雉河一捧泪(散文)

2008-04-15 10:33
安徽文学 2008年4期
关键词:太平军

梁 爽

“等死不如来起反,我们拥戴张乐行!等死不如来起反,我们拥戴张乐行!”士兵们手执兵刃,击地为拍,群情激奋,声浪震天。

站在阅兵台上的张乐行,望着黑压压的士兵方阵,突然有一丝紧张和一缕冲动:“当朝官吏以刀锯而代扑责,用贿赂而判生死。酷以济贪,视民如仇。竭万姓之脂膏,充其溪壑,故迫使我捻军大起义师,救我残黎;除奸诛暴,以减公忿。我们当协力同心,共诛妖鞑!”

这一幕,映现在1855年秋的雉河集。

张乐行带领的捻军,在皖北涡河、淝河流域的日趋活跃,引起了清王朝的极度不安。尤其是张乐行为救其族子张扬,亲率数万人包围河南永城公然劫狱,更使清廷不敢懈怠。本来,一个太平军在天京(今南京)已经搅得天翻地覆,使江南一带人心惶恐,让大清的统治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突然间又冒出了个捻军,而且声势愈来愈大,虽然影响力还不能与太平军并论,但“星火可以燎原”,如果不及早控制,后果不堪设想!

清廷决定出击,但以攻心为上,“尽赏顶戴以笼络之”。兵部侍郎周天爵受命于危难之际,接到镇压捻军的任务后,彻夜难眠。他知道,皖北一带自古好武,多出英雄,这里不光是一个天然的战场,而且民间极易抱团,铸成凝聚力。

“张乐行,这个对手不好对付呀!”周天爵拍了拍脑袋,希望能够击打出一些策略应急。

尽管有种怯惧,但周天爵绝不敢抗旨不遵,还是委派其长子硬着头皮、坐顶大轿、场面排场地来到了张乐行的老家,位于涡阳城西北六公里的张家村。

两兵相接,不斩说客。张乐行自然了解不速之客的来意,还是热情地接待了这位特派大员。

一桌农家菜,一壶涡水酒,使周天爵之子感到张乐行的一番诚意,同时也派生出一些误解,他自感张乐行的揭竿而起,目的还是讨个官儿做,采取目前的非常手段,实际上是满足个人官欲的非常途径,是与清廷讨取更高官位的非常筹码。

特派大员的一段劝降词表达得直白而露骨,也使其胸无点墨、有勇无谋的特性暴露无遗。

“大人,你对我的身世一无所知!”张乐行脸色一沉,怒色显现。

“当年,我家有良田五百余亩,后来兄弟分家,虽只得一顷多地,但足以自给自足。出身于地主家庭,年轻时中过秀才,使我本人不光经济富足,而且仕途有望。”不管周天爵之子有无耐心倾听,张乐行回忆起往事津津乐道。

“我是重义重友之人,沉湎于幸福的家庭生活中,不是我的本性。当时,我们村一半以上的乡邻手里只掌握着不足三成的土地,拥有二百亩以上的地主们掌管着全村土地的七成之多。手里无粮心发慌呀!

“我们这里属两淮盐区,吃的淮盐,味苦价昂,而邻近长芦盐区所产的芦盐,味好价廉。由于当朝盐政划分十一个不合理的盐区,因此,不少贫苦人家私往长芦盐区贩盐,从中牟取小利,维持生计。我出于大义,抛弃优裕的条件,组织乡里乡亲护送这些私盐贩,反抗当朝盐官、盐巡的迫害。实际上,是你们这些不作为、乱作为之人,逼迫着老百姓为生存抗战,而后才形成了今天捻军的阵容。故乡亲们一开始戏称我为‘盐趟主,现在又尊称为‘捻头。民之苦怨,久而不解,这难道不是清廷的责任吗?”

张乐行讲得朴素、真挚而坚定,来者似乎被其中的细节所打动,迟疑了半天,才意识到此行的使命。

“客观的存在是你主观的认识,我稳固的大清江山不可忍受半点侵犯。乐行为义士,更是明白之人,我很乐意与你成为朋友,也在此以友人的名义奉告一言,还是早日归顺平息为好,这对你、家人、部下、乡邻都有益处。否则,后果只能是苦果,结局只能是残局呀!”周天爵之子软中带硬,话里含针。

此刻,一群老鸹在空中盘旋,嚎叫不止。张乐行高声招呼手下爱将张德才:“兄弟呀,你把这群乌合之众中的那只白颈老鸦打下来,给他点儿厉害看看。”

在捻军中享有“神枪手”之称的张德才一枪中的,一只白脖子老鸦即刻从空中坠落在周天爵之子的面前。这位劝降大使面如土色,噤若寒蝉,慌忙起身告退。

“不送了,大人!”张乐行轻轻抬了抬手,示意手下放行。

张乐行的捻军闹的动静越来越大,队伍的浩气斗志、游击行踪令敌人望而生畏,闻者颤栗。在豫东的战场上,占夏邑,逼归德,围永城,大败清朝提督武隆额部;在皖北的角斗中,围亳州,取蒙城,攻宿州与怀远;复东出砀山、萧县,逼徐州。

捻军是以爱民为根本宗旨的,因此,入伍的门槛很低。一时间,身陷穷困的乡民、怀抱爱国情怀的志士大量拥进捻军,兵力强盛,据点巨增。

“禁止抢掠,严缉奸淫。贫民衣粮,不准扒运。”“仰四城乡民,各安尔业。”捻军《行军条例》等一系列军令的颁布施行,使这支自发而成的农民军在猛然间似乎向正规军转型了!

队伍的庞大是一种浅在的表象,“居则为民,出则为捻”的特征仍是困扰捻军扩充的最大瓶颈。貌似强大的捻军还仅仅满足于获取财物,满载而归,竞技水平、兵器装备、作战谋略、军队建设、据点稳固依然停留在低层面的运筹上。一些战役的胜利,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取决于激情、侥幸、盲动和阵势上。

我在撰写此文时,遍寻史料也未搜索出张乐行所指挥的著名战役,为此遗憾不已。

真可谓热度让人敬,实力令人忧呀!

面对清军的重兵压境,捻军难道会沦为一支“蔫军”?张乐行心急如焚,他深知自家军队战斗力的高低。但是,现实中的因素是现实所决定的,他也无力克服。将士普遍素质不高,如若每日灌输作战常识,必会日久生厌,丧失军力;兵士如若脱离农活,专心习武,那庞大的军费开支和每日的膳食费用又有谁来承担?

内力达不到目的,就须由外力来作用。张乐行出招了,他力图借助立场相同,目标一致的外力来改造和重组手下这支军队。

除了太平军,别无选择。

张乐行率捻军与雉河集依依惜别,浩浩荡荡向淮南开拔,此行名为会师,实为投奔。

太平军很给面子,豫天侯陈玉成、合天侯李秀成等率部北上接应捻军,张乐行即派主力干将龚得树、苏添福等迎接太平军。

在霍丘、六安交界处,两股民间力量终于会合。在握手相拥的一霎那,张乐行泪如泉涌,他深切地感受到心与心的贴近,也体味出战争的艰辛。

当时的太平军,同样需要联盟,因1856年的天京动乱,力量也大不如前,甚至呈削弱之势。张乐行的到来,使太平军如虎添翼。

两股反清力量的融合,使军事实力坚不可摧,全军上下士气高涨,向清军发起了猛烈进攻,一举占领了正阳关和霍丘。

1859年7月,捻军和太平军一道攻下定远,使捻军名下的地盘与太平天国占领的庐州(今合肥)等处连为一体。同时,捻军还协助太平军进行鄂东战役、浦口战役、三河战役、潜山地灵港和太湖小池驿战役、挂车河战役和第二次西征战役、保卫安庆战役等等,表现出了极强的责任心和协作力。

次次携手,场场获赢。太平军对张乐行的信任与日俱增,攀至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太平天国先后赐封张乐行为成天义、征北主将和沃王。“祯命养飞龙,试自思南国之屏藩,谁称杰士;中原争逐鹿,果能掌北门之锁钥,方算英雄”。作为最高首长,天王洪秀全给予张乐行最高评价。

太平军对于张乐行的过度看重,让捻军内部的心理发生倾斜。刘永敬、刘天台为首的部分捻军以思乡情绪弥漫为由坚决要回归大本营雉河集,尽管张乐行和军师龚得树极力反对,但每次劝慰都是无果而终。张乐行一怒之下,与龚得树合谋,用正义之剑斩去了刘永敬、刘天台充满叛逆和私欲的头颅。

北归老家思想的蔓延,不是武力所能阻挡的。蓝旗部众对张乐行、龚得树的极端做法产生了埋怨和抵触情绪,其他旗头的戒惧心理日益浓重,看待张乐行的目光中已经布满了猜疑。捻军本来坚硬的结构开始动摇,蓝旗部众不告而北归,连锁反应使各部捻军在数月之内义愤而走。

捻军力量受到重创。张乐行深为兄弟因不解出走而懊恼不已,一再发出《檄文》,斥责“各思苟安之计”,明言“回家固守土圩,徒知抢掳,利己之私,久则足以自毙”。他真诚地希望“有志成大业者,整顿兵马,同心一气,会兵北剿,共建基业”,然而应者寥寥。

军力的逐渐削弱使张乐行只好退求其次,因军事力量的薄弱,淮南的形势急转直下,无奈下只好率余部不再坚守霍丘、正阳关,转至六安。此时,张乐行开始对自己的决策进行深刻反思,难道当初自己的判断是多虑了吗?难道自己的决断是独断了吗?自己的意识没有偏差,那老根据地现在的斗争形势为何又这般如火如荼?

陈玉成代表太平军一方,是张乐行的顶头上司。1861年底的一个夜晚,他喊来张乐行,摊开作战地图,借助微弱的灯光,分析战事,坦陈利害。两人一夜未宿,谈兴甚浓。

天一亮,陈玉成一拍桌案:“就这样定了,乐行。目前的形势决定我们必须谋求向北进展,你速率捻军转回本部。”

张乐行率部赶赴皖北,此时颍州战役激战正酣。两支捻军摒弃旧日恩怨,迅速合力抗击清军。血光燃烧了两个多月,两军无数条生命在对垒中湮灭。战线的过度拉长,再次暴露出捻军的致命弱项,战术无术,后援迟缓,致使整个军队损失惨重。

在大撤退的过程中,敌人死死揪住不放,在颍上、在太和,边赶边追、边追边打,捻军一路被动,只有逃离的份,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腥风血雨,场面悲壮。好在行军的速度还算快捷,尽管兵力耗半,但主力部队总算沮丧地回到了大本营雉河集、尹家沟一带。

抵达老家,捻军惊魂未定,谈战色变。自捻军宣告诞生的那一天起,一直是高歌猛进、凯旋收场,老百姓称他们是“常胜将军”。而今“败军之将,无颜求生”呀!一时间,全军上下士气低落,无心再战。

张乐行此时难以预料在若干年后,有一位名曰毛泽东的后生,也是处于困境,却总结出了一套实用的军事理念:“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凭靠这种韬略,很快摆脱被动,手握曙光。看来,战争的胜利不是面子挣来的,随机应变、以智致胜才是最佳境界。

守而不攻是军中大忌,捻军本应立足根据地及时进行休整,由于“败军之将”的意识击垮了意志,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人敢再提“战争”二字,全军似乎忘记了自身存在的本质和价值。

正当捻军沉寂之时,清廷却在连续召开多场次的高端会议,专题研讨围剿捻军事宜。虽然清朝这座大厦摇摇欲倾,但是“船破仍有三千钉”,愚忠的大臣们拚命地抱住大厦底座,以求拖延倒塌的速度。他们深知,一旦倾覆,他们的命运也会日暮西山。

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是战场上的一只老鹰,凶猛、奸诈不乏机敏,与捻军交战多年,套路谙熟。他了解捻军的特性,洞悉捻军的软肋,同时,内心深处也含有敬佩和惋惜的成分。这一次,他受朝廷的委托,亲率重兵合围捻军,就是瞅准了捻军低迷苦守,徘徊不前的现状。出征前,僧格林沁立下誓言,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一个是有备而来,士气轩昂;一个是毫无戒备,松散如沙。两军的交锋结果当然不会出现奇迹。清兵如旋风般卷向皖北,直抵捻军据点。安坐家中的捻军来不及考虑,就要随手拿起兵刃冲向战场。一场算不上激烈的厮杀,清兵战果显赫,兑现了诺言;捻军则丢盔解甲,溃不成军,雪上凝霜。捻军在家门口让人伤了自己的元气。

1863年3月中旬的这一战,当是捻军建军以来的“耻辱战”,更是走向衰落的分水岭。

张乐行总算杀出了一条血路,这时的他才定睛看了看身边十余名紧随者:儿子张喜、义子王宛儿和几位侍卫,都是家兵家将呀。奋战十余年,统领捻军八年多,打到最后,贴身随从居然还是自家几个人。

张乐行怅然若失,悲伤至极。

夜幕垂临,张乐行忙问儿子:“今为三月几?此乃何处?”

“爹,今个是二十三。咱到了蒙城西阳集。”

“西阳?这不是表亲李家英的家吗?何不到他家暂时避难。真是天助我也!”张乐行一说到昔日旧部、捻军所属的蓝旗首领李家英,脸上泛起多日不见的笑容。

张乐行宽厚仁慈的性格再一次遭受了撞击,而且永远失去了回旋的机会。他实在难以预料,李家英自从在太平军合作决策上产生歧义并不告而别后,就已经对捻军的结盟失去了信任。这一天恰好又是李家英举旗易帜的日子。他的到来,无疑是李家英向宿州知州英翰谄媚立功的最佳贡品。

天未放明,张乐行和他的随从就被清兵从李家英圩寨的被窝中拉了出来,并附之以沉重的刑具。

战场上拚杀了无数个回合,张乐行与僧格林沁从未谋面。这一次,俩人相见的场合和情境显然是不友好的,也是不平等的。清兵一再催促,并用武力押解,张乐行始终坚持立而不跪。

俩人在对视中相互打量和评价着对方。张乐行英气凛然,豪气外溢,尽管身负枷锁,但透着一股非凡的气度,果真一位良将!

僧格林沁鹰气四射,霸气十足,举手抬足都有一种无畏困难的气慨,可谓一位骁将!

短暂的揣测使二者之间突然间生出互赏的心理,之所以陡然滋长出这种不合适宜的意识,其根源还是在那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的较量。

哗啦啦的铁镣声提醒俩人重回现实。张乐行再次将如炬目光射进僧格林沁的内心深处,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何故反?”僧格林沁清了清嗓音,提高了嗓门。

“行不好反,官反之耳!”张乐行一语惊人,威武不屈,神情安然淡定,好似在谈判桌上与对手叫板。

僧格林沁深知张乐行是条硬汉子,为了防止出现难堪的窘境,不敢再作深入审问,急命押入大牢,择日凌迟。

张乐行的一生终结于义门集周郢,陪伴他的仍是张喜和王宛儿二位孝子,时年1864年4月5日(即同治二年二月十八日),距张乐行结捻起义正好十二年。

一个人和一个王朝的背影,渐渐离我们远去。

作者简介梁爽,安徽亳州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郑州小小说学会会员,亳州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亳州广播电视报》总编辑,先后在全国报刊发表作品近千篇,部分作品荣获国家、省、市级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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