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家园

2008-08-06 10:50张行健
山西文学 2008年7期
关键词:磨子石磨山庄

张行健

清明一过,天气就稳定了下来,风不再像前一阵子那么可劲儿地刮,日头也不再像前一阵子那么躲躲闪闪在云里藏,只要从远处的山峁上一弹出,就那么鲜鲜亮亮地挂在天边,鲜鲜亮亮地照着这大片的山野。

磨子觉着身上有些热了。

磨子弯腰撅屁股埋了脑袋在自家的麦地里锄草。

噌——噌——噌——

磨子耷起两只硕大的耳朵,他清晰地听到了锄刃切割土中草根和其他杂物的清脆声响,这声响对他好像是一种同报,无形中又给他增添一些力气,运了双臂,谨慎却有力地拉动着锄把,让锄面在麦行间入土、拉动、切割、运行、回收……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磨子做得却不机械,他甚至把一肚子的热情和期待通过细长的锄柄和圆圆的锄面传递到他的田土里……

这些年,庄子里的人是不大做锄麦地这类的活路了,更年轻一点的后生家甚至压根不会锄麦地。或者干脆不屑于去锄了,他们说,把除草剂朝地里一洒,寸草不生,还锄什么草呀!似乎很科学,似乎很有道理。磨子从不那么做,怕花钱买药剂是一方面,他愤恨人的懒惰,庄稼人不像个庄稼人的样儿!锄头有水能保墒,锄头能疏松土壤,锄头能让地气活泛……这些,你的药剂做得到么?!哼哼,驴日的呢,日子越好骨头倒越懒了,还是饿得轻!这么愤愤地想着,活儿就做得狠了,锄沟就搭得大了,片刻功夫就锄了前去。

热烘烘的气透过贴身的保暖内衣,穿越外面的那件褂子,丝丝缕缕地冒出来。磨子抬头看一眼,前面不远处就是地头了,到了地头,他得把褂子脱下来。

日光艳艳地照着,满地的麦苗儿在日光下绿得晃眼。这浓浓的绿像水一样一直洇到磨子的心里。去年冬天美美地捂了两场大雪,尽管一春天雨少风大,田里的底墒还是不错,麦苗子旺旺实实就齐了人的小腿下,草苗子这贱货也会趁机发展自己,不甘示弱地在麦垅间麦根下占有一席之地,欢快地疯长。这就给磨子带来很多麻烦,仅用锄头还不行,还得空出手来,探下去,探到紧挨麦根的下边,将那一棵两棵的杂草一把拔起来。

锄到地头的时候磨子迫不及待地将厚厚的褂子甩脱了,他看到保暖内衣的前胸早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心就有些揪揪地疼。这衣服是年前儿子小砺给自己买的,质地轻轻的,穿在身上舒服暖和,他的心也一直暖暖的。他不敢问这衣服的价格,想来是很昂贵的。他知道小砺挣几个钱不容易,这衣服该是他多少日子的辛苦钱哪!

额角渗出的汗珠,很快就被日光蒸发了,留下涩涩巴巴的两块汗渍。这时候,磨子拄着锄把,在地垅上小歇。磨子干活儿有个习惯,很少坐下来正儿八经歇息,就那么在地垅上,或地角头地心里站上一会儿,看一会地里的庄稼,疲乏就过去了。这会儿在山风里磨子拄着锄把,眯了眼窝居高临下地看着坡坡凹凹,坡坡凹凹里却有红红绿绿黄黄白白的景致撑圆他眯缝的眼窝,红的是野坡里的山桃花,白的是山杏花,还有一小片一小片的苹果花,这是一年中山坡里最养眼的时节,磨子早习以为常了。五十八年了,年年磨子都游走在桃花红杏花白的风景里。小时是在山坡里玩耍,大了便是在山坡里劳作。磨子最喜看的还,是大片大片、高高低低的绿,还有绿中晃人眼目的灿灿的黄,那可是坡上坡下大片的小麦和小麦中间点缀着的油菜花儿,看着黄黄绿绿的庄禾,磨子的心里也如同山风下的麦田和油菜花一样在柔柔地滚动。

磨子的眼窝还巴望着在麦田里看到同他一样劳作的人,哪怕地畛子再远一点,他也可以走过去,交换着抽一二支红河烟,交换着庄稼地里永恒的话题。可是,他的眼窝寻找得有些酸涩了,还是没能在坡坡梁梁里发现一个劳作者,他失望地收回眼光,讪讪地打量着自己脚下的麦田。

这是一块山坡上少见的平溜溜地。原本分给他的时候,那可是里高外低的山坡地。夏天里洪水一下,雨水全从低凹的地垅流泻下去,地还被冲得沟沟道道,地表肥沃的熟绵土尽被刷去……那是十多年前深秋的一天,身体还很健壮的中年磨子在他的这片地垅上呆呆地坐了一天,一张敦厚的长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大蒜头鼻子和宽阔的嘴巴所勾勒的脸部有些坚毅的轮廓却宣告了一缕决断的从容。第二天起,磨子挥锨挑担在这片地里“平田整地”,把地根地心心的土垫到地埝地垅上,形成外高里低的小坡型,从深秋到隆冬,磨子发疯地刨挖挑垫,他给自己规定了一天完成半分的任务。那时候他的一对儿女还在上学,婆娘除了给孩子做饭就是给他朝地里送饭。整个山庄的人都被他有些怪诞的行为弄得惊奇了——

磨子是不是疯了?!

这年头,磨子还想在坡地刨金呀挖银呀?

磨子要当咱庄上的愚公哩!

谈论磨子的口气大都是讥讽和揶揄还有困惑不解的。也是,这些年里,就是在山里,也很少有人在土地里下狠功夫了。年轻人都进城或到外地打工去了,中年人也整天琢磨土地之外的谋生手段,还剩下些上了年岁的老者,在土地里使一些力所能及的残存的力,故尔,山庄上方方面面的人对磨子的做法存有微词。

磨子的耳朵上长了一层厚厚的茧子,把别人的谈论全挡在外面,心里也不免有些发虚,我这么狠命地干,值吗?那时候还在山庄小学当校长的张老师,却对他赞不绝口,他一次次用课余时间跑到磨子干活儿的地里,用他充满了书生气的语气说,石磨儿,你对土地的认真,也是对生活的认真,在你身上,我感到了一种精神,真的,我受到鼓舞和震撼……磨子姓石,石磨对张校长一直怀有敬意,张校长早年是他的老师,后来又是他儿子的老师,张校长几十年如一日的敬业,使他在山庄早有了受人尊敬的威信和上好的人缘。后来张校长居然还把四、五、六年级的学生列队引到这块地里来,以他石磨为对象,现身说法,让孩子们也现场体验一种“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的精神和毅力。

磨子是读过中学的人,张校长在地头教导孩子们的话反过来又极大地鼓励了他,在干冷的冬季里他不仅整乎了土地,还重重地在生土上面泼了一层茅粪——铺了一层底粪。

磨子的这块地成了山庄最平整的良田。蓄水、保墒、底粪的铺垫改良了土质,再加上磨子的勤勉,年年都有一个令他满意的好收成。

今儿,磨子在这块他视为宝贝的地里锄着麦子,绿得滴油的麦苗让他的心里泛起一涌一涌的惬意。掰着指头算一算日子,他悠悠然然三天时间把地锄完,再用一整天磨一袋麦子,这样,就到了下一个星期了,到了下星期,他得骑了车子,进城给老伴和儿子一家送一袋磨好的面粉哩!

山风如一方猎猎手帕,很快把磨子头上的汗水揩得干净,他低下脑袋运了锄柄将锄刃重新切入土里的时候,山风荡来一声悠悠然然的唤:石磨——石磨——

磨子抬起头来看去,见是张校长远远地朝他这边走来。

早已退休在家的张校长到地里来找他会有什么事儿呢?

拨开稠稠的暮色,磨子朝家里走去。

两只脚踩着过于熟悉的山间小路,两条腿却有些沉重和迟钝,山路泛一条朦胧的白,是这条白引他朝家的方向走去的。

有山鸟儿在灰黑的天空下划一道模糊的影子,一掠而过去,鸟儿也要回巢了。暮岚中的山坡

荡着甜甜的各种野花的味道,游动着香香的油菜花的味道,还有泥土麦苗和野草的浓郁的腥腥的味道……磨子使劲抽动着硕大的鼻翼,他有些微醉了,步子不免有些踉跄,肩荷的锄柄上悬挂着的装有鲜嫩野草的大包袱,居然在后背上一荡二悠的,拍打得他好舒服。

要是往常,磨子会在这浓浓的暝色里坐下来,随便坐在山路边的一个小埂上或是一丛荆棘边,抽一支烟,舒缓劳作了一天的筋骨,眼窝淡淡地懒懒地打量身边的一棵又一棵山树们。山树在暝色里成了一道道剪影,大多低低矮矮的样子,像油布伞的形状,有桑树、杜梨树、榆树和三三两两的柿子树,一丛丛一团团荆条、野藤这些不成器材的灌木们悄无声息地长出鲜嫩的绿叶,在暮色里伸展着枝枝杈杈,也散出一些些清清淡淡的好闻的气息。这气息磨子说不清楚,但能感受到,这便是他居住的山庄所处的大山的春天里的气息,闻到它,让人有一些想法,心里有一些盼望,有一团热热的东西,在他的腹腔里扩散。磨子也常常让眼光沿着山路下边不太远的那面坡里看去,那里有零星的灯光点缀,不十分清晰,因为山岚和炊烟在那里交织成了一大片,似雾非雾的迷蒙。迷蒙里会传出老人的咳嗽,传出妇人召唤孩童回家吃饭的吆喝,还有猪哼驴叫老牛打喷嚏的许多生计的零碎……那是磨子的山庄,闭了眼窝也可以摸回去的山庄,磨子从稍远处打量山庄的眼光是亲切的,含了水样的妩媚。山庄简陋,顺着一面土坡高高低低错落着许多土窑洞,窑面讲究的窑洞里住着像他这样的庄稼户,窑面粗糙的窑洞里则圈着牲口羊只,至于猪呀鸡呀则在院子的土崖下面随意地掏一个小洞,外围再垒一个半圆,就是猪圈或是鸡舍了。山庄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每户的柴柴草草都有一个固定的位置,且放得齐整讲究,即是在窄小的旮旯里也寻不到随意飘飞的塑料袋子或是庄禾的叶子。山庄的生活态度是几辈子传承下来的,干净,有序,就是在饥馑和灾荒的日子里,也固守了这一点。

用这样亲切随和的眼光打量着山庄和山庄依托的大山,磨子动弹了一天的身骨会渐渐地轻松下来,疲劳不知不觉地会消失在渐浓的夜雾里。

今儿个不行,磨子今儿不能像往常那样随意而率性地坐在瞑色里,享受夜幕闭合时分带给他的愉悦。他得赶回去,提前去做以后几天里要干的活计……

早已退休的张校长到麦田找磨子,并没有十分要紧的事儿,张校长的手机里收到了磨子在城里的浴园打工的儿子石砺的一则短信,内容是如果磨子不十分忙的话,下周可提前一两天给他们送一袋面去。短信的“他们”是指除磨子之外的他们一家人,在城郊浴园搞足疗的儿子石砺,在浴园搞按摩的儿媳腊梅,在城边周家庄小学读一年级的孙子,还有给儿孙们做饭的磨子的老伴。老伴给儿子他们做饭,捎带接送孙子。一家人在城边的周家庄农户租了两小间房子。隔个半月十天的,磨子就要给他们送去一袋磨好的面粉。

磨子家里没安电话,石砺和他有事了,就把电话打到张校长的家,后来张校长配了手机,石砺就发个短信让张校长给老爹传话。

山庄的傍黑时分已不像前些年那么生动,失去年轻人的山庄也像留守的老者那么沉暮,何况,人们疏于农事了,牛呀马呀的大牲口能卖的几乎全卖了,全庄子仅剩了几条矮小的毛驴。家户窑顶的烟囱上早该扭向天空的炊烟也断断续续,上了年纪的人对晚饭显然也不那么规律和按时了。沉寂和暮色一样浓浓地笼罩着磨子和他心爱的山庄。

一大包袱野草是磨子一整天锄地的收获,有苦苦菜、白蒿苗、蔫蔫菜、蒲冬果、小刺丹和一些叫不上名的草们。经常,他会把一包袱草全兜开,摊在亮亮的灯下,从里面挑拣出人能吃的蔫蔫菜、蒲冬果和白蒿苗,洗净了,热水锅里焯一焯,捞到盘里拌上调料就是可口的野菜。今儿他顾不上了,进了院子伸手从包袱里抓了一大把扔到猪圈里,那头半大的猪早已哼哼唧唧啼饥号饿了,他得先给猪填一填,再用水把其余的野草们洗一洗,在猪食锅里热一下,掺几把玉米面,搅拌搅拌,再正儿八经去喂猪。猪这贱货还非得当回事不行,你不上心喂它,贱货一年都出不了槽子。

喂罢了猪,磨子才踱到鸡窝边,他得在鸡窝四周走一走,查看查看,有些虚张声势地发出一些吆喝,好惊动或惊跑藏在暗处旮旯里的黄鼠狼或狐狸之类的坏家伙,随后才把鸡窝口牢牢地堵好。鸡们不用他上心去喂,想起来了,朝土院里撒几把玉米颗,想不起来,鸡们会跳过矮矮的圈墙,在院里院外土坡上下,自个去觅食逮虫的。

打发了猪,安顿好鸡,磨子不敢停歇,他的拴在院侧树桩下的小毛驴正在用两只前蹄不时地刨地蹬腿来提醒着他:黑了,该回圈了,该上草料了。磨子在暗影里轻笑一下,解下了拴绳,并不急于回圈,却用了一只大手轻轻抚着小毛驴的脸面,两只小小尖尖的耳朵和细长的脖颈。磨子的五根手指由轻抚变成了挠挖,像一只轻重缓急的耙子,游走耙耱在小毛驴的脊背和肚腹上,它乖乖地动也不动,眨动着一对大大的驴眼,享受着每天此时主人的挠痒顺毛给它带来的舒坦。

对于小毛驴,磨子是分外在心的,不仅仅是这东西听话,有灵性,关键是小毛驴在他这个山庄之家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山庄坡高,吃水要到坡下七八里外的村落去拉,这得用小毛驴;十天半月的,磨子要给全家人磨一次面粉,山下的电磨省劲,磨出的面并不可口,还得动用那盘祖传的石磨,拉磨者无疑又是小毛驴;收秋打夏,小毛驴拉着小平车一趟一趟从地里往麦场或院里运麦个子谷个子成捆儿的高粱谷子和一车一车的玉茭穗子,农闲的时候,毛驴也不会清闲,隔三差五给地里送几天猪粪、鸡粪还有它的驴粪一…-毛驴是家里的一个全劳力,是我磨子的左右手哩!许多个后晌的悠闲时光里,磨子牵了毛驴在青草坪上,看着埋了脑袋啃草的毛驴都这样喜喜地想,对这个全劳力自然就分外地珍视了。现在,磨子用他的大手把毛驴浑身上下耙了个遍,舒舒服服地牵到圈窑里,添好了草拌好了料,又在草料里特意加了几把麸子。今晚上,他得把小毛驴喂得饱饱的,待一会,得让这小东西出力拉磨哩!夜里他要加班把麦子磨出来,磨出的面粉要晾两天才能往城里带……他听见毛驴牙齿切割麦秸草儿的脆响,噌-噌-地一声跟了一声,接着他的肚子也欢快地咕儿-咕儿-叫起来,磨子这时候才觉得,他早就饿了。

在这片有好几个生命的院落里,饭时的磨子一直是先畜生后自个儿,这是多年的习惯,他从不让哑巴畜生们受委屈的,自个儿端着一碗面条香喷喷地吃,让鸡呀、猪呀饿得上蹦下跳,他不忍心那样。磨子的晚饭很简单,笼里有蒸好的馍,案板上有洗好的葱,燃一把火烧两碗开水就行了。正如他所说,一颗馍馍一苗葱,一碗开水朝下冲。磨子就是这样,他对畜生们的食料都是很讲究的,他的饭食却粗糙马虎,填饱了肚子就行。

胡乱吃了一气磨子感觉饱了,他连饱嗝都顾不上打一个就到了另一孔窑里。这是他的库窑,窑里的土炕上垫了一层隔潮木板,木板上一层层摞满了蛇皮袋子,袋子里装满了两三年里积存的麦子。粗略一算,七八千斤的样子。女人和儿子早

就劝他,趁价格好时,卖上一部分,他总是迟疑不决,一副丰年防灾的架势。麦子不怕放,陈麦子反而更可口,有了这一窑的好麦子,他的底气是足的,在坡里走路,在山上干活儿,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山高养穷人!磨子相信这句话,这句话在某种意义上也成了他的精神支柱。和小年青对土地的叛逆不同,和同龄人对大山的冷漠不同,磨子从心底里喜欢他生活了近六十年的山庄。他是那种本分踏实的庄稼人,他的信念就是在山坡里刨食,就像他养的那群公鸡草鸡一样,只要勤快,就能刨到食物,就可填饱肚子,并且还有盈余,库窑里的几十袋子小麦就是最好的例证。看到左邻右舍的同龄人和下茬子找人托各种关系在城镇里干一些能挣现钱的临时工,或跟着包工队和泥背砖干些体力活,磨子的心就如同他的那块平整过的山地,一马溜儿地平展。他想,这年头,各有各的本事,百样营生能糊口,你外出有你的利图,我在家里有家里的理由……那年,儿子要到城里的澡塘去打工,起初他是不赞成的……一想到儿子儿媳,磨子就不敢往下寻思了,他得赶紧抱一袋麦子去擦去洗哩!

即使在乡村里,许多年轻人在磨面前也不去擦洗麦子了,嫌费事儿,嫌多余。只有像磨子这样上了些年纪的人,对农事和生计才会同样的认真。

蛇皮袋里的麦子分几次先倒进一只大大的柳条簸箕里,拿了一块干净的湿布子在簸箕的麦子里一点点游走,将麦粒表皮的微尘全部沾净,再洗净布子重新擦搓游走,一遍又一遍过后,麦子就干干净净的了,铺几块塑料布,摊开,稍事翻晾,就可以上磨开推了。

这段时辰里小毛驴已大致吃饱,白天的养精蓄锐和方才的鲜嫩草料,使它可以绰绰有余地完成今晚的力气活,此时它喷着响鼻蹬着前蹄,似乎在等待主人的牵拉。

磨子的磨房窑在土院的最西侧,较之于住人的几孔主体窑洞以及堆放粮食的库窑,堆放柴禾的柴窑来,磨窑要相对低矮一些,地势也凹陷,一盘古旧却凝重的石磨就沉静地矗在矮矮的土窑下。

石磨在灯光下呈现了沙白的颜色,原有的石青色早已被时间侵蚀去了,磨盘和磨基石头的边棱也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原本厚重的磨扇在生计的无数次轮回中渐次地薄下来,让人不能不感叹光阴和旋转的力量。

进了磨窑的磨子把眼前过于熟悉的石磨还是深深地打量了几眼,脸上线条粗粝的纹路抽动几下,算是挤出一团似是而非的笑来。这盘石磨与他同龄,他也由于石磨在家里的凿成安放而得了石磨的大名。听早已过世的老爹讲过,生他的那天,老爹所请的邻村石匠在家里凿完了石磨磨扇上的最后一条石凹石棱,他尖响清脆的哭声取代了钢凿对石扇的沉实却凌厉的击打。老爹掩饰不了心中的喜悦,随意地甩了这么一句:这小东西命硬,就取个贱名叫石磨吧!石磨就成了磨子的大名。

石磨记事起山庄人家户户都有石磨,后来山下有了电动钢磨,大多人家的石磨就被冷落和废弃了,一扇扇磨盘成了枯井的盖子,成了羊圈门口的门挡,成了山庄村路上偶尔让人闲坐的石凳。磨子却依然使用他的石磨,他不怕耽误功夫和程序麻烦地和驴一样绕着磨道转光阴。磨子对家人也对庄上人说,电磨快是快,磨下的面蒸馍不甜擀面条不香,哪有石磨地道!确实是这个理。隔个三年五载的,磨盘的凸棱不快了,磨子就一个人去凿去敲,把磨盘又打磨出原有的锋利。磨盘便年复一年给磨子一家磨麦子、磨玉茭、磨高粱、磨糜子,磨了黄豆磨黑豆。磨盘和日月的旋转中,磨子有了儿子有了闺女。

张老师,我爹没文化,给我起了个贱名,这一辈子,就是个受苦的命,这小家伙,就托你给起个新名吧——

磨子引了他的儿子,来到山庄小学张老师的住处。

张老师看着精精干干的小家伙,思忖了半晌说,你叫石磨,儿子就叫石砺吧!石头只有打凿磨砺才能成材器,人也一样,只有在生活中经受历练才可以有出息,就叫石砺吧!有期待,有寓意!磨子也是读过初中的人,张老师的话也可以听懂几分,儿子自此就成了和石磨有关联的石砺了……

磨完麦子已到了半夜,磨子又给卸架的毛驴重拌了一茬草料。这次,他还在麦麸里加了好几把黑豆,因为小毛驴不仅出了力,还拉磨拉出了汗水,他得好好犒劳它哩!

劳作了一整天的磨子没有一点点睡意,他这个年纪,瞌睡早已经少了,出了力气反而睡不着了,索性披了件夹衣走出了院落。

夜色薄薄地罩了山庄,罩了山庄的二三十户人家,一弯月儿在云里隐着,天光就暧昧朦胧,能看见山庄在仲春的夜里萧瑟着,只有人烟稀少和缺少人气的荒凉地场才会这个样子啊!磨子吃了一惊,他不知道夜里的山庄居然会这么颓败。可不是么,原来有四五十户人家的庄子,十余年里断断续续搬走了近一半,不住人的土窑没有人气撑着,窑口窑面就有崖土的坍塌和悬吊,显出了凄凉荒芜;进城打工或全家外出的人家的院子里,居然有了隔年陈草,春里新草发出来,与旧草一起,把许多这样人家的院落生长得萋萋一片……许多院落里或大门口的果类树木,因为缺少了主人的修理,而生长得歪歪扭扭权权枝枝横七竖八没了一点点条理……磨子忽然感觉到冷了,是缘于一阵夜风的袭来,他紧紧夹衣也缩了缩脑袋。这时候一种莫名的恐惧也袭击了他,他不知道这恐惧就是深深的孤独。

大白天里,磨子在山庄或田地里,还能偶尔寻到一两个人的。说说话,熏根烟,有一句没一句谈论一点生计的琐碎。实在没人时,他会牵着他的小毛驴在草坪放牧,他会把一肚子要说的话一串一串地说给毛驴听。小毛驴有灵性,吃着草还要耷起一对小小俏俏的耳朵听他说话,把他的心事都拾进耳朵里。磨子还会蹲在猪圈边给猪喂着嫩草,默默地看那个肥肥笨笨的家伙贪吃的蠢样。在田土里劳作的过程,是磨子最高兴也最为充实的过程,四季里的庄禾是他最忠实的伴儿,春季里的油菜麦苗就不用提了,夏秋二季的高粱玉米还有那一小片红薯简直能喜煞了他,磨子的眼窝被一地的绿也染成绿色的了。这年头,庄户人家都把庄稼做得简单粗糙了,只有磨子把庄稼活干得细致又复杂,除了大庄禾,他还辟出地来,侍弄一些些韭菜种一点烟叶、大麻,也隔三差五在地垅上点几苗萝卜,他不想让土地清闲着,就像不肯让自个儿清闲下来一样。即便是冬里,他也要拿把圆头铣,在地里刮地垅,或一趟又一趟朝麦田里灌茅粪……只有在自家的地里,磨子才觉着心里踏实,地里只要是绿色的东西,他都视作自己的儿女……

想到儿女,磨子的心咚咚紧跳几下,这两天他得赶紧锄完麦地,把磨好的白面送到在城里打工的儿子那里去。

一袋白面放在加重自行车的后座上,磨子又用绳子箍了几箍。按说,磨子该驾了毛驴车送面去的,不,他嫌毛驴车跑得慢,怕一天不能返个来回,怕误了地里的活路,想了想,还是推出他骑了十多年的加重自行车,充足了气,准备上路了。

推车出院,锁上柴门的时候,磨子没忘了又从口袋里摸出钥匙,走一段窄窄的土路,来到张老师的家,他得给张老师把家门院门的那串钥匙放下,万一有个什么事,张老师可替他应个急或

给猪呀鸡呀驴呀添把食料什么的。

张老师的院门是山庄最讲究的院门,青砖红瓦漆黑木门,院里虽是一排土窑但一色青砖砌就了窑表,整齐清爽。此时木门敞开着,只见张老师坐在晨阳下的马扎上,看一本什么书。

张老师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工作,孩子们请他老两口到城里去享清福,张老师贵贱不去,他说人老了恋旧,山庄就很好,人熟悉,空气新鲜,读书喝茶种点菜,是最好的晚年享受。磨子多次发现,张老师除了种菜和在山坡捡些柴草外,还常常站在早已废弃的山庄小学的四周,就那么默默地看着瞅着,想一些心思,作一些怀旧,那可是他当了一辈子校长的小学。随着他的退休,小学校也被撤乡并镇给合并到镇里学校了,山庄小学成了几间空洞的房子和一片长草的院落,时不时地,张老师会进去,拔拔尺把长的蒿草,扫扫墙上的蛛网。做这一切的时候,张老师坦然自如,就像在他的院子里做零碎活计一样。

磨子把一串钥匙交给张老师后,张老师照例是“路上小心”“早点回来”的叮嘱。披着一脸的朝晖,磨子蹬起了他的自行车。

山路狭窄,却也幽静,磨子十天半月就要骑车给老伴及儿子一家送一袋白面,山路上处处可看见他的自行车碾过的细细的印痕了。

起先,是儿子石砺一个人在城里打工,石砺同山庄的年轻人一样,长成一个小伙子就不愿意在山庄待下去了。

爹,我要到城边一家浴园打工!

多年前儿子的声音今天在晨风里依然在磨子耳边掠过。

浴园?浴园是干啥营生?磨子问。

浴园就是过去的澡堂子。

在澡堂里打啥工?

能干的营生多啦,修脚,搓背……

磨子没听下去,就气呼呼地走了。心里想,到城里去于那些下作营生,还不如跟着我种庄稼哩!磨子支持儿子出去打工,可他没想到儿子选择了这个行业。石砺呀石砺,你小学上完上初中,初中读完上高中,高中毕业了,却进城干了个修脚工,让人这心里,唉,唉,总有些疙疙瘩瘩……

心里憋闷,磨子不好给人讲,除了在地里埋头出力气,有了空闲就想跟退休在家的张老师坐一坐,听听张老师说古道今,他的心里也会平展一些。

张老师似乎知道了些什么,也好像从磨子的脸上看出不同于往常的表情,他慢慢地如同平时那样从过光景说起,从种庄稼说起,最后,他若有所思地说:地里的庄稼一茬有一茬的长法,人么,一辈有一辈的活法,长大的人和长高的庄稼一样,你就不能过多地锄锄刨刨了,只要长得正长得直,就由了人家去吧……

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像春日的炸雷在磨子心里轰响,是的,石砺是个有心计肯吃苦的青年人了,他选择的行当自然有他的计划和想法,一个山庄的农家子弟,到城里打工能有多少好干的营生呢?还要挑拣不成吗?只要堂堂正正做人就行!

磨子愤愤地埋怨自己一时的糊涂,当下给了石砺三百块钱的培训费。石砺先要在劳动局办的一个培训班学习三个月,才可以正式到浴园上班的。

石磨的儿子石砺就成了城边一家浴园的捏脚修脚的伙计,在浴园的几年时间里,结识了给客人按摩的姑娘腊梅,这不,一晃又是几年,他石磨的孙子都上小学了……

孙子还很小的时候,就在山庄上由磨子老伴照看着,石砺两口想儿子了,一月半载地回来,买些奶粉呀玩具呀,又匆忙走了,浴园那边像一块磁铁,紧紧吸引着小两口。磨子知道,他们误一天误一晌就要少给客人修脚和按摩,就要少挣钱哩,那同样是“记件”工作,干的多挣的多。辛苦钱同样不敢误。

撤乡并镇的那年,山庄小学也被一块并到镇子上了,这促使石砺两口把儿子带到城里,并把在城边租房居住的计划变成现实的决心。他们原想让儿子在山庄,让父母带着,直到在山庄小学毕业后,再引他去城里读中学的,那时候他俩在城里的发展计划就可以大抵实现了。没料到小学被撤掉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城边租了小屋,让老母一块下来给他俩,也给必须按时上下学的儿子做饭吧。

这个年纪的磨子没理由不听儿子的,儿子的那些计划让他连想都不敢想,他只得乖乖地赶了毛驴车,咯噔咯噔把老伴和他心爱的孙子一块送到了城郊,那是离儿子上班的浴园不远处的一个村子里,他们租了农户的两小间东屋。

太阳升高的时候,山上的雾气一下子全散尽了,山谷和田地清爽干净,漫长漫长的下坡,轻轻捏了车闸,车子就欢快而无声地朝前射去了。

山下的天地呼一下显示了它的阔大,一簇一簇被树木们包围了的树落,远处城边的整齐排列的楼群,还有一条条漆黑的柏油马路和路两边高高的花白的杨树以及一团团伞样的浓绿,天被一场不大的春雨洗得瓦蓝瓦蓝,整个公路也干干净净看不出一丝一缕的尘埃,磨子的心里仿佛也被春雨洗过一样洁净爽快。

越接近城市,人、车就多起来,耳边就嘈杂起来,带着面粉的磨子尽可能地朝柏油路的最边上骑,还是有拉货的大车、载人的小车以及乡村常见的三轮蹦蹦在他身边呼啸而过,每次都吓得他出一身冷汗。磨子不明白,为啥进城或出城的车辆就这样贼慌贼慌的,万一压着碰着人了咋办呢?!

每回都是这样,提心吊胆地在油路的边边上费力地蹬着车子,哪敢骑得快了。这样战战兢兢来到城边这个叫做周家庄的村子里,太阳早已经悬在正午的天上了。在城里或在城边,磨子看到的是一颗浑浑浊浊的太阳,他不知道山上那颗鲜鲜亮亮的太阳,一到城里就变成了这样,像许多城里人的眼光一样,不明不白的样子。磨子还发现,周家庄同他上次来时有些不一样了,最明显的是街道两边原本低低的平房,有的起了二层甚至三层小楼,有的拆了平房正有大工小工一群人热热闹闹砌墙动工。城边村里的地皮,也金贵起来了,房东盖起房子,并不全是自己要住,是要向外出租,坐收租金呢,好几所大学都在城边,学生娃娃和外地本地打工族是主要出租对象。

拐过一个小巷,磨子的心腾地热起来,再走几步,就到了儿子他们所租的那家院落了,就可以见到老伴和他的小孙孙了。

一人大门,磨子一惊一喜,惊的是这家主人院角拴着的狼狗汪汪大叫,喜的是小孙子在狗咬声里小兔子一样跑过来,爷爷——爷爷——叫唤他。自跟着石砺在城边上了学,孙子一口普通话,清脆流利,叫得磨子心里乐开花。这时候石砺出来扛上了面袋,老伴也给他端出了洗脸水,磨子哪里顾得上洗脸,一把抱起小孙孙,在他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除了儿媳腊梅在浴园换班,一家人就齐全了,磨子又吃上了老伴擀得薄切得细的面条,呼呼噜噜一口气吃了两大碗。

这里租用房东的两间窄小的东屋,低矮,虽不破旧但有了陈旧的感觉,里间是儿子一家三口挤一张床上,外间做饭,灶台一侧垫了一条木板铺着被褥算是老伴的歇息地。拥挤,憋闷,再过些日子天热了,做饭的炉子就得搬到屋外的房檐下面。

磨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得熬到牛年马月。

石砺的脸子红红的,不知是刚吃过饭还是浴园的蒸腾依然余温犹存,他敛了声音对磨子说:

爹,你看看这座院子,还可以吧,正屋是三间的北房,小西屋也照样对外出租着。别看大门呀

包括正屋呀都很陈旧落伍了,你知道房东为啥不好好修建一下吗?石砺眨动着一对如同他磨子年轻时候的那样不大但很精神的眼睛,接着说,房东在城市的黄金地段买下了楼房,他的这座老院子,要很快处理呢!

处理?磨子不解,困惑地看着儿子。

就是比较便宜地出卖哩!石砺有些神秘地对了磨子的耳朵,说,到年底,如果我能凑够一笔钱,房东说,这院子这院子里的一切都优先让给我了……

磨子一时没听明白,等石砺重复了一遍之后,他的脑子立时大。了起来,原来,儿子石砺是有了很大的心思,他想购买这地皮这院落哩!他要把家长久地安置在这城市边边上哩,他……

磨子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惶恐,他有些手足无措了。

爹,这城边的地方,一年一个价格,眼看着城市就发展过来了,年底买下,并不算贵,房东实在需要钱,要不人家才不卖哩,这对我,对咱家,确实是一个机会,失去这个机会就可惜了……

是么?也不知道人家房东,开价是,是多少?磨子这时眼巴巴地看着儿子,他实在弄不清这城边的院落和房屋,该是个什么价格。

十二万,房东说,如果我能年底一次交上,他还会减一些的,因为毕竟熟悉了嘛。

十二万?

磨子的脑袋仿佛被人重重地击打了一下,好半天清醒不过来,他只知道城边地皮金贵,没想到贵得吓破人的苦胆,山庄的连窑连院落,只几百块钱,这差别真是天上地下哇!

你别那么担心,爹,你只给我准备四万块就行了,其余的我想办法。儿子石砺满有把握地说着,似乎他爹的四万块钱就是现成的,似乎在他老家山庄土窑洞里某一口箱子里面锁着一样。

爹,到明年这会儿,你就不用一个人孤孤地在山庄待着了,我把你接下来,咱一家人住在这所院子里,你就清清闲闲享清福,到农忙了,再到山庄干干活……

石砺的话很有自信,磨子就弄不清,你一个给人捏脚的小伙计到哪里搞那么多的钱去。磨子又不能去细问,他当爹的无力给儿子创造好的条件,儿子自个儿去拼挣呢,当爹的没有底气去问个究竟的。

磨子只在心里暗暗地喊苦,儿子呀,你光说让我图清闲哩,家里的毛驴呢,那口半大的猪娃呢,那一群飞上飞下的鸡呢?都不要了么?那可是半个光景哩!再说了,那几亩地不下工夫劳作就能有了收成么,怎么站着说话腰不疼呢……

这时候的磨子顾不上琢磨他的半个光景,那需要他筹措的四万块钱如同山庄后面更高大的山冈一样一下子压在他的头上,他觉着脊背立刻弯曲了许多。

爷爷,下次来,一定给我捕两只小禾鼠,我就养在笼子里,放学回来玩。

小孙子甜甜脆脆的声音,使磨子的脑袋稍稍轻快了一点。

好,好,等割了麦子,地里就有禾鼠了,到时候,爷爷给我的小石研捕几只禾鼠,有大的有小的,好么?

孙儿石研是儿子石砺给起的大名,当时磨子不解,问是啥意思,石砺想都没想的说,两个意思,一是让他好好考个研究生,将来出人头地,二是坐实验室,搞个研究工作。磨子觉得儿子的心思好大好大。

啥时割麦子呢?爷爷,下个星期天能割么?石研显然着急了,要急着割麦,急着要他的小禾鼠。

磨子苦笑笑,心想他们小孙儿不仅仅是现在,就是以后长大了也无须知晓啥时割麦啥时收秋了。现在,年轻的石砺还包括他年老的石磨累死累活所干的一切,不就是为了小石研将来去过另外的一种日子吗?

后晌是磨子和老伴一同送孙子到学校的。走在脚下宽宽的水泥路上,磨子觉得这已是城市里的路了,周家庄果真在被巨大的城市一点点吞没了。过去,多少年他骑车或赶毛驴车多少次路过周家庄,周家庄只不过是比他们山庄平坦的一个没有土窑只有平房的靠近城市的农村罢了,一条窄窄的土路两边,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庄稼地里除了随着四季生长的庄禾外,还不时长有几棵枣树几棵杏树,更突出了一个村庄的特色。几年过来,高高大大的楼房矗立在庄稼地里了,庄稼地就变成了一个个公司、一个个工厂和一个个机关单位,曾经长枣树杏树的地方成了这些公司和机关院里的冬青和花圃。以前,磨子骑车或赶毛驴一走到周家庄就知道,哦,离城近了还有六七里地!现在走到周家庄,就感觉已经进城了!

儿子选择了周家庄作现在和以后的固定的家,他实际上是选择了城市。

送小孙儿到了学校门口,小石研恋恋地告别了他俩,临进校门小家伙还不忘了再次叮嘱爷爷,让下次给他抓来山庄的禾鼠,然后像只禾鼠一般灵巧地跑进大门去了。

磨子便看到这周家庄小学校门的高大和气派,更气派的是里面的教室,那可是一大排三层楼房哟,窗玻璃亮晶晶明晃晃反射着午后的阳光,而楼房前花圃里的花朵又开得好艳。

磨子忽地想到山庄小学荒废的院落里高高低低的蒿草了,想到隔几日去拔一次荒草的张老师的那两只瘦瘦长长的手,还有在夕阳余晖里张老师站立在荒凉校园的那一袭孤孤单单的身影。

你回吧,趁天还早。回去了,这些日子就粜些麦子……老伴心事重重地瞄磨子一眼,挤出这几句,老伴是个很寡言的女人,一辈子也说不了几句话,只知道埋头干家务老实木讷得像一截山庄的木头。

磨子点点头,仰起脸来,看看有些模糊的东南方向。

东南方三十多里的地方正是他的山庄,站在周家庄的村心里朝那里望,肯定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山庄依然静悄悄的。

依然是在坡里锄地,依然是在忙一些叫不上名堂的零碎活计。

磨子的心里却不静了。

磨子常常在锄地或做其他活计的时候,冷不丁地就停下来了,长时间地看天,看远处重重叠叠的山,看眼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庄。

天照旧是有晴有阴的样子,春里的山庄很少下雨,眼看天阴了盼着能有场雨水呢,一场山风就把满天的云和一肚子的盼望刮跑了。天,还是晴湛湛的,日头还是一天热于一天地照着山坡和庄禾。

远处依然是起起伏伏的山,一眼眊不到顶头,再远,就成了绿绿的烟雾茫茫的一片了。磨子没去过山的更远处,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但他清楚那里比他的山庄离城里更远。天晴的时候,无风的时候,偶尔能看到远山的起伏里有青蓝色的炊烟在山坡里扭动,就知道那里还有像他磨子一样的山人居住着,也有可能像张老师一样的退休的山区小学校长居住着,磨子的心里就踏实一些,皱皱的脸上还会挤出一丝丝笑来。

眼前的山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只有像磨子这样细心的人才能留意山庄哪怕是一点点细微的变化,清早和傍黑山庄的表情是不一样的,清早很有精神,连地皮都是一副清新的模样,傍黑山庄的一切却有些疲了,像一个醉酒的老汉要急着打一个盹一样。晴天和阴天的山庄磨子也发觉不一样,晴天的山庄处处都流动着精气神儿,如同他年轻时干活周身都有力气;阴天的山庄就显得迟暮了,处处都沉甸甸的,并且无精打采的模样;还有下雨和不下雨也是两个样样……这些都表现在树木麦苗的枝秆上叶片上,还有谁会知道这些呢?

磨子的心里有高兴有担忧有亏欠还有让他难以透气的压力,他是个实在人,他不会掩饰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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