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一天

2008-04-21 03:23
山西文学 2008年3期
关键词:四叔垭口

黄 风

一路上跑得挺野的大客车,没想到爬山时非常无能,不停地吼叫着,挣扎出一缕一缕的黑烟。从山顶往下翻的时候,却又快得人头晕目眩,如果不是嘎吱一声停下来,我后来想它会飞起来,把弯曲的山道轻而易举地走成直线,从一个山头飞到另一个山头上。

大客车停下的时候,车里的人一阵前俯后仰。我的下巴碰在了前面的座位上,手里拿着的书飞了出去,一页页书纸扇着翅膀,像只受惊的鸡一样。都以为撞上了什么,急刹车,司机却大声吆喝:

“广武到了,广武到了!”

一听说是广武,我这才知道车已经扎下雁门关来,我要下车的地方到了。一起下车的,还有当地的两三个老乡,大包小包的,有一个一下车就跑到路边哇哇干吐,吐得泪流满面,望着扬长而去的大客车大骂。

大客车扬长而去的方向是金沙滩,村庄与树林淹没在一片灰茫茫之中。风越过附近的几十冢汉墓刮来,把路边的白杨树刮得哗哗直响,没黄的叶子翻转过来,透着生铁一样的光芒。那哗哗的响声直到多年后我都无法忘却,一站在城市的广场上或公园里就想起来,想起那首流传在雁门关外的歌谣:

雁门关外野人家,不种桑榆不种麻。

百里并非梨枣树,三春哪得桃杏花。

六月雨过山头雪,狂风遍地起黄沙。

说与江南人不信,早穿棉衣午穿纱。

从金沙滩刮来的风又冷又硬,几位老乡转眼就被刮得不见了,马路上只撂下我一个人,还有身旁的一卷行李,一蛇皮袋子书。

在此前,我只来过这地方两次,准确地说是路过两次,一次是去大同,另一次还是去大同。两次去大同,使我道听途说了许多,雁门关外有一个金沙滩,还有一个广武村。来之前教育局的人吩咐过,牛校长也捎过话,说我真要没到过垭口的话,在广武下了车就别乱走,只管等着,会有人来接的。可是我等大半天了,也不见有人来接,除了路上偶尔驰过的一两辆汽车,还有广武村口两头十分悠闲的驴,剩下的就只有风了。

眼看着日已傍午,太阳像帝王一样高踞在雁门关上,我等得终于失去了耐心:

“等呵,等呵,让老子等到啥时候?”

但是看着一大卷行李,一蛇皮袋子书,我还得耐心等下去。一是背不动那些东西,再就是人生路不熟,听说从广武到垭口,至少还有三四十里路要走。也就在这个时候,坷垃把一只手伸了过来,从背后揪了揪我的衣襟,说:“你骂谁呢,那么凶?”我不知道坷垃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我被他猛地吓了一跳。我转过身来,看到坷垃站在我面前,身后牵着一头大黑驴,他眼睛眨巴眨巴的,先歪了头看着我,然后又掉正了头看着我。我说:

“看什么看,你是谁了,还管我骂谁不骂谁?”

我越说越火气,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我怒气冲冲地指着灰茫茫的四野说,这鬼地方,老子能骂谁,老子又敢骂谁?坷垃被我骂得一愣一愣,接着扑哧一声笑了:

“你瞧瞧,就像我的大黑驴恼了,还说你骂谁不骂谁。”

坷垃就说就吸溜着鼻涕,吸溜不住了就用袖头一抹。那样子根本不把我当回事。等我平静下来,坷垃就自报家门,说他叫坷垃,就是土坷垃的坷垃。又说他是跑趟的,和你们城里跑蹦蹦车的一样。跑蹦蹦车就是跑出租的三轮车,他把我当城里人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拍拍身后的驴问我:

“准备到哪呀,我送你去?骑毛驴,是没你们坐蹦蹦车洋气,可我们这里娶媳妇还用毛驴呢。”

我说到垭口去,转而又想他是不是来接我的,就问坷垃:

“你是垭口的?牛校长叫你来接我的?”

坷垃一听又笑了,笑得咯吱咯吱的,就像穿着皮鞋走路。就笑就反问我,你怎知道我是垭口的?我早就不上学了,告你说我是跑趟的,跑趟的还用得着校长吗?不过,他说,牛校长我倒是挺熟,他以前是我的老师,人长得圆溜溜的,他们背后都叫他皮球。

“可今天,”他说,“我在街上也没有碰见过皮球,皮球也没捎话叫我接人呀!”

我一听彻底无望了,就指着地上的一卷行李,一蛇皮袋书说:

“说吧,就我这个人,就那些东西,到你们垭口得多少钱?”

坷垃便掀起衣襟把一只手藏到下面,聚起三个指头朝我捏一捏。我说三毛?坷垃一声哎呀,三毛钱怎成呢,连根买冰棍的钱也不够。他又朝我捏一捏,我也伸出三个指头,说三块?坷垃终于沉不住气了,把头一歪叫道,你这个人怎这么抠,看来这买卖做不成了。他说:

“与其挣你三块钱,倒不如我白送你一趟,那还落个人情呢。”

坷垃把头一歪的时候,一丝鼻涕甩到了我脸上,我用手揩下来抹到鞋帮上,想这屁大个东西倒挺歪的,就说:

“抠、抠、抠,抠什么抠?要多少,你得说话呀!”

我说这又不是牲口交易市场,你捏来捏去,谁知道你搞啥名堂。坷垃被我呛得很没面子,就斜起眼一个劲地瞅我,然后大声说:

“三十!”

大黑驴很威武,两个膀子就像拳王泰森的膀子,但是非常听话,坷垃喊了几声,一拍屁股说卧下,大黑驴就前腿一屈卧下了。坷垃把行李和蛇皮袋书捆在一起,然后叫我帮忙,像驮柴一样把行李和书驮到驴背上。坷垃干得很麻利,把行李和书安顿好以后,他又使劲儿往前拽了拽,腾出一块地方来说:

“怎的,你也骑上吧?重是重了些。”

我的一条腿已经跨了上去,可是看看趴在地上的驴,看看站在一旁的坷垃,又把腿收了回来,一摆手说:

“算了,给你的驴省点力气吧。”

坷垃盯着我那条收回去的腿,立刻抱住驴脸亲了一口,然后两手扶住驮架子,用力往起一撑说:

“起来吧,你今天算遇上好人了。”

从广武到垭口也有大路,但是要绕很远的路,坷垃便拉着大黑驴,扎上了一条去垭口的小路。就走就说他从不骗人,走大路走的是直角边,走小路走的是斜边,走小路比走大路近多啦,然后就问我,你学过勾股定理吗?我摇摇头说:

“没学过,瞎汉一个。”

“吔,你这么大的人了能没学过?”

说着掉后身来,一边牵着驴倒退了走,一边指着自己的鼻尖说,真的我不骗人,你看我像骗人的人吗?于是告诉我,他跑趟已经两三年了,钱也能挣几个,但是生意并不好做。一般雇他的,都是外头来的人,吃不了走路的苦,才想骑一骑驴。至于本地人,根本舍不得。坷垃问我,你知道三十块钱是个啥概念?见我回答不上,他就神秘地竖起一个指头说:

“顶得上我家种一亩莜麦呵!”

三十块钱既然这么值钱,话一出口坷垃就感觉有点不妥,就赶快把嘴收住,眼皮一耷拉又掉转了身去。事实上,三十块钱对我来说也一样值钱,最起码够买一条美登烟,够家里一个月的油盐酱醋,只是刚才被坷垃激将到了头上,才二话没说掏了。当民办教师已经当了二十年,才挣四五百块钱,如果不是为转正能多挣几个,而要想转正,又必须到山里服务三年的话,鬼才会从平川跑到这地方来的。

因为话不投机,我们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坷垃牵着驴走在最前头,我跟着驴屁股走在最后

头。在白晃晃的日头下,坷垃的身影重叠在驴的身影上,驴的身影又重叠在我的身影上,偶尔尝一个驴屁,臭倒不臭,但是驴臊味儿很重。

来垭口之前,我在平川的一个镇上教书,一到中午镇上就热闹非凡,吵闹声与叫卖声煮在一起,煮得学校上课的老师和学生不得安宁。而此刻,我行走在从广武到垭口的小路上,四周广漠得叫人心慌,眼巴巴地总希望碰上一个人,可是目光越过驴背,越过坷垃晃荡的脑袋,前面连半个人影也捕捉不到,只有绵延不绝的山路。绕过一座大山又一座大山,山上光秃秃的石头像和尚的脑袋。一阵大风从金沙滩刮来,裹挟着田野上流荡的沙土,刮得刚收割过的莜麦地里乱叶飞舞。像雪粒一样的沙土,打得脸生疼,打得耳根子生疼,打得我和坷垃背过身去,赶紧竖起衣领抵挡。

大风过去以后,坷垃捡起一块石头,朝一片酸枣地扔去。石头扔得十分卖力,一看就是扔给我看的,想跟我说话又找不到话头,就先用石头来跟我说话。石头落下之处溅起一片鸟来,坷垃一跳一跳地叫道:

“石鸡、石鸡,你看见了吗,那是石鸡!”

在大山的背景下,一群土黄色的石鸡转瞬即逝,像烈日下抛洒的雨点,被山色蒸发得一干二净。广漠的四野又恢复了寂寞,看不到一点被扰乱的痕迹。坷垃见我还不说话,就指着石鸡消失了的方向,又大声对我说:

“看见了吗?石鸡,那是石鸡!”

看着那高兴迫切之状,我知道我应该表现出一种兴趣、一种激动来,但是我没有,我没有心思跟他闲扯。我说:“看见了,石鸡,一群石鸡。”

我的回答让坷垃非常失望,他讪讪一笑转过了身去。可是没走几步,就又不甘心地转过身来,问我:

“哎,你到我们垭口去干啥?”

我先没有回答他的话,举头瞭望天空像西瓜一样悬浮的太阳,然后顺着天边绕了一大圈,才把目光落到他脸上。我说:

“你猜吧?”

坷垃一面朝着我倒退了走,一面拿指头抠着眼窝思考。大黑驴的鼻息喷在他身上,把衣襟吹得一闪一闪。他思考了几分钟,嘴一张笑嘻嘻地回答我:

“旅游!”

我一听哈哈大笑,笑得满肚子的酸楚。旅游,到哪去旅游?我说:

“这他妈是旅游的地方吗?”

坷垃被我笑得直抓后脑勺,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接着把眼一瞪道:

“游长城呀,你瞧,那不是!”

走老半天了,我这才注意到山上还有长城,像一条伤痕累累的蟒蛇一样,仓皇地沿山头奔逃。有的地方完好无损,看得见整齐的城砖,有的地方已破败不堪,裸露出了夯土。

坷垃见我被他的话吸引,就把缰绳往驴身上一搭,走到后边来和我说话。他说现在离得远,长城看上去不怎么样,如果爬上去看就威武了。听他爹和四叔讲,当年杨家将就是靠它打仗的,打得天昏地暗,他说:

“杨六郎被乱箭射死,就是射死在我们这地方的。”

我说:“不对,不是杨六郎,是杨七郎。”

“你还知道?”

我说:“我怎就不知道?”坷垃便赶紧岔开话头,告诉我那些外头来的人就是来看长城的,尤其是春天和夏天。因为雁门关的长城,没他们垭口的一段保存得好,所以要看长城就一定到垭口来。所以,有不少人养了蹦蹦车,也像城里人一样跑出租,专门拉从雁门关下来的客人,从广武拉到垭口。只是坐蹦蹦车得走大路,一路颠簸不说费用也高,跑一趟没五十块钱下不来。于是外头来的人,有的到垭口就骑驴了。

骑驴不叫出租叫跑趟。他说这跑趟的生意,最初是他四叔第一个做的,因为是他四叔第一个做的,所以村里其他的人也不好再做了。除了那些外头跑蹦蹦车的,这跑趟的生意就成了他的独家买卖。说到四叔,坷垃的语气充满了敬佩:

“我四叔可有眼光啦,看事一看一个准,办事一办一个成!”

后来,他四叔被村里一个在外开头煤矿的人请去当会计了,四叔不干了就把生意让给了他。他的大黑驴就是四叔的。可是,坷垃把嘴捂到我耳朵上说:

“马上就不行了,村里人见我小孩子一个,四叔又不常回来,都准备着要做了!”

接着又神秘地告诉我,他和他四叔是根本不能比的,他四叔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在十里八村都有威望。他四叔到广武跑趟的时候,拉着大黑驴往那里一站,谁也不敢说二话。可他就不行了,那些养蹦蹦车的怕他抢生意,又见他人小,经常找借口欺负他,就那也是看了他四叔的面子。所以,他和客人讨价还价时不敢明目张胆,要把手藏在衣服下捏。他说:

“今天天气差,生意也到淡季了,那些蹦蹦车才不知道跑哪去了。要不,他们会把你像抢媳妇一样抢走。”

坷垃给我讲述的时候声情并茂,一张并不干净的脸迅速变化着,透着山里孩子的早熟与精明。我从坷垃身上看到了我童年的影子,我十一岁上父亲就去世,去世后我就挑起了家中的担子。我的学习原本不错,如果不是父亲早逝,我会很好地读完高中,然后再去读大学,绝不会去当二十年的民办教师,落拓到现在的地步。

也许是从坷垃身上看到了我童年的影子之故,我一下子觉得坷垃可爱与亲近起来。就凭这些,我说:

“你就能断定我是来旅游的,你看我像吗?”

坷垃歪了头认真地看着我说:

“你是不是来旅游的又没写在脸上,我只是瞎猜。”

可是刚一说完,就猛地一拍大腿笑了,说不是不是,你肯定不是来旅游的。那些来旅游的都很洋气,戴着大扇扇帽子,挎着照相机,手里拿着一塑料瓶水。有的还背着一个很洋气的背包,要不就是一个画画的木板子。而你呢,让我的大黑驴驮了那么多东西,累累赘赘的,能是来旅游的吗?坷垃得到自己肯定的回答以后,就悄悄问我:

“那你是来干啥的?当干部,下乡?”

我一听就失笑了,让他再猜。

“那是走亲戚的?”

我又失笑了,让他继续猜。

“噢,我知道了,你是来打工的!听说我们那山里头要开矿了,我说得对不对?”

我见坷垃把头歪来歪去也猜不出来,就说我要是来打工的,还带那一蛇皮袋子书干嘛?看着驴背上驮着的书,坷垃恍然大悟,又猛地一拍大腿笑了。可是笑着笑着就不笑了,不笑了也不跟我说话了,返回去重新牵起驴的缰绳,像刚才一样埋了头走路。我不知道坷垃为什么不说不笑了,就赶上去问他:

“怎啦,我说得不对?”

坷垃站住了,大黑驴也站住了。他玩捏着手里的缰绳说,我一路胡说八道,老师你不会怪我吧?我说怪什么怪,你跟我说得挺好呵!如果没你说话,我明天就变成哑巴了。坷垃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来,说:

“真的?”

我说:“这半天我跟你说假话了?”

“那拉钩?”

我说:“拉钩就拉钩。”

坷垃伸出小拇指,我也伸出小拇指,两个人紧紧拴住,“啪”地一声拉过后,他说我这个人真笨,你一开始就问我是不是牛校长叫我接你来的,我就该知道你是老师了,是到我们垭口去教书的,可我还要胡说八道。又说:

“老师,你那三十块钱,我也不该要的……”

坷垃的话让我感动,我希望他一如既往地活泼起来,就把他的肩膀一搂说:

“走走走,老师归老师,钱归钱,做买卖不挣钱,那还叫做买卖?”

坷垃愉快地笑了,我也愉快地笑了。两个人越笑越想笑,就对着大山噢噢地吼叫起来……

翻过两三道梁后是一条遍地乱石的深沟,从深沟爬上来后,大黑驴累得肚皮一鼓一塌。站在崖畔上,坷垃用两只袖头轮换着擦着脸上的汗,就擦就问我,老师我该怎称呼您?我说叫老师就挺好,就叫我老师吧。坷垃便把嘴一咧:

“那哪能呢!”

我说:“怎就不能?”

“唉,不能就是不能。”

我见他急眼了,就告诉他弓长张的张。我把外套的夹克衫拉开,吹吹从沟底流窜上来的风,散发散发身上的臭汗,然后叉住腰问坷垃,这条沟叫啥名字?

坷垃想了半天同答不上,他说我们这地方沟多啦,连人都没有名字,它们能有啥名字?怕我不理解,就拿他的名字来做解释,说他从小到大就叫坷垃,到了学校也叫坷垃,顶多在前边加个王字,那也是上操点名的时候。要不,就是考试的时候。可他爹却说叫坷垃好,因为坷垃贱,遍地都是,叫坷垃会长寿。说到这里,就问我:

“张老师,你说,是那么回事吗?”

但是不等我回答又说,真要像他爹说的那样,那世界上蚂蚁最贱了,蚂蚁就应该长寿,可是蚂蚁并不长寿,被风一刮雨一冲就没了,被人一踩就死了,他说:

“张老师,这又是为啥?”

我一下子被问住了,看看旁边的大黑驴,看看光秃秃的大山,还有那破败的古长城和眼前荒寂的四野,不知道如何来回答。像给学生讲解一道难题,被挂在了黑板上。看着坷垃一脸的诚恳,我只能转换话题,说:

“坷垃,你在学校上过几年级,为什么就不上了,干起这营生来了?”

坷垃对我的回答显然失望,并且触动了满腹惆怅,一下子变得黯然神伤起来,抱住大黑驴的脖子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坷垃没有回答我,我觉得自己很愚蠢,干吗要问这些呢?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坷垃,让坷垃再一次愉快起来。这时,坷垃突然仰起头问我:

“张老师,你尿尿不,我可憋得不行了!”

我知道坷垃在回避我,怕我尴尬,就说:

“尿,你说尿咱就尿。”

于是两个人躲在一个废弃的石灰窑边去。我很快就行了,只是为了应和坷垃。坷垃正嘻嘻哈哈着,窑底下发出一声吼来:

“坷垃,你个浑小子,是不是想把你四叔尿泡了?”

坷垃吓得拔腿就跑,跟我说他四叔怎么会在窑底下?他啥时候回来的,他怎就不知道?我还站在窑边,看到那个自称坷垃四叔的人,两手提着裤子,从窑根底跳了出来,一跳一跳地跳到窑中间,一边用手抹脸一边骂:

“这个浑小子,一丢开空儿,就想算计你四叔!”

骂的时候一副旁若无人之状,根本不注意窑上头还有人。听到四叔不骂了,坷垃就过来说,谁敢算计你,我尿尿还知道你在下边?问四叔,你是几时回来的,我怎就一点也不知道?四叔说我就回一两天,还给你浑小子报个到?

“那你不能再多住上两天?”

“多住你个头,多住一天是一天的钱呀。”

直到这时坷垃的四叔才注意到窑上头还有另外一个人,便大声问坷垃:

“那人是谁?”

坷垃得意地看看我,又看看他四叔说:

“张老师,上头派来的张老师,到咱们村教书的。”

坷垃的四叔一听,把眼激了:

“啥,你说啥?”

说着,惊惶失措一提裤子跳了起来,背过我们一边系裤子,一边骂坷垃,你个浑小子半天也不告诉我一声,让我蹲这里出洋相。望着四叔的狼狈之状,坷垃高兴得手舞足蹈,但是很快就替四叔害羞起来,对我说他四叔其实很先生的,到别人家吃饭的时候,总不让他第一个动筷子,非得等桌上的人都动开了,才让他动。

窑是平地挖下去的,从窑口爬上来的窑道很长,坷垃的四叔斜背着一个人造革黑皮兜,就往上爬就骂:

“你个浑小子真是个浑小子,还说不算计我,不算计我让我出洋相?对着老师的面,成啥体统了!”

坷垃的四叔是回来后准备走的,从垭口步行到广武,再从广武坐车到打工的煤矿去。目送坷垃的四叔翻下深沟去,又从深沟的另一边翻上来,然后站在深沟的对面,远远地扬了手吆喝坷垃:

“坷垃,你个浑小子,我走时去了你家一趟,你爹背上起褥疮了,抽功夫请个医生看看。听见没,你个浑小子?”坷垃两手捂个喇叭,大声回答:

“听见了,你别骂了好不好?”

隔着一条深沟,那声音像石头一样飞来飞去。坷垃的四叔又吩咐坷垃,从他家出来的时候,在猫道里塞了五块钱,让他回去取上,叫他别让他妈知道了,知道了他就花不上了。坷垃大声对他四叔说:

“四叔,误了车你就回来,四叔。早知道你回来,我今天就不出来了。”

望着四叔远去的身影,像一滴墨汁一样渐渐消失了时,坷垃对我说别看他四叔嘴头子凶,人却是一个好人,非常亲他,每次回来总要给他留几个钱。然后又望着四叔消失的方向,说:

“去他那煤矿地方的公共车就一趟,他走得有点迟了,又让我耽搁了这半天,在广武怕是等不上了!”

坷垃又变得沉郁起来,直到一个叫三棵柳的地方。一个村子的人都搬迁走了,一孔孔窑洞塌的塌拆的拆,成了一片杂草丛生的废墟。三棵柳树有两棵死掉了,树桩直竖着,像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枯守在村口。只有一棵还活着,叶子黄的黄绿的绿,笼罩出一大片稀薄的树阴,树阴下是一盘荒弃的石碾,周围的地上落满了羊粪。

坷垃把大黑驴拴到碾棍上说:

“张老师你看,我们村快到了,咱再歇上一会儿吧?”

这是一条宽阔的大山沟,向南远远望去,几十户人家攒聚在一起,树木从屋顶上凌乱地生长出来,纠缠在天空。我们走的小路,和那条远道而来的大路在村口汇聚,然后直通到一座长城的敌楼下,再从一侧绕进村子去。敌楼的瞭望孔像眼睛一样,不时有野鸽子飞出。坷垃坐到碾盘上说:

“那楼背后,就是我们村的学校。”

他说像三棵柳一样,村里有本事的人都搬走了,他四叔一家也准备搬走。因为搬走的人越来越多,学校的学生越来越少。他不上学已经两三年了,原因是他家盖房时,他爹从屋梁上跌了下来,伤了脊椎,跌得下身瘫痪了。

说着,坷垃探起身揪了一把柳叶,一片一片放到嘴里嚼,嚼得满嘴绿汁。我问他还想不想上学了?他说想,怎能不想呢?

“我用过的书和抄本,还锁在一个箱子里,可就是不敢去动它。”

他说他怕一动乱了心思,不能帮娘专心做事,不能天天去跑趟了。他是上初二时离开学校的,因为爹瘫痪以后,家里的事都落到了他娘身上。种着十几亩莜麦、山药,还养着猪羊,还得供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上学,他只好辍学回家。他说:

“我四叔一开始不同意,说他要供我念书,可

我四叔也一大家人呢,拖累四叔实在是不行的。”

听完坷垃的话,我想凭坷垃的聪明,如果继续上学的话,他将来一定有出息,一定会离开这大山沟的。可是家庭的不幸与贫困,对坷垃来说已经没有如果。看着坷垃一片一片地嚼着柳叶,我感到那是在嚼一种无助的苦涩。我不敢面对坷垃,把脸转向了路边的河床,河床上有一条惨淡的小溪在乱石间流淌,只有偶尔跳跃的阳光,才让人注意到它的存在,有粼粼的水声传过来。也就在这个时候,一腔歌声吼了起来:

山圪梁梁高来,

水圪洼洼低,

为人平生只有两件喜:

一件是那崖坡坡的二亩半田,

一件是那炕头头的八分地。

歌声又粗又野,甚至谈不上歌声,吼到末了几乎要把肚肠吐出来。我和坷垃一下子被吸引了,可是寻来寻去也不见唱歌的人,只有歌声在河床上回荡。最后还是坷垃眼尖,吐掉嘴里的绿汁,用手一指说:

“张老师,你看你看,人在那里!”

在坷垃的指点下,我看到一个人仰面八叉地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吼着,吼着吼着就冷不丁坐了起来,骂一句“我日你个龟儿子”,拿起立在脚下的羊铲,铲起一块石头来,朝一只企图开小差的羊抛去。那羊在石头的准确打击之下,便慌慌张张地返了回去。在乱石丛中散卧的羊群,羊和石头几乎没有分别,一只只面无表情地咀嚼着食物。

就在那人坐起来的时候,坷垃咯咯地笑了,笑得鼻涕又钻了出来,拽一把我的衣服说:

“别看了张老师,走吧走吧,那是我们村的二蛋,一个神经货!”

“神经货?”

“是呀,因为娶不起老婆神经了。”

望着仰躺在大石头上的二蛋,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干渴。我发现,那日头和从金沙滩吹来的风是干渴的,那大山和山上的长城是干渴的,那荒寂的四野和我们翻越的深沟是干渴的,还有那河床,那散卧着的羊群,二蛋的歌声。干渴几乎无处不在,甚至连那石鸡的叫声,坷垃一路跟我说的话。

当我们离开三棵柳时,二蛋又在唱了,呀呀的吼声使我的眼前遭遇一片虚幻,旱魃在成群结队地游荡,树木和庄稼艰难地生长着。那生长的艰难,又使我看到了一双双期待的眼睛,有坷垃的,有坷垃四叔的,有二蛋的,也有牛校长的。

那一双双期待的眼睛,使我无从再去责怪牛校长,他今天没有来接我,一定有他没有来接的理由。但我相信,对我的到来他一定非常欢迎,一定在学校等着,或者正从学校走到村口来迎接。牛校长也是关内人,他在我所走过的路上已经走了十几年,师范一毕业就钻进了这大山沟,教书一直教到现在。十几年如一日,无怨无悔,而我为啥就不能呢?

在即将见面的那一刻,牛校长如果问我:

“这一来,以后走不走了?”

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走了!”

可事实上,期满三年转正以后我就走了,尽管走得恋恋不舍,走得愧疚,寻找了一千一万个理由来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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