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回天籁(节选)

2008-07-28 06:34余秋雨
文苑·感悟 2008年6期
关键词:席慕蓉天籁思念

余秋雨

五月的草原,还有点冷。

在呼伦贝尔的一间屋子里,我弯着腰,置身在一群孩子中间。他们来自草原深处,都是少数民族。我已经问过他们的年龄,在五岁到十三岁之间。

把他们拉到我眼前的,是王纪言先生。他六岁之前也是在呼伦贝尔度过的。现在他是个大忙人,成天穿梭往来于世界各大都市之间。但是,不管走到哪里,只要听到一两句有关草原的歌声依稀飘过,他就会怆然停步,目光炯炯地四处搜寻。他说,有关童年的其他记忆全都模糊了,剩下的就是一些断断续续的歌声。

人人都有童年,每个童年都有歌声。但是,大多数童年的歌声都过于微弱,又容易被密集的街市和匆忙的脚步挤碎。值得羡慕的是蒙古草原,只有它的歌总是舒展得那么旷远而浩蕩,能把所有游子的一生都裹卷在里边。

我有很多学生,来自草原又回到了草原,因此我有幸一次次获得奇特的体验。有一年冬天,这些学生和他们的朋友们汇集在北京,占满了一家餐厅的每一张桌子。我坐在他们中间,才欢叙几句,一个学生的喉咙不经意地吐出了一句低低的长调,刹那间,整个餐厅就变成了一个此起彼伏、回荡涡旋的交响乐队。我左顾右盼,目不暇接,最后只得闭起眼睛,承蒙着一个巨大音箱的笼罩。这种笼罩与置身于一般的歌咏会中全然不同,因为笼罩四周的已不是一句句具体的歌声,而是一种忧郁、低沉而又绵远的气压。

这样的场合我后来又多次遇到。未必是学生,也未必有那么多人,但只要是与出生在蒙古草原的朋友们坐在一起,不必很久,歌声总会慢慢响起。

唱到最后,他们都会加一首歌,是由席慕蓉作词、乌兰托嘎作曲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我相信,这是席慕蓉女士写那首短诗时没有预料到的。她在诗中告诉人们,父母亲即使把家庭带到了天涯海角,也会把描摹家乡作为教育孩子的第一课。结果,她只是在诗中轻轻地喊一句“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就把茫茫一片大地都感动了。

能够让一个成年人自称“孩子”的可能是很难找到的,席慕蓉找到了,因此也让一大批人找到了。

今天,王纪言先生就是以“孩子”的身份回到呼伦贝尔,来寻找今天埋藏在草原深处的其他孩子的。他带来了自己的女儿,女儿像席慕蓉女士一样来寻找父亲的童年。他们父女俩不必讲很多话,这儿的朋友一听就懂,帮着寻找。席慕蓉女士闻讯,也从台北淡水的山坡上出发,七拐八弯地赶来了。

谁都知道,这种寻找既属于个人,又不属于个人。

眼前这些孩子,大多来自偏远地区很小的少数民族。

“家中没有牛羊,有一顶蒙古包,父母给别人家放羊……”孩子们在轻声回答询问。

他们在布仁巴雅尔和乌日娜的带领下刚刚组成了一个合唱团,开口一唱就震惊四座。我刚刚听完,便对孩子们结结巴巴地重复着一句话。这句话他们现在一定都听不明白,明知他们听不明白我还要重复,只因为此时此刻心中只有这句话。

我说的这句话是:“你们正在做一件真正的大事。非常大的大事……”

什么是我所说的“大事”?那就是在文化艺术界越来越陷于假、大、空的华丽套路时,用童声提醒一小部分人,文化艺术的基座是什么?极致是什么?

由于毛病已经不轻,因此,这种提醒也就是救助。那一双双软软的小手,谁都想拉起它们做点什么事,但一拉上手就发现,它们的力量更大,正要拉着大批成人拔离泥沼。

你看,现在我正抓着一双小手。对,就是他,脸庞清瘦、头发凌乱的鄂温克族男孩子——巴特尔道尔吉,刚才穿着一双小马靴走出队列站定,缓慢的步子立即引起了全场肃静。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同时又轻轻地张开了嘴,一种悠长的声调随即绵延而出。

茫茫大地无声无息,

心中的母亲在祈祷上苍。

她正为我向上苍献奶,

她正遥望着远方的远方。

我的母亲,

她在远方……

声音一起,这个孩子立即失去了年龄。几百年马背上的思念和忧伤顷刻充溢屋宇。屋宇的四壁不见了,千里草原上最稚嫩和最苍老的声音都在共鸣。这种首尾相衔的共鸣一下子贯通了天地伦理,使稚嫩不再稚嫩,苍老不再苍老。或者说,稚嫩即是苍老,苍老即是稚嫩。

从一般的艺术教学观点来看,这里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请看这个唱歌的鄂温克族孩子,他当然还远没有脱离对母亲的依恋,怎么可能体会远方骑士思念母亲的苍凉情怀?远方骑士思念母亲的最动情方式,是反过来设想母亲对自己的思念;而这种设想一旦道破,又使单向情感变成双向情感,在遥远的往返间经天纬地。这首歌成功地完成了这一切,而此刻的完成者却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

在场的成年人几乎都在擦泪。我打听到,这个孩子完全不识五线谱和简谱,也没有可能像不少城市孩子那样被家长送到一个个儿童音乐班里接受某种专业辅导。他只能在繁忙的父母嘴边捡拾到一些歌声罢了,却竟然如此快速地连贯成自己最初的音乐生命。站在我身边的国际著名钢琴家刘诗昆先生轻声告诉我,他的音准无懈可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让成人吃惊的事情不断在孩子们中间发生。两个月前从这里路过的一个蒙古国的歌手,看到孩子们在唱歌,便送给孩子们一本描写森林里各种禽鸟生态的复杂歌谱,但才教唱了两遍就匆忙回国了。歌谱放在老师那里,却不知怎么丢失了,大家没法再学,深感可惜。没想到站出来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巴尔虎蒙古族的阿木日其其格,她说自己在跟唱两遍的时候已经能够全部背唱,请老师拿出纸笔记录。老师惊奇地记录着,后来歌谱的原稿找到了,一作对比,居然一字不差,一音不差。

这又是怎么回事?

不仅是唱歌,连跳舞也是如此。这些刚刚集合在一起的孩子显然没有受过任何舞蹈训练,但他们的动作却展现出一种天然的韵律和节奏。有一个名叫娜日格乐的布里亚特蒙古族小女孩,才九岁,一举手一投足都渗透着皇族公主般的高贵和娴静,让我们这些走遍世界各地的大人们都非常吃惊。她的风度与她的经历基本没有关系,那么,她的风度就只能来自于她的经历之前,或经历之外。

……

这些例证,很可能被人说成是天才。我想换一个字:天籁。天才是个人奇迹,天籁是天生自然。天才并不常见,天籁则与人人有关。

今天中国文化艺术界失落了很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天籁。我说这些孩子的歌声对广大成人有提醒之功,指的也是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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