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宴

2008-07-25 10:24刘先国
湖南文学 2008年7期

刘先国

与父亲拉勾

我的村庄在山与田交界的地方,前面是稻田,有几十平方公里吧,是县里的第一粮仓。屋后是山,山峰一座连着一座,一座高过一座,朝着主峰叠加,叠加至主峰雷公山时,已超过一千八百米了。在我还不能进山的年龄,我总是站在屋檐下,或院子旁边的坟山上,远远地望西边的雷公山,只觉得它离得太远,与自己毫不相干。我早就知道那是太阳下山的地方,是云和雨产生的地方。我还把它误会成月亮升起的地方。为此,我和二哥争论了好几回。二哥说,月亮像太阳一样,也是从东边的金子岭升起的,我怎么也理解不了,我看到的月亮在断黑的时候,是挂在雷公山上空的,那正是出月亮的时间。后来,我才弄明白,月亮是不守时的,有时从西边出,有时从东边出,有时从天顶上出来。有时以为月亮不来了,睡到半夜看到它镶在方格的木窗里。

父亲经常到山里去,回来时,总是带点吃的。有时是一包三月泡,用桐子叶包着,丢下肩上的担子,就将一包泡给我,我们兄妹几个就抢着要,父亲不偏心,给我们兄妹各分一小捧。父亲摘的泡比别人摘的要大一些,大的有拇指头大,红红的,特甜。有时带回的是紫葡萄,好大一堆,每人可分到一串或几串,野葡萄比种植的个儿还大。这葡萄,别人是摘不到的,只有我父亲能摘到,好像是父亲偷偷种在山里的,使了障眼法,别人看不见,成熟前放在山里养着,熟了就全摘回来。有时村里人相约到山里去摘梨子和杨梅,父亲总是避开别人,一个人偷偷地进山,挑回一大担梨子或杨梅。父亲神秘地说,这些梨子和杨梅是爷爷在解放前就发现了的,生长的地方特别险,别人是找不到的,爷爷只告诉父亲一个人,连两个叔叔都没有告诉。父亲也没有告诉两个叔叔,只是摘了葡萄回来,给他们分一些。父亲悄悄告诉我,在大山的深处,有一个洞,洞口长了两棵大树,一棵是梨树,一棵是杨梅树,都很老很老了,比爷爷的年龄还大好多,没有人知道。等我长大了,把那个地方告诉我。我太高兴了,我说:千万不要告诉两个哥哥。父亲同我拉了勾,用指头在我鼻尖上刮了一下。从此,我有了一个秘密,只盼着自己快点长大,跟着父亲到山里去把秘密揭开。

山上来客

野兽进村子是很少的,比人进山少得多。据说解放初期,有老虎来过村子,村民用鸟枪、火把、铜锣把老虎赶出村子。人与野兽最惨烈的一次交战,是那个春天的早上。对面龙颈口的四妹子到屋后的菜园里去摘菜,麦苗里窜出一只豪猪,把四妹子吓得哇哇大哭。豪猪吼叫着沿高坎向山里逃窜。正在田里干活的村民,挥舞着锄头、耙头朝豪猪围过去。父亲和付舅爷从前头路上截住,豪猪掉转头往后跑,发现后面追赶的人更多,又转身往父亲和付舅爷冲去,硬从他们胯下撞了过去,付舅爷被撞到高坎下面,跌进水田里。村民喊叫着在后面追,豪猪拼命地逃跑,身后甩起一路泥土。这时十队干活的村民从前面跑下来,堵住豪猪的去路,将它围在一截两面是水田的小路上。豪猪来回窜了两转,两头的人越逼越近,豪猪无路可走,纵身跳进水田里。就在这一瞬间,父亲一耙头挖下去,正挖在豪猪的腰上。父亲用力过猛,耙头把“咔嚓”一声断掉了,父亲仆倒在田里,弄了一脸泥浆水。那豪猪被耙头挖得仆在田里,停顿了一小会,背着挖进腰里的耙头继续往前逃命,逃了几丘田,变成了一团泥球,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先云追了上去,一耙头挖在屁股上,豪猪拖着先云往前走了几步,拖不动了。又一把耙头挖在它脖子上,又一锄头砸在它头上。豪猪嚎叫着倒在泥里,田里泛出一串水泡,豪猪抬起头,喷出一片泥水,溅在人的衣服上。泥水里出现一滩血,越来越多,越来越红。

参加捕杀的人,都分得了一块豪猪肉。

这年冬天,八队和十队死了几十头猪和黄牛。九队的人没有参加捕杀豪猪,没死一头。事后,大家把原因归结到这件事上。满爹爹说,野味只能用铳打,不能用锄头挖的,老祖宗早就断过了的。

在我人生的教科书上,人与兽是不能和平相处的。在人与兽的较量中,吃亏的总是兽。人可以到兽的领地,那山里,任意转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兽就不能到村里来,更不能叼走一只鸡和鸭。那只豪猪太无辜了,只是天黑误入村里,要是它知道人这么凶狠,就是在洞里憋死饿死也不下山了。我从小就知道,人永远不会把兽认作朋友,兽也一样。

走进山的浅水区

第一次进山是随娘到败泥塘放牛,准确地说,是娘放牛,我去玩。见到父亲常说的败泥塘,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大,水是蓝的,水底像一个锅底,那是天空的倒影,有云在锅底行走。我们的到来,惊动了水面上的几只白鸟,那鸟把水面弄皱了,贴着水面盘旋了半圈,飞进了松树林。几头黄牛前脚曲着踩进水里,埋着头吸水,屁股翘得高高的,对着太阳,亮出水门或睾丸。水牛“扑通扑通”地下到水里,水面上浮着十几个水牛头,那盘着的大牛角特别显眼,几双鼻孔一齐喷水,水喷出丈多远。小水牛游累了,把头搁在娘的背上,或脖子上。

冲里的松树又高又大,大得我抱不住。松枝交织在一起,互相牵扯着挤压着,在树顶上搭了一层棚,把天遮住,太阳照不进来,只露下稀稀的几个光点,落在地上,圆圆的,像洒落的硬币。地面长了一层毛茸茸的植被,像一床薄被子盖在地上,整个冲里都铺满了。那植被不是草,也不是树,有点像柏树的叶子,是用柏树叶子拼凑的密密麻麻的头发。表面是绿色的,平平整整的,用剪刀推过似的,不见一根杂草。扒开一看,里面却是枯死的。刚下过雨,里面湿湿的,踩上去,有水从脚丫冒出来,凉兮兮的。我一路走过去,身后留了一路脚印。我一边走一边转过头来看脚印,那脚印先是清楚的,脚印里被踩倒的植被慢慢立起来,脚印也随着渐渐模糊起来,过久了也就消失了。走在柔柔的植被上,脚心痒痒的,就像娘的手指在脚心捞痒痒,痒得我直想笑。

小山包临水的地方,有几棵浓茂的古松斜伸到水面,我坐在树荫下歇凉。林中,鸟叫声“唧唧喳喳”,辨不出什么鸟声。远处丛山冲里,“哭鬼头”叫得几分凄美。水旁,“水桶哐”歌声嘹亮,与岩蛙竞歌似的。我抬头仰望,松尖上一只山雀仰天叫唤几声,便有十几山雀从远处飞来,在枝头上纠缠了好一会。一只鸟飞到另一棵树上,其他鸟又跟着飞了过去,在树上撕打起来,像一个球一样跌到地上,在地上滚好远。一只鸟双翅趴在地上,张开嘴兴奋地尖叫,其他鸟争相扑向它,争吵着,撕杀着,乱作一团。我知道是麻雀争着打身(即交配),我想,打身有什么好玩的,搞得那么累?

这时,一只鸟落在我头顶的松树上,我一眼就认出是鱼公鸟,那是我经常见到的,绿色的羽毛,红色的爪子和嘴,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然后飞向对面的山头上,潜伏在绿色的松枝里,不细心的人看不到它的存在。那鱼公鸟像箭一样射入水中,溅起几朵水花。瞬间,叼起一只白色的小鱼,沿塘边的水面低飞而去,钻进塘坎的刺蓬里,接下来该是美吃一顿。

腹地三景

我和比我小一岁的刘根源到山里去摘茶叶。

从蔡家湾沿着坡上的小路往上爬,路很陡,陡的地方用石头砌了一些坎。在山腰上,小路拐了几个手杆弯。我爬得出气不赢,中途休息了两次。翻上山脊,在两座山峦之间有一块小平地,平地上有一个旧亭子,亭子将平地占满了,亭子中间的小路是进山的必经之路,是绕不过的。亭子建于清朝道光年间(我后来才知道的,墙体上嵌了一块石碑,凿了修建年号),年久失修,瓦跌落了不少。亭子两边,搁着两排木板,五六寸厚,尺多宽,供过路人休息时坐,坐的人多了,木板磨得溜光,涂了一层腊似的。梁上有八个大字:“国泰民安” “风调雨顺”,是繁体字,用毛笔写的,有很久年月了,字迹有些模糊。两排柱子上,被路过的砍柴人用刀和斧头挝了许多坑,旧痕叠着新印,密密麻麻,有些柱子被挝掉了一半。更有手痒的人,在上面砍下了刀口印。不知谁用木炭在墙上写了几行打油诗:“牛麻屁墨墨黑,里面是个桃红色,名声不好听,味道讲不得。”字迹有点潦草,我和刘根源连认带猜,弄了好久才读通。亭子西边,用泥土和石头垒了一个土地公公的台子,上面洒了许多鸡血,时间久了,变成了黑色。几撮鸡毛粘在台子上,被风吹着,好像要飞走了,却总也吹不掉。台子上插了一些烧剩的香棍,稀稀的,看得出来烧香的人不多。正是破除迷信的年代,村里早就不烧香了,庙都关门了,只有生病的人,才冒着风险偷偷到这里来拜土地公公,祈求驱邪除病。挨着土地公公的山坡上,立着一棵老杉树,比两旁的山峦高出一大截,树杆又直又大,两个人扯着手才能抱住。树上斜伸出几根干枝,光光的,没有针叶。树杈上有两个鸟窝,破了,早就被鸟废弃了,成了一堆无用的干草。只有树尖上有少量绿枝,标志着树还剩一口气,没死。这棵老树应该是修建亭子时栽的,亭子有多老,树就有多老。在这一带,除了山,它们是最老的了。它们相互以自己的苍老,证明对方的长寿和荣耀。

过了亭子,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伸向谷底。前面不是山冲,而是峡谷。看看脚下的路,简直就是搭在人肩上的一条长毛巾,在山脊两边垂着。

贴着山的肋骨往下走,到了谷底。峡谷很瘦,也不规则,多数地段不足一百米,宽的地方像一个口袋,或吹胀的气球,口袋或气球里装了好几亩、甚至十几亩稻田或荒地,在一处突然扎住,给小河与小路留一个小小的口子,叫它们挤着身子通过。峡谷一张一合,路被折腾得弯弯曲曲,宽的地方沿着山脚绕一个大弯,有一个地名村民就取名叫大湾,形象而确切。峡谷里有一条小河,河道两三丈宽,紧贴着东边的山脚,有些地方也从平地的中间穿过,把平地切成两半。路在西边的山脚下,走在路上,像走在隧道里,见不到太阳。这时候,东边山峰的影子,映在西边的山顶上,不到中午前后是见不到太阳的。空气很潮湿,能感到水气打在脸上。

翻过一个小山包,下面是块几十亩平地,河道也拐到西边的山脚了,低头一看,就在我脚下几丈的坎下。小河的对岸是一片水稻田,稻子已经抽穗了。对面的山脚下,有五六栋木屋,呈“一”字排着。屋后,一条小路在山坡上画了一条斜线,从山脚一直拉到山脊,像三角板的斜边。然后,从两个山包之间通往山的背面去了。那儿有棵大树,不知是否也有座亭子。屋前的禾塘里,有三个人,一个蹲着,一个坐在石头上,一个站着,手里端着碗正埋头吃饭。一群鸡围着他们转,为了抢掉在地上的一粒饭发生骚动。山里人的生活,犹如鸡一样悠闲,有干不完的事,也很少有急着要干的事,所有的事都慢慢来,比如起床,吃饭,都要比山外晚很多。屋旁的小河里,一架老水车慢悠悠地转着,“吱呀吱呀”地响,水车轮竹筒里的水没到最高点就已经流尽,落入高坎上一条小圳。与小圳相连的几丘稻田,就靠这架笨重而破旧的水车灌溉。水车在这河道上转了多少年,只有高坎上的田知道,田有多老,水车就有多久的历史。眼前的这架水车,应该不是最初的那一架,至于是第几代,也无从考证。在山外面,在我们村,早就没有水车了,我没见过。据说在龙潭桥榨油房曾经有一架水车,不是用来灌溉,而是用来推磨的。对于我,水车只是传说中的事了。关于水车的传说,在猜令(即谜语)时听过,我没猜出来,现在我还记得:“远看一堵墙,近看瘦狗娘,晚上说梦话,白天泪汪汪。”要是当年我来过这里,也许猜得出来。我们走进了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像父亲讲的故事里的某个地方。

这里大概就叫新寨村了。我早就听说过山里有这么个村子,在村里有一个远房亲戚。当年爷爷走日本时,就带着一家人躲在这位亲戚家里。日本人不敢进这里来,或者根本就没发现这个村子。就这么几户人家也叫村?这应该是最小的村了,再小,就只能叫户了。

翻过一个山坳,路旁出现一丘稻田,是惟一的一丘,只有一个脚盆大,里面生长着几棵水稻。这是我见过的最小的田。

历 险

两边的山收拢来了,收成字母“V”的形状。峡谷变成了山冲,小河没有了岸,两边壁陡的山坡就是岸了。这小河不知还能不能称为河,我觉得比河小,比溪又大,不知叫什么为好。小路在山坡上,离谷底有两三丈高,多数路段看不到小河的水,被密密麻麻的树遮了,只听见水流动的声音,或从高处跌下去水被砸碎的声音。这里的树多是杂木,品种多,叫不出名,我能叫出名的只有几种:枫树、水桐、阔木树、梓木、皮树等。树长得密,个儿高,树叶完全把阳光挡在半空中,没落下一丁点。树大的超过水桶,高高地耸出林外。小的像藤,细细的,长长的,挤在林里,努力把尖伸出林外,可怜兮兮地抢一点阳光。而大的藤又像树一样粗,绕着大树爬到树顶上,在上面铺开,造了一个大棚,盖了几棵树。有些树只怕几百年了,树蔸朽了一边,张开一个大窟窿。有些树身上,长满了别的植物,如青苔和蕨。林子里特别潮湿,没有下雨,却飞着水星子,一股一股地往脸上撞,眉毛和发尖都打湿了。我看见刘根源的眉毛变成了白色,毛茸茸的。一棵大树横倒在峡谷中,树蔸在路边,树尖搁在对面的山坡上,就像架在峡谷上的一根独木桥。树倒在这里可能有几十、上百年了,树皮早就脱完了,树蔸朽了,我用手指一抠,抠下一小块朽木渣。我觉得有点冷,手臂上起了许多鸡皮疙瘩,用手擦一擦,就像擦字一样,把鸡皮疙瘩擦掉。

走出又长又窄的峡谷,前面出现了一块开阔地,几座小山包上,高大的丛林无缘无故就没了,长了许多茶叶树,就像人工种植的一样。茶叶被人采过几轮了,新芽多而短,多数只有两三片叶子。我们采茶的动作就像公鸡啄米一样快,采久了,手腕有点累。采茶能锻炼手指的灵活性,就像弹钢琴,会使一双手变得灵敏而有弹性,后来很多人夸过我的手,说比女人的手还美、还巧,许多女孩子不敢在我面前炫耀她的手,这得益于我干过许多女人的活,比如采茶。

我手腕内侧火辣辣地痛了一下,来得突然,没有任何准备,手由于条件反射弹了回来。我抬起手腕一看,红了一长条。我凭经验判断,一定是被一种叫火辣子的虫刺了一下。我用手指醮了一点口水,涂在伤口上,又刮了一把牙屎涂在上面。我从小没刷过牙,牙屎多,随便一刮就是一把。娘说:口水和牙屎能镇痛和消炎。我以前试过,有用。我在一片茶叶上找到了那条虫,是绿色的,全身长了刺,稀稀的,和仙人掌上的刺一模一样,它们两个抵御入侵者的武器是相似的。我用柴棍子把虫打在地上,将它划成两截,流出一股绿莹莹的液体。

太阳已经明显偏西了,人的影子偏向西边了,影子超过了人的长度。我们没有钟表,人影成了时针,这种原始的计时方法,是每一个进山里劳动的人必须掌握的。根据人影判断,早已超过了午餐时间,我对刘根源说:“不早了,安钢去。”刘根源说:“我早就肚子——”我赶紧对他摇手,示意他别把那个字说出来了。刘根源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第一反应是用手指捂住嘴巴,把说到嘴皮上的那个“饿”字堵了回去。山里人有个规矩,进山里干活不能说“饿”,说了,山里的饿死鬼就会上身,也就是附在说“饿”的人身上。也不能说“吃饭”,怕饿死鬼听到了来抢饭吃,村民用“安钢”两个字来代替“吃饭”。这两个字用得很贴切,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我们下了山,坐在小河里的石头上吃饭,把脚泡在水里,凉悠悠的。我捡了一根木棍子,折成两截,放水里洗一洗,作筷子用。饭是从家里带来的,用霸杯装着,虽然饭凉了,也没有觉得不好吃,仍然吃得快,这是兄弟姊妹多抢饭吃养成的习惯。对我来说,有饭吃就行,热饭是香的,冷饭是甜的。

头顶上是一棵老桐树,投了一块竹垫大的阴影。叶子嫩黄,展开两个手板大。枝叶里面稀稀拉拉挂了些果子,形状像核桃,大小如柑橘。一束太阳光从叶中穿透过来,刺痛了我仰起的眼睛。我揉揉眼,把眼泪也揉了出来。等视力恢复正常时,我发现树叶上爬着一条小蛇,就在我头顶上,好像要掉下来似的。我想,它一定在我头顶上呆了很久了,窥视我把饭吃完了。我一点也不惊慌,这种蛇我见多了,叫竹叶青,跟竹叶和桐叶的颜色一样,潜伏在上面很难看得见,我曾不小心一把抓在手心,没有咬人。我虽然不怕它,还是将屁股移了个位置,坐开点。

这时,一条锄头把大的蛇,从半山腰上冲下来,就像射过来一支箭。那蛇不是在地上走,而是在茶叶树尖上飞,刮起“嗖嗖”的冷风,吹得树叶纷纷闪开。我吓得魂都没了,抓起蓝子就跑。刘根源也一定与我同时看见了这一幕,只是逃走时比我慢半拍,吓得大哭起来。我们逃了没两步,只听见“啪”地一声,那蛇落在我们吃饭的小河里,水溅在我背上。我就像被咬了一口似的,尖叫一声。

回到家里,我们把见到的一幕告诉大人。刘根源讲得更离奇了,说那蛇有水桶大,长了一双翅膀,四个爪子。我本来没看得太清楚,经刘根源那么一描述,也就相信他讲的了。大人可不相信,说是吹牛的,要么是一种幻觉。

山的虱子

几年中,我从山里获取了不少东西,列清单如下:

柴:砍柴无数担,无从计数,这几年家里烧水做饭的柴,都是我和二哥供应的。我估算了一下,起码砍光了几面坡。

茶叶:摘茶叶若干。我的零花钱多是茶叶换来的。我把卖茶叶的钱积攒起来买了一件衣服。

蘑菇:我们家乡叫菌子。也不好计数,春天、夏天和秋天都能采到菌子,多的时候采到一大篮子,吃好几天。有时,顺手采几个、十几个,用毛柴棍子串着提回家。有一次,青黄不接的时候,将平日不要的灰包菌采回去了,当饭吃,全家人中毒,拉肚子,头晕。村里中毒的有几家。公社专门派医生来调查中毒事件。

三月泡:是一种结在刺上的果子,指头大小,红色,味酸甜。一般钻进刺蓬里边摘边吃,摘完了也就吃完了。有时用桐树叶包着,带回家给不能上山的爷爷和妹妹吃。仅一次从家里带了一个菜碗口大的竹篮子,摘了满满一筛。

毛栗:平常顺手摘些毛栗球,用脚将毛栗籽踩出来吃了。也有很正式去摘的,从家里带来篮子和剪刀,摘一篮子毛栗球回去。

牛屎:捡牛屎若干,交生产队,挣工分若干。有一担交给学校,用于肥橘子树。

金刚子:挖了一平担,回家后砍成片,晒干,卖给龙潭桥卫生所,得钱三角。

栀子花:摘栀子花一把,送给大妹妹、小妹妹各五朵,送给隔壁三阿母三朵。

茶泡、茶跳:摘了若干,多半吃了,吃不完的装在口袋里带回去。

山鹅粒、阳豆子:摘了若干,都吃了。

狐狸:捡到死狐狸一只,全家美吃了一顿。狐狸毛晒干后,在肚子里塞进一些谷壳,挂在墙上做装饰品,放了好多年。

麻雀和麻雀蛋:掏麻雀和麻雀蛋,估计在百数以上,多数吃了,养过几只,没养几天就死了。我是掏麻雀的高手,在《歪脖子树》中有记述。

……

我觉得自己就是山里的一只小虱子,悄悄地叮一口,吸一丁点血。等我长大了,我要做一头骆驼,把山背回家里。

深山老林里的人家

这条山冲有点陡,隔三五步就有一株或几株茶叶树,这茶叶树就像撒在地上的诱饵,牵引着我们摘完一株又往前走几步,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顶。我们在石墩上坐了好久,身上的汗都干了,坐久了便觉得累,难怪大人说,赶路和挑担子不要歇久了,歇久了就不想动。这时,我看见悬崖下有一颗大树很像茶叶树,我们从悬崖边上下去,摸到树下,在见到这棵树之前,如果有人说这么大的茶叶树,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它大如我家门口的桃树,散开有一床晒垫大,只是枝和叶比桃树密得多。这茶树以前有人来采过,老枝被人砍过,每根砍过的老枝上都生出几根嫩枝。我们不是第一个来采茶的人。我和刘根源爬到树上去采茶叶,先把茶叶放到口袋里,口袋里装满了,下来装到篮子里,然后再爬到树上去摘。上上下下爬了几十次,实在摘不到的也就放弃了。我们的篮子都装满了。

刘根源又发现下面还有一棵同样大的茶树,我们赶紧往下走。走着走着我心里害怕起来,听老人说过,有人进山里采蘑菇,蘑菇越来越多,越来越大,采也采不完,那个贪多的人被蘑菇引到深山里再也回不来了。那蘑菇是鬼变的,是用来诱惑人的。

我们真的迷了路。

这是很窄的峡谷,像一条走廊,地势平坦,一条小河缓慢地流淌。谷地长了许多从未见过的树种,高大笔直,枝少叶稀,这是由于树过密的原故。与这柔和的景象相比,两边的山却显得很突兀,每一座山陡峭得犹如墙壁,都是岩石一层一层往上叠,没有泥土,树木稀稀地长在岩石缝里,有些整整一面石壁不见一棵树,恐怕连一根草也没有。石山顶上却长着许多树木,浓浓的,像顶着一团团绿色的云。石山奇特怪异,有些像一堵巨大无比的墙,有些像放大了若干倍的柱子、笋子、辣椒,有些可以把它想像成动物或人,或人的某个器官,比如坚挺的阴茎和哺乳期的乳房,有些可以编成一个动人的故事,如仙鹅孵蛋、子孙拜寿。

地面上没有路,到处铺满了各种野草,厚厚的一层,看上去是柔软的,绿草下面埋藏着干柴棍子和小石子,看不见,我们选择认为安全的地方落脚,睬进去被狠狠地扎一下。山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山腰上有了淡淡的雾,雾在不断聚集,越来越浓,聚成了云,在山涧里囤积。山外,雾气都是在人睡觉后,从地里慢慢冒出来的,我从未见过它冒出来的过程,只是早上起来看见漫天大雾。今天我终于见到了,它就像变魔术一样,在不经意间,或眨一下眼,清澈的空气中,就有一层薄薄的雾气飘起来,有时是一丝一丝的,只要一伸手就能抓到。不要多久,天就会黑了,我心里开始紧张了,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走到熟悉的路上,不然会迷路的。我们加快了步伐,顾不得脚落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可能被扎疼。

我们终于上了一条小路,小路顺着小河的方向依附在河边上,他是没有经过修理的,是人和畜生踩出来,大概来的人少,两旁的草快遮蔽了路面。在白天和黑夜交接的时候,眼前漂浮着、跳动着许多黑点,就像密密麻麻的蚊子在窜,那黑点织成一张网,越来越密,由粗糙的网变成了细腻的绸缎,那张网消失了,黑夜就接管了大地。好在今夜有月亮,一个只虚了一点边的月亮,在头顶上,跟着我们走。山都变成了影子,它像一个袋子,把什么东西都装了进去,我知道这个袋子里装了许多生动的事物,却无法看见,凭添了许多神秘和暗藏的危机。青蛙、石蛙、蚯蚓和别的小虫子的叫声,从四周传来,远处、近处,山上、河沟,前方、后面,我们被这些叫声包围了,好像叫声跟着我们走,走到哪就跟到哪。但那声音同我们保持着一个神秘的距离,构成一个无声的圆圈,就像照在舞台上的光源,随芭蕾舞演员游动。明明听到前面有一只青蛙一直叫着,当我们走到它的位置时,叫声便没有了,走出一段后,它又叫了起来。其他虫子也是这样。它们对于我们的贸然闯入怀有戒心。也遇到一次例外的,脚下的河道里突然响起几声石蛙粗壮的叫声,将我吓了一跳。

我的心情是紧张的,也许是害怕,到底害怕什么却说不出来,没有具体的害怕理由。这种感觉,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突然,在离我们不远的山坡上,爆发出急促而很有力量的响动,我感到脚下的地都震动了,有小树木被挤倒的声音,一定是野兽!我和刘根源都吓懵了,失去了逃跑的意识,反而呆呆地站着不动。等我清醒过来,才意识到那野兽并没有向我们扑来,而是向山顶上逃去,声音越去越远,消失了。被吓坏的不仅仅是我们,还有野兽,双方同时被对方吓坏了。

从这里开始,我们就一路小跑,不敢停下来,总担心莫测的山林里窜出一头老虎或一群狼,就算没有老虎,狼是有的,我亲眼看见狼去过我们村子。在村子里,狼怕人,在山上,那就不一定了,这是它们的领地。恐惧的气氛像一张撕不下的符,贴在背上,越跑汗越多,贴得越紧。我们跑不动了,慢下来走一会,气还没喘过来又接着跑。不知跑了多远,还是没跑到我们来时的路上。事后我们才知道,我们跑得越远,离来时的路不是近了,而是更远了。这条河不是来时的那条河了,这条河流入漓江,那条河流入的是资江。可怜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没命地往前跑,总以为是往回家的路上跑。我的意志和承受力已经到了快崩溃的边沿了,只要遇到人,就算不是父母,就会撞进他怀里,抱头痛哭一场。

就在我要倒下的那一刻,我眼前隐约有灯在晃动,我以为是错觉,揉揉眼睛,是灯光,像是从窗户里映出来的。我欣喜地对刘根源说:“前面有灯,快看!”刘根源停下来望了一阵,连连说:“是的,是的,是灯。”我脑子里第一闪念就是“有救了”。我们想加快脚步,总也快不起来。灯光越来越明亮了,屋子的影子也越来越清楚了。

我们离屋子还有几十米远,“嗷嗷”几声狗叫,接着是一堆叫声,再就是一群狗,而不是三只五只,饿狼似地向我们扑来。我高叫一声:“救命啊——”就完全懵了。

“嘘——呦,嘘——呦,”几声兽鸣一般的口哨从屋里传来,那群凶猛的狗,就像鬼魂听到符咒一般,齐刷刷地退回一步。我也感到了一股力量的出现,出了窍的灵魂又回到了我的身上。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走了过来,用一种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乡音问:“这么晚了,从哪里来呀?”我们终于见到人了,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部落,即使来者不是父亲,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顿时松弛了下来:“老爷爷,我们迷路了。”老人把我们领到他家里。

我们进入的是他的伙房,是一间木屋,在靠近墙壁的地方,有一个土灶台,应是多年未修补了,上面的泥土脱落了不少,露出了石头和砖头。灶头上方挂着一个铁丝罩笼,上等的松油燃烧着发出蓝色的光,有松油渣子往下掉,火焰也跟着掉,在空中就熄灭了,地上有许多松油印子,是多年积累起来的。山外早就不用松油照明了,只是照泥鳅时用一用。房里的光线随着松油火焰的摇摆而闪动,就像有根丝线拽在别人手里,扯一下就闪动一下。灶台边的墙壁上,斜挂着两杆鸟铳,和两个牛角做的硝筒(装火药的器皿),一个是黄牛角的,一个是水牛角的。另一面墙的竹钉上,挂着四五只黄鼠狼的皮,皮里灌了什么东西,也许是谷壳或荞麦壳,胀鼓鼓的,跟活的差不多。旁边还挂着一张兽皮,灰色的,不知是什么动物,大小跟狗差不多,也许是狼皮。最里面摆着一张竹床,上面堆放了一些衣物,露出一截虎皮,是前半身的。我惊了一跳,这山里有老虎,幸亏我们没有遇到,不然至少有一个人成了老虎胃里的食物了,不是刘根源就是我。狭小的房间里,有十来条狗,有坐着的,有睡着的,有来回走动的,也有进进出出的,弄不清外面究竟有还有多少条狗。我越想越觉得这户人家跟我们山外的不一样,有一种完全陌生的异样的感觉。

老人从锅子里取了几根玉米棒子,我们接过来就啃,肚子饿了,来不及多想什么。是嫩玉米,吃起来有点甜,玉米缝里的须没扯干净,粘在嘴唇上。老人望着我们笑,很和善。一张竹躺椅上,斜躺着一个更老的老奶奶,由于瘦,颧骨显得很高,嘴里没有一颗牙齿,张开口仿佛是一个黑洞。她想坐起来,很费劲,坐在马凳上的一个男人连忙把她扶起来。这男人四十几岁,从我们进屋就没见他吭声。这时从门口摸进一个女人,也有四十来岁,看她的动作是一个瞎子。她用手扶着墙,弯腰摸到竹床,再坐到竹床上,问:“哥,家里来客人了?”没有谁回答。我判断她喊的是那个四十几岁的男人,他们应是一家三代人了。他们兄妹俩长得特别像,我没见过长相这么像的人。老人说,是双胞胎。

吃完玉米后,老人问我们从哪里来。我说,是金木大队的。老人可能不知我们村那个小地方。我就告诉他是飞跃公社的,他还是不知道。我说是新宁县的,他仍然不知道的。我原以为他是我们公社金坪大队的,他的回答叫我觉得奇怪,我问,那你们是哪个公社的?老人摇摇头。是哪个省?哪个县?老人仍然不知道,他问自己的儿子:你晓得么?他儿子也摇头。刘根源忍不住想笑。我没见过这么糊涂的人,一家人都糊涂,我问,那你们在哪里领粮食?老人回答说,自己种自己吃。我怀疑自己走进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或者自己在做梦,等梦醒了就会回到现实中去。

老人要我们睡在他家,等天亮了再赶路。他们家共四间房子,老人将他老娘送到她房里,把我和刘根源安排在一张床上,自己睡在伙房的竹床上。他儿子扶着妹妹进了我对门的房间,一夜没有出来。我好奇地竖起耳朵细听对门房间的动静,什么也没听见,不知什么时候就入睡了。

“砰——”地一声铳响,我从床上弹了起来,眼前全是陌生的环境,想了好一会才把自己的处境和昨夜的事对接上来,但仍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喊醒刘根源一起奔出房间,只见河道边的树林里,一只受伤的梅花鹿跛着腿往峡谷里面逃跑,一群狗在后面紧追着。一只狗纵身咬住梅花鹿的屁股,吊在上面,梅花鹿放慢了速度。接着,其他狗追了上来,一只吊在脖子上,一只吊在肚子上,一只纵到背上,一瞬间,梅花鹿身上吊满了狗,就像一只落在地上的昆虫上叮满了蚂蚁。梅花鹿支持不住了,伏在草地上,挣扎着,哀叫着,绝望而凄惨。如果把它的叫声翻译成人类的语言,那一定是:“救命啊,救命——我的娘啊,我的山神,救救我——”

离开时,回头看看我宿了一宵的老屋,它在林中间,被云一般浓密的大树遮蔽着,多像树杈上一个鸟窝。这户不知道山外是什么时代的人家,用祖传的猎枪,豢养一群猎狗,成为山中之王。我想,他们心甘情愿守在山里,一定有不同寻常的理由。

我们沿着峡谷走了十几里,在一条岔路口难住了。一条在峡谷中,与小河的去向一致,另一条是通往山界。正在拿不定注意的时候,从峡谷的小路上,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我的父亲。他挑脚担从这里路过。我顿时有种回到家门口的感觉,我叫着父亲,奔了过去。

关于深山里那户人家,我问过很多人,没有几个人知道,只有满爹爹、章大爷和我父亲去过。满爹爹说,那户人是黑户,不知道姓什么,哪个朝代搬进去住的,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到人民公社,都没入过,据说是政府把他忘了。

枧杆的预言

那是1976年春天,山上的枧杆都开了花,细碎的、淡黄色的花,隐在叶子后面。大约四月份,结出了籽,穗子短短的,形状有点像收成不好的稻穗或大麦,向上直直地指着。枧杆籽成熟时,所有的枧杆都死了,大片大片的山变得像冬天一样,成了黄色。有些一整面的坡,就像成熟的麦地。

从枧杆开花的那天起,村子里就弥漫着不详的气氛。一些老人在一起悄悄议论,却不敢把话说明白。满爹爹叹道,我长到六七十岁了,只见过一次枧杆开花,那年日本人打来了,死了好多人啊。我看得出村民的不安和忧虑,我问娘,娘不告诉我,叫我别乱说。但有一次娘无意中说的话被我听到了:“枧杆开花,皇帝该杀。”我对娘说,早就没皇帝了,还杀什么?娘连忙捂住我的嘴,叮嘱我千万别出去乱说。我暗暗想,皇帝不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会死呢?那种说法肯定不准。但,从听到这句话开始,我心头上就压了一块石头。

到了五六月份,村里好几户断了粮,公社发了几次返销粮,仍然接不上新粮。最后,公社把酿酒的红薯渣子发给我们吃,一股难闻的酒糟味,里面夹着不少泥沙。一次,父亲从山上摘了几斤枧杆米回来,晒干后将壳搓掉,放在锅子里炒燥,就像炒麦子一样,吃起来蛮香,但有好重的涩味。娘如获至宝,第二天早上把枧杆米磨成份,煎成饼,没有了香味,涩味就更重了。父亲发现了新的食物,阴了几十天的表情开始露了点笑容,连连说,能吃就好,能吃就好!当天上午,父亲就领着我进山里摘枧杆米去了。临行时,父亲小声对娘说,先别告诉别人,等我们摘两天再说。这天,我们摘了一大担回来,晒了一竹垫。第二天,又摘了一担回来。虽然我们都没讲,但我们家的行动很快被人发觉了。第三天就有人进山摘枧杆米了,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村民都涌进山里。村里人谁也没见过吃枧杆米的,连听也没听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抢到手再说,救命要紧。一连十几天,村里人一起干活时,屁声不断,有时一个屁像吹口哨似的,吹了一串,引得女孩子笑得在地上打滚,都是那枧杆米惹的。

枧杆米救了挨饿的村民。

一天,木林头杨家子福来到我家,与大哥商量一件事,他说,他同武冈供销社谈成了一笔生意,在二十天内交四吨枧杆,五块钱一百斤。子福神秘地说,是他朋友帮的忙,千万别出去讲,自己挨批斗不要紧,害了朋友。大哥正要结婚,苦于没钱,满口答应了。第二天天没亮就偷偷摸摸出发了,还把我带上。娘说,今年正好我升高中,自己挣到钱就读,挣不到就回家种田。我和大哥各自怀着不同的目的,跟着子福进了山。

很不凑巧的是,今年的枧杆因为结了籽绝大多数枯死了,要是往年,四吨枧杆只要几天就砍好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一遇的事,偏偏我们赶上了。我们来到九渡江,成片成片的枧杆死了,要从里面挑出几根没死的很困难,比米里拣石子好不了多少。大哥他们原以为中午就可以砍好枧杆回家的,可到了下午,还没砍多少,肚子都饿得“呱呱”叫了,我只盼着回家吃饭,子福和大哥都说,再砍一会,多砍一点算一点。

有一条冲里生满了藤栗(即猕猴桃)树,地上、野树尖上全爬满了,钻进去像棚子。藤上结满了藤栗,像节日里挂灯笼似的,一串串,一撮撮,一撮就有六七个。我们挑选熟的充饥,开始觉得好吃,吃了几个后,就觉得太酸了,越吃越酸,越吃越饿,直流清口水。我已经饿得肚皮都贴到背了,也不敢再吃腾栗了。我看到子福还在吃,他也饿得嘴皮都发白了。他满脸的落腮胡子,好久没刮了,像个野人。他与我不是一个生产队,跟我家隔一个田塘,我没去过他家,对他的家境不了解,在这样的年代,也好不了哪里去,更何况他有个弱智的女儿,他家的房子因女儿玩火被烧过一次。他的眼神是那么的阴霾。我暗自地想,是什么把我们三个人捆在这山上?我是为了读书,大哥为了娶老婆,子福是为了什么呢?也许他的事比我们的还重要。

吸取第一天的教训,以后每天早上开饭时,娘用尼龙纸包两包饭,在一条洗澡毛巾上一头扎一包,我将它挎在肩上,前面一包,后面一包,这毛巾一举两用,出汗时顺手拿来擦汗。

砍了十多天,我和大哥大大小小砍了二三十担,砍回来的枧杆不敢放在外面,堆在堂屋里,生怕被人发现了。有一种做贼的感觉。子福的据说是藏在猪栏楼上。子福和大哥商量说,已经够了,因装载的车没来,还上山砍一天。我们去的是韭菜塘,大哥说山脊上有一山好枧杆,他以前去过。我们爬上山脊,有一面坡全是枧杆,可惜都死了,我们挑了半天才砍了一小捆。子福说,反正枧杆也够了,就别砍了,这里杉树条子好,每人砍一棵回去算了,一棵杉树值十几块,比枧杆划得来一些。子福和大哥各砍了一棵杉树,把枝砍了皮剥了,放在太阳底下暴晒着,准备晒一天,天黑了再偷偷扛回家去。树砍好了,只等着天黑了下山,没事做,我们就坐在树阴下乘凉。一连累了十几天,终于能放松地休息半天了,那种享受的感觉太难忘了。子福靠在树上睡着了。

我们正在吃带来的中饭时,天空中飘来几个黑点,越来越近,最后看清了是几张纸,一张挂在树尖上,一张就落在我跟前,我拣起来一看,吓了一大跳,上面画着毛主席坐在一张藤椅上,撩着二马脚,一副抽烟的姿势,但嘴上叼着的不是烟,而是一根导火索,一头正冒着火焰。画旁用繁体字写着几个字:暴君的下场。我递给子福看,他的脸色立即严肃起来,把图片收进口袋里,不再给我和大哥看。他赶紧摇那棵挂着另一张纸的杉树,纸卡在树杈上不下来,就用石头去打,还是打不下。他往树上爬,才爬了一半,那张纸又飘下来了。我拣起来,上面全是字,才看到“告大陆同胞书”几个字,子福就喊道:“别看!”我真的就不敢看了。子福把那张纸收了起来,放进口袋里。

子福改变了注意,没有等天黑,立即喊大哥扛着树往山下赶,一路走得很急。我预感到出了大事,紧跟在后面,不敢落后半步,尽管脚在不停地发抖。以前听人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总觉得是不可能的事,今天却亲眼看到了他们的行动,那飘下来的仿佛不是纸,而是空降兵。

到了牛塘里,子福和大哥把树藏在林子里。子福说他到公社里去报告。子福匆匆忙忙地走了。我跟着大哥坐在林子里,心里从未这么紧张过。看到满山枯死的枧杆,我总联想起村民悄悄的议论和神秘的表情。

一天早上,我正迷迷糊糊地对着房子角落里的尿桶撒尿,一副要醒不醒的样子。广播里正在播新闻,声音低沉而悲伤,听着听着,我被人抽了一耳光似的,瞌睡顿时醒了,尿撒到了裤裆里。娘正端着潲盆去喂猪,潲盆“哐噹”一声掉在地上,猪潲撒了一地,娘呆呆地站着不动,傻了似的。父亲正在破篾,手弹了一下,手指头被刀口划破了,他将手指头吮在嘴里,张起耳朵听广播,仿佛怀疑广播内容的真实性。禾塘里觅食的鸡,突然都扬起头,侧着耳朵细听动静,比叼鸡的老鹰从头顶飞过的时候还警惕。

生产队长忘了喊出工。

娘没有像往常一样催我快吃饭,也没有叮嘱我别迟到。正是早自习的时间,教室里没有一句读书声,同学们都静静地坐着,互相都不说话,多数女同学趴在桌上,脸埋在手杆里。连最调皮的学生付昭能进教室时,也是轻手轻脚走到最后一排在他的位置上坐下。班主任老师走进教室,眼睛红红的,她掏出手绢擤了一下鼻子,沉默了很久的教室里,发出了惟一的声音,将沉闷的气氛捅穿了一个口子。坐在最前面的女同学刘香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哭声就像引爆了一枚炸弹,所有的女同学都哭了起来。压抑在心头的哭声,就像早就准备好的多米偌骨牌,随着第一声啼哭的指令,迅速传递开来,由我们班传到高八班,高九班,高十班……传到了初中部,传遍了全校,全校都哭了。学校里只有哭声,谁也不说话,谁也不肯把“他老人家去世了”这句话说出来。

山的伤口

有一年的夏天,山突然病了。一座座松林起了虫,松叶被虫快吃光了,只剩下光溜溜的树干和树枝了,没吃掉的也变成了黄叶。原本青翠的山群,只要是松林的,都变成了枯黄色。这里一个山坡,那里一个山峦,有些连续几座山峰,都成了毛虫的养殖场。远远看去,就像漂亮的脸蛋上,长满了癣,观看的人都觉得身上发痒。这虫灾就像一场瘟疫,迅速扩散开来。一些山头,前几天还是绿油油的,两三天工夫就黄了。两面黄色的山坡之间,隔着一条绿色的冲,一夜醒来,那绿色不见了,黄色连成了一片。代表生命的颜色,就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夜里,蹲在屋檐下,能听到山上毛虫啃食树叶的声音,那声音一步步逼近村庄。山脚下最后一道绿色的防线被突破了,一球球的毛虫掉在地上,往村里爬,因为找不到松树又无力返回松林而死在路上。

我进过几次山,每一条通往山里的路,都铺满了毛虫。大多数毛虫是死的,有直直的趴着的,有卷曲着的,有些被人或者牛踩出绿色的水。有些被无数蚂蚁爬在身上啃食,有些被蚂蚁拥着往窝里搬。有些活的毛虫,一拱一拱的从同伴的尸体边爬过,行色慌张。有些半死不活的毛虫,被蚂蚁叮上了,在地上打滚,想甩也甩不掉,等待它的是受尽痛苦之后慢慢断气。对于蚂蚁来说,今年是它们的丰收年,趁着这遍地的食物把自己养肥,以过一个安全的冬季。光溜溜的树枝上,趴满了毛虫,有一些吃饱了,贴在上面不动,饥饿的到处寻找食物,爬到树梢上又徒劳返回。树干上,一窝幼虫挤在一起,占据了巴掌宽的领地,还不知道怎样去觅食,它们需要一条经验丰富的虫,领着它们转移到另一棵树上去,这棵树上没有给它们留下食物。它们毫无节制的生育和繁衍,使它们的队伍不断壮大,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示威和攻击,但他们绝没想到,与自己争夺生存空间的,不是别的天敌,而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同伴。

遍山遍野都是毛虫,活着的或者死了的。牛没有可动嘴的草。我走在路上,没有随意可以下脚的地方,我是踮着脚,挑着干净的地方走。有时不小心将毛虫踩出绿色的汁,像胆的颜色。脚跟上扎进一撮毛或者叫做刺,十几根,甚至几十根,我一点也不怕,将毛一根根拔出来,断在肉里拔不出来的,也不去管它,反正我有经验了,不会中毒,也不太痛,等老脚板皮脱了,它也随着掉了。这样的经历,形成了我对毒素的免疫力,之后,不管蚊子怎么叮,我身上从不红肿。

对于毛虫的进攻,没有哪一种动物站出来,用它们的蹄子、爪子、牙齿、毒液反击,保卫大家共同的家园。真正组织起来与之作战的,只有人类。附近几个村的村民都挑着箩筐,带着竹竿、柴刀、火钳进了山,将柴刀绑在竹竿上,将树上的虫茧砍下来,也有用竹竿打下来的,把虫茧集中在开阔的地方用火焚烧,将毛虫的后继力量扼杀在摇篮里。村民能做的也就是这些,远远不能有效抵御洪水一样的虫灾。公社干部说,国家会派飞机来撒药,但是一直不见来。实际上真正将这场灾难遏止住的,是大自然的力量,是冬季的及时赶来。这年冬天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先是雷公山顶白了,第二天,它周围的几座山峰白了,接着,雪往山下飘来,所有的山、田地和村庄被雪覆盖了,毛虫被覆盖了。是雪彻底清算了毛虫,挽救了松林。自然界以自己的法则与“人定胜天”的口号唱了一次反调。人类在大自然的大力量面前,再次暴露了自己的渺小,他们期盼的超自然的力量永远不会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去年清明,我们在祖坟地扫墓。离我们五六里外的阿口岭上,有人因扫墓引起了山火,山冲里升起一团青烟,青烟随着风势飘去。风带着火种,又点燃了几处。几处青烟慢慢连成一片,形成了一个大火场,向四周扩散。火场边沿由白烟围成一圈线条,就像曲曲折折的海岸线。傍晚时,火现身了,从烟雾中升腾出来,映红了烟。此时,火、烟、霞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天黑了,我站在屋顶上了望,四处漆黑,我家的东北方向是一线隐约的山影和火的海岸线。那海岸线变得断断续续,被掐成若干段,大概是因为山头的阻隔造成的。这使我想起农民革命打起火把,在山里行军,绵延几十公里,不时变换队形。一些地方本来只有一点点的火影,火突然快速放大,大概是攀着一棵或几棵大树,直往高处窜,窜出几丈高,渐渐倒了下去,形成一片大火海。这火海登上了山峰,火焰更高,在烟或云的上端舔出巨大的舌头,在几十丈高的空中东舔西抵。有时在烟堆里冲出一团火。那火团跌到山背面的沟里去了,迎着我们的山坡顿时不见了,隐进夜里。火隐没了几分钟后,从沟里爬上了另一面坡,不歇气地往上爬。

火场内部是一片漆黑,大概烧得一根木头都不剩了。乘着东风的火焰,正向西边的败泥塘和雷公山逼近,如果进了腹地,灭火就更难了。东边是崀山风景区,如果烧了进去,八角寨、紫霞洞、牛鼻寨、辣椒峰将变成荒山,大自然的恩赐将成为焦土。往北,就是我们的村庄了,火就像洪水一样往山下涌,仿佛到了山脚,已经看得见火光映着的树影了。有稀少的烟灰飘进村庄,落在屋背、禾塘和观火者的头上。住在山脚的远良,慌慌张张往我们村里搬东西,把猪都赶到满爹爹的猪圈里了。村子里引起了骚动。

警报声在很远的地方叫了,越来越近,进了村子,进不了山,在长胜村的泥路上停住了。还有更多的消防车往这里集结。据说。这些车是从邵阳市和东安、武冈、隆回等县市调来的。这时,村主任吹着口哨,挨家挨户叫唤:请大家准备好工具,明天一早就进山灭火。

夜里进不了山,再烧一夜,山上的岩石都变成灰了。

第二天早上,山火神秘地熄灭了。天没有下雨,早上的霞像火一样红。火是谁灭的,怎么灭的,谁也讲不清。我想,一定有一种力量比山火更强大。应该说,万事万物中没有不受管束的东西,一物降一物,这是天生的规矩。

半晌,村里江泽伟从火场里拣回了一头烧焦了的野猪,百把斤重。村民闻讯纷纷往山里跑,希望也能拣回一只烧死的野猪,豪猪,野狗,狐狸,竹鼠,野兔子和黄鼠狼什么的。这场山火烧毁的远远不止树木和这些动物,比如蛇,岩蛙,蚯蚓,鸟,蝴蝶,黄蜂,蚊子,等等。也许山里惟一一棵濒危树种烧没了,也许一眼流淌了几千年、几万年的泉水,给烧干了。

清理火场时,发现那位扫墓引发火灾的人烧死了。此人八十多岁了,邻村吴家二房头人。从村民的议论中,我得知此人叫吴金衡,早年丧妻,有一双儿女,大儿子因小儿麻痹症走不得路,整天坐在门口看别人从门前经过。小女儿长得乖巧可爱,嘴巴甜,像只八哥一样在村里啼啭。吴金衡为了延续烟火,将女儿许给山里一户人家,对方将弱智的女儿嫁给他儿子,这就是村里讲的扁担亲。他女儿不从,喝农药死了。吴金衡觉得有愧,每年清明给女儿扫墓,快五十年了,从未隔断过。有人劝他,自己都老了,走不动了,对得起女儿了。他不听,这已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扳不开了。

父亲说,吴金衡要换亲的人家,就是我三十年前摘茶叶时去过的的那一户,那户被政府忘了的人家。我顿时完全明白了吴金衡女儿自杀的原因。如果将她嫁过去,不就等于把她活埋在山里么?喝农药的恐惧是一瞬间,眼睛一闭就完成了,而“活埋”的痛苦要用一生来经历啊。

我问父亲,您后来去过那户人家吗?父亲说,要不是走错了,谁会去呀。父亲又说,听人讲那户人都死光了,绝了人种。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就像打碎了一个杯子。绝人种,是村民最忌讳的字眼,村民骂架时,不到恨之入骨的程度是不会这样诅咒。由于吴金衡女儿的选择,使两家延续烟火的链条发生了断裂。对于山里那户人家,如果娶了这位女人,或者搬出大山,娶了别的女人,他们家一定有了一大批子孙,使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这是人类繁衍史上,一次不成功的选择。

洞口旁那栋矮屋应该还在吧,即算将来倒了,总会留下一点遗迹,供后人考察。

永远的约

其实,我更愿意把每一次进山,当着一次赴宴。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河流,每一眼泉水,每一株树,每一枝花,每一只动物,包刮野猪、鹿、蛇、鸟、虫、蝴蝶、蚯蚓,蚂蚁,等等,我相信都是前生约好的。它们在山里等了我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等着我从它们身边走过,彼此给一个欣赏的表情。大山因为我们的到来,而变得生机勃勃,它活了。大山活了,我们才能活。我是代表人类来的,是人类的使者,我的祖先来过,我的子孙还会来。如果山毁了,变成了田,或者海,或者别的,而关于这场山宴的记述,不会毁的,它会流传在村里。

有件事悬在山里,成为我永远的梦想。

父亲说要把那个地方告诉我的,我们还拉过勾的,但是直到他去世也没有告诉我。它变成了永远解不开的密码。不过,我还是要将它当着一个故事,告诉山里的孩子,毕竟它是神秘而温馨的:在某座山上的山洞门口,有两棵老树,一棵是梨树,一棵是杨梅树,每年如期开花和结果。它等着去摘果子的人去不了了,去的只有蚂蚁,青虫,蜜蜂,和鸟。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