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母亲坐“桌面”

孟大庆

在我老家，“桌面”就是上首的主宾位置，自家人一般是不上桌席的，更没有坐“桌面”的道理。

在我儿子周岁生日的宴会上，我让自己的母亲坐了 “桌面”，这成了让街坊四邻津津乐道了好久的“新闻”。

乡村里对“桌面”是很讲究的，家里有红白喜事，“桌面”一般是给娘舅家的人坐的，或者是让给有一定身份有头有脸的人来坐。对于我母亲这样一辈子在农田里干活，不识几个字的乡村妇女来说，坐“桌面”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只有我姑姑家里有事，我母亲代表姑姑娘家人赴席时才有机会的。因此我母亲对“桌面”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结，更对仅有的几次理应坐“桌面”而没有坐成的往事“耿耿于怀”，并视之为对外交往的“屈辱”。

一次是我大姑家的儿子十岁生日，作为我表弟的大舅妈——我的母亲，按老家的习俗理应坐“桌面”，但我城里的两个婶子也去了，大姑很为难，认为我母亲好说话就没有安排她坐“桌面”。另一次是我小姑的儿子十岁生日，因为同样的原因，母亲又一次失去了坐“桌面”的机会。

这两件“外交耻辱”让母亲念叨了多年，一直念叨到我娶妻生子。每当她念叨时，父亲总会不以为然地“哼”一声走开，我忙安慰母亲：“姑姑们办事难呀，更重要的是您通情达理，她们才这样安排的。”我这样安慰时，母亲总说：“你呀，和你老爸一个德性！”长大的我豪情满怀地安慰她：“哪天儿子家有事一定让您坐‘桌面！”这时的母亲笑着说：“面朝黄土背朝天供养你和你妹上了大学，总算听到一句人话。妈不为难你，坐不坐‘桌面无所谓了。”

逢年过节，姑姑们齐聚我家时，母亲总是忙里忙外，一大家子人坐在桌上觥筹交错，唯独她没有上桌，别人硬拖也不成。我开玩笑让她坐“桌面”，她更是呵斥我“胡闹”，让我招呼姑父们上首坐，她则是等别人吃完才胡乱地吃几口了事，忙不迭地收拾满桌的残羹剩饭，为打牌的众亲友收拾“战场”，在麻将的稀里哗啦声里，母亲洗刷一大堆碗筷的声音是那样的冷清孤独。让我刻骨铭心的是，这样的场景历经多年母亲愣是没有抱怨念叨过一句。

我有妻子了，母亲也老了，也不念叨坐“桌面”的事了。我结婚那一天，请了全村的人吃喜酒，母亲忙里忙外，片刻消停的工夫都没有。宴席摆了几十桌，竟没有一个座位属于母亲，家里有事，母亲同老家的众多妇女一样，只有操持劳碌的命，别说“桌面”了，连 叨陪末座的机会都是奢望呀！望着母亲日渐矮小、任劳任怨、弓背忙碌的背影，那一天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欠了母亲什么。

我儿子周岁那天，家里请了厨师，母亲闲不住，常年煮饭、喂猪、剥棉花壳和掰老玉米的手抱着孙子站在门外招呼客人。当请客人们入座时，我郑重地提出让母亲坐桌面，母亲连连后退，不停地摆手，连声说“没有这样的理哎，不行，不行！”母亲惶恐的神情让我心痛：我们究竟对母亲这样的乡村妇女忽视了多久，才会让她对儿子家的“桌面”如此的胆怯？

母亲被我请到“桌面”的每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在她儿子虔诚执着的请求下，一寸寸艰难地向“桌面”挪动，仿佛就是正在走着自己辛苦劳作的一生。当母亲抱着孙子欠了半个身子坐下时，四下里骤然响起一片掌声。刹那间，我忽然明白，多年来母亲念叨的“桌面”其实就是对她的尊重和重视，可我们却忽略了很久。妻子接过母亲怀里的孩子，我扶正母亲，附在她的耳畔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您更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一辈子要强的母亲就这样忐忑不安地坐着“梦寐以求”的“桌面”，不时腾出一只手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泪花。那天母亲不停地接受别人的敬酒，滴酒不沾的她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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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赵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