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0万灾民何处安身?

2008-05-20 06:20杨中旭蒋明倬严冬雪
中国新闻周刊 2008年18期
关键词:什邡灾民志愿者

杨中旭 蒋明倬 严冬雪

(本刊记者刘向晖对此文亦有贡献)

地震100小时后,四川全省失去去住所、涌入城区街头的灾民已达480万。这给本来就物资紧缺、满目苍凉的城市带来了巨大压力。大多灾民得到了临时安置,但可能在救援中心蔓延的疫情及饮水等问题,考验着政府和民间救助者

至2008年5月16日晚,四川什邡市的灾民总数已经逼近5万。

有43万人的什邡市,主要分为山区、坝区和市区3部分,受灾程度也依次减轻。“5·12”地震之后,山区灾民大量涌入市区。临近的部分彭州和绵竹灾民,也开始在什邡市区露天场所安营扎寨。数万人的衣食住行,压在了这个四川省第二经济强县的肩头。

面对越来越沉重的负担,什邡市副市长黄剑说:“我们已做好接待10万灾民的准备。” 但这位副市长手中所掌握的物资很有限,继续集中在市内,短期内接待水准就将下降;至于长期,必然出现“崩盘”。到那时,“灾民的称呼恐怕都要改改了。”什邡市委书记何明俊说。那种后果,很可能是“流民”。

感受到压力的不只是什邡。四川省民政厅披露:截至5月16日,四川全省涌入城区街头,并得到临时安置的灾民为480.7万。

“每个灾民每天一瓶矿泉水,一袋饼干的救助标准难以保证”

5月16日16:00,什邡市重灾区红白镇通往外界的山路被打通。山路两边连绵的群山,在地震过后都变了模样,像一只只被剃过毛的绵羊;山体滑坡冲下来,远远看去,似乎山上多出了一道土褐色的瀑布。

这条道路上,村民们不发一言地前行。有些人推着自行车,还有三轮车——上面装着覆满灰土的破烂家具。在镇口一座倒塌的化肥厂旁边的山路上,红白镇仁和五生产队的罗再武坐在曾经的家的大梁上,“我的两个娃儿一个9岁,一个15岁,都死没了。”他说。仁和五生产队里一共90间民房,倒了88间。这些房子的主人,都成了灾民。

一个中年女人从山上一路摇晃地走下来,她满脸都是血迹,映出煞白近乎透明的嘴唇。接到《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的水和食物后,女人说她是山上一个旅游景点的员工,丈夫已经遇难,12岁的儿子在前一天被乡民带到了山下什邡安置点。她便徒步独自走了十几小时,下来赶去与儿子会合。

另有两个背着包袱的女人也从山路一侧踉跄过来,大声地喊“水!”喝了两口后,她们又激动地说:“后面还有娃娃,才五个月大,他的爸妈带着他,不晓得会不会走这条路……”

从山路打通时至20:00,从什邡各镇逃离的灾民以每小时约1000人的速度递增,迅速将什邡市的灾民储备物资消耗殆尽。

什邡市抗震救灾指挥部的官员们再也坐不住,于20:12进入指挥长、市委书记何明俊所在的帐篷,请求指挥部解决已然无法承受的压力。

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什邡市民政局局长曾祥华表示:地震之初,谁也没有估计到会有如此之大的灾民潮。但“5·12”当天,至少有3000名来自洛水、蓥华、煎氐等镇的灾民涌入什邡城区。什邡广场、皂角街道办事处、楼外楼茶馆等地成为灾民聚集处。而在天黑前,灾民们几乎没有得到官方的任何救助。

但这并非是政府有心之过——地动山摇后,公务员们在市委市政府动员下,集体前往一线救灾。晚间撤回到市区之时,曾祥华意识到,安抚灾民是一挑实实在在的重担。随即,他安排人手到灾民点买米做饭,并派人连夜到重庆采购帐篷。

13日上午,第一批帐篷从重庆运抵什邡,省民政厅紧急调拨的400顶帐篷也已到位。然而,灾民在这一天突破了1万人。加上仍然不敢回家睡觉的什邡市区居民,此后的数天内,什邡出现了商铺关门、十数万人流落街头的场面。

此时到一线救灾仍然是民政系统的首要任务。“灾民毕竟是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的人,而当时还有大量濒临死亡的人等待我们的救助,还有大量尸体需要民政部门去处理。”曾祥华说。

这位民政局长把手下35名公务员和15名临时工分成两组,前线20个,后方30个。算上志愿者当时主要集中在前线的因素,前方的民政救助力量,依旧远远强过后方。

14日,聚集到后方的灾民人数突破3万人。13、14日两天,留在后方的市民,开始出现“全民给灾民做饭”的情景。

在15日来临之前的深夜,曾祥华因应时势做出调整:前线5人,后方45人。

15日,灾民人数突破5万人,每个灾民每顿一瓶矿泉水、一袋饼干的救助保障标准已经难以保证。黄剑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透露,在15日晚间,他手中并非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问题是,我们必须留出部分口粮,作为救助山区废墟里那些新增伤员的储备”。

“厕所的粪便几乎就要溢出来了, 只能一层层撒石灰”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疫情。人多,密度大,空气很不好,排泄物也得不到及时处理;现在比较热,个人的消毒也不到位。”什邡方瓶街道办书记李元绍说。除了向灾民宣传防疫知识外,工作人员只能更努力地清理垃圾并喷洒消毒液。

“吃了腐烂的食品会引发的肠道感染病——比如说拉肚子、肠炎、腹泻、痢疾。苍蝇、蚊子和老鼠会加速病菌的传播。”一位防疫专家说,“唐山大地震初期,出现腹泻病要比平常高出10%~30%。这个时候,防腹泻是第一位的。”

目前,整个什邡的救援中心共有28个,但每个地方的情况大不相同。皂角街道的另外一个救援中心——恒达驾校,里面只容纳了300多人,卫生条件比较好。什邡中心小学条件差,而且管理起来更困难。“这里是最早的一个救助站,我们刚打扫完,他们又会弄得非常脏,如果话说重了,他们就开始哭。”一位工作人员说。

在什邡中心小学,一些村民自己带了桌子。领了免费发放的食物后,还会去街上买些熟食下酒,有的支起牌桌开始打牌。最严重的问题是,1280人吃喝拉撒都在一起,一个学校的操场根本承载不了。“厕所的粪便几乎就要溢出来了,只能一遍遍不停地撒石灰。接下去的日子,必须要疏散一部分人员了。”皂角街道办事处书记叶代全说。

“我负责的什邡广场安置点,是全市28个安置点里最大的一个。”李元绍说。作为什邡市标志性建筑之一的什邡广场,因为开阔、路好找,向来是民众聚集的地方。从13日一天收留了1100多名灾民开始,到16日下午17时,这里已经安置灾民2100人。

“当地的饮用水企业倾囊相助,一天就送出了所有的库存饮水”

尽管灾民的饮用水已得到解决,他们的生活用水仍是一个大问题。来自什邡市八角镇的王芬已经3天没洗脸了。广场安置点的最外围立着一个自来水管,灾民们可以用盆、桶接一些水来擦洗,但从地震中匆促逃出的灾民们大多根本没有盆用。在六十米大街的安置点,根本没有可供使用的自来水管,人们只能期待每天定时来送水的消防车。

什邡市的官员们已经集体出动,志愿者们也不断前来报到。一些刚失去自己学校的中学生,刚来到安置点,马上成了志愿者。一位左耳打着耳钉的高高瘦瘦的高中生,忍不住跟记者打听蓥华中学的情况——他曾就读于那里。灾难后,蓥华中学成为全市受灾最厉害的7所学校之一,五层的教学楼从顶楼一路坠塌,变成半层。

“我们学校的情况太严重了。”“左耳钉”看着前方,轻轻地说。他又拉着身边的同学,向在广场外围维护秩序的士兵亮了一下贴在胸前的志愿者标志,便弯腰绕过绳栏钻进了安置点区域——今晚他们要在囤积物资的帐篷边值勤。

到了饭点,很多市民和一些餐饮机构会自发带着饭菜来到大广场。他们定点支起一个发放点,为灾民们送上热饭菜,包揽了灾民的三餐。从全国四面八方支援过来的食物和水,则不定期为灾民发放。饭后每隔两小时,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们就会向灾民发送矿泉水、牛奶、奶粉、饼干等物资。安置灾民的第一天,全国各地的物资还未运到,什邡当地的饮用水企业便倾囊相助,只13日一天便送出了所有的库存饮水。

一些灾民的令人失望的行为传到了救灾指挥部。市委书记何明俊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有些人把发到手中的馒头居然随手扔掉!”说这番话时,他的脸上充满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也让这位当地的最高决策者更为坚定了政策调整的决心。他表示:“现在开始逐步向灾民化整为零的目标努力。”

但疏散是一个难题——虽然陆续涌下来的灾民被安置到了其他的救援点,但是很多人在这个点找到了自己的亲属,也会要求留下。早期的救助点,人员越来越多。“灾民实在太多了,一个安置点根本满足不了,光我们一个镇救助点就有6个。”叶代全越来越感觉到巨大的压力。

什邡市“四大班子”连夜召开会议,确定了政策调整的具体方案。次日,什邡市电视台和电台开始发布通告:市区原则上不再接纳新灾民。黄剑对此解释说:不再接纳,就是随来随走,由受灾较轻的坝区乡镇负责对口接待。

此时,坝区的小麦、烟叶、菜籽都处在收割期,按照市委书记何明俊的设想,坝区与灾区人民恰好可以形成互助关系,前者暂时收留后者,后者帮助前者完成农活。每个安置点都把人员数量控制在三四百人之内,便于管理和疫病防治。

《中国新闻周刊》5月16日获得的一份官方资料显示,灾情较轻的隐峰镇、马祖镇、双盛镇、马井镇、南泉镇、元石镇、禾丰镇,在政策转变后的第一天,就接纳了新增2202名难民中的352名。

再转移之难: “为什么让我们走,我就是不走!”

但显而易见,更多的灾民还是选择留在市区,总数达1850人。一方面,灾民人数已从每天万余人下降至2000多人,而政府新增物资充足,压力有所减轻;但另一方面:很多灾民对离开并不情愿。

“我们在这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让我们搬呢?要搬就搬回蓥华,要不我们哪里都不去。”陈淑兰的大儿子对着志愿者大喊。他面前摆着一个小方桌,上面还有酒菜,一家10口人围坐在一起。

“这里人太多了,卫生又差,万一出现疫情就麻烦了,去别的乡镇条件会比这里更好。”作为志愿者的18岁的小姑娘只能低眉信手地劝,但老乡压根不理她。

“要走也得让那些后来的走,为什么让我们走,我就是不走!”陈淑兰的另外一个儿子说。皂角街道办事处书记叶代泉对着大量的这样不肯搬走的老乡,一筹莫展。他还要不停跟工作人员和志愿者说,“如果老乡发脾气,就得给人家不停道歉,不能说别的,要慢慢地劝。”

在什邡广场安置点,负责人李元绍说:我们的原则是只出不进。想要离开的灾民可以随时离开,继续留下来的灾民也依然可以得到应有的救助,只是会把新来的分散到市区周边的其他安置点。“目前的2000多人就是我们的饱和数了,不会再上升了。”

从大广场转移出的人进入了新建的城南安置点,目前,它的规模已逼近什邡广场。

尽管各地救援物资源源不断的运到,但是各个救助站反复提到的是,帐篷依然短缺,最为重要的是,药品严重缺乏。副市长黄剑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的物资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来自捐赠。民众捐助的热情总有一天会退去,到那时候,灾民可怎么办?”

对此,一个“农家乐”饭店的老板邱先峻做出了这样的回答。他在清川出差遇到地震,死里逃生回到什邡。因为目睹了灾民家破人亡的悲惨瞬间,所以主动向政府申请,安置300灾民,时间为半个月。

“我担心疫情出现。一旦出了疫情——我是生意人——这里就起码一年都不会有人来。”邱先峻说。

作为什邡的掌门人,市委书记何明俊在5月15日晚间做出了明确的表态:从现在起,什邡的工作重点要逐渐向正常的生产生活转移。作为工业强县,只有恢复生产,才能让灾民彻底有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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