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真实面目

2008-03-31 08:48徐绿树
37°女人 2008年2期
关键词:病房母亲孩子

徐绿树

那天下午,对面病床上住进一个病人,让我心里有点儿不情愿。自从母亲住进这里,几天来这间病房就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我们同吃同住同进出,说说笑笑已经习惯,有点儿不能容纳外人。

那女人很能说,看样子是平常农家妇人,但一点儿也不胆怯,大大方方的。她男人在一旁侍候着,递这递那,在她与我们说话的间隙,听着她的吩咐,不卑不亢,脸上不时露出宽厚的笑容。

我躺在床上休息,母亲跟那女人家长里短说个不停。

这是在泰安郊区的一家骨科诊所,是一个老中医凭祖传独学开设的疑难杂症诊室。这对夫妻来自盐城,据那位妻子说,他们两口子天不亮就起床收拾,中途倒了几次车才来到这里。他们准备在这儿长住,大包小包,脸盆锅碗的带了不少。女人比划着说,这一路上,上车下车,都是男人先把一嘟噜东西弄妥当,再回头来背她。

她得的是全身风湿性关节炎,两腿站不直,不能行动,双臂弯曲,白嫩的双手胖得怪怪的,指关节突出,无法打弯。她说:“很多年了,大门都没有出过,基本上成废物了。地里的,家里的,大人孩子,猪狗牛羊,都靠他一个人,好歹盼着农闲了还要找活打工,挣下钱供孩子上学,给我治病。唉,我这病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

母亲听了,不住夸她男人脾气好,夸她命好,摊上这么个老实会疼人的丈夫。她承认自己好命,可转瞬脸色就黯淡下来,说总归也不全是好命,不然怎么得了这样的病。只一转眼,她的脸色又明朗起来,生动地说:“不过,不怕的,我就不相信治不好它。听说这里的医生很灵,从这儿回去的那个老乡,现在走路可正常呢。”

很少说话的男人,开口前先习惯性地欠了欠身,“是啊,从这里回去的老乡,好得可利落了。”他转向自己的女人,“所以,你肯定也会好的,肯定会的。就在这儿安心治病吧,什么也不用考虑。”

整整一个下午,我们的病房里“叽里呱啦”没有住声。那男人一直光着厚实的膀子,在一旁照顾妻子的需要,谦和又体贴,透着那种男子汉可依可偎的温柔。

房间里多了两个人,也就多了很多事,夜里很晚才静下来。天气闷热,我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才迷糊过去,还没完全睡着,就听见对面床上有人低声耳语。

女人唉声叹气,说想家想孩子,也热,也累,睡不着。男人“吱吱嘎嘎”地坐起来,对她说:“要不扇一扇吧?”她“嗯”了一声,于是男人下床,四处摸黑找可以用来扇风的东西。女人说:“别找了,我要洗洗头。太热了,头发痒。”

男人说,那就洗洗吧,说完便开门“咕咚咕咚”下楼去,不一会儿就身重气粗地提了水上来。然后,在这凌晨的黑暗里,在这间狭小闷热的病房里,就着床与床之间窄窄的空隙,他们摸索着,“哗啦哗啦”地洗起了头发。

女人的手不能动,嘴却一刻也不停下,一会儿“这边,这边,用力点,用力搓几下……啊,就这样就这样,真舒服!”一会儿“这边,这边,这个地方没有洗着,使劲抓,使点儿劲抓,向下点向下点。嗯,就这样……”

他们这么一洗,好像洗了半个世纪一样。

天终于亮了。我有点儿不能忍耐,对女人说:“深更半夜的,你们不休息,别人也休息不好。他几百里地一路肩挑背扛地把你带来,不累吗?白天还要侍候你,晚上也不让他休息一下……”

男人赶紧说:“我没有什么,我不要紧,打扰你休息了。”

转眼到了麦收时候,男人要回家割麦子了。一大早,男人出去买了一大堆吃的用的东西,包括女人换洗的内衣、袜子,还有卫生巾等等,一应俱全,脸上堆满笑,跟周围每一个人打招呼,拜托大家照顾他老婆,替她打饭、熬药,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大家都真心应承着,让他放一百个心。其实,这十几天过去,女人已经能够简单自理,大家照顾她是不成问题的,可他仍然一脸不舍和牵挂。

仅仅离开四五天,男人就风尘仆仆赶了回来,还带来各种家乡土产。女人自是问长问短,问了孩子问老人,问了收成问家畜,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

大家问他怎么这么快就把地里的活儿收拾好了,他说:“还没完全好,只是这两天不打紧的当儿,我抽空过来看看,怕有什么闪失。这里的饭她也吃不习惯,我一块儿送点家里的吃食过来。”

第二天,男人果真匆匆走了。

女人已经能够坐到炉子前给自己熬药,也能自己扶着墙上厕所了。男人还是隔三差五就跑回来,安顿一回,嘱咐一回,又匆匆离去。

我和母亲要出院回家了。听说我们要走,女人竟然一步一步挪下楼来送我们。

半个月后,我们回去复查,在医院门口迎面碰见她,正要出去买饭,虽然走起来还是一拐一扭,但能走那么长一段路去买饭,看来真是希望在即了。

后来我们没再回去过,也就没了他们的消息。只是此后,每当我为工作而忙累,为生活而心生苦涩时,心底常常映出他们的影子,常常想起他们对生活没有多大要求,却顽强追求,不肯放弃的那种泰然与幸福。

(摘自《黄河黄土黄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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