始杀她几个球,然后再放她几个,到最后再故意输给她。他愿意看她得胜时那兴奋得绯红的脸。当然,他更喜欢看她在垫子上翻跟斗时露出的那段白白的腰。所以柯总是紧跟在李老师后面翻。

他们更多的是弹琴、唱歌。中师毕业的李老师风琴弹得很好,她还会边弹边唱。《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五月的鲜花》等歌曲,都是柯在那时最喜欢唱的。大家围着李老师,柯则总是站在李老师的侧面。不仅因为他想回避李老师的目光,更因为他可以从这个角度纵情地审视李老师的侧影。她的细长的颈项令他着迷。她脸上那淡淡的蛤蜊油的香气更令他晕眩,还有她那一片沿着耳后渐渐淡化成金黄色的细密绒毛和白皙的颈肤。

柯痴痴地看着,歌声成了一种下意识。一股暖暖的电流令他浑身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柯,你怎么走神啦?”李老师停下风琴,伸出右手揽住柯的肩。

“不舒服还是太动感情了?你对音韵的感觉很不错的,唱歌又总这么认真入神,将来真可以去当歌唱家呢。”

李老师边说边下意识地用左手去摸柯的额头。于是,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柯有了平生第一次对异性乳房的切实感知。那一份温软而颤微微的感觉带给他的却是一种说不清是否嫌恶的体验。他以一种少有的反应,迅速挣脱了李老师的怀抱。

他清楚地捕捉到李老师脸上一掠而过的惊讶,他的脸烫起来,李老师的脸也随之红了起来。

那夜柯几乎做了一夜的梦,情境大致还是英雄救美或脱光李老师衣服那一瞬间,半夜醒来时,下体粘乎乎的,出了一小摊让他困惑的液体……他觉得从那以后李老师看他的目光有了某种异样,那是一种怀疑与鄙视……他长久地陷于恍惚之中。

新学期开始后,学校新来了一位体育教师,大背头、大方脸、大骨架,只是个子偏矮,大约一米六八的样子。

体育老师姓罗,可三天后同学们就在背后叫他“风太大”了。尤其是男同学,多半还谈罗色变,因为男生调皮或表现欠佳时,他还可能用篮球砸他们的屁股。

罗老师刚来时特别偏好上篮球课,在罚球线上示范时,却十投不中七八;每失一次便摇头:“啧,风太大。”

尽管风大,仍不屈不挠,直到连中两元才拍拍手,猛吹一声哨子:“看见没有?就得这样投!”

女生因为力气小,所以被放去自由活动,踢毽子、跳绳。男生则一律排队,依次投篮,一人一次。

其实对于小学六年级学生而言,那罚球线仍然是太遥远了些,而且也缺乏训练,所以大多数人双手投篮,使出吃奶的劲还往往碰不到篮框。可这时的“风太大”却不问三七二十一,投不中者不论风是否太大,一律不得重投。而几轮不中者,“风太大”操起篮球就往其屁股上砸,此时不论风大与否,百掷百中。

柯倒有些喜欢“风太大”。倒不是他没挨过他的篮球。其中自有特殊性在,但首要的原因是柯发现“风太大”对李老师十分谦恭、巴结。远远地看见李老师出现在小操场边便突然变了个人,迅速从同学们手中夺过篮球,如明星健将般将头发一甩,看好、看好地大声嚷着,潇洒地为大家示范运球和三步上篮,球出手后的目光不在篮框而在李老师的方向。

柯觉得李老师的反应是淡漠的,这使他从“风太大”的悻悻中品尝到自己之失落的某种补偿。

“风太大”还可谓柯的恩师,这也是柯比较喜欢他的一大缘由。

六年级的时候,李老师接任了班主任。“风太大”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对柯这个班的体育异乎寻常地重视起来。除了特别教授篮球外,他又开始在同学中筛选培养垒球尖子。

垒球作为一项体育内容,现在不知怎么销声匿迹了。在柯的那个时代和他所处的城市,一度却是中小学中十分兴盛的活动。大概因为它成本小,易开展,因而适合普遍缺乏经济条件的那个年代吧。它的大小介乎于网球和铅球之间,重量也介乎这两者之间。比赛的方法极简单,主要是如铅球般单纯的掷远,所以人人都会。但若真要比赛起来,却不是那么好得胜的,如同战士练习掷手榴弹,也自有其一定的技巧和规律。

“风太大”于此却独有心得,示范时,无论风是否太大,他助跑、侧身、振臂等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十投总有九回令所有同学唏嘘惊叹。这和他的经历有关,据说他在体校时曾先后夺得区初中组的头名和市高中组的第三名。所以在学生中物色苗子,重点培养以求传承,自然也就成了他的当务之急。

经过班级、年级、高年级的层层教练、层层筛选,从小就喜好在自家附近的运河里削水片并经常独领风骚的柯,最终成为“风太大”的独传门生。“风太大”给他制定的第一目标是辅导区高年级第一名,区里的前三名,市里的则走着瞧。

“风太大”给柯制定的训练计划是,除了星期天,每天下课后,留校做一个小时作业,然后上操场训练到天黑看不见为止。这就带来一个问题,下课一般是下午三四点钟,做一个小时作业后已快五点,再训练到天黑大约是六点多。这时候别的倒好说,一般只在中午塞过些青菜萝卜饭的柯,肚子早就咕咕叫了。身体可能受损倒罢了,训练效果焉能保证?

“风太大”自有办法。这也是柯对他一直怀有好感的另一大原因,每当训练前,等待着柯的,总是一个校门口大饼油条店买来的香喷喷的热烧饼,或者一只刚出炉的烤红薯。如果这是公费倒也罢了,难得的是这都是“风太大”花自己的钱买给他的,而他自己从来不吃任何点心。柯起先怎么也无法抗拒这份喷香扑鼻的诱惑,却又怎么也不好意思独吞这份厚意,尤其当他看到那些被留校或别的原因迟走的同学那口水直流的馋相时。

可是“风太大”把眼一瞪,说,一切服从教练!

而柯清楚,“风太大”自己不吃点心并不是因为他不饿,不过是因为他的经济能力有限罢了。柯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同学中早有此传闻。“风太大”父亲在三年自然灾害中病饿而死,他母亲虽然在一家商店当会计,却要独自抚养四个子女。“风太大”刚工作不久,在家里是老大,所以他的经济状况可想而知。

“风太大”的拮据是写在明处的。他抽的香烟从来都“劳动”或者“阿尔巴尼亚”等最低档的货色,身上老远就散发出劣等烟草那熏人的臭味。还有,上体育课时,无论汗出得再多,“风太大”从来不脱那件印着市体校字样的运动衣,原因不仅是因为那上面的字样,因为有同学发现过,他里面的背心是破的,或者有时候干脆就没穿背心。

这点柯也很有数,为他进行垒球训练时,“风太大”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他那双柯的印象中从来就没见他换过的旧皮鞋。一次“风太大”赤着脚为他捡球时,突然哎哟一声坐在了地上,原来不知哪个同学掉在操场上一把开着的削铅笔刀,把“风太大”的脚划开条长长的大口子。柯跑过去,看着那汩汩而出的鲜血浑身发冷,以为今天该就此结束训练了。哪知“风太大”唏嘘着嘴巴对伤口吹了一会后,呸呸吐了几口口水在伤口上,用手抹抹,拿块手帕把脚包起来,对柯挥挥手说,看什么?掷球去!

柯想自己去捡球,“风太大”不允,还是他去捡。所不同的是他把皮鞋穿上了,并且一瘸一拐不停地呲牙咧嘴。

有个细节柯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天“风太大”到区里去开个什么会,会上大概发了瓶汽水而他没舍得喝。反正那天训练开始时,他手上竟空前绝后地有了一小瓶汽水。瓶子和现在的小瓶可乐差不多高,却细得多,在人们心目中的价值却要比现在的可乐雪碧金贵得多。“风太大”没有开瓶盖的扳子,就歪着头用牙咬盖子,没想到盖一开汽泡咝咝地直喷出来,措手不及的“风太大”赶紧把嘴堵上去喝那喷出来的水,喝了几口没止住,忙喊柯“快、快”,没等柯把嘴张开就将瓶嘴往他嘴里捅,咯得柯牙都差点掉了。可还没等他喝几口,“风太大”又大叫一声停,还疾速地打了个篮球裁判的暂停手势,然后抢过还剩下来的小半瓶汽水,屁颠屁颠地向教师办公室跑去。

等他回来时,汽水瓶已经空了,柯知道一定是给李老师喝掉了。“风太大”擦了把脸上的汗,冲柯笑笑说,好险啊,没想到气会那么足。这汽水真不错,是吧?说完咂咂着嘴,孩子似地舔了舔嘴唇,又仰起头,将空瓶对着嘴倒举起来,希望还能流下一滴两滴,可瓶里就是一滴也不肯流出来。等他失望地放下瓶子时,那已然凝滑到瓶口上的几滴残液却滚落在他胳膊上,他慌忙伸出舌头把它们都舔了。

这细节有些发噱,可柯在一旁看着心里却有点发酸。这一小瓶汽水,他喝得最少,如果不是一开始喷得厉害,他恐怕一点儿也不会喝吧?

“风太大”训练柯时,运动量不知比柯大多少。学校不知是穷还是不太重视体育的原因,一共只剩下了三个垒球。“风太大”训练时,先在柯身边对他的技术动作、误差等进行分析,然后让柯把三个球掷出去,他光着脚冲过去一个个把球捡回来。分析、指导后,柯再投出去。如此往复几个来回,“风太大”就满头大汗,气喘如牛了。尽管如此,他从不允许柯去捡球,说要节省体力,多掷几回。并在每次训练结束时让柯做一组二十次共三组的就地俯卧撑,以锻炼他的臂力。

这样的训练从六年级上学期开始,前后大约断续进行了有三四个月。这几个月对柯的意义不小,让他更深地见识了“风太大”勤恳敬业的一面。

柯在六年级暑期辅导区小学高年级比赛中,一举获得了第二名。如果不出意外,训练能够长期坚持的话,谁敢说柯就进不了区里的前三名甚至市里的什么名呢?

直到发生了一件事。

通常他们开始训练时,学校里已空寂无人,除了负责摇铃看门的胖老太徐阿婆偶尔到教室里巡视一遍外,操场上黑乎乎空荡荡,只有柯和“风太大”的声音。而老师办公室里通常也总是亮着一盏灯。偶尔会有一两个别的老师逗留到天黑才回家,而李老师则几乎总是最后一个关灯出门的人。

为什么李老师下班后不回家去备课或批改作业?柯不知所以然,也没有多考虑这个问题。他感到兴趣的是,李老师因此而总是和他们差不多时间离校。这样,往往就成了“风太大”、李老师和柯三个人同路回家的局面。而一路上“风太大”总是笑眯眯地推着自行车一言不发地昂首走着,李老师则总会像个大姐姐似地和柯说这说那,令已累得浑身瘫软的柯迅速恢复了体力。

有一个现象是很久以后柯才警觉到的。就是“风太大”是骑自行车的,而柯和李老师都是步行的。起先“风太大”经常陪他们步行,一言不发地到大路口时就分手骑车先走了。后来情况却发生了变化。首先是内容上,原先说说笑笑的主要是柯和李老师,“风太大”多半是默默地叼着根香烟在一边听着。后来说说笑笑的主要对象就成了李老师和“风太大”,柯成了难得插上嘴的旁听者。再后来,“风太大”把这种格局也打破了,有一天刚出校门,他就拍拍自己的永久牌自行车说,来,我来带你们一段。

而李老师先是推托不肯,后来就坐上了他的车后架。柯自然也不肯坐“风太大”的车,因为他是学生,觉得不好意思。但他们俩都十分热情地硬要他上车(如果他不上车李老师大概也不好上车了吧),于是他也就顾不得太多了。

坐自行车对他来说实在不是个愉快的体验。不仅因为“风太大”把他和李老师隔绝了开来,而且还因为坐在车杠子上屁股很疼,还要忍受“风太大”身上浓重的汗味和有几分类似狐臭的淡淡的体膻。

再后来,柯就是再傻也开始悟出些什么来了。那就是,经常会发生这样一些情况,训练前,“风太大”买回来的烧饼呀烤红薯常常会多一块,递给柯一份后,手绢里还包着一份进了办公室,却对柯说, 你吃完先到操场上活动活动,我马上来。

柯起先以为“风太大”也舍得给自己加点营养了,到办公室吃大概是要喝点水什么吧。可没几天他就发现情况完全不是这样。那天他也觉得口渴,就到办公室外的水龙头上喝自来水,一抬头却从窗子里看见李老师在吃着烧饼,而“风太大”在一边举着他的大搪瓷茶杯在大口灌水。更异常的变化是,训练完毕后,“风太大”经常会对他说,我要去揩揩身,你先回去吧。或者说我还有些记录要做,你先回家吧,天不早了。

起先柯还有些磨蹭,故意在校门外等候李老师,可每当这种时候,李老师也奇怪地久久不见出来。

有一回,悟出些什么却又不肯相信的柯下决心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结果,便躲在校门外的一座土坟旁,观察李老师是不是和“风太大”一起回家。

结果,不仅两人一起出的校门,而且,两人是向相反的方向,即顾永林家的方向慢慢地踱去的。柯知道。那边尽是郊区的农田,往后很远才有菜农们住的村子。现在这时候,路上暮色沉沉地几乎不再看得见任何人。

他们上那儿去干什么?

起先柯还希望他们是上顾永林家家访去了。第二天探问了顾永林后,这希望才彻底破灭了。

他感到莫名的失落,对“风太大”也一度有了点讨厌的感觉。

其实柯的失落从新学期开始不久就产生了。

突出的标志是李老师不再叫他星期天去陪她值班了。这对柯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日历上星期天那令人神往的红色一下子变成漆黑一团。兴奋和神秘变成了百无聊赖的烦躁。唯一的安慰是,不久后就连岑蓉也不在李老师的邀请之列了。事实上是,李老师从此不再叫任何人陪她值班了。

这一事实反倒又使柯感到更大的困惑,她不再值班了吗?

柯不好问李老师,却从教师办公室的值班表上发现一切如常。实际上李老师不可能不值班,因为她是未成家的年轻教师。经常叫她值班主要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柯莫名地冲动着,想在星期天去学校看看,终于又不敢。

一个星期六上午,“风太大”叫柯和另外几个男生到他办公室去,说要组织一个乒乓球校队。一阵风掀动“风太大”办公桌的日历本,柯的心怦然一跳。他注意到星期天的那一页上折了一个小角。只能是因为柯对星期天这个日子太敏感,又对“风太大”和李老师之间的关系有着较多的了解,所以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断定这与李老师有关。

那个星期六下午,李老师不知为何是单独回家的,而柯因为放学后在外面和外班同学斗蟋蟀,斗胜了又得不到对方应付的一只蟋蟀罩而打了起来。对方有三个同学,柯却是孤身一人,所以三拳两脚立即就流起鼻血来。幸好这时李老师从这儿经过,大喝一声,对手一看柯的班主任来了,四散而逃。

呀,你怎么出了这么多血?

李老师大约是个见血要晕的人,她慌里慌张地抽出手绢扔给柯,自己却捂着脸蹲了下去。直到柯擦去了脸上的血,并用手绢捂住了鼻孔,她才脸色煞白地站起来,责问柯为什么不在学校训练,却还在外面跟人打架?

柯说今天罗老师(风太大)下午到辅导区开会没来。

李老师知道是这么回事便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察看了一下他的伤情,拉上他走了。

天很快黑透了,但两人边走边说着话,一点儿没觉得似的。

李老师似乎对柯的训练很感兴趣,一直在问他感觉怎样,成绩有没有进步。尤其是,罗老师是不是有水平,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等等。平时并不怎么爱说话的柯,这天也不知怎么兴致勃勃,把他所知道的罗老师的点点滴滴,甚至像喝汽水那回事,都一五一十地搬给了李老师,听得李老师一路上也完全忘了自己老师的身份,活像柯的姐姐样前仰后合地笑个不停,还直嚷嚷,好玩死了……还有呢?

罗老师现在不太教篮球,而是教乒乓球了。可是他打不过我们班上的陶胖子。有一回他又输了,就跟陶胖子说比赛俯卧撑,结果陶胖子一个也撑不起来,罗老师竟然一口气撑了60个。

真的?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李老师你知道同学们背后叫罗老师什么吗?

你是说绰号?你们还给老师起绰号?

没有,我们从来没有给你起过绰号。只有,罗老师……李老师你不会把我讲的告诉罗老师吧?

不会不会,你快说好了。

我们都叫他……叫他风太大! 柯接着把风太大绰号的来历和盘托出。

喔哟,我要断气了,喔哟,我要断气啦……

还有呢……

柯做梦也没想到李老师住在那样一个地方。

李老师家是一个带天井的大杂院,院子中间,有一口井圈石勒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绳痕的水井。水井周围乱七八糟搭着些小油毛毡披子,披子里正在不断地冒着煤烟和油气。小披子周围东一搭西一搭堆着煤球和自制的煤饼,还停着辆黄包车。四面空地里还南一只北一只地挤满了木头疙瘩、绕线圈用后的木轴(可当凳)和帆布小矮凳、在外吃饭的小桌子等等,挤得进出的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李老师领着柯弯弯绕绕地穿过天井,上了个窄窄的顶多能容一个人肩膀的小楼梯,嘎吱作响地到了二楼。二楼围着天井形成一个环形,李老师家在这个环形的最东头。因此要穿过好几户人家,家家门前都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家家都是咯吱作响的老地板,四壁也全是木板隔的。几乎家家屋里都黑糊糊的,依稀辨得出几个人影。这时候了谁也不舍得开灯,大开着门借残存的天光照亮。

李老师跟有些人家点头道一声,你回来了;跟有的人家则低着头一闪而过。

刚进李老师家时,柯的眼前一片昏暗。同样也没有灯。柯以为这是因为李老师没有回家的缘故,哪知当李老师顺着墙壁摸索着把电灯绳拉开时,眼前猛地蠕动起一个活动的东西来,吓得他差点叫出声来。

“好婆。”李老师冲那黑乎乎矮兮兮的身影打了个招呼。

“回来啦。”好婆应了一声,并揉着被灯光耀花的眼睛盯着柯直看,似乎弄不清那是个人还是物。

“这是我班上的同学。”李老师向好婆解释,“今天有事太晚了,我让他在我们家吃夜饭。”

哦。好婆应了一声,便撑着桌子,缓慢地站进来,轻轻地捶了几下腰后,下楼去了。

柯这才注意到,这好婆刚才并没有在黑暗中睡觉,而是在摸索着糊火柴盒子。这间屋子不大,放了一张张着黑乎乎蚊帐的大床和一张堆满杂物的八仙桌后,就没有多少空地方了。而在好婆站起来的小方桌前和大床上,堆满了许多刚糊好和待糊的火柴盒子,空气中弥漫着柯熟悉的糨糊气味。那时候有很多人家都做这种外发加工的活计,柯家有个邻居也是满屋子堆着这种东西。

李老师脸有些红,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火柴盒子,给柯腾出个坐下的地方。一边直向他解释,说好婆就是这么个人,怎么劝她都不听,其实家里并不缺她这几个钱。

柯喏喏地坐着,手脚拘束得不知怎么放好。他从答应李老师在她家吃饭就后悔起来。总觉自己太不懂事了,人家李老师不过是客气一声,怎么就鬼迷心窍地跟她上楼来了呢?再看看现在这样子,他真想马上离开,又不知怎么开不了口。

李老师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就把话头引到墙上的镜框上去,给柯一一解释上面的人是谁。镜框里放满了照片,大部分是黑白的,有一两张是人工着了色的彩色照片,显然是李老师刚照的。嘴巴特别红,眉毛也描得特别浓,怪失真的。柯盯着看得有些发愣,却没把自己的真实印象说出来。

没想到李老师踮脚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照片,说了声丑死了是吧,就指着正中的一张合家欢给柯看:

“看见我爸爸妈妈了吗?”

柯看了看,点点头:“边上那些都是你家里人吗?”

李老师又有些不好意思:“都是,这是我哥哥——我们家就他一个男孩,其余全是女孩,一共有7个子女呢,我是老七,从小就跟好婆过。”

“那他们在哪里呢?”

“他们过去都在兵工厂,现在……”李老师犹豫了一下,“我爸爸出了点事,就都迁回江西老家去了。”

李老师爸爸出了些什么事,柯觉得好奇,但看看李老师阴沉下来的脸色,就把话咽回去了。李老师也不再说这个,而是把指头指向右上角一张两寸大小,片子已发黄脱色的老照片,让柯猜那是谁。

柯站在小竹凳上仔细看了半晌,见那妇人约摸20多岁,身着紧身旗袍,手拿一把纸团扇,似扇非扇地掩在脸前,笑得十分艳丽好看。他很有把握地说:“这是你妈年轻时候吧?”

“她就是你刚才看到的人呀!”

李老师开心地笑了。柯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法把李老师好婆那几乎成了九十度伛偻的样子联系起来。

“李老师,好婆的背怎么那么弯呀,她多大年纪啦?”

“你猜猜看?”

“75岁?”

“太低了。”

“太低了?那是80岁?”

“还太低!”

“还太低,那就是……”

“87岁啦。”李老师十分自豪地说,“除了背弯点,好婆现在买菜、烧饭、洗点平常衣服,样样来事!你看,她还糊这么多火柴盒子。其实我不知跟居委会说过多少次了,好婆总是又把活要回来,说是不让她糊火柴盒就等于让她早死。”

柯啧啧道:“我看她走路都……”

“那没事。”李老师说,“那是小脚的关系。小脚,像棕子一样大小,用布裹成的那样,你看见过吧?”

柯说看见过,自己老家的奶奶就是小脚,洗脚时要剥棕叶一样扯开一块又臭又长的布条,里面的脚趾都窝在一起,十分怪异怕人。李老师却说,那是现在。过去时候的人,谁的脚越小,越讨人喜欢呢。裹惯了小脚的人,你让她松开她都不舍得呢。像我好婆,解放后我爸爸多少次把她的裹脚布都扔掉了,她就是不肯放。后来是爸妈领着全家下放到兵工厂,只有她留在这儿带我,没办法才自己把脚解放了。

“解放了?”柯觉得这种说法有些好笑。

“嗯。”李老师认真地说:“就跟人解放一模一样。要不然,我好婆哪能上街买菜烧饭什么的呀?所以,后来她自己也跟我说,就跟重活一世似的,解放的感觉真好。可惜,到底还是不如从来不裹小脚的好。”

说到这里,李老师若有所思地望着黑乎乎的窗外叹道:“小脚算什么啦?现在需要解放的东西还多得呢,你说是吗?”

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并不明白那话是什么意思。

像大多数人家一样,李老师家在天井里也有一个小小的披子,里面有锅灶和一只煤气味很重的泥煤炉。所不同的是,人家大多在楼上或天井里吃饭,而李老师家平时可能只有两个人,所以她们在小披子里吃饭。现在加了个柯,三个人坐在一张尺把高小木桌上,就有点转不开身子了。

晚饭很简单,泡饭、青菜和一小碟自己做的泡菜。好婆并没有为了柯的到来而特意张罗什么,只是临时煎了两个荷包蛋,让他和李老师一人一个。柯不好意思吃煎蛋,要把它搛给好婆,好婆端着碗躲开去,说自己牙不好,不能吃荷包蛋。可是她明明把泡菜嚼得咯吱脆响。

李老师看出柯的心思,就劝他别在意,说好婆平时就这样,基本上只为她才烧点荤菜,自己除非过年才喝上几口鸡汤什么的。

“好婆做的泡菜才好吃哪,你多吃点。”李老师直往柯的碗里搛泡菜。

“吃了,吃了,是很好吃。”

“听见没有好婆?同学也说你泡的泡菜好吃呢。”李老师眼光闪闪地贴着好婆耳朵,把柯的话大声学给好婆听。同时撒娇似地倚在她肩旁,手在她那弯弯的背上抚摸个不停,仿佛现今哪个人在抚摸他心爱的宠物一样,那亲热的样子真令柯感到羡慕。

柯还发现李老师在好婆面前完全没了老师的样子,话也特别多。吃饭过程中她除了招呼几声柯外,几乎一直在跟好婆说长道短,而且什么都跟她说,比方说学校门前修路挖了一条沟,那么烂的泥差点把她的塑料底松紧鞋粘掉;她们班的卫生名次上升到全校第四名了;门卫室打铃的胖老太跟好婆比起来其实还是个小姑娘,却已经有了很严重的心脏病,跟人说话前要深深吸一口气,说话中间又要停下来喘好几次气,可她的脸色倒始终红红的……

她甚至还说了许多柯和罗老师的事情,他们怎样训练,怎样能吃苦,估计一定会拿到好名次……

李老师说话的时候,好婆一句嘴也不插,只是不停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而脸上却一点特别的表情也没有。只是在听清柯喜欢吃她的泡菜后,马上站到她坐着的小矮凳上,竭力挺起那弯弯的背,伸长双手,抖呵抖呵地从柯头顶上的搁板上端下一只砂锅大的泡菜坛子,往小碟子里添泡菜。

柯想客气,连说够了够了,可好婆照样拿筷子在泡菜坛子里翻着。光线那么昏暗,也不知她凭什么弄得清的,一会儿搛一块白菜帮上来,一会儿是一片胡萝卜,一会儿又是青菜心,还有嫩洋姜、生辣椒,堆得小碟子满满的。

好婆重又抖抖地往搁板上放泡菜坛子,她那手,是怎么一双手呀,十个手指全是鸡爪子样弯着的,上面皱皮拉搭全是骨节粗突的筋骨,使起筷子却一点不比柯笨拙。

柯也真喜欢吃好婆做的泡菜,若不是在李老师面前不好意思,他恨不得就着那泡菜再吃它两大碗泡饭。那些泡菜简直是他生来吃过的最好的美味。这和那天他已经很饿有些关系,更重要的是那泡菜腌得确实是恰到好处,吃上去酸溜溜、脆生生的,还有点儿辣,特别开胃。花样也特别多,金红的胡萝卜、青青的尖辣椒、白嫩的白菜帮子,没一样见了不馋人。不像柯自己家,从来看不到这些东西。常年累月的,下稀饭的总是长长大大的青萝卜条子或黑乎乎的大头菜疙瘩,咸极了还苦兮兮的。其实柯家里虽然因为有四个小孩而经济也比较紧张,但总的条件可能要比李老师好一些,毕竟父母都是设计研究院的中层干部。可他对那时家里伙食的印象,基本上就是单调加乏味。

但是柯不喜欢好婆,他从小怕见老人。尤其是老太婆那种皱巴巴,吃起东西来瘪嘴不停呶动的脸,总让他联想起安徒生童话中骑扫帚的老妖婆来。

就是在李老师家吃晚饭的那个周末,整个晚上和星期天一大早,柯几乎都在剧烈考虑着星期天是否去学校看看。今天会不会又是李老师在值班?

远远就看到了那两扇紧闭的校门。

柯决心要进去看个究竟。他想象不出李老师有什么理由可以怀疑他有什么别的动机。

然而当柯潜至教师办公室后窗下时,他的心又如浪尖上的小船般颠簸起来。室内无人,门却是开着的。桌上有杯尚在冒着热气的开水和两小堆瓜子壳。此时的柯几乎已百分之百地肯定,李老师是在里间休息室的床上。因为他见过那个专供值班人员休息的小夹间,里面除了一张小床,连张凳子都没有。

从桌上的两堆瓜子壳上推断出,很可能是两个人一同进入了里间。

柯的心怦怦作响地跳得越来越凶了。

他猫在办公室窗下足有5分钟,仍难以决定自己是否绕到屋后面去看看。

值班休息处和前面的办公室原先是同一间堆杂物的大间,后来隔出一个仅三四平米的小天地。室内极暗,亮着一盏15瓦的电灯。后窗上刷着白漆,斑驳的亮点把柯渴望的一切袒露无遗,一团灰黄色的蠕动物首先进入柯的视野,渐渐地,他辨清那是一个硕大的屁股。

好一阵他才弄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

这对柯实在是太难得了,却也是那时的他怎么也无法接受的。尤其是那个风太大。如果此时柯有一只篮球,他必定会不顾一切地狠狠砸向他那个令人恶心的屁股!

柯对罗的痛恨首先自然是源于他对李老师的喜欢。其次则完全出自他那时的无知。他从李老师那压抑着的低吟中感受到的是凄惨、屈辱、绝望和不情愿。这令柯有一阵极其恐怖。不过他很快就又陷入了更强的困惑。他看到“风太大”像一团稀泥般瘫倒,脸朝着天,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而李老师那圆溜溜篮球形的,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幻想中,此时才真切地裸露的屁股,空前绝后地进入了他的视野。

李老师翻转身来,伏在“风太大”的身上,抱着他那大脑袋,轻笑着用自己绯红而发丝蓬乱的脸,摩挲着他那铁青色的胡茬密布的脸,两人叽叽咯咯地好一阵淫笑。

后来,当李老师也躺下来时,那两腿之间的一小团黑色再一次无比强烈地震撼了柯的心灵。早已绷紧了的神经达到了顶点,他感到自己胯下腾起一股无可遏止的冲动,不由得伸手捂住,随即自然而然地握紧了它。也不记得是不是还有什么动作,很快便感到一种全身心的抖颤,一小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根部缓缓流下。

那是柯正式成人的神圣标志,也使柯从此步入另一种惶恐,偶像坍塌了。

正如柯预感到的一样。

在小学即将毕业前不久,一个星期一的第一堂课,柯进教室后发现所有的人都十分反常。李没有来上课而代课的张老师(后来她又重新成为柯的班主任),对满堂兴奋莫名地交头接耳的学生们厉声喝斥:“吵什么,吵什么?感兴趣是吧?真是名师出高徒啊。笑吧,乐吧!”

柯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下课后,他和同学一起拥到传达室后面的小仓库和教师办公室去看热闹。有老师把着门,中气十足地哄赶着人群。人群中不仅有几乎全校的同学,还有在附近田里干活的村上的男男女女,不知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像赶庙会一样一拨一拨地拥向学校。

柯一眼就从人群中看见了顾永林的父亲,他赤着脚,满腿是泥,头上还沾着几根稻草。

其实,谁也看不清小仓库里或者教师办公室后面的小杂间里究竟有什么人在。只是都在传说,那里面分别关着“风太大”和李老师,双双在写检查。

柯的心抽搐不已,。

他拼着命往前挤,他不想看热闹,只想看一眼李老师。尽管他对“风太大”有一点得到报复般的快意,但他更为李老师感到痛心至极。人们对她的一切嘲讽讥刺都如钢针般根根扎入柯的心。

李老师偏着头,好听地弹着风琴,在温和的阳光下微笑着,柔婉地唱着《红五月之歌》的情景;她前仰后合地搭住自己肩头,却还连声催问着“还有呢”的情景;她不好意思地捂住自己照片,却颇为自豪地指着镜框中好婆年轻时的相片给他看的情景,都纷纷乱乱地闪回在柯的眼前。

而这和现实形成了多么残酷的对比呀!

星期天晚上,早就接到过看门的胖老太密报的几个教师和校长,按计划杀向学校,准确地破门而入,将正在床上的“风太大”和李老师当场按住。

“风太大”和李老师后来很惨。因为拿不出结婚证明而双双被关在小屋里检查交待了一天,当晚,还被学校代表送进了派出所。因为派出所拒绝接手此案并认定他们的行为不构成违法而被放了出来。两人当夜就双双在顾永林家不远的竹林里服毒自杀,却又被人发现,送进了医院。

后来,两人分别调到别的学校并听说他们立即结了婚。

再后来,听说两人都去了新疆。

再后来,就下落不明了。

那么好婆呢?李老师的事她知道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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