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的那个春天

2008-04-14 08:41蔡如鹏
中国新闻周刊 2008年12期
关键词:讲话稿工人阶级中国科学院

蔡如鹏

30年前,在那个以“科学的春天”闻名的科学大会上,科学家们从邓小平“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自己的一部分”的讲话中,感到他们成了“自己人”

1978年3月18日,北京。

下午3时,38岁的青年数学家杨乐与5000多名科技人员一道,迈进了人民大会堂。这座庄严的国家殿堂,已经很久没有向他们敞开了。自“文革”以来,这是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群体,第一次步入人民大会堂,接受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刚刚复出工作的邓小平,在当天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上说,“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自己的一部分”。

这句今天听来再平常不过的话,在当时让很多科技人员激动不已。年逾花甲的南京天文台台长张钰哲听完,流着泪感慨道,过去知识分子被当作异己,现在成为“领导阶级”的一部分,终于成为自己人了。

30年后,杨乐仍对那个春天记忆犹新,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听完小平同志的讲话,不少老科学家都由衷地表示,自己迎来了第二次解放。”

国家科委原副主任吴明瑜,曾参与了邓小平在科学大会上讲话稿的起草工作。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句话虽然只有十几个字,但字字千钧。在这背后,是我们党对知识分子政策几经变化的曲折历史。”

回顾新中国成立后的历史,知识分子们经历了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到“劳动人民的知识分子”再到“工人阶级自己的一部分”的过程。

“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

吴明瑜还清楚记得,上世纪50年代初“全国教育工会”成立的情形。

那时全国刚解放,各地的工人纷纷成立工会。这股潮流也吹进学校,那么,教师是不是也该成立教育工会呢?“教师也靠工资生活,属于工薪阶层”,吴明瑜说,后来,政府也批准了教育工会的成立,“教育工会的成立,事实上说明政府承认了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吴明瑜说。

但在当时,政策上对知识分子与工人并不一样。

当时的知识分子,大多出身于地主或资产阶级家庭,用当时的视角,他们受的是资产阶级的或旧式的教育。因此,在建国后,他们的阶级属性被定为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对他们进行思想改造,就成为对待知识分子的一项基本政策。

上世纪50年代,毛泽东曾多次说“知识分子的世界观是资产阶级的,他们是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在随后的1955年肃反运动和1957年反右运动中,很多知识分子受到打击,被当成“教育和改造”的对象。

当时,中共党内有不少高级领导干部,不同意毛泽东的看法。但由于毛泽东极高的威信,他们不可能从根本上纠正这一错误政策,只能做一些修修补补的工作,保护知识分子。

前中国科学院政策研究室干部罗伟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在反右运动中,全国有几十万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仅北大、清华这些学校就有几百上千人被卷进去。这让时任中国科学院党组书记的张劲夫感到很为难,要开展科学工作,就要团结科学家,又怎么能打倒他们呢?

张劲夫反复考虑后,向周恩来、聂荣臻建议,在反右运动中要保护自然科学家。周恩来做不了决定,说这要请示毛主席。毛泽东听完张的意见后说,张劲夫你很大胆啊。张劲夫说,这些老科学家都是“国宝”,不能不保护。

后来,毛泽东同意了张劲夫的意见。1957年9月8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自然科学方面反右派斗争的指示》。这份指示说,对于那些有重大成就的自然科学家和技术工作人员,除个别情节严重非划不可者外,应一律采取坚决保护过关的方针。

1957年6月9日,《光明日报》发表了曾昭抡、钱伟长、华罗庚、童第周等五位科学家的署名文章《对于有关我国科学体制问题的几点意见》。很快,这份意见被批判成“一个反社会主义的科学纲领”。

不久,曾昭抡(时任高等教育部副部长)、钱伟长(时任清华大学副校长)分别被他们所在的高等教育部和清华大学划成右派,与费孝通、黄药眠、陶大镛、吴景超等一起,成为当时闻名全国的右派“六教授”。

但华罗庚(时任中国科学院数学所所长)和童第周(时任中国科学院动物所所长)却在中国科学院逃过一劫。罗伟记得,科学院领导只是找二人谈了谈话,让他们做些检查,但一律不划右派,不搞批斗。这与张劲夫有意识地保护是密不可分的。不仅如此,张劲夫还专门找到清华大学校长蒋南翔,请他不要定钱伟长右派,因为当时钱伟长还兼任中国科学院力学所副所长,但蒋南翔没有听。

曾昭抡、钱伟长头上的“右派分子”帽子,一直到1980年才得以脱去。

“劳动人民的知识分子”

1962年2月,全国科学技术会议在广州召开。

会议原定讨论新的科学规划,但在讨论过程中,话题逐渐集中到知识分子的政策问题上。

吴明瑜也参加了那次会议。据他回忆,周恩来在会上做了一个讲话。在讲话前,周非常谨慎,事先在宾馆里查阅了很多资料,还与身边的人商量,该如何回答提问。

最后,周恩来在讲话中说,知识分子虽然从事的是脑力劳动,但与体力劳动者只是分工上的不同,也是为人民服务,是“劳动人民的知识分子”。但他同时也强调,知识分子不能忘本,虽然现在是劳动人民的知识分子了,但过去接受过资产阶级的教育,还需要继续改造。为了说明不忘本,周恩来还打比方说,我出生在绍兴,成长在淮安,所以有人问我是哪里人,我就说是江浙人。

周恩来的话让在场的科学家们很高兴,著名声学家马大猷兴奋地说,“听完总理的话,如坐春风”。

随后,陈毅副总理又在会上,做了著名的“脱帽加冕”的讲话——给知识分子脱去资产阶级的帽,加上无产阶级的冕。他说:“有些人说,我们跟共产党走了12年,共产党总是不相信我们,还是把我们当成外人看待。这样下去怎么行呢?这个问题必须解决……你们是人民的科学家、社会主义的科学家、无产阶级的科学家,是革命的知识分子,应该取消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今天,我跟你们行‘脱帽礼。”这一番讲话,感动得在场的科学家热泪盈眶。

但在当年六七月的北戴河会议上,毛泽东否定了周恩来和陈毅的讲话,刚刚脱下的“资产阶级”帽子又重新戴在了知识分子的头上。

“文革”时期,对知识分子实行的错误政策越演越烈。

物理学家何祚庥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当时,科技人员被强制要求参加各种政治运动,绝大多数科研工作被迫中断。”中国科学院上海植物生理研究所360名职工,被打成“特务”的竟然有142人之多。当时在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工作的杨乐回忆说:“差不多所有从海外回来的知识分子,都被怀疑成派遣回国的特务,接受审查,不同程度地受到压制,甚至是迫害。”

在那段特殊的时期,知识几乎成了罪恶,知识分子几乎就是罪犯,被打入社会底层。杨乐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在“文革”期间,正常的学术职称评定全部被取消,基本上没人提及,因为“它被看成是一种带有侮辱性的称号”。

“工人阶级自己的一部分”

1977年,邓小平复出工作。吴明瑜说:“他一上任,就自告奋勇地抓科学和教育工作,说不抓科教,四个现代化就没有希望,并积极推动科学大会的召开。”

据当时在中国科学院政策研究室工作的吴明瑜回忆,邓小平在那年7月正式复出前,曾于5月12日和24日,分别约时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的方毅、李昌,以及王震、邓力群、于光远谈话。在这两次谈话中,他都强调,实现现代化的关键是科学技术,要在党内造成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氛围。“邓小平选择的这个突破口,就是科学技术。”吴明瑜说。

邓小平整顿科教工作的第一步,就是主持召开了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1977年8月4日至8日,他邀请全国30多位科教界的知名人士,包括吴文俊、邹承鲁、马大猷、王大衍、周培源、苏步青等,举行座谈。会议形式很随意,邓小平和科学家们围坐成一圈,气氛也非常活跃,大家畅所欲言,还不时有人插话。会上,邓小平再次提出“知识分子是劳动人民的知识分子”的观点。他说,无论是从事科研工作的,还是从事教育工作的,都是劳动者。

在这次会议之后,有关部门就开始筹备全国科学大会。吴明瑜等人被安排为邓小平起草在大会上的讲话稿。如何写好这篇讲话,让吴明瑜等人费了很大的脑筋。他们感觉,再仅仅说知识分子是劳动人民的知识分子,已经不够了,“是不是可以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研究,做些阶级分析?”吴明瑜提出。

当时负责大会筹备工作的中国科学院副秘书长童大林,了解到吴明瑜等人的想法后,建议他们研究一下马克思在剩余价值论中有关知识分子的论述。于是,吴明瑜他们马上搬来26卷《马恩全集》,逐一查找。最后发现马克思在书中,多处提到技术工人、教师和艺术家,并对他们的阶级成分做了分析。

马克思在书中写道,在工厂,一般的技术人员既是专家,又是雇佣劳动者,他们参与了创造剩余价值,受工厂老板的剥削。教师在学校教书、歌唱家在剧院唱歌,同样也是为学校老板或剧院老板卖力,受他们的剥削。“马克思的阶级分析,是看一个人在社会经济生产中所处的地位,来判断他的阶级地位。马克思从来不用世界观来分析阶级,世界观分析阶级是分析不清楚的。”吴明瑜说。后来,吴明瑜等人把马克思的这些话,都引进了邓小平的讲话稿中。

至于,在讲话稿的起草过程中,到底是谁最先提出了“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吴明瑜把这归功于“大家集体讨论的结果”。他们在分析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阶级成分时,考虑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是解放后成长起来的,大部分来自于劳动人民家庭,接受的又是新中国的教育,怎么反而变成资产阶级了呢?因此,不论从理论上,还是客观实际上,吴明瑜等人都得出“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自己的一部分”的结论。

邓小平很满意,也很喜欢这句话。他看完为他起草好的讲话稿后说:我看写得很好,文字也很流畅,多半都是我讲过的话。

不过,很快这句话就在中共中央引起争论。当时,汪东兴看了这篇讲话稿后批评说,我看这个稿子马克思主义水平不高,譬如,毛主席所说的知识分子要改造世界观,就应该谈一下嘛!汪东兴还特别指出,“对知识分子要团结、教育、改造”。方毅、吴明瑜听完后,就请示邓小平,是否需要做些修改。邓小平十分干脆地回答:“一个字也不要改!”

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就在全国科学大会召开前两天,中央负责宣传工作的一位领导打电话给方毅,说邓小平的讲话稿有两处需要修改,一是一处标点,二是把“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自己的一部分”修改成“我们已经有了一支工人阶级的又红又专的知识分子队伍”。

接完电话,方毅马上与吴明瑜等人商量。大家都认为,第二处修改是“偷换概念”,原来的意思是从整体上界定知识分子为工人阶级,修改后的“一支”又占整个知识分子队伍多大比例呢,10%,20%,还是30%?方毅认为,修改得这样含糊不清,就是想把邓小平关于知识分子的政策模糊掉。于是,立即向邓小平汇报。邓小平听后说,第一条意见接受,第二条不改。

这样,科学家们才在随后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上,听到了那句令他们激动的话,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次解放。

有人统计,邓小平一个多小时的讲话,中间19次被掌声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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