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医生的救赎

2008-09-10 07:22朱晓军
当代 2008年5期
关键词:医生病人医院

朱晓军 1955年生于沈阳,1978年考入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工程机械专业,现任教于浙江理工大学。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报告文学《大荒羁旅——留在北大荒的知青》等5部,曾荣获全国短篇报告文学征文大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引言

2008年2月17日,中央电视台演播大厅,人头攒动。

这里是2007年度感动中国人物颁奖典礼的现场。

主持人敬一丹说:“几乎在每一年的感动中国里,我们都能够见到医生,从高耀洁到桂希恩,从李春燕到华益尉,提到他们的时候,我们总是要说到医术,说到仁心。今天我们在这里说到这位医生的时候,我们首先要说的一个词是:良知。让我们走近这位不寻常的医生。”

大屏幕放映一短片,讲述一位女医生举报所在医院有意用伪劣医疗器械给病人“治疗”,导致病人的病情恶化,甚至死亡的故事。女医生为此受到打击报复,两次下岗,离开医生岗位……“在50岁‘退休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穿那圣洁的白大衣。她之所以这样做,正是她深深地爱着医生这个神圣的职业。”屏幕上出现一位中年女性的特写镜头,她满面憔悴与忧患,流着泪水,哽咽地说:“医生这个职业是我从小所向往的……我想在死后,穿上白大衣,带着我的医师资格证离开这个世界,到那时候就再也没人剥夺我当医生的权利了。”

敬一丹庄重而诚挚地宣布:“把我由衷的敬意献给没穿白大衣的陈晓兰医生!”

掌声如潮,经久不息,许多人眼里闪现着感动的泪花。身着淡黄色羊绒衫,肩披着褐色长围巾的陈晓兰医生在这潮水般的掌声中出现,沿铺着红毯的台阶走下,站立台上,对观众深鞠一躬,开始发言:

我是在母亲身上知道什么是“把病人当亲人”。我6岁时,家已从沈阳迁至北疆的工业重镇富拉尔基。父亲在建筑公司工作,母亲在一家医院的妇产科当医生。父母上班时将我和弟弟锁在家里。冬天窗户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霜,狭小的房间像狗熊冬眠的树洞似的黑乎乎的,特别不适合孩子的天性。一天,趁母亲中午吃饭时,我和弟弟偷偷溜出“树洞”,跑到离家四五百米远的冰封的嫩江去打出溜滑。不料,我一不小心掉进了冰窟窿。我像落汤鸡似的爬上来,回到家时,母亲已锁上房门上班去了。我只好去医院找母亲要钥匙。那天很冷,我浑身不住地颤抖着,湿淋淋的棉裤被冻得像木桶似的,腿打不了弯儿,只能走正步。棉裤腿的摩擦声像干枯的树叶,哗啦哗啦作响。到医院时,我见母亲正在妇科病房跟病人说话,她像在家那样和颜悦色,满脸关切。我站在走廊等母亲出来,棉衣的冰化了,水顺着裤角流到地上,汪了一摊水。母亲终于出来了,看我的目光特别陌生。母亲没说什么,把钥匙掏给我,又去忙她的去了。我不明白医院的母亲和家里的母亲为什么不同。母亲在家举手投足都洋溢着母爱。许多年过去了,我还在想,母亲有没有想过6岁的女儿在寒冷的冬天怎么穿着湿透的棉衣回家,想没想过女儿会不会被冻坏冻死?

几年后,母亲因病辞职。每逢年节,仍然有病人找到家来看她,有的送来一兜黄米面豆包,有的送来一小袋新磨的玉米面;偏远的农民竟坐一天马车赶来看她。母亲辞职十多年后仍然如此,病人一遍遍地讲述母亲当年是如何把他们当亲人的,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母亲把饭给病人吃,自己却饿着;母亲见病人穿着单薄,就把自己衣服脱下给病人穿上;母亲还给过病人钱和粮票……母亲对那些事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些病人患的是什么病。

有一天,我明白了,当母亲穿上白大衣时,她就不再是母亲,她是医生,只能属于她的病人。希波克拉底说:“医生的岗位就在病人的床边。”医生不能为女儿离开自己的岗位。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医生,在那个年代绝大多数医生都是那个样的。

11年前,在农村当过七年赤脚医生的陈晓兰震惊地发现所在医院为牟取暴利,用假冒伪劣仪器对病人进行“治疗”,凭对病人高度负责的精神,她对此展开了调查,从此踏上艰苦卓绝的举报假伪医疗之路……

有人说,陈晓兰打的是一场一个人的战争,有人说她是当代中国的唐·吉诃德,甚至还有人把她的行为比喻成拿石头砸天……在一次举报中,有一位官员问陈晓兰:“现在像你这样的医生还多不多?”陈晓兰回答:“我从来没有孤独过。”问得率真,答得坦率。

事实证明,陈晓兰不是孤军作战,在她的背后不仅站着许许多多的病人,而且还站着许多医生、护士和专家。陈晓兰这一坚持就是11年,比八年抗战还多三年。她举报的9种披着合法外衣的伪劣医疗器械先后被取缔……

1

1999年10月15日,秋风时缓时疾地刮着,空中不时飘下一片像巴掌似的梧桐叶。汽车驶过,马路上的树叶就像顽童似的撒着欢,“哗啦哗啦”追撵着汽车。没跑多远,它就累了,身子一歪,懒散地仰在路上。

陈晓兰蛰居在天水路自己的家里,一边整理新收集的“光量子”材料,准备再次举报;一边温习功课,准备新一轮的自学考试。这次要考四门功课,其中有内科学、外科学和老年医学。

“晓兰……晓兰!”声声呼唤梦呓似的细微,犹如一枚梧桐叶被一缕秋风刚送至窗棂,又被另一缕秋风拽走了。前一缕秋风又不屈不挠地把它夺回来,送向窗棂。

“陈医生,你在家吗?”楼下有人喊道。

她听到了,丢下笔,跑到楼梯弯道口向下望去,先看见两位邻居,接着看见了邻居身边的妈妈。妈的腰弓成90度,头发凌乱,脸色苍白,仰着脸艰难地看着她,目光流泻着无尽的痛楚。

看来妈妈已虚弱得爬不上那十多级台阶。

陈晓兰“噔噔噔”跑下楼去,把妈妈背了上来。她爬上阁楼取下被子,铺在地板上,让妈妈躺下。

妈妈艰难地吸了一口气,绵软无力地说,她又去看医生了,做了胃肠道钡餐造影透视,第一杯硫酸钡服下去后,X光科医生说:“边缘模糊,看不清楚,再吃一杯。”于是,妈妈又服了一杯。两杯硫酸钡下去后,医生的诊断出来了:幽门梗阻。妈妈痛得直不起腰了,只好弯着腰,忍受着刀割火燎似的痛苦来找陈晓兰。

“幽门梗阻?妈妈,你开什么玩笑,那是不可能的。”陈晓兰摇着头说。

这怎么可能呢,懂一点儿医学的人都知道,幽门梗阻属于外科急诊病人,弄不好要死人的。妈妈真要是幽门梗阻,内科医生会立即请外科医生会诊,或者把妈妈转到外科,绝不会让妈妈回家的。

妈妈无力跟晓兰争辩,接着说,医生让她18日去做肝功,肝功正常的话,就给她开单做胃镜了。妈妈的脸上浮现微笑。陈晓兰看着妈妈,心里很难受,距离做肝功和那个有可能的胃镜还有三天。这72个小时妈妈将怎么过?

半年前,陈晓兰陪着妈妈去看带状疱疹,皮肤科医生提醒过她:“得过带状疱疹之后,将会终身免疫,不再得这种病。可是,你母亲这次又得了带状疱疹,这说明她的免疫力低下,如果不注意的话,很可能会出现恶性病变。”

八月初,妈妈咳嗽不止,妈妈去家附近的公费医疗定点医院看病,一位年轻的戴眼镜的医生给她开了环丙沙星和蛇胆川贝口服液。十天后,病情不见好转,那位医生又给妈妈开了复方新诺明和敌咳。又一周后,妈妈出现了腹部疼痛,并伴有恶心的症状,那位医生未做检查就诊断为复方新诺明并发症,给妈妈开了颠茄、胃复安、多酶片。当妈妈服药无效,要求做胃镜时,医生冷冷地答复,没必要。接下来妈妈再去看病,那位医生就给妈妈开吗丁啉和多酶片。

妈妈知道陈晓兰很忙,为自己不能在这一关键时刻帮她而深感不安。妈妈不想让她为自己分散精力,一直对她隐瞒病情。

五天前,陈晓兰回山阴路去看望父母时,妈妈胃痛难忍,没能瞒住。

“妈妈,我陪你去看一下病,做个胃镜。”当得知妈妈已经胃痛两个多月了,陈晓兰说道。

“不用,你先忙你的事吧,不要管我。尽快把‘光量子了结了,那是大事啊,牵涉到成千上万病人的生命与健康。我教过的学生就在那家医院,我可以让学生陪我看病。”妈妈说道。

今天,妈妈又去医院,没找她的学生,她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妈妈对医生说,她胃痛难忍,还伴有呕吐,吐出来的是前一天的食物。医生给妈妈开了胃肠道钡餐造影透视。

陈晓兰心一惊,通常食物到胃里半个多小时就消化差不多了,如病人能吐出隔宿食物,这将是幽门梗阻的表现。

陈晓兰急忙给在那所医院的同学打电话,请她帮忙查看一下妈妈的病例。

“没错,是幽门梗阻。”几分钟后,同学回话说道。

“是完全梗阻还是非完全梗阻?”陈晓兰焦急地问。

“上面没写。”同学说。

那位医生也太过分了,幽门梗阻是有生命危险的,他怎么能让妈妈回家?陈晓兰又看一下他给妈妈开的处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开的是一种强制胃收缩的药物。幽门完全梗阻的话,胃里的两杯硫酸钡排泄不出来,再服用这种药物将会导致内脏器官破裂!他这哪里是看病,简直是害命!

“太过分了!”陈晓兰火冒三丈地跑出去,将妈妈的“你跟医生要好好讲,好好讲……”的话关在了门里。

“这位病人患了幽门梗阻,请你告诉我,她喝进去的那两杯500cc硫酸钡怎么出来?你让她四天之后再来做你的肝功,查你的胃镜。病人吃不下东西,沉甸甸的硫酸钡留在胃里,排泄不掉,你又不给她平衡体液,补充能量,等做胃镜时,她可能因脱水而导致电解质紊乱和酸中毒死掉了。你这不是糟蹋人吗?”陈晓兰怒气冲冲地来到医院,找到给妈妈看病的那位戴眼镜的医生,把病历摔在桌上,厉声质问道。

“这样吧,你把人先弄过来。”那位医生看看陈晓兰,往上推推眼镜说。

“就凭你对待病人这种态度,我还能相信你吗?还‘把人弄过来,她是你的病人,不是货物!”陈晓兰气愤不已地说。

陈晓兰愤激地去找院长。院长听完陈晓兰含泪叙述之后,发现了问题很严重,问:“那么你有什么要求,请讲。”

陈晓兰说,先把妈妈胃里的硫酸钡弄出来,然后立即组织内科、外科和胃镜室主任给妈妈会诊。要严肃处理那位对病人极其不负责任的医生,院长颔首同意。

“晓兰,这是你妈妈呀?她病到这种程度,你怎么不陪她来看呢?”当陈晓兰把母亲接到医院,内科主任嗔怪地说。

“我不陪她来,她就该遭受这样的待遇吗?如果病人和病人的家属不认识你们就应该回家等死吗?你们这是医院还是火葬场?”她忍不住恸哭起来。

“不是,不是。晓兰,别急,别着急……”内科主任慌忙安慰道。

“你们必须严肃处理那个医生……”陈晓兰对内科主任和外科主任说。

这两位主任都是陈晓兰的老师,当年陈晓兰在这家医院进修时,他们对她要求特别严格。

外科主任用传统诊断方式——“视触叩听”,为陈晓兰的母亲做了细致的检查,见她出现酸中毒症状,外科主任急忙开处方补液,调整酸碱平衡。

陈晓兰望着外科主任忙碌的身影不禁想起往事。八十年代初,奶奶病倒了,陈晓兰和弟弟把奶奶送到这所医院。陈晓兰想让外科主任给奶奶好好检查一下。护士告诉她,外科主任正在做手术,连中午饭都没吃。陈晓兰站在手术室门外等到傍晚四五点钟,手术终于做完了,外科主任手里拿着碗和勺,边走边敲地走了出来。

陈晓兰把他截住了,拉着他去给奶奶看病。外科主任走进急诊室,一眼就看见了躺在诊床的奶奶,他把手里的碗和勺子一丢,急忙奔向奶奶。陈晓兰拽他一下说:“我奶奶……”他摆着手说,莫急莫急。陈晓兰想跟他讲述奶奶的病情。他又说,莫急,莫急。

“这个病人是怎么回事儿?”他对守在一旁的陈晓兰的弟弟问道。

陈晓兰过去,把弟弟拽到一边。

外科主任脸色陡变,生气地说:“你让我先看好这个病人!然后再去看你奶奶。”

“这就是我奶奶。”陈晓兰说。

“啊,怎么会是这样子呢?推出去,推进手术室……”

在给奶奶做术前准备时,外科主任抽空喝杯开水,吃个馒头,接着进了手术室。

术后,他顾不得休息又跑了过来,查看一遍,见没什么事了,用指头点着陈晓兰说:“糊涂啊,糊涂。你要记住,这是你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例血运性肠梗阻。”

“你必须处理那个医生,你以前是怎么要求我们的……”陈晓兰坚持着对两位主任说。

“晓兰,晓兰。”妈把她喊了过去,不许她提要求。

“晓兰,在胃粘膜上有一个粉红色的小点儿。”第三天,在给妈妈做胃镜检查时,内镜室主任边做边对陈晓兰说。

“会不会是枪冲的呢?”陈晓兰问道。

“不可能,那是个死角,枪冲不到那儿。”

“那是什么东西呢?溃疡?”她请主任再将探头伸进去,一个深粉红色的小点出现了。“您能不能触碰一下那个部位?”主任将探头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个小点,破溃了,血洇出来,像雾一点点扩大。这说明它很脆,可能是癌。陈晓兰的心跌落了,沿着一条通道滑向无底深渊……

妈妈可能被误诊了。怎么没早点陪妈妈来看医生呢?妈妈啊,真对不起你啊!在那些日子里,女儿为举报“光量子”而奔波,为失去工作而上访告状,为病人起诉虹口区那三家医院,却没有想到您也是病人啊,您老人家不仅没得到很好的照顾,反而为女儿着急上火,坐立不安。

陈晓兰悔恨莫及,泪水决堤般涌下。她流着泪水看主任采下5个标本。

她希望妈妈患的是腺癌,那是癌症家族中最温和的一种。

10月22日,在同学的帮助下,妈妈的病理组织检验报告提前三天就出来了。当陈晓兰的女儿贝尼把检验报告取回来交给她时,她颤抖地展开报告,上面写着:“腺细胞癌,其它部分为黏液细胞癌。”这几个字眼像一排钢钉“唰”地钉在她的心上。她感到天昏地转,头痛欲裂,恶心呕吐,一下子就蹲在地上,再也站立不住。她量一下血压,收缩压已高达200。

黏液细胞癌,那是癌中之王。

陈晓兰不断地告诉自己:我不能倒下,不能倒下。我倒下了,谁陪妈妈看病。不行,我要喝开水。在这种情况下,最有效的降压方法就是喝温水。于是,她让女儿一杯接一杯地给她倒温开水喝,随着温水的大量饮入,她排尿了;随着尿液的排出,感觉好些了。

2

1999年10月25日,在上海市虹口区侨联台盟的帮助下,妈妈从二甲医院转入三甲医院。

这时,恰逢陈晓兰要参加自学考试。她决定放弃考试,在医院陪护妈妈。

“晓兰,你不回家复习功课,不去参加考试,我就拔掉输液针头!”妈妈对陈晓兰威胁道。

妈妈坚信陈晓兰能回到临床去,会继续当她的医生。妈妈已经不能帮她了,这也许是最后的帮助。

几天后,同学告诉她考试成绩出来了,她懒得去打听成绩,估计四门功课全军覆没——都不及格。这是她从小到大在学习上的第一个滑铁卢。

妈妈要手术了。按照惯例,术前医生要跟家属谈一次话。医生说,手术有风险,术后可能产生的并发症有七种之多,而且每一种都将直接危及生命,导致死亡。谈话结束后,医生拿出手术意见书和麻醉意见书让陈晓兰的父亲和弟弟签字。他们面面相觑,两手发抖,这哪里是签字,那是签“命”啊。

“爸,签吧,医生谈话都是这样的,危险没有那么大。”陈晓兰见父亲和弟弟不敢签字,于是劝道。爸爸听从了,在单子上签了字。

“妈妈,你的胃溃疡很重,胃已经变形了,需要把变形的部分切除掉……”在妈妈手术前,陈晓兰忍着泪水对妈妈说。

“晓兰,妈听你的,需要怎么做,你就安排吧。”妈妈非常信任地说。

11月2日,妈妈做了手术。术后第二天的子夜,妈妈突然腹部疼痛难忍,情绪烦躁。陈晓兰急忙去叫值班医生。值班医生来后,掀开被子瞟一眼说:“打杜冷丁!”

“病人肚子疼痛就打杜冷丁,这怎么能行?”陈晓兰感到惊诧,他掀被子瞟那一眼就能知道什么病症?她觉得医生有点儿眼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你诊断是什么病症?”陈晓兰又追问一句。

“先打杜冷丁,然后再说。”医生漠然地说。

“没诊断怎么就能用杜冷丁呢?”陈晓兰又问道。

陈晓兰突然想起来了。两天前,她在洗漱间给妈妈洗衣服,在对面工作站有一位外地来进修的医生跟护士聊天,他们的话时断时续地飘进洗漱间:

“我们那里可不像这里那么规矩。有一次,我给病人动手术,不小心将手术刀掉到了地上。我弯腰拣了起来,继续给病人开刀。”他似乎越说越得意,“还有一次,我给患者装关节颈,不小心将螺丝掉进关节腔,麻醉时效将要过去,如果再花时间把那个东西钩出来,可能要造成医疗事故。我犹豫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缝合了。手术后,那位病人半年不能走路,去过很多医院,看过好多医生,他们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又来找我。我是手到病除,开刀将螺丝钩了出来。手术之后,那位病人很快就走路了,他对我感激不尽……”

做了亏心事,还那么扬扬得意,把丑恶当作功绩,这么无耻的人怎么做得了医生?于是,平时不好多事的陈晓兰从洗漱间跑出去,看了一眼那位进修医生——也就是这位值班医生。

“你不检查病人疼痛部位,没弄清疼痛的程度,也不分析疼痛与手术有无关系,甚至连手术的刀口都没看一下就决定给病人注射这类强效镇痛药?这样会掩盖疾病的症状或造成没病的假象。”陈晓兰接着说,“你说说,病人为什么会痛,这是由什么原因引起的?”

“我估计是血运性肠梗阻。”那位医生顺口答道。

“这种病您看过几例?”陈晓兰问。

那位医生答不上来了,一脸尴尬。

“我有30多年医龄,这种病至少看过四五例。根据我妈妈现在的症状,根本不是这种病。请你的上级医生过来一下!”

这时,护士已备好了杜冷丁,等候注射了。

“那么给她注射阿托品好了。”那位医生立马更改医嘱。

“阿托品会抑制病人在全麻之后的排气。我妈妈术后还没有排气,你给她用阿托品之后,她还能排气吗?”陈晓兰恼火地问道。

3

腹外科病房跟妈妈同一天做手术的病人有四位。在这五位病人中,妈妈年纪最大,体质最差,病情也最为严重。大家都认为有希望活下来的是那四位病人,最没有希望的就是屈湘培——陈晓兰的妈妈。

“她那么大年纪怎么还做手术呢,能有多大治疗价值啊?”

“是啊,就她的并发症多,眼前这道关恐怕是过不去了。”有人同情地说。

“看她那么重都做手术,我们也有了信心。”一位病人说。

术后,主刀医生告诉陈晓兰:你母亲只能活两个月。她的体质很弱,术后无法进行化疗,只能采取中医中药治疗。

两周后,妈妈出院了。陈晓兰把妈妈接到自己家。陈晓兰一边给妈妈食疗,一边给妈妈寻医问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对癌症晚期的病人来说,生命就像隆冬的阳光说走就走了,跟妈妈同一天手术的那四位病友像秋天的树叶似的一个接一个地飘落下来,离开了人世,妈妈的病情却在一天天好转。陈晓兰请过去的同事、上海一位著名中医专家的关门弟子陈医生给妈妈看病。这位陈医生的医术和医德特别好,可是书生气十足,在医院许多人都欺负他,说他傻得一塌糊涂。有时院长领人找他看病,他会对院长说:“你先去挂个号。”甚至还会说:“不看了,今天不看了。今天已看15个了,再看就是16个了,看16个质量我就不能保证了。我是医生,要保证看病的质量,而不是工作量。”他看的病人少,总完不成工作量,经常被扣奖金。他说,“我看不快的,院长总让我快快快,中医讲究辨证施治,我已经够快的了,以前每天看10个病人,现在已经增加到15个,院长还要我看第16个。”医院让他给病人开白蛋白,说可以折合工作量。他说:“这个东西我是不用的。”他说什么也不给病人开。陈晓兰非常相信他,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医生。

“你妈妈的病我能扳过来,不过你和你妈妈要积极配合,第一不要吃葵花籽,第二不要吃羊肉……”陈医生给妈妈号脉时,点着头,很有把握地说。

这位陈医生是从来不说过头话的。他的话使得陈晓兰对妈妈的康复充满了信心。她多想把妈妈的病治好,让妈妈再活几年,亲眼看到她打赢“光量子”的官司,能看着她恢复工作,重返医疗岗位。多么希望还能像过去那样每天下班后跟妈妈聊医院里的事情。

那些日子,陈晓兰整天围着妈妈转,什么事情也不做。妈妈一遍又一遍地催她去把“光量子”的事情解决了,不能前功尽弃;要抓紧时间上访,尽早回到临床中去。妈妈还跟老同学、《南方周末》的老报人取得了联系,想让媒体帮助陈晓兰。妈妈见陈晓兰只想照料她,无意去广州,趁陈晓兰不注意悄悄溜下楼,想回自己家去,让陈晓兰去做自己的事。可是,妈妈身体太虚弱了,没走多远就走不动了,最后被陈晓兰的邻居看见给送了回来。

陈晓兰见妈妈焦急上火了,只好让步。她把妈妈送回了家,然后去了广州。她从广州回来之后,又去了北京,去了国务院信访办、最高人民法院、国家药监局和卫生部等部门。

当陈晓兰从北京回来时,妈妈又住院了,医生给她做完了第二次手术。

“妈妈,你的手怎么肿了?”陈晓兰一进病房就发现了。

“没关系,这些日子一直是这样的。”

浮肿说明水分泄露到细胞外,在细胞之间积累,肯定有问题。

正好医生来查房,陈晓兰问道:“我妈妈怎么了?她的手一直肿着……”

“什么怎么了,她已经是胃癌晚期了,腹水已经一塌糊涂了……”

陈晓兰吓坏了,急忙转过身去看妈妈。妈妈像睡熟似的,呼吸均匀。陈晓兰不相信妈妈这么快就睡着了,可是,她多么希望妈妈是睡着的啊。妈妈还不知道自己患了癌症,家人都在瞒她。

当医生走出病房时,陈晓兰紧跟出去,严厉地说:“你凭什么讲她胃癌晚期了?你告诉我她那腹水是什么性质的?是癌性腹水、结核性腹水,还是血性腹水?”

那位医生睁大眼睛看着陈晓兰,讲不出话了。陈晓兰把妈妈的病历卡夺过来了,看了一下,发现妈妈的白蛋白和球蛋白已严重倒置。

“在她白蛋白和纤维蛋白比例颠倒的情况下,你们居然还给她做了手术?”陈晓兰气愤地说。

她急忙把兜里的所有钱掏了出来,交给一位亲戚,让他去买白蛋白,给妈妈注射。

妈妈注射白蛋白后,浮肿很快就消失了。

陈晓兰请那位陈医生来给妈妈看病。陈医生在查看妈妈的舌苔时表情有点吃惊。号脉时,他脑袋不停地晃着,“唔?吃过葵花籽。”

“没吃过。”陈晓兰说。

“吃过葵花籽,肯定的。唔?羊肉也吃过了。”

“绝对不可能。”陈晓兰争辩着。

“肯定吃过。扳不回来了,这回真的扳不回来了,你就是把我杀了,我也扳不回来了。”他绝望地摇着头说。

陈晓兰脑袋大了,急忙问妈妈。妈妈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似的点头承认了。陈晓兰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你不要哭,不要哭,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看看有没有……”陈医生说。

陈晓兰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她哭着批评姐姐没照顾好妈妈。

姐姐委屈地说,我又不懂,你懂你还整天在外边跑,照顾不了妈妈。

陈晓兰一下子就没话说了。她悔之断肠啊,如果不去广州和北京,让妈妈住在她的家里,吃、穿、用都由她来管,哪能吃到禁忌食物?陈晓兰放下所有事情,守在病房,陪护妈妈。她变得十分乖巧,白天一边护理妈妈,一边陪妈妈聊天;晚上,她把一张泡沫垫子铺在妈妈床边的水泥地上,睡在上面,只要妈妈一有动静,她马上就爬起来。病房里的病人莫名其妙地对陈晓兰说,你妈真是怪事,你陪护她时,她就安安静静的,睡觉也特别安稳;你姐姐他们陪护时,你妈一会儿小便,一会儿大便,把他们支使得团团转。陈晓兰知道妈妈是非常希望她陪护的,有她在妈妈就有主心骨,有安全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晓兰,你不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在这没有处方权,呆在病房反而碍手碍脚的。你去把‘光量子的事情处理好,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去吧,不要再来医院了。”妈妈的病情刚有好转就开始撵陈晓兰了。

陈晓兰知道她的工作和“光量子”是妈妈的心病,妈妈对它们的关心已远远超过自己的生命。这两个问题不解决,妈妈就是走也闭不上眼睛。可是,陈晓兰不能不去医院,不能不去陪护妈妈。她不在时妈妈不安心,她也不放心啊。

妈妈生气了,把大学的同学、陈晓兰尊敬的王林伯伯找来了,让他守在病房门口,不许陈晓兰再来。陈晓兰一去,王林伯伯就迎上来,对她说:

“晓兰哪,回去吧。有王林伯伯在这儿,你妈妈不会有事的。你妈妈说,你要是再来她就放弃治疗。你妈妈多么希望‘光量子能够取缔;希望你能早日回到医疗岗位;希望你能够拿到大专毕业证,成为一个出色的医生啊!”

在解放前,王林伯伯是中共地下党员,为上海的解放做出了贡献。解放后,他担任过上海某大学的教务长,是党的高级干部。他听说“光量子”的事后极为气愤,不仅支持陈晓兰举报和上访,而且为陈晓兰奔走呼吁,动用所有的关系来帮助陈晓兰。

陈晓兰只好离开了医院,离开妈妈,把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光量子”的调查上。2000年5月初,陈晓兰有了惊人的发现:那些流入上海各家医院的“ZWG-B2型光量子氧透射治疗仪”是上海岳阳医院远程医疗咨询中心下属的上海华易实业有限公司组织生产的。岳阳医院是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是全国重点中西医结合医院。厂商是医疗系统内部的,他们与医疗系统上上下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是一个潜在的具有弹性、韧性和能量的网。难怪陈晓兰和家人竭尽全力地揭发和举报,都不能将它从上海所有医院赶出去。

2000年5月4日,陈晓兰在给上海市政府领导的信中悲愤地写道:

今来信向领导检举本市岳阳医院内远程医疗咨询中心的上海华易实业有限公司(国内合资性质)非法生产的假冒伪劣医疗器械“ZWG-B2型光量子氧透射治疗仪”一事。

1997年,上海华易实业有限公司(位于本市青海路44号)开始生产这种假冒伪劣器械,并且通过不正当的手段推销到上海各医院(部分流往外省市)。由于可以非法牟取暴利,这种假冒伪劣的仪器在医院十分走俏,甚至泛滥成灾,已造成数10亿元医疗费用的流失。

“ZWG-B2型光量子氧透射治疗仪”是他们盗用河南省光电技术研究所的“光子氧透射液体治疗仪”的生产许可证号,组织非法生产的,并配套使用同属假冒伪劣的产品一次性石英玻璃输液器。

他们聘用医疗系统的退休人员,以买300付配件送一台主机的方式推销给医院(每付配件批发价13元,实际上只要10元,300之外购买还可优惠),避开了市场、税务、监督部门的监督。高额回扣是他们采取的促销手段。

我为此一次次到有关部门反映和举报,但两年过去了,由于造假者是卫生系统内部的,行政管理部门的袒护和本位主义作怪,这种假冒伪劣器械一直没有被取缔,上海市医药管理局医疗器械处曾经对生产一次性石英玻璃输液器的厂家做出“责令停产,回收产品”的处罚决定,结果没起到遏制的作用。

由于厂商、销售商、医院各自谋取暴利,医生得到高额回扣,所以医院在向病人推荐时夸大其词,将紫外线说成激光,将“光量子”说成“激光针”,以高出实际20倍左右的价格向病人索取治疗费,造成病人的医疗费的流失,最终落入制假的厂商、售假的销售商和给病人用假的医生的腰包。

4

妈妈的癌细胞不可遏制地扩散了,6月12日,妈妈又做第三次手术。

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弱了。妈妈把陈晓兰叫到身边,让她跪在床前。陈晓兰蒙了,疑惑地望着妈妈,难道我哪儿做错了?是什么惹你生气啦?陈晓兰从小到大,不论犯多么严重的错误,包括当年不听父母的话,执意要嫁给那个男人,妈妈都没有让她跪过。妈妈是知识女性,他们家是非常民主的。妈妈,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我跪下,我给你跪下还不行吗?陈晓兰在心里默默地对妈妈说着,温顺地跪下了,跪在硬邦邦的地上。

“晓兰,妈妈要你答应一件事。”妈妈看着陈晓兰说。

“妈,您说吧,不管什么事,我都答应您!”

“在妈妈病危时,放弃抢救!”妈妈盯着陈晓兰的眼睛说道。

“妈……”她哽咽地喊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哭了,使劲儿地摇着头,泪水落在地板上。

“你不答应就跪在地上别起来!”妈妈严厉而坚定地说道。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过去了,陈晓兰还跪在那里。

病房里的目光都惊疑地落在陈晓兰和妈妈身上,让她感到压抑。她悲伤地哭着,嘴角紧闭,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妈妈。

陈晓兰的膝盖麻木了,腰酸背痛了,地上的泪水越积越多,她还在那跪着,等待着妈妈改变想法。

妈妈是认真的,陈晓兰也是认真的;妈妈理解陈晓兰,陈晓兰也理解妈妈。彼此在内心深爱,理智却在对峙。陈晓兰的心碎了,可是每一片碎屑在顽强地坚持着。

过了许久,陈晓兰开口了:“妈,我答应你。”说罢,她放声大哭起来。

“谢谢!晓兰,你让妈妈有尊严地走,妈妈在九泉之下都会感激你。”妈妈真诚地说。

5

“妈妈,‘光量子终于被取缔了!今天市信访办等七家单位向我赔礼道歉了,市卫生局的领导听说您有病住院,他们说要来看望您老人家。妈,问题彻底解决了,我很快就要回自己的岗位上去了,继续当我的医生。妈妈,我想那些病人,真盼望能早点见到他们。妈妈,这回你放心吧!”

2000年6月22日,陈晓兰兴冲冲地跑到医院的病房,滔滔不绝地对妈妈说。

妈妈笑了,那笑一点儿都不开心,像是在敷衍陈晓兰。

“妈妈,这是真的,您不相信吗?他们确实跟我道歉了……”陈晓兰认真地对妈妈说。

妈妈还是那么笑着,笑得意味深长,笑里有话,可是妈妈什么也没说。妈妈的目光飘移着,从陈晓兰的脸上飘到天棚和墙壁。

那天,陈晓兰来到中山西路的一幢大楼的会议室,上海市信访办、市政法委、市卫生局等七个厅局的官员对她在举报“光量子”过程中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表示道歉,并对她的举报行为给予肯定,宣布奖励她人民币两万元。他们认为,由于陈晓兰的揭发使蔓延在市、区不少医院的假冒伪劣的“光量子”和一次性石英玻璃输液器得到取缔。他们还宣布由广中路片区医院负责补发陈晓兰两年的工资,为她补缴“四金”,考虑到她家因动迁已从天水路搬到闸北区山泉路,新家离广中路片区医院较远,离闸北区彭浦片区医院很近,于是在征得她同意后,将她从广中路片区医院调到闸北区彭浦片区医院工作。

上海信访办的一位官员对陈晓兰说,这是信访办有史以来最高规格的道歉。

“你们不用给我道歉,应该给那些被‘光量子害死的人道歉,看看他们能不能从坟墓中爬起来原谅你们。”性情倔强的陈晓兰一想起那些被“光量子”骗去钱财、健康,甚至于生命的病人,想起躺在医院里的母亲,不禁两眼噙泪,激动地说。

官员们尴尬了。

当天,在场的还有闸北区卫生局的正副局长,陈晓兰的新单位——彭浦片区医院的院长。

“陈医生,你可要珍惜这次工作机会啊。”政法委的一位官员意味深长地说。

他可能知道内幕,知道这次七个有关部门给陈晓兰道歉和给她重新安排工作阻力之大。事后,有人告诉陈晓兰,在处理决定上就有“珍惜工作机会”的字样。上海市政协副主席谢丽娟阅读时,在那几个字的下边画一道横道,在旁边写了一句:“谁不珍惜机会?”

“我怎么不珍惜机会?我要是不珍惜医生这一岗位,会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会克服重重阻力去举报‘光量子吗?为此。我没有时间陪女儿学习,没时间陪母亲去看病。妈妈的病被耽误了,癌细胞扩散了,现在躺在医院,也许一个星期,也许两个星期,妈妈就没有了……”多年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若滔滔江水把陈晓兰淹没了,她忍不住大哭起来。

上海市医保局一位官员说,由于陈晓兰的举报,上海取缔约1000台“光量子”,以每台每天10人次计算,那么上海的病人每天至少减少40万元的损失。10天就是400万元,一年就是1.46亿元,两年就将近3个亿!这仅仅是一个上海市,据有陈晓兰的不完全统计,北京、天津、广东、江苏、辽宁等十几个省市的医院都出现了“光量子”。

癌细胞像一滴落水的墨汁,在妈妈的肌体扩散了,弥漫了。

妈妈与晓兰生死离别的日子一点点地逼近了。在那些日子里,晓兰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妈妈,尽情地享受着那最后的母爱。那是生命的晚霞,母爱的余晖,尽染着淡淡的血,播撒着无限的温馨、柔情。

在那些日子里,陈晓兰经常将头趴在妈妈的枕头上,跟妈妈脸贴脸地亲偎着。每逢这时,妈妈就会轻柔摩挲她的头发,一下接着一下,似要把那满腔的母爱都输送到女儿的肌体和血液,去温暖女儿后半生的苍凉、悲凄与艰辛。

妈妈语气越来越弱,说话有点困难了。

“晓兰哪,你是医生,病人不懂的,你懂,你要保护他们的权利!”这是母亲在爱抚着晓兰时,对她说的话。语调轻微,却字字如钉。

“妈妈,放心吧,我会的。”陈晓兰含着泪水说。妈妈是无私的,妈妈是高尚的,妈妈在临终没有把女儿托付给别人,却把病人托付给了女儿。这一托付意味着女儿将在那条布满荆棘的医疗器械打假之路上走下去,一直走到底。

2000年8月5日,那是一个悲凄的日子,76岁的妈妈走了。

陈晓兰和家人尊重妈妈的愿望,在妈妈弥留之际,没有让医生和护士抢救。

那是一场悲壮的告别,那是一场庄重的分手,家人簇拥在妈妈的周围,陈晓兰紧握着妈妈的手,眼看着妈妈的呼吸渐渐弱下去,最后一切归于平静,归于沉寂……

在那一刻,陈晓兰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精神支柱倒了。她恨不得放弃尘世,随妈妈而去。她不知道在没有妈妈的岁月里,是否还有勇气与医疗腐败抗争下去,不知道自己能否不辜负妈妈临终的嘱托——保护病人的权利。

1

2001年春节,一辆出租车从越秀路的爸爸新家疾驶而出,陈晓兰和姐姐搂着爸爸坐在后座。车开出不到一公里,爸爸已大汗淋漓,张大嘴巴喘不上气来,口唇出现紫绀……

“爸爸,爸爸,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陈晓兰焦急万分地说,“司机师傅,请你开快点儿,开快点儿……”

早晨,陈晓兰发现爸爸咳嗽,呼吸急促。爸爸过去呼吸系统没有毛病,只是有点儿心跳过速。她急忙找来听诊器给爸爸检查,听到爸爸左肺有明显的湿性锣音,可能是肺炎。没有想到病情发展迅速,爸爸很快就喘不上气来。她担心叫救护车来不及,只好坐出租车送爸爸去离家最近的一家二甲医院。

医院要到了,快到了,到了。陈晓兰搀扶着爸爸走进急诊室。

“我爸的肺部有湿锣音,湿锣音是布满的,在左肺……”

医生问一下病史,给爸爸测量一下血压,血压高。

“这是糖尿病引起的低血糖。”医生说道。

“我爸刚吃过饭,怎么会出现低血糖呢?”陈晓兰不服气地问道。

医生没有回答,他给爸爸开了心痛定。

“心痛定是具有降压效果,但是它会导致心跳加快。我爸爸心跳过速,再注射心痛定的话,会有生命危险的!”陈晓兰急切地说。

那位医生固执己见,坚持要给爸爸注射心痛定。护士已将心痛定针剂吸入注射器,等待给爸爸注射了。这哪里是抢救,这不是害命啊!这针注射进去,爸爸还能活吗?陈晓兰奋不顾身地冲过去,一把夺过注射器,扔进了垃圾桶。不知医生怕丢面子,还是认为医嘱正确,不论陈晓兰怎么说,他都坚定不移地要给爸爸注射心痛定。

陈晓兰和医生吵了起来,争吵声越来越高。陈晓兰的一位同学在那所医院工作,目睹这一场面后,急忙找来值班领导。领导问清原委,对那位医生说:“就按她的意见做。”

“赶快把针拔下来,不要再推了!”陈晓兰突然发现护士正在给爸爸注射心痛定,药液已推进了一大半,不由惊慌失措地大喊。

针拔下来了,爸爸的心脏像高速旋转的发动机愈跳愈快,无法自控,心跳骤升为每分钟150次、155、160、165,170……

爸爸眼看就不行了,双目紧闭,汗如雨下。

“爸爸,你感觉怎么样?爸爸,别紧张,没事的。”陈晓兰扶着爸爸,满脸是泪。

医生慌了,护士慌了,紧急抢救,急诊室里一片混乱。需要脱去爸爸的上衣,可是他穿的保暖内衣已经被汗水浸透,怎么也脱不下来,陈晓兰和姐姐只好用剪刀剪开。

经过一番抢救,爸爸总算是抢救过来,被送进重症监护室。

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七天过去了……医生还没有查出爸爸的病灶在哪儿。

医生认为肺部没有感染。陈晓兰不相信这一结论,去查看父亲的X光片。

“你们的X光片拍得模模糊糊,根本无法看清肺部有没有感染!”陈晓兰看过X光片后,对医生说。

她怀疑那胶片质量有问题,很可能是假冒伪劣产品。

“你的要求太高了,X光片也只能拍到这种清晰度。”医生冷冷地说道。

陈晓兰提出把爸爸扶起来,换个角度再拍一张,这样可能会看得清楚。

“我们已经看清楚了,不需要再拍了。”医生悻恼地说。

在给爸爸做“动脉血氧分压测试”时,医生扎了几次没找到动脉后,针头就像没头苍蝇在爸爸的皮下乱窜起来。

“哎哟,疼死我了!”爸爸忍不住大叫起来。

谢天谢地,血总算采完了。可是,那位医生拔出针头后,却说什么也找不到塞针头用的软木塞,手忙脚乱地举着注射器窜来窜去,忘了要压住爸爸的针眼。

“采集后的血液在空气中暴露那么长时间,这个‘动脉血氧分压检测的准确性已经荡然无存!”陈晓兰一边按住爸爸的针眼,一边十分不满地对医生说。

做动脉血氧分压测试的正确采血法是摸准动脉后,将采血针头垂直插入。采完血后,一手压住动脉的针眼,另一只手把针头拔下迅速扎入软木塞,这样才能保证血液不与空气中的氧气接触。医院怎么混乱到这种程度,什么规范都不讲了。

九天过去了,十一天过去了,十四天过去了,医生还没查出病灶。陈晓兰像热锅上的蚂蚁,心急火燎地等待着。确诊不了病灶就不能采取有效的治疗措施。

“请你告诉我,我爸爸到底是心衰(心脏衰竭)引起的呼衰(呼吸衰竭),还是呼衰引起的心衰?”陈晓兰忍不住问爸爸的主管医师。

医生两眼茫然,说不出来。陈晓兰提出组织上级医院的专家会诊。医生说,不用会诊。她只好提出转院治疗,医生又回绝了。医生查不出病灶,无法对症下药,父亲只好在重症监护室里煎熬着。这样下去,爸爸就会像妈妈那样因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治疗而耽误。陈晓兰急得没办法,只好去找医院的领导,强烈要求:“我爸爸在你们医院已经住14天了,该做的检查都做了,现在你们必须告诉我,他的病灶到底在哪儿。如果你们确不了诊,我们可以自己请专家会诊。”

医院的领导早风闻陈晓兰就是那位举报“光量子”的医生,对她有点打憷。商量一番之后,告诉陈晓兰:医院同意病人家属请专家来会诊。

陈晓兰从胸科医院请来两位医生,一位是心内科专家,另一位是肺内科专家。两位专家分别用听诊器专心致志地听了一会儿,然后两人会意地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地将手指指在爸爸左侧胸部的心尖上方的位置,好像按住那感染病灶似的:“就在这里,后边的锣音是传导性的!”

两位专家要求拍片,医护将便携式X光机推过来了。在拍照前,专家给爸爸调整好姿势。

X光片很快就冲洗出来,一个明显的肺部感染灶清晰地呈现在片子上。

一位专家把爸爸扶坐起来,用空掌拍击后背,让爸爸随着拍击用力咳嗽。突然,专家重拍一下,爸爸咳出一口浓痰。随后,爸爸的心跳减慢了,呼吸也流畅了。专家的确诊证实了陈晓兰的判断:爸爸是由肺部感染引起的呼衰,并发了心衰。

肺部感染控制住了,爸爸病情迅速好转,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

在爸爸住院的那些日子里,医生给他同时用三种抗生素,其中的两种每天要打两支。这样一来,药费收入高了,每天将近1000元钱。连续用20来天抗生素后,爸爸出现了腹泻。医生又找到了新的给药理由——给爸爸开黄连素,用以治疗腹泻。这种腹泻只不过是抗生素使用过多,导致了菌群失调综合征,是不需要用黄连素的。

几经折腾,爸爸的抵抗力严重下降,出院回家后,又感冒发烧,重返医院。

2

陈晓兰在澎浦片区医院上班后,工作很忙,晨出暮归,没有时间去医院照料父亲。

爸爸爱吃奶油花生和蚕豆。陈晓兰下班后,从医院跑到淮海路,从淮海中路跑到南京路,最后在外滩给爸爸买到了奶油花生和蚕豆。可是,她捧着花生再也走不动了,只好坐在花池的边上。她感到手无缚鸡之力,腿已支撑不住身体。在那些日子,她血压一直很高,用降压药支撑着。

晚上,她赶去医院,见爸爸状态还好,只是心跳仍然过速。

“爸爸,你听我讲话,不要回答。你一说话,心跳就乱了。你要是说话,我就不跟你讲了。”她像哄小孩似的对父亲说。

爸爸见到女儿高兴哪,总抑制不住地想跟女儿聊聊。

“爸爸,我不跟你聊了,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早点把病养好。我明天再来。”她怕爸爸累着,就早早离开了病房。

第二天是周六,陈晓兰上午值班,本该11时30分下班,可是要下班时来了一位要做理疗的病人。对陈晓兰来说,病人没做完理疗,她是不会离开的。当病人做完理疗已是12时30分。她想回家吃口饭,然后就去医院看望爸爸。

她刚迈进家门,“铃——”电话响了。她接起电话,话筒传来外甥女的悲痛的声音:“外公刚刚去世了。”

陈晓兰慌忙丢下电话赶往医院。她进病房时遇到爸爸的主治医生。医生语调沉重地对陈晓兰说,你父亲是因食物误入气管,而导致窒息死亡的。在你父亲去世时,我们用了很长时间,竭尽全力地进行抢救,想挽留老人的生命,给老人插入了吸痰器。可是,吸上来许多食物,还是没抢救过来。大家一直忙到现在,连午饭都没有吃。

陈晓兰对医生的尽职尽责感激不已,千恩万谢。

陈晓兰怀着无比悲痛走进病房,昨晚渴望跟她聊天的父亲已安静地躺在那里,永远不再说话了。想到此,她悲痛欲绝,泪如雨下。

爸爸走了,给爸爸洗洗脸,让他老人家清清爽爽地上路吧。陈晓兰打来一盆清水给爸爸洗脸。突然,她的手停在爸爸的嘴巴上。

“爸爸的假牙怎么还戴着呢,谁给戴的?”她喃喃自语道。是啊,这个人还蛮细心的,若不及时给爸爸戴上,等遗体僵后就戴不上了。

“爸爸的假牙根本就没有摘下来。”陈晓兰的弟弟在一旁说道。

弟弟说,爸爸吃蚕豆时还挺开心,吃着吃着,突然噎了。爸爸身体虚弱,咳不出来,憋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弟弟吓坏了,慌忙喊医生。医生来就抢救,抢救时并没有把爸爸的假牙取出来。

陈晓兰眼前一黑,差点儿没晕倒。在抢救病人时,首先要取出义齿,这是农村赤脚医生都知道的最基本的常识!爸爸的上半口全托式假牙不摘下来,吸痰器的插管怎么插进呼吸道?难怪那位医生说吸上来的都是食物,肯定将插管误插入食道,那么吸上来的自然就是食物了。如果那位病人不去那么晚,她正点下班,及时赶到医院,爸爸是不会死的;如果医生能够对病人认真负责,采取正确的抢救手段,规范地操作的话,爸爸也不会死的……

医生对病人应该有爱心、耐心和细心。几年前,爸爸的糖尿病引起脚趾溃烂,流脓淌水,发黑发臭。陈晓兰没用什么特效药就给治好了。她的同学知道后感慨万分地说:

“你本事怎么那么大呢?在我们这里,脚趾烂到你父亲那种程度早就锯掉了,没想到你居然还能给治好,你也太了不起了!”

你要是想到那是自己父亲的脚,锯下去后就残疾了,你会不竭尽全力医治吗?你会不细致入微吗?你会没有耐心吗?不会的。

陈晓兰不禁喟然长叹,如果医疗制度改革不成功,医疗腐败现象不改变,那么不论有权人,还是有钱人,抑或有熟人,都可能因一场小病而在医院一命呜呼!在父亲和母亲死的两家医院,陈晓兰都有同学和熟人,可是他们并没有得到有效的救治。

父亲去世后,陈晓兰最见不得的就是蚕豆和奶油花生。有一次,她在家乐福超市见到了这两种食物,站在那里就哭了起来。她想起了父亲,想起那位同学,想起爸爸的假牙……陪她逛街的女儿发现时,她已哭成了泪人……

3

不久,彭浦片区医院出台新政策,规定医生除完成开单额度外,还要求“结构比”,即限制药费,增加诊疗费和检查费。医生要是只给病人开药,不开检验单和治疗单就被认为结构比不符合要求。

这样一来,理疗科受到重视,各科医生都可以给病人开理疗单。

一天,当一位老年病人把外科医生开的理疗单交给陈晓兰时,她蒙了。处方上清晰写着治疗代码:16714。16714是高压静电治疗,用的是“皇城牌电子治疗仪”。“皇城牌电子治疗仪”是特大型电子保健治疗仪,占地面积至少12平方米,起动电压要在一万伏以上,同时治疗八位病人。医生通常将它称之为“高压静电治疗仪”。这种仪器使用成本太高,需要凑足八位病人才能开机,给病人带来许多不便,最后被弃之在遗忘的角落。

于是,别有用心的人想将“16714高压静电治疗”盘活生财。几个月前,院部的头儿领一个人来找陈晓兰。那个人抱着一台外形像老式电脑主机的仪器,名为“高电位治疗仪”。那人声称,这种治疗仪在治疗失眠、疲劳等病症方面有显著疗效。头儿告诉陈晓兰,按上面的16714高压静电治疗收费,每次收取治疗费9元。

“16714高压静电治疗”是治疗失眠和疲劳的,外科医生怎么会看起这种内科疾病了?

“你得的是什么病?”陈晓兰问病人。

“老毛病,关节痛。”病人说。

关节痛治疗失眠?这是什么疗法,痛得睡不着觉?那也应该治疗关节炎,关节不痛不就睡着了?

陈晓兰新来乍到,跟其他医生不大熟悉,不便找外科医生讨教。她拈着处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蓦地,她发现理疗的单位不是“次”,而是“盒”,这“12盒”的理疗她怎么给病人做呢?真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按医保规定,理疗的疗程通常是5次或10次,她当这么多年理疗科医生从来没给病人开过12次。

“请你去问一下医生,是不是搞错了。”她对病人说道。

不一会儿,那位病人回来说是他弄错了,陈晓兰望着那位病人的背影不禁想到,难道其他医生那里也有“高电位治疗仪”?

过几天,一位跟陈晓兰较熟的病人把一张“16714”治疗单交给了陈晓兰。她一看就傻掉了,次数上居然写着40!物理治疗最多开15次或20次,怎么能给病人开40次呢,难道想创吉尼斯纪录?

她只好让病人回去问问医生是否弄错了。

“陈医生,不是医生搞错了,是我搞错了。医生给我开的不是在你这儿做,而是交完款后去外科医生那里取。”

取?理疗怎么取?难道把仪器搬回家不成?40次又是什么概念?

“陈医生,就是这种东西。”过一会儿,那位病人过来,从理疗科的小窗口扔进两包东西。

陈晓兰拿起那个东西看了看,盒上面印着“伤骨愈膜”四个字。两盒分别为两种包装,一种是蓝色的,一种是绿色的;一种注有“伤痛型”,一种注着“骨刺型”。“伤痛型”盒上印着:“高压静电治疗膜,适用于骨关节及软组织损伤、无菌性炎症、骨折等,对类风关、痛风亦有治疗或缓解作用。”左上角注有“中科院上海分院、上海交通大学生命科技学院监制”。她打开包装见里面装有四贴像风湿止痛膏似的东西。注册号是:沪药管械(试)字2003第2050031。这东西到底是膏药还是器械?从注册是“械字”号,是医疗器械,形状和用法分明类似风湿止痛膏。医院选择的代码是“16714”,价格肯定也跟“高压静电治疗”相同。一打听,果然如此,每贴9元。看来这东西赚钱比理疗容易多了,给病人做一次理疗需要45分钟,有了这东西,医生5秒钟就能开出40盒。40盒是什么概念?那是160贴,1440元钱!理疗科给病人做40次理疗,需要120小时!

噢,过去有过以物代药,现在是以物代疗了。陈晓兰明白了。

陈晓兰想,医院把伤骨愈膜都算在16714的账上,这是狸猫换太子,是偷梁换柱、冒名顶替。16714是列入医保的治疗项目,伤骨愈膜以此打入医保,那不是诈骗吗?陈晓兰越想越搞不清楚,最后只得告诫自己算了,别这么较真了,你不能什么事都搞清楚啊。于是,她释然了,不再去想伤骨愈膜的事了。

伤骨愈膜在医院火起来了,经常见到病人拎着一大袋一大袋的伤骨愈膜,像从菜市场买处理大白菜似的。对九元钱一贴,36元一盒的伤骨愈膜,病人一点儿都不当回事,从外科医生那领出来后懒得往家拎,像发扑克牌似的给这个两盒,给那个三盒。陈晓兰熟悉的病人时不常从窗口扔进来几盒。

“这个东西好用吗?”陈晓兰好奇地问一位病人。

“好用啥呀,根本就没有用。谁要这东西?反正是医保的钱,医生开了,没法不拿,拿回家也是扔。”

“我用过几次,一点儿都不管用。医生要给我开,我又不好讲什么。家里已经有几十盒了,这回又给我开了五盒。凭医保卡个人花10%,每盒自己拿3.6元,还能承受得了。”一位年过七旬的病人说。

陈晓兰想,病人可能不得要领,贴法不对。几天后,她的肩膀肿了,取出伤骨愈膜贴上,竟然一点儿疗效也没有,该肿还肿,该痛还痛,看来这东西的确像病人说的那样不管用。

陈晓兰的一位病人是上海交通大学的物理学教授。陈晓兰在给他做完理疗后,取出伤骨愈膜向他请教什么是高压静电。教授拿起来,看了一眼,“噢”一声,就把它扔在了桌子上,看样子是不想解释。

教授沉默片刻,可能觉得不说有点儿不妥,随手抓一塑料袋,猛然撕开,问道:“看见没有,看见没有?”

陈晓兰见塑料袋粘在教授的手上,教授的手往上抬,塑料袋就跟着往上去;他的手往下来,袋子就随着往下去。

“这是什么现象?”教授问。

“静电现象,小时候就知道的。”陈晓兰答道。

“这不就是静电嘛!”

“我想知道什么是高压静电。”

“你没看见吗?我用力一拉,这不就生产高压了吗。超过正常的压力就是高压。比如,它本来好好的,因为我一拉,有了压力,于是产生了静电。”

“原来这就是高压静电哪。伤骨愈膜上说,‘利用高压静电治疗膜所具有的特定强度和极性的静电场的持续作用。那么,它的极性是怎么分的?”

“极是没办法分的,这是静电场,不是静电的正极或负极在起作用,是静电场在起作用。”教授笑着说。

回家后,陈晓兰找出《理疗学》,书上对“高压静电疗法”的解释是:因为高压静电对处于场内机体的生理功能有一定影响。主要利用物理因子对生理功能的影响能力,通过促进、调节等方式,使病理过程向有利的方向发展。

这就是说,在高压静电治疗中必须要有一个“高压静电场”。这么薄薄的一片塑料膜能有多大的“高压静电场”呢?小时候,听爸爸说,用梳子梳头能产生300伏左右的静电,这时头发会吸附在梳子上;如果多梳一会儿,大约能产生500伏静电,头发会在梳子上跳舞。伤骨愈膜的静电有多少伏呢?她先剪一堆纸屑,将揭开的伤骨愈膜移向纸屑,在膜距离碎纸屑一公分时,纸屑立了起来,但没吸起来,这说明静电没有超过500伏。

陈晓兰测试了几盒,发现伤骨愈膜的静电极其不稳定,有的仅带一点儿静电,有的根本不带静电。

这东西怎么能治疗“各种肌肉及软组织劳损,或扭、挫伤,骨、关节及软组织的无菌性炎症、骨折不连接等”呢?显然是骗人的。她想起那位官员的叮嘱:“你要珍惜这个机会。”算了,不管它啦,它不过骗骗钱而已,对人体没有多大危害。

4

伤骨愈膜在陈晓兰的心里还没有淡忘,一位推销员就找上门来,推销氦氖激光血管内照射治疗仪。他说,他姓邬,是上海某激光研究所销售公司的。陈晓兰在两年前听说过这种俗称“鼻激光”的产品,据听许多医院都在使用。她看了看产品和使用说明书,觉得跟“光量子”很相似,只是配套使用的不是一次性石英玻璃输液器,而是一种叫“口鼻腔光纤头”的东西。

“你这东西一看就是假的,包装写着‘一次性使用无菌光纤针,里面的却是‘鼻头。哪有这么粗的针?”

“啊,包装还没批下来,我们借了一个包装。”姓邬的解释道。

陈晓兰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她问姓邬的,这种产品的性能和疗效如何。他掏出一份说明书递给陈晓兰,那上面印着:“本产品投资小,效益好,见效快,应用范围广”,像“光量子”一样应用广泛,可“治疗疾病近50余种,对某些疾病获得了显著的疗效”。这哪里是使用说明书,纯粹是商业广告。

陈晓兰又发现连接治疗仪与鼻头的根本不是光纤导管,而是塑料导管,在临床上不可能有治疗作用。

姓邬的说:“广中路片区医院每个月用4000个,我按4~7元卖给他们,他们收病人40元钱,你算算能赚多少钱?”

姓邬的走后,陈晓兰给广中路片区医院的一位同事打电话:“‘鼻激光你们用过没有?用过啊,怎么用的?”

“给每个病人发一个,让他下次再带来,用酒精一擦,然后就塞进去了,很容易的。”同事说。

看来他们更甚,一次性的“鼻头”,他们竟让病人反复使用。

又一种“光量子”像幽灵似的出现了。陈晓兰矛盾重重,彭浦片区医院已经引进了这种“疗法”,经济效益日益增长,自己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举报的话,有可能再度下岗。再说,彭浦片区医院的院长对她很器重,在康复科还没有创立的情况下,还出资让她参加了“康复医学新进展”的培训。她选择了沉默。

“鼻激光”在各家医院火了起来,一位医生风趣地说,“街上流行红裙子,医院流行红鼻子。”

陈晓兰睡不着觉了,一闭眼睛就想起妈妈的话:“晓兰哪,你是医生,病人不懂你懂,你可要保护好病人的利益啊!”

陈晓兰哪,你怎么能眼看着病人上当受骗,坐视不管呢?你还是个医生吗?

陈晓兰,你已经年近半百,学历不过大专在读,职称还是初级的医师,在医院不具竞争优势,上次下岗后能回到医院已很不易,别再折腾了。上次有父母的帮忙,如今妈妈走了,爸爸也离开了,再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怎么办?

可是,她哪里沉默得下去?每当目光与病人对接时,她的心灵就遭受一次鞭挞。陈晓兰哪,你怎么能眼看着病人上当受骗?妈妈叮嘱过:“晓兰,你既然做了,就要一做到底,决不能瞻前顾后,半途而废。”

陈晓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再沉默下去了。

2002年2月21日,陈晓兰抑制不住悲愤,伏案写了三封举报“鼻激光”的信。信写好后,附上证据,一封信送到上海市政协信访办,请他们转给副主席谢丽娟;一封信寄给《中国消费者报》,请他们转交国家药监局;另一封信寄给全国人大代表李葵南,请她转交上海市常务副市长。

陈晓兰是在2000年认识李葵南的。当时,她已走投无路,妈妈找到了同学,同学给她介绍了全国人大代表、《新民晚报》群工部主任李葵南。妈妈的同学讲,这个人非常正直的人,是一位特别关注民生的人大代表。

“请问李葵南老师在吗?”那天,陈晓兰来到群工部,敲门问道。

“我就是李葵南。”一位相貌出众的、个头和年龄跟陈晓兰相仿的女性跑了出来。

这个女人太可爱了,说话像唱歌,好听;走路像跳舞,柔美。事后,陈晓兰才知道李葵南在部队文工团工作过,可能从事文艺的人心态比较好,显得年轻,实际上李葵南比她还大好几岁。在李葵南身上还保留着人民子弟兵的优良传统,她不仅待人特别热情,让人没有距离感,而且充满着爱心,哪怕马路上见行人有个闪失,也会冲过去搀扶。

陈晓兰把“光量子”和医院打击报复的材料交了给李葵南。她认真地看了一遍之后,把材料留了下来。陈晓兰走时,李葵南把她送到电梯口。

“你要当心自己的身体啊。”李葵南把陈晓兰送到电梯旁,帮她按了电梯按钮,然后望着她那被折磨得瘦若麻秆的身体说道。

这一细小的动作,这一关切的话语,像数九隆冬的一根燃烧的火柴,不能让冻僵的人暖一下身,却可以暖一下心。

陈晓兰揣着那份热情走了,一位采访过陈晓兰的记者跑过来对李葵南说:“李老师,这人是神经病,你不要理睬她。”接着又一位记者说陈晓兰有精神病。

“我没觉得她有神经病啊,她讲话条理清晰,一条一条的。”李葵南说。

她不仅极力帮助陈晓兰反映情况,而且还特别关心陈晓兰的身体和生活。当知道陈晓兰没有收入后,每当陈晓兰去找她时,她都要留陈晓兰吃饭。

正在上海人大开会的李葵南听说陈晓兰给她寄了一封特快专递,急忙回单位去取。她把举报信和证据带到会场,读给其他代表。

“医院怎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怎么可能出现的这样的问题?”代表们听说后义愤填膺。

常务副市长将陈晓兰的信转给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处理。

3月底,上海市政府在全市范围内对“鼻激光”进行了查处,全市罚款109万,广中路片区医院被罚款一万元。

5

“鼻激光”被取缔了。

“氦氖激光血管内照射治疗仪”没有取缔,很快同“光纤针”勾搭起来。

“鼻激光”走了,“光纤针”来了,再次风靡上海滩。“氦氖激光血管内照射治疗仪”更加走俏了,医院要买还得提前预订。这种治疗仪价格不菲,9000元钱一台,若买4500根光纤针的话,可以赠送一台仪器。据推销员说,某医院进了三台仪器,不到半年本就收回来了。

陈晓兰看见“光纤针”时,一下子就跳起来了,“鼻激光”是假的,不过骗骗钱而已,不会对病人身体造成伤害,“光纤针”不然,它跟“光量子”相似,所不同的是一个是紫外光,一个是激光。在临床用药中,对任何药物进行加氧、加热、光照、酸化等再加工都是违法的。加氧,会使药物氧化;光照会使药物发生光化学反应;加酸,会改变药品的根本属性。因此,药品被再加工后必须经药监部门重新检测、试验,然后作为新药重新命名才能使用。再加工后的药品,不管是否算新药,在没经过药检部门检验和批准之前,绝对不能临床使用,更不能静脉注射。激光的物理特点是方向性好、强度大、单色性好、相干性好。激光照射后,药品的药性到底会发生什么变化,稳定性会不会遭受破坏?如果药性有变,会变成一种什么样的药?在没搞清楚这些之前,将这些不确定的药品输入病人静脉,那就像导弹失去定位目标,说不上摧毁什么。

“光纤针”让陈晓兰感到恐怖,它像一柄悬顶的长剑,一旦落下,不知有多少病人将失去生命。

陈晓兰发现“光纤针”的包装不同,包装袋上印的文字也不同,有的包装袋注明:此产品“可同时进行静脉输液,禁用有光化学反应的药物”。有的厂家可能怕承担责任,在“光纤针”的包装袋上注明:“不可同时进行输液。”可是却在“光纤针”上设有一个连接输液器的接口。同一注册批号的产品怎么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明呢?陈晓兰大为疑惑。

“既然厂家在针上留接口,那就是输液用的。如不可输液,有必要留那个接口么?”对此,医院心领神会,医生理直气壮地说。

是啊,每人都想捞钱,谁也不想把手伸进手铐里去捞。尽管对医生来说还不至于被判刑,可是他也不愿意让责任落到自己的头上。

“不行,你这病就得用光纤针,否则随时都可能出事。你已用20天了?那么再扎五天吧。”在虹口区的某片区医院,医生对一位病人说。

“好吧!”病人能说什么,生命都交付医生去打理,还能在乎兜里的钞票,忠实于医嘱好了。注射室又回到了火红的年代,门前排起了长队。

陈晓兰决定对“光纤针”进行暗访和取证。她穿上妈妈的罩衫,戴着妈妈的帽子,还戴了一副老花眼镜,穿着爸爸的棉鞋,去了广中路片区医院门诊部。当年给过陈晓兰一垃圾袋以物代药处方的小Z已调离医院办公室,成为门诊服务台的值班人员。陈晓兰故意凑到小Z的跟前。

“你站这干嘛?过去过去。”小Z说道。

“你怎么这个态度呢?”陈晓兰嘟囔一句,老老实实地坐旁边的椅子上。

过一会儿,陈晓兰又凑过去。小Z又把她轰走了。

“你没看见门口写着‘闲人免进么?你听见没有?”挂号室的小W对推门进来的陈晓兰说。

陈晓兰又跑到挂号的窗口,脸对脸地看着小W。小W不仅眼睛毒,而且记忆力超强,往往挂号的病人还没拿医保卡,她已将病历抽了出来。当年,陈晓兰就是和她在夜晚摸进挂号室,查得接受过“光量子”治疗的病人的家庭住址的。

“你挂什么科?”小W连问几句,见陈晓兰没有吱声,有点儿不耐烦了,说,“倒什么乱?去去,傻瓜!”

连这么熟自己的人都没认出来,陈晓兰不由得有几分窃喜。

她又跑到办公区,正好遇到院长。她故意很夸大地看院长室的牌子。

院长问道:“你找哪个部门啊?”

她胡乱说了一通,院长也没认出来。

第二天早晨6点钟,陈晓兰仍然那身打扮,带着《上海外滩画报》的摄影记者陈峰去广中路片区医院总部拍照。“光纤针”在广中路片区医院已像当年的“光量子”那样火爆,注射室外等待扎“光纤针”的病人很多,陈晓兰到那已排到了十名之外。

八时,护士Y将注射室的门打开,病人鱼贯而入。

“排在前边的坐下来,后边的请到外边去。”Y说道。

没有座位的病人纷纷退出去,Y一边换衣服,一边对站在一旁的陈晓兰说:“请你出去,听见没有?”

“我不出去怎么办?”陈晓兰不理不睬地说。

Y是区卫生局副局长的外甥女,过去经常去理疗科做理疗,跟陈晓兰很熟。

“你胆子倒蛮大的。”Y说。

“我胆子怎么能不大呢,你不认识我啦?”

“声音太熟了,就不知道你是谁。”

“不知道你就要把我赶出去呀?”

“看病总是要按次序的。”

“我又不来看病,我来看你的。”

“看我?”Y蒙了。

陈晓兰把口罩摘了下来。

“怎么会是你呢!”Y紧张又兴奋地说。

“我想来拍一下照片。”陈晓兰说。

“随便你拍好了。”Y连想都没想地说。

陈晓兰把陈峰叫了进来。陈峰取出相机拍照“光纤针”。注射室狭小,不可能不照着病人,另外有些照片也需要拍照病人。个别病人不干了,这是侵犯他的肖像权,要去告陈晓兰他们。

接着,陈晓兰带着陈峰去广中路片区医院的分院。

“邦华,我想拍一下注射室的‘光纤针。”陈晓兰找到韩邦华,对她说。

“那就进去拍好了。”邦华还是那么爽快。

“你们拍吧,横着拍,竖着拍,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午休时,邦华把陈晓兰领进激光治疗室说道。

怕有人打扰,邦华还在外边把门锁上。陈晓兰他们拍完激光治疗室后,又去拍注射室。这时,有病人来打针了,韩邦华见陈晓兰还没有拍完,推说钥匙找不到了,让他们先在外边等一等。没想到一位病人发现了韩邦华的小把戏,去找院长反映情况。

“谁让陈晓兰拍‘光纤针的?” 陈晓兰他们走后,邦华被领导找了去。

“她不过就拍拍那些机器。”

“机器也不能让她随便拍啊?”

“机器有什么不好拍的?商店也有卖的。”

“那让她去商店拍好了。”

“反正那东西是真,让她拍拍照又有什么关系?如果那东西是假的,我也不会让她拍。不过,那东西要是假的,也别放在我的治疗室。”

邦华这么一说,领导也就没话好讲了。邦华没有受到批评,Y却遭到处罚。听病人说要告陈晓兰,Y胆怯了,把陈晓兰他们送走后,匆匆跑到楼上向领导反映情况。领导一听陈晓兰来过了,还拍了许多照片,立马就火了。

“你凭什么让她拍照片?”领导站了起来,把Y骂了一通。

接着,陈晓兰又带《中国消费报》的记者去同学小汤所在的医院暗访。

“晓兰,晓兰,我们顶不住了,”小汤一见陈晓兰就大诉其苦,她指着身旁的医生说,“她上个月因完不成经济指标,被扣光奖金。我们想抵制‘光纤针,我们可以少拿奖金或不拿奖金,可是我们饭碗都快保不住了……”

“我们给人骂,其实是怨不得我们的啊。我们不想拿回扣,可是不拿不行啊。不拿就不让你看病,就要丢掉饭碗。我们也没办法,也只好给病人开‘光纤针了……”那位医生苦着脸说道。

陈晓兰离开那家医院时,心里笼罩着一片铅色的阴云,特别沉重……

6

2001年底,陈晓兰平均月接诊、治疗的病人已高达3680人次,平均每月完成金额超过4万元。到第二年的11月,陈晓兰已在新医院工作20个月,对理疗科的器械的性能越来越熟悉了,器械的故障率越来越低,有4台进口医疗器械因缺少配件无法使用,陈晓兰安上自制配件后又恢复了正常工作。在2002年的11个月里,陈晓兰已完成治疗费498,422元,治疗总数为46651人次。

这一年,她身体一直不好,先是患声带息肉,后又肝功能异常、血糖异常、双侧乳房肿块,继而是青光眼、虹结膜炎。可是,她一直带病坚持工作和学习,不仅超额完成了医院的指标,通过了两门自学考试和全科医生岗位培训的12门学科考核,还服从医务科的临时安排帮助“老年大学”搞了两次培训。她的自学考试只剩一门,这一门通过就可以拿到大专文凭了,胜利在望,曙光在前。

11月1日,陈晓兰接到赴京参加“中日医学大会”的会议通知,兴奋地去请示医院领导。

“12月31日,你就满50周岁了。根据你与原单位签的聘用合同,将按集体所有制工人的编制退休。”领导对她说。

“你们弄错了,我不是工人编制,是集体所有制事业单位的干部编制。”陈晓兰莫名其妙地望着领导说。

“不,你是以集体所有制工人的身份到我们医院来的。”领导说。

陈晓兰蒙了,急忙拨通广中片区医院人事科的电话。

“你什么时候变成工人编制了?你不是虹口区集体所有制事业单位的干部编制吗?你找找,在你的档案袋里有一份集体所有制事业单位干部登记表。”人事科的人说。

医院领导打开了陈晓兰的档案袋,从里边翻出来一叠表,其中有1999年填写的“集体所有制事业单位干部登记表”和“1995~2000年干部年终考核登记表”,还有一份是1998年2月陈晓兰与虹口区人才市场签的合同。这是怎么回事?她从来没去过人才市场,也没签过这种合同。她拿起那份合同仔细看了一下,那上面没有她的笔迹和签名。这种合同怎么会有效呢?

她突然想起在2001年2月22日下午,市信访办的官员M在虹口区卫生局关于信访处理问题跟她的一次谈话。在谈话中,官员M递给她一式五份的“关于陈晓兰同志信访问题的处理意见”的文件要她当场签字。她翻看一下文件的内容之后说,我对这上面的提法有意见,不能签字。

“你在广中片区医院该领的工资和奖金已经分两次发给你了,工作也解决了,现已在彭浦片区医院正式上班了。你有意见可以交换,你不签名,我无法交代。”官员M说。

为了让官员M好交代,单纯、善良的陈晓兰只好违心地在其中的两份文件上签了名。没想到,事后处理意见的许多条款都没有落实,如她在举报“本市部分医院使用假冒伪劣医疗产品”遭到打击报复的问题没有得到处理,那些报复她的人没受到任何处理;她的“四金”和医疗保险、养老保险等问题都没解决;甚至连文件中提到对陈晓兰“举报和反映本市部分医院使用假冒伪劣产品等问题的行为给予充分肯定”,并由市药品监督局给予一次性奖励——两万元,也没给她。

2001年4月,官员M来电话,让陈晓兰下午去市信访办领取当年理疗科被砸而丢失的东西。陈晓兰特意调休,提前赶到市信访办,左等右等也不见官员M的身影。在门口往他的办公室打电话,没人接;她又没有他的其他联系方式,只好站在门口苦等。直到信访办下班,大门关闭,她也没等到M。

2002年1月30日,医院让陈晓兰交执业医师证书,她一时联系不上官员M,只好去市卫生局信访办,得到的答复是“尽快解决”。第三天晚上,她接到官员M的电话,说让她去虹口区人才市场领取执业医师证书。她一时弄不明白自己的证书怎么跑到人才市场去了。不过,她没有多想,跟他联系上很不容易,想跟他谈一些重要的问题。她对他说,她最近身体不好,有可能要开刀手术,请他尽快把她的“四金”问题给解决了。他却让她先自己花钱看病,然后给她报销。他还说,他给她办理好所有手续再跟她联系,让她耐心等待。

当彭浦医院要陈晓兰以工人编制退休遭到拒绝后,医院领导跟官员M沟通,M给陈晓兰来电话说,他把她的电话号码弄丢了,所以没跟她联系。她提到彭浦医院让她退休的事。他说,你了解一下原单位像你这种情况有没有退休,第二天中午再电话联系。陈晓兰觉得自己被官员M耍弄了,被他欺骗了。她再也不信任他了,再没跟他联系。

陈晓兰请求市卫生局在2002年12月31日前,把她退回广中路片区医院。她的“集体事业干部编制”在闸北区无效,在虹口区有效的。她认为,在没征求她本人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将她干部编制降为工人编制是错误的;别人代她与虹口区人才市场签的“集体事业职工”聘用合同是无效的。

她的请求像丢进大海里的一枚贝壳,连一点浪花都没激起来。

2002年12月31日,陈晓兰被迫以“工人编制”退休。彭浦片区医院说,在她调动时,两个医院有协议,在岗时工资由彭浦医院发放;退休后,回广中片区医院办理手续。可是,广中片区医院拒绝为她办理退休手续,她的“四金”被强制封存,因此她既领不到退休金,也享受不到医疗保险。

陈晓兰自嘲道:“我是医生身份,工人编制,农民待遇。”有人愤愤说,他们哪里是给她安排工作,分明是布下一个圈套。也有人说,陈晓兰是一个小人物,她没有“安分守己”,得罪了掌有生杀予夺大权的领导,所以不钻进这个圈套也得钻进那个圈套。

10月,氦氖激光血管内照射治疗仪和“光纤针”管均获得注册许可证,假的器械变成了真的。

1

2003年秋,伤骨愈膜、“光纤针”等注册的伪劣医疗器械不仅没被取缔,用假的医院、造假的厂商和售假的经销商更加嚣张了。陈晓兰对上海有关部门失望了。

任何的坚持都需要有希望,希望在哪儿?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SFDA)将每月第一周的星期一设为局长接待日,陈晓兰已跟SFDA信访办接待室电话联系预约登记,将直接向局长反映上海的伪劣医疗器械问题。陈晓兰不相信伪劣器械注了册就会成为好东西,不相信政府会允许坑害病人的伪劣器械存在。她拎着旅行包,怀着希望登上开往北京的列车。

王林伯伯一遍遍告诫陈晓兰,不仅要像地下工作者那样保持高度的警惕性,而且还要注意保密,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行踪。陈晓兰去北京的具体时间,除合肥的倪平之外,谁都不知道。倪平是她在安徽插队时的知青战友,彼此之间无话不谈。倪平听说她要去北京,愿意陪同。为了保密,陈晓兰跟倪平沟通都不用家里的电话,怕被窃听。她用短信告诉倪平她的车次,到京后住哪家宾馆。

“你怎么还不走呢?”临走前,倪平冒冒失失地打电话问。

“来得及,从我家火车站需要一个小时,现在还有一个半小时呢!”陈晓兰说。

她和倪平相约,她从上海走,倪平从合肥走,在北京见面。

2

陈晓兰顺利地抵达上海站,顺利地检票、进站、上车,顺利地找到自己的铺位。上铺,她爬了上去。

“请你下来。”陈晓兰刚把旅行包放在行李架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位陌生男子站在跟前,用手指敲着铺位的底板,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

“下来干吗?”她以为对方找错了铺位,“你把你的票仔细看看,这是我的铺位。”陈晓兰不快地说道。

“请你下来。”那个男人坚持让她下来。

他身材高大,站在下边足以跟上铺的她平视。突然又过来三四位男子,纷纷要她下来。

陈晓兰坚持让他们把票拿出来。这伙人不提票,也不说铺位,提了好几个人的名字。她明白了,他们冲的不是铺位,而是她这个人。

麻烦来了,他们是谁呢,是怎么知道她要去北京,乘的是这次列车?她不是已经小心谨慎,处处提防了吗?怎么还被他们发现了呢?到底是哪儿有漏洞?

“那么,M你总该认识吧?”其中的一个人问道。

“认识,信访办的。”她说。

“他来了,在下边等你,你下去吧。”

“开什么国际玩笑?我又不找他,他找我就上车好了。”她恼然说道。

那几个人要取下她的旅行包。

“不许动,那是我的私人财产。我没触犯法律,任何人都没权利动我的东西!如果你们是执行公务,请出示证件。”陈晓兰坚定不移地说道。

那伙人拒不出示证件,还坚持要陈晓兰下车。

“就是她,就是她!”忽然又跑过来几个人。旅客聚拢过来,过道塞得水泄不通了。外围的几位看热闹的旅客已站到茶几上。

“你认识他们吗?”坐在陈晓兰下铺的几位六七十岁的老人问陈晓兰。

他们是新华社的退休记者,集体旅游的。

“不认识。”孤苦无助的陈晓兰说。

“走吧,走吧,走吧。她不认识你们,你们让她跟你们下去干什么?”老人义愤地说。

“陈医生,你在这里啊,让我们找得好苦啊。好,好,回去吧,回去吧!”正值陈晓兰跟那伙人相持不下时,M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道。

“我又不找你,跟你回去干什么?我是医生,我要把我在上海所发现的伪劣医疗器械向国家药监局反映。”

“回去吧,这问题上海能解决。”他说。

“我从1997年就反映伪劣医疗器械问题,直到现在你们也没对造假的厂商和用假的医院进行惩处,从而导致伪劣器械的泛滥。我不能再相信你们了,我要去北京,向国家药监局反映。”

“走开,走开,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列车员走过来,不满意地说。

陈晓兰不想影响列车的秩序,只好跟那伙人下车去理论。

汽笛响了,火车要开了,站在车门口的列车员悄悄地拉一下陈晓兰的衣角。陈晓兰转身上车,列车员迅速把车门关上,列车缓缓开动了。

那伙人可能发现自己上当了,恼羞成怒地站在月台吼道:“陈晓兰,你到不了北京!”

“我一定能够到北京!”

“你到北京也到不了药监局!”

“我不仅要到国家药监局,而且还会见到局长!”陈晓兰回应道。

“那我们等着瞧吧!”那些人说。

列车越来越快,把那几个人和他们的吼声抛得远远的了。

3

列车驶入黑夜,深邃的夜空闪烁着星星般的灯火,忽远忽近,忽暗忽明,忽繁忽稀。陈晓兰坐在过道的边座,默然望着窗外,恐惧像夜色袭上心头。两年来,亲朋好友纷纷劝她:“要注意人身安全,以免那些人狗急跳墙,对你下毒手。”这是防不胜防的啊,她已经够谨小慎微的了,那伙人不还是发现她去北京吗?M倒不可怕,他是政府官员,不会采取极端方式的。那些造假的厂商、售假的经销商,还有用假的医院可就不好说了。不知跟M在一起的那伙人是干什么的,会不会是厂家和经销商派来的呢?

他们说她到不了北京,这会不会不是恐吓?到不了北京是什么意思?车上会不会还有他们的人?她害怕了。爸爸妈妈都去世了,大部分亲戚在海外,如果自己出了意外,那么谁来接替自己去举报呢,那些证据交给谁呢?

“倪平,如果我出什么意外,你要接替我干下去。”她打电话对倪平说。

“放心吧,晓兰,我会的。”倪平毫不犹豫地说。

她又打电话给王林伯伯。

“晓兰,放心吧。假若有什么意外,我老头子绝饶不了他们!你没完成的事,我老头子一定接着做下去。不过,你要小心,谨慎……”老人坚定不移地说。

这位可爱的、资深的共产党员是她的坚强后盾。他一次次地为她呼吁,一次次为她去找市委和市政府。他不止一次对市领导说:“我以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党性担保,陈晓兰绝对没有私心杂念,她这样做是对的。”

陈晓兰把证据存放在什么地方都跟倪平和王林伯伯交代清楚了,心情平静了下来。她又想起女儿贝尼,假如自己遭遇不测,女儿怎么办,托付给谁?离婚时,女儿贝尼刚刚3岁,母女相依为命十几年。在贝尼的眼里,妈妈顶天立地、无所不能。她不论有什么事情第一个想的就是妈妈。小时,妈妈自己动手在11米的房间里搭起阁楼,给她一片活动天地;妈妈亲手给她做衣服和鞋子。一年春节,妈妈忘给她准备新衣服,让她有点失望。大年三十的晚上,妈妈一夜未睡,当新春第一缕阳光撒进房间时,她的枕头旁出现了一套新衣服。

过去,女儿支持她,为拥有她这样的妈妈而自豪。后来女儿乘坐公交车时读到一份报纸,上面有关于妈妈的报道。当女儿读到妈妈为取证而冒险接受“光量子”戕害时,放声大哭起来。女儿回到家一把搂住妈妈哭诉道:“妈妈,你不要再打假了,假器械是打不完的,旧的打掉了,新的又有了。可是,妈妈只有一个,失去了就再也没有了。我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妈妈。妈妈,求求你不要再管了……”

女儿不能没有她,她也不能没有女儿啊。近来经常有人莫名其妙地问一句:“你女儿还好吗?”

这种问话让她惊讶,让她不安,让她惊恐,他们怎么知道我有一个女儿,是提示还是威胁,他们想要干什么?她不能不为女儿的安全担忧啊。

手机在警醒着,不时响动两声,那是王林伯伯打来的电话。老人牵挂着晓兰,不时拨个电话过来。“晓兰哪,下车吧,换车再走。你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你要听我的话……”

王林伯伯的电话让陈晓兰感到安慰,感到自己绝不是一个人孤军作战。

这些年来,说什么的人都有,有人说她是中国的唐·吉诃德;有人说,她这是一个人的战争;一位保姆说,“陈医生是在拿石头砸天……”

有人嚣张地说:“上海不就这么一个陈晓兰吗?要不是李葵南在前边挡着,就是几个陈晓兰我们也都收拾了。”

那些被举报的厂商、销售商和医院也认为陈晓兰仅仅只是一个人,支持她的只有人大代表李葵南。

他们都搞错了,支持她的哪里是一个人?那是一股强大的代表主流和正义的力量,有政府官员,有专家学者,有医生护士,还有病人……

她被迫“自动离职”后,是上海市政协副主席谢丽娟将她的信转给了市长徐匡迪,徐匡迪要求上海市相关部门协调解决她——一位普通医生的问题。

在她跟医院打官司时,她的律师也表示对她的不理解。那律师讲,陈晓兰一根筋,傻乎乎的,现在大家都这么干的,只有她反对。医院的司机听到了,给陈晓兰打电话:“陈医生,你要当心哪,你的律师不可靠。”陈晓兰说,“他不是挺好么?”司机说,“他是不可靠的,至少在我今天打电话之后,你不要相信他了。”

还有原来医院的那些医生和护士,如韩邦华、周护士长、挂号室的小W……如果没有他们,她上哪儿弄那么多证据?可以说,那所医院相当多的医护人员是向着她的。在她被迫“自动离职”后,许多医生和护士说,陈晓兰的离开,使医院失去了一位深受病人依赖的医生。一次,院长在全院医护人员的大会上说,在最近上级机关的检查中,我院只有一位医生的处方是合格的,有三位医生写的病史是合格的。

“哪三位医生?说说。”

老广中片区医院的医务人员追问道。同心片区医院和原来的广中片区医院合并后,陈晓兰对原来广中片区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有点儿看不惯,觉得他们医生不像医生,护士不像护士,有的护士还喝酒吸烟。后来,她渐渐发现他们心怀坦荡,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躲躲闪闪,藏藏掖掖。哪怕关系再好,他们只要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会无所顾忌地哇里哇啦说出来。

“都是谁呀,说一说嘛。”老广中片区医院的医生和护士穷追不舍。

院长被逼紧了,看了看下面,无可奈何地说,一位是刚从外地调来的副主任医生,还有一个是××……

“那么还有一位是谁?”

“对,你不是说有三位吗?那一位是谁?”医生着急地问道。

看来不说是不行了。

“陈晓兰。”院长说。

“原来是陈晓兰哪,你早点说不就完了嘛!”有人不满地说。

“处方合格的呢?”下面又有人喊了。

“几乎没有。”院长说。

“几乎没有那还是有,那个人是谁?”

“你不是说有一位吗?怎么又没有了呢?”医生七嘴八舌地问道。

“陈晓兰。”院长被逼无奈,只好说了。

“陈晓兰啊,她人也蛮好的!”有人说了一句。

领导不讲话了。

其他那些医生早已猜到是陈晓兰,有意逼院长说出来。

还有彭浦片区医院的同事廖生琴,她多次帮陈晓兰取证,最后提前退休。

还有那些素不相识的群众。她去国务院信访办上访时,接待室门前神龙见首不见尾,许多人前一天就在那儿排队。当那些人听说陈晓兰是医生,是为病人上访的,人群突然闪出一条路,大家请她到前面去;北京一位开扩印店的老板不仅帮她找到最便宜的旅店,而且还叮嘱旅店老板说:“她是一个好医生,你要保护好她啊。”

还有她医科自考班的老师和同学、同学的家人、同学的朋友和病人,他们不仅主动给她提供信息,搜集证据,还给她精神的支持。一位博士生导师、医疗器械专家对她说:“陈医生,你咬咬牙再顶一下,我们大家支持你。看病的事儿,我们替你做,举报伪劣医疗器械没人能代替你啊!”

还有她家的老邻居林铭敏。当初她给有关部门写信举报医院骗病人时总怕写得不好,于是请学中文的林铭敏帮忙修改。他不像年轻人,倒像饱经风霜、阅历丰富的老者。傍晚,他一手端着茶壶,一手拿着香烟,像从三四十年代老上海的弄堂走出来似的来到她家。

“啊,‘光量子的问题还没解决啊?怎么你又丢了工作?”六年后,陈晓兰又找他帮忙,他惊诧地问道,他接着说,“这不是你自己的事,是全社会的事。你应该把事实真相告诉人们,让他们在看病时注意防范。你还要呼吁全社会声讨假冒伪劣医疗器械,要靠全社会的力量来打击那些不良厂商和医院……”

2003年5月,林铭敏在天涯网站给陈晓兰建立了个人主页——“一个有良心的医生”,他以“洞烛”的网名,把陈晓兰和倪平的“警惕中国的‘血液污染事件发生和蔓延”一文贴了上去:

这是一起假冒伪劣产品严重侵害消费者安全和健康权益的事件,类似于欧洲的“血液污染事件”,更甚于国内的假酒事件!请求媒体呼吁有关部门高度重视和处理。

在医疗系统内部人为制造假冒伪劣的产品,主要通过卫生系统内的非正常渠道流入医疗单位,以纯营利为目的使用。用该假冒伪劣产品的过程,实际上是将受污染、变性、变质假药输入病人静脉的害人和假治疗过程……

贴上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林铭敏就穿着拖鞋跑来找陈晓兰,说很多网友想跟她交流。

倪平送给她一台电脑,她还不知道怎么用。他就教她上网,回答网友的提问。

网民纷纷支持陈晓兰,有人对她敬佩不已,有人说她是当代英雄、真正的医生;也有人表示愿意加入到这场打假的斗争中来,为她提供帮助……当然,也有人对她表示怀疑,甚至骂她是医疗界的叛徒。

“憨子”是第一个在“一位有良心的医生”的个人主页上留言的人,他讲述了自己看病的经历。

陈晓兰高兴极了,这是她“退休”后最开心的一天。

后来,她与“憨子”有了电话交往。她至今也不知道他姓什么,是干什么的。可是,他总是默默地帮她,哪家电视台播放有关她的报道,他马上打电话告诉她;她的主页被人破坏了,他就悄悄修好。后来,他成为陈晓兰个人主页的义务管理员。

4

倪平也赶到北京。她们选择了一家条件较好的宾馆,每天280元。

第二天早晨,陈晓兰和倪平早早到餐厅就餐,这一天是SFDA局长接待日,接待室安排的时间是下午两点钟。她非常珍惜这次机会,怕下午塞车错过接待,想上午就去SFDA等待。

“晓兰,我怎么总觉有人跟踪我们呢?”就餐时,倪平悄悄对陈晓兰说。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即使他们跟上了火车,那么在我出站时已经甩掉了。”陈晓兰自信地说。

“晓兰,晓兰,你看,就是那个男的,他总跟在我们后边。他肯定在跟踪我们!”走出餐厅时,倪平神色紧张地拽着陈晓兰的衣袖说。

“是吗?”陈晓兰疑惑地看了看那位男人,大约40岁左右,身着深色风衣,两手空空,神情自若。她留意片刻,没发现他与别人有什么不同。

尽管如此,陈晓兰仍然有几分紧张,几分忌惮。她和倪平匆匆回到房间检查一下东西,没发现缺少什么。陈晓兰带有录音笔和笔记本电脑,在电脑上存有许多证据,她最担心的就是电脑丢失。她们急忙背着笔记本电脑离开房间。

“看,那个人又出现了……”出了宾馆,倪平紧张地说。

“我们穿马路……”陈晓兰说。

她们突然来个急转弯横穿马路,那人也跟着过了马路。这回陈晓兰清楚了,那人的确在跟踪她们。

“怎么办?”倪平一脸惶悚地问道。

“甩掉他!”陈晓兰说。

她们绕了一圈儿,从天桥走了回来。陈晓兰回头望望,那男子不见了。

“晓兰,他跟过来了,快跑……”倪平回头看一眼,发现那个男人又跟过来了,惊慌地说。

倪平说罢,拎着笔记本电脑就跑了。倪平的话,陈晓兰没有听见。

倪平怎么不吱声了?她们俩人在一起都是她在说,她爱说爱笑,今天怎么了,被吓得没话了?陈晓兰转过头去,发现倪平没有了,那个男人跟在身后。

“这是北京,是首都,又不是解放前的国统区。我是共和国的守法公民,有什么可怕的?”陈晓兰想了想,鼓起勇气,转身朝那个男人走去。他装出一副闲逛的样子,目光随意,没有焦点。在相遇那一刻,陈晓兰想质问他:“你凭什么跟踪我?你是干什么的?”话到嘴边,她咽了下去,想起王林伯伯的叮嘱,不论在何时何地都不要鲁莽,斗争是需要讲究策略的。

蓦地,她站住了,弯下腰佯作系鞋带,斜眼扫那个男人一眼,他走过去之后,转过头看了看。

她边系鞋带边想,看来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采取什么暴力手段。他肯定知道自己已被发现,还装出一副不是跟踪她们的样子。这样的话,他走过去后就不好意思马上调头,那么她就有机会甩掉他。她四周观察一下,不远处有一群晨练的老人。她灵机一动,计上心来,趁那男人没注意,猫腰紧跑几步,利用过往行人遮挡他的视线。她把白色风衣脱去,露出大红毛衣,又把披肩的长发拢起来,坐在了晨练的老人中间。

那男人站住了,四处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被甩掉了。他慌慌张张地朝陈晓兰住的宾馆跑去。陈晓兰站起来,向地铁站走去。她边走边拨打倪平的手机,可是怎么也拨打不通。倪平会不会被他们抓住,她会不会有什么危险?陈晓兰越想越焦急,倪平是为保护自己而来的,万一出点什么意外,怎么向她家人交代?陈晓兰的汗下来了,眼泪蓄积于眶。

她不知所措了。她想起柴会群,他是一位可以依赖的、富有正义感的记者。她给柴会群发去了短信,告诉他自己在北京的遭遇,请他保存好短信,她万一在京遭遇什么不测,短信就是证据。

她怀着当年王林伯伯寻找组织一样的心情,乘坐地铁赶往SFDA。在接待室,她填好《局长接待日访项登记表》,喘一口气,这下安全了,那个人就是跟来她也不怕了。

陈晓兰再次拨打倪平的手机,奇迹般地通了。

“倪平,你在哪儿?你没事吧?”

“没事,我在复兴门附近的派出所。那男的还跟在你身后吗?”

话筒传出倪平的声音时,陈晓兰的泪水抑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你在派出所干什么?”陈晓兰不安地问。

“我在向警方报案。”

“倪平啊,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我把那男的甩掉了。我已经到了药监局,你过来吧。”

下午两点钟,陈晓兰和倪平一起走进会议室。

那是一间很大的会议室,SFDA的副局长任德全和医疗器械司司长郝和平等官员坐在会议桌一端,陈晓兰和倪平坐在另一端,相隔很远。陈晓兰详细地讲述了“光量子”、“鼻激光”、“光纤针”等伪劣器械在上海的泛滥情况。

倪平把笔记本电脑打开,将“光量子”等伪劣器械的图片和大量证据展示给任副局长看。

“你们两位过来,到我这边来。”离得太远,任副局长看不清楚。

陈晓兰和倪平走过去,一边讲解,一边演示图片。

1

陈晓兰认识这位副局长,曾经在局长接待日接待过她。相识,气氛就有点儿宽松和随意,寒暄几句之后,陈晓兰从包里拿出一次性石英玻璃输液器等东西,一一摆放在桌上,请在场的官员辨认一下是假冒伪劣的、未经注册的,还是注册过的正规产品。

她指出“光量子”原理的自相矛盾和混乱的逻辑。她说,这些假冒伪劣器械比假酒和欧洲给孕妇用过的药物“反应停”对社会的危害还要大得多,因为:一、假酒是给那些没钱的健康人喝的,所产生的危害只有一个——甲醇中毒。这很容易辨别,一旦发病,人就会被送往医院抢救;二、“反应停”是给有钱的孕妇用的,危害的是腹部的胎儿,造成胎儿的畸形——海豹胎,这也很容易辨别。

她接着说,伪劣医疗器械给病人造成的危害却难以确认,一、这些医疗器械都是专家和药监局认可的“合法”产品;二、这些器械的使用都是在医院由医生来操作的;三、病人与健康人不同,一旦出了意外,医院和医生完全可以解释为病情恶化、病情突变、并发症死亡等等,没人知道那是由伪劣器械所造成的后果;四、医院没留下任何器械使用的原始记录,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原始资料,病人死了也是白死。

副局长认真听着,不时询问几句,并对郝和平批评道:“你们器械司是国内器械监管的最高执行机构,你们的科学态度和执法能力关系到全国病人的最大的利益,也是最根本的利益——健康与生命。在处理这些问题时,如果你们只是刻板地遵从长官意志,对下面出现的问题不闻不问,或推诿、拖延,不汇报,那么问题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长官不是超人,也不是全能的。”

“如果陈晓兰医生所说属实,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些产品的注册登记号全部取消。”副局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指示郝和平司长放下手头的事情,抓紧处理陈晓兰所反映的问题,要全力以赴。

陈晓兰接着讲:“医疗器械的乱用,势必会影响药品使用的有效性和安全性。另外,‘光量子等医疗器械的广泛使用会引起大量病人的血液污染,其后果难以评估。我认为,国家药监局应该先禁止这些医疗器械在医院的临床使用,请专家对这种药品乱用可能造成的后果给予密切关注,因为这种后果可能会陆续地出现。药监局要对它们的安全性进行监管,对不良反应……”

“对药物的不良反应,你们要关注一下,跟踪一下。”副局长对药品注册司司长曹文庄说。

“这不是不良反应,”曹文庄说,“药品在正常的给药范围、正常的给药途径、正常的治疗的情况下,出现的与治疗效果不一致的症状叫不良反应。对于医院乱用药所造成的不良后果,那不叫不良反应。”

最后,副局长不仅给郝和平等人布置了五项任务,而且还指示:“以医疗器械司为主,以市场司为辅,根据陈晓兰医生提出的问题召开专家论证会。专家由药监局和陈医生分别请,双方所请的数量相等。另外,要邀请陈晓兰医生参加专家论证会。”

“我不是专家,只不过是名临床医生。”陈晓兰说。

“不,你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副局长肯定地说。

陈晓兰长长舒口气,这次没有白来,这一周也没有白等,对问题的解决总算有所推动。

不过,她对此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上次局长接待日,副局长对一位处长说:“把你的电话告诉陈医生,你要跟陈医生保持联系。”

处长的态度谦卑,也很诚恳,他当即将自己的电话告诉了陈晓兰,是SFDA总机转××××分机。

事后,那位处长从来没给陈晓兰打过电话。陈晓兰倒是给他打过电话,结果拨打一遍又一遍,那台分机一直接不通。可是,又一想,就算拨通又怎么样。

在另一局长接待日,这位副局长听完陈晓兰所反映的情况后,当场让郝和平和曹文庄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陈晓兰,以便她及时跟他们沟通。这两位肯定不会像处长那样将一台从来不接的分机号码来哄弄陈晓兰,他们的手机肯定是挂得通的。郝和平和曹文庄是何等人物?那是跺一脚医疗器械和医药领域都会颤一颤的大人物。

郝和平出了会议室就将副局长布置的五项任务“综合”成两项。到了下边的主管处室,两项“综合”成了一项半。

陈晓兰从SFDA出来,直奔北京站买回上海的车票。火车站人满为患。售票口、进站口和出站口几股流淌的人流,在人群中弯来弯去。农历已腊月二十一了,再有九天就是春节了,漂泊在外的游子都心急火燎地顺着铁道线往家赶。铁路已进入春运的高峰,想买一张北京到上海的车票已是难上加难。陈晓兰只好排在后边。陈晓兰知道硬卧车票想都别想,有座号的硬座车票也别奢望,能买到一张没有座号的站票,在火车上站十几个小时回到上海就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她要是回不去,女儿这个年可怎么过?

陈晓兰一边排着队,一边想着女儿,想自己的家。陈晓兰随着前边的人缓缓移动着,三个多小时过去了,腿站得麻木,腰难以支持了,前边的人越来越少,后边的人越来越多了,距离售票口越来越近了,胜利在望,眼看就要买到车票了,她长长舒口气,准备好了钞票。

突然,手机响了。她接起手机,SFDA的一位官员通知她14日早晨9点钟,在13楼的会议室开会,对她所反映的医疗器械问题进行专家论证。她说,时间太紧,她已来不及找专家了。他说,你不必请了,只要准备发言就可以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所有专家都由SFDA来请?副局长不是说专家要由她和SFDA共同请,各请50%吗?

陈晓兰急忙从购票的队里撤出了,赶到SFDA。对她来说,在一天的时间准备一篇论证材料,实在是太难了。她先跟通知她开会的官员打听清楚了会议的具体安排、发言的内容和要点,然后又跟他打听去哪儿查阅资料。

次日,陈晓兰早早乘车赶往国家图书馆。她过去从来没进过图书馆,查找资料都是父母帮助,遇到难题就跟老师和同学请教。当走进国家图书馆时,望着那一个又一个的阅览室、一架又一架的数不清的图书和报刊,她脑袋立刻就大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所要的资料究竟在哪儿,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手。在这里,她不可能遇到什么熟人,也找不到人指点和帮忙,一切都得靠自己。

昼夜悄然完成交割,陈晓兰忧郁地走出图书馆。在图书馆蹲了一整天,中午吃一个馒头和一根黄瓜,却没有饥饿感。盘缠即将告罄,这些日子一直靠馒头和开水来打发,今天吃根黄瓜已算破费。

“陈医生,洗没洗澡啊?”一进旅店,老板看见她问道。

她特别爱洗澡,在家天天洗,到北京住在地下室,洗一次澡要花3元钱。手里的钱不多了,这几天连澡都洗不起了。她从小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这般穷困潦倒过。

“不洗了,不洗了。”她跟老板说道。

“没事,去洗吧,不收你的钱。”

这位老板真的很好,有时她有急事,他就开车送她过去。有几次她回来晚了,见旅店的服务员站在路边,见到她就高兴地说:“陈医生回来了,老板说陈医生怎么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事情了?让我们出来接你一下。”身在异乡还有人牵挂,真让人感到温暖。

她回到房间,心里空空荡荡,一点底都没有。许多重要数据和论据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参加论证会的专家都是SFDA请的,他们会不会带有倾向性,会不会替“光量子”等伪劣器械说话?

她不是专家,不是学者,只是理疗康复科医生,临床经验和理论水平有限,怎么能够跟那些专家学者探讨“光量子”理论?怎么能够清晰地、科学地阐述自己的观点,怎么能够用扎实的理论支撑自己的观点?她越想越没有信心,沮丧和绝望袭上心头。她越想越悲凉,越想越伤心,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抱着一本医学书哭起来。

“大姐,你这么伤心干什么?”住在同一房间的旅客问道。

“我不能输啊,我要是输了,那些伪劣医疗器械和假的治疗就要在医院继续存在下去;我要是输了,老百姓就都跟着输了……”

陈晓兰几近一夜未眠,拼命地想读过的资料,竭力梳理思路,整理发言稿。

2

14日上午,陈晓兰按时进入会场。她一进门就发现医疗器械司、市场司、安检司,还有药品注册司的官员,还有请来的激光医学、药学等方面的专家。这些专家不是博士生导师就是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SFDA还请来了“一次性光纤针”的生产厂家代表。

陈晓兰坐在会议室里,感到孤军作战,左右无援,自信像一根戳在沙漠中的竹竿,在一阵阵狂风中摇摇欲坠。她很快就忘了伤心和怯场。她不停地告诫自己:“这场论战只能赢不能输!那些医疗器械都是SFDA注册和批准的,专家又是SFDA请的,绝不能掉以轻心,要小心谨慎。”

“陈医生,你的眼睛怎么了?”一位熟悉的官员关切地问。

“不大舒服。”眼睛怎么了?她感到莫名其妙,随口应付一句。

“哦,要注意休息呀。”

“谢谢!”

她突然想起来,眼睛是昨晚哭肿的,于是有点儿不好意思。

论证会开始了,上午论证的是“一次性光纤针”的安全性和有效性。

主持会议的G官员让陈晓兰先发言。她性情内向,不善于在大庭广众下讲话,在众多专家学者面前,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和怎么说了。

她沉吟一下说,让“一次性光纤针”厂家代表先说,他们为什么要生产这种东西,原理和依据是什么。G官员小声说,不行的,这是会议安排的,还是你先说吧。

陈晓兰说,“‘一次性光纤针是与氦氖激光血管内照射仪配套使用的产品,氦氖激光血管内照射仪在注册上是配合血管内照射,光纤针在注册上是输光,把血管内照射的光输进去,并没有输液的功能。因此,要用它进行输液的话,必须对针的材料和所输的药液进行综合性化学实验,不仅要把光和药液放在一起来考虑,而且还要考虑药液的流速和光的使用量问题。目前,在氦氖激光血管内照射仪的光药合用问题上,至今还没有过动物实验和临床试验。可是,临床应用走在科学研究的前面,这是非常危险的……我认为氦氖激光血管内照射仪的安全性和有效性是不真实的。”

会议室很静,众人都在望着她。

她继续说,氦氖激光血管内照射仪输出的是半导体激光,而绝非氦氖激光……要确保仪器输出氦氖激光的话,一是仪器本身必须能够产生氦氖激光,二是光缆必须是石英玻璃的,还有那针,针是扎入人体。现在机器是假的,光纤是假的,针也是假的,那么只有扎破病人的皮肉是真的了……“一次性光纤针”治疗的时间很长,使得病人的皮肤都发黑了,血管都变硬了。

G官员说:“你不要讲氦氖激光血管内照射仪,我们上午证论的是‘光纤针,氦氖激光以后再论证。你要讲氦氖激光的话,今天这个论证会就没法开了。它们分别是两种注册产品。”

“一次性光纤针”是跟氦氖激光照射治疗仪配套使用的,不讲氦氖激光照射治疗仪只讲“光纤针”有什么意义?这就像卧铺车厢似的,如果没有了机车,卧铺车厢有什么用?人类会为那间能够移动的房子修条铁路吗?就算是能为它修条铁路,那么怎么移动它呢?是马拉,还是牛拽,抑或是人推?没有前者,后者就是废物!

陈晓兰不解地望着G官员。

G官员发言了,讲起光纤针的疗效和功能如数家珍。

“你不是有糖尿病么?光纤针的使用说明书上不是写能治糖尿病么?那么你为什么不试试呢?”陈晓兰气愤地质问道。

“哦、哦,我不试,我不试。”G官员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在场的人都忍俊不禁。

“你不能这样讲话,对G官员这样讲话是不礼貌的。”一位官员提示道。

“这有什么不礼貌的,他不是糖尿病人吗,这种器械不是你们批准注册的吗?让他用用也没关系呀。”陈晓兰说。

你自己明明知道那东西根本就没有疗效,所以你不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不用,却要全国的病人用。这些人就是这样,说起这些伪劣医疗器械来总是头头是道,有理有据,让他用就摇头了。前两年,上海有一位专家大讲特讲氦氖激光照射治疗仪的疗效和好处,陈晓兰气愤地说:“她不是有乳腺癌吗?‘氦氖激光照射治疗仪不是能够治疗乳腺癌吗?她为什么不用呢?她跟病人说这么好,那么好,结果自己不用而让病人去用,这说明什么?说明她诓得了病人,诓不了自己!”有人出来打圆场说:“她那癌症跟别人的不一样。”陈晓兰说:“有什么不一样?癌就是癌,跟癌不一样的就是良性肿瘤!”她心想,你们不要耍花招儿,不要以为你们是专家,别人是傻瓜!

专家,什么是专家?专家是对某一门学问有专门研究的人。在上海讨论氦氖激光照射治疗仪时,上海医学会的专家就说它多么好。陈晓兰说,你要用激光照木头,照墙壁,那是你的事情,究竟好不好,要由土木工程专家来说的,你没有资格讲;你用它照树木,好不好,那要园林专家来讲,你也没有资格讲;用它照药,好不好,药学专家还没讲呢,你凭什么讲?专家只有在解释自己研究领域内的问题时才是专家,如果药学专家解释激光的问题,或光学专家解释药学问题,那就是骗子。那位专家立即就不说话了。

中国的专家问题实在是太多了。在外科专家讲用“奥美定”多么多么好时,陈晓兰就说,你凭什么说它好,放进去可以,取出来成了问题,它怎么会好?如果她体温37度,没问题,当她体温38度呢,她发高烧体温39度、40度呢?那东西会有什么变化,这要病理学专家来讲。一个女人追求美丽是无可非议的,可是她把衣服脱掉了,这又是一个问题,她的配偶能接受么,她的父母同意么?这要医学伦理专家来讲。外科专家和美容科专家你只能讲这产品顺手不顺手,千万不要说你不该说的话。专家解答问题是要科学的、安全的和有效的。

会场的气氛有点紧张了。

陈晓兰想,我要是讲1+1的话,他们就会知道。我讲1+N,他们就不知道是几了。到关键时刻,我再把重要的证据抛出来,让他们措手不及。可是,她没想到厂家代表十分狡猾,每当提到关键问题时,他们就说:“我们完全按照专家的要求做的,究竟依据什么,我们不大清楚。”要不就说:“在这方面,我们遵循的是专家的意见。”可是,他们所提到的专家又没有到场,无法论证下去。

一位老专家站起来发言了,他讲氦氖激光照射治疗仪在临床应用的疗效,讲用它治疗了多少病人,病人的胃口和气色都有极大的改善。厂家代表刚才还像被告似的,转眼间就摇头晃脑,扬扬得意了。还有几位专家边听边颔首微笑,从神情上看,对老专家的发言非常认可。

陈晓兰慌了,急忙请示发言。G说,你应该让他讲完。她哪里坐得住?她想,她只有一人,那边的专家和厂商可能是一伙的,她再不发言,与会者的观点就会一边倒,那么“一次性光纤针”就不能取缔,将会继续坑害病人。

陈晓兰再也忍不住了,对那位老专家说:“我们都是医生,请用医生的语言来说话,您不能笼统地说它好或是不好,也不能笼统地讲什么胃口很好,气色也很好。您刚才所说的变化,我对病人实施暗示疗法也可以达到。如果您是中医专家,那么请您从中医的角度来说,给病人使用氦氖激光照射治疗仪治疗30分钟后,舌苔有什么变化,脉搏有什么变化;一小时后,舌苔和脉搏有什么变化。如果您是西医专家,请您告诉我,治疗后病人的血液流变学指标的变化,如血液黏稠度有什么改变,高切率的和低切率的变化都要告诉我,还有红细胞变性指数等。对不起,我的话讲完了。”

那位老专家没发完言就坐下了,再没有补充发言。陈晓兰在讲话时没有考虑过多,想的只是自己不能输,一定要赢得这一战役,所以叽里哇啦地讲了一大堆。出乎意料的是,在她讲话时那些专家也都边听边点头,有几位专家不仅点头的幅度很大,而且很有力度。

SFDA化学药品注册处的一位官员发言说:“药品是绝对不可以用光照射的,那样会产生光化学反应。对化学药品来说,绝对禁止紫外光照射。激光的强度比紫外光大,就更不可以了。”

接着是其他专家发言,出乎陈晓兰意料的是他们不仅赞同她的观点,而且还在理论上给以支持,在论证上补充证据。多数专家对伪劣医疗器械的泛滥表示极其不满和极大愤慨。

一位专家说:“激光血管内照射疗法产生于前苏联。1995年4月,中国医学会激光分会专门针对这种疗法召开过专题研讨会,有26位激光医学专家参加。专家们提出在对这种疗法进行观察和研究中,要确定有效剂量、时间等等。同时不仅要考虑它的近期效果,还要考虑到它的远期效果。物理治疗和药品治疗不同,可能一两次没有效果,时间长了效果可能就出来了。会上成立了8个病种的‘攻关协作组,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课题组拿出成熟的研究结果。”

中国医学会激光医学分会主任委员、解放军总医院教授顾瑛说,氦氖激光血管内照射疗法的主要理论依据是“中分子”理论。这种理论在临床上还没有经过验证,在国际上也没有得到承认。在这方面还没有一篇说得过去的论文,这种疗法一开始就是不合理的。

有的专家认为,SFDA的审核方法还停留在计划经济和官僚主义阶段,而生产和销售早已步入市场经济。注册处所审核的数据及专家名单都是医疗器械的发明者或生产企业提供的,这显然是不合理的。有些专家丧失了道德和良心,他们不为病人的健康和生命负责,只对企业的利润和自己的报酬负责,把假的说成是真的,将劣的说成是优的。监管部门对此缺少监督,SFDA只对书面的名称负责,在临床治疗时按照产品说明书进行操作出现意外时,SFDA只要求修改文字,而不对注册的产品重审。

最后,会议形成了四点纪要,这对“一次性光纤针”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3

下午,论证“光量子”,SFDA请来论证“一次性光纤针”的专家走了,参会的除陈晓兰和G官员之外,还有“光量子”生产厂家河南光电技术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和河南省药监局器械处处长刘波。对方是四人,陈晓兰这边还是一人。他们分别坐在桌子的两边,会议还是由G官员主持。

在开会前,G官员告诫陈晓兰,一不要讲石英玻璃输液器的问题,二不要讲有关“光量子”加氧气的问题,仅就紫外光的问题进行论证。

开什么国际玩笑?“光量子”的工作原理是药液+氧气+一次性石英玻璃输液器+紫外光,如果只讲药液和紫外光,而不讲氧气和一次性石英玻璃输液器,那还是论证“光量子”吗?这叫什么论证会?可是,这一游戏规则,陈晓兰无力改变,只能选择遵守或退出。这个机会对陈晓兰来说十分珍贵,是历经数年的努力才获得的,怎么可能放弃?

在论证会上,陈晓兰一讲到一次性石英玻璃输液器,G官员立马制止。陈晓兰的思路断了,只好说:“‘光量子是没有疗效的、骗人的。”

“为什么?”厂家问道。

“我可以给你讲一个简单的道理,你去医院看病,医生给你开完药后,告诉你回去把药品拿太阳底下晒一晒,然后再服用,你肯定会认为这位医生有神经病;医生要是告诉你,把药物拿回家后放在微波炉里转一转,然后再注射或输入到静脉中去,你肯定会认为这位医生疯了。可是,你们的‘光量子就是对生理盐水或葡萄糖溶液充氧,然后在紫外光照射下输入到病人的静脉。不论你们说‘光量子的疗效如何好,我认为你们至少应该对生理盐水或葡萄糖溶液充氧,再用紫外光照射后的液体进行化验,看看它发生了哪些改变,已经变成什么。你先不要说疗效如何如何,你先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东西起到了这个好的效果。”

“你不懂,这是一个很深奥的问题。”厂家回答不上来,只好如此应付。

“我不管你们懂得什么深奥的问题,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药品法》明确规定,变性、变质的药不准使用,化学药品使用前不准许再进行任何加工。”陈晓兰步步紧逼地说道。

“专家都做过实验了。我们的实验数据很多,比方用‘光量子之前的,用完后的……”厂家拿出一摞数据。

“我不看那些数据,那些数据没用,用电脑制作数据很容易。”陈晓兰说。

厂家的代表哑然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讲仪器。

“那么就说你们的‘光量子吧,这种仪器的主要部分只有紫外线灯管属于二类产品,是省药监局可以审批的;药、氧气和石英玻璃输液器都属于三类产品,应该由国家药监局审批。在这种疗法中,四种主要成分有三种属于三类产品,你们在注册时却有意把它注册为二类产品这是犯规的。另外,在‘光量子中,石英玻璃输液器增加了一项功能——那就是输送紫外光的功能。可是,在产品注册上,它只有输液的功能,没有输紫外光的功能。”

“陈医生,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先不谈石英玻璃输液器的问题。”G官员制止她了。

“光量子”是河南省药监局注册的产品,石英玻璃输液器是SFDA注册的产品。说石英玻璃输液器,那等于打SFDA的耳光。陈晓兰事后才知道,生产石英玻璃输液器的生产厂家先是两家,后来剩一家,许可证的有效期是2009年,当时还有九家在申请和待批。由于她在论证会上一再提石英玻璃输液器存在的问题,SFDA没有再批准其他厂家生产。石英玻璃输液器具有透光性能,而且各种光都能透过,如激光、紫外光、红外光。陈晓兰认为,只要这种输液器存在,那么就存在药液在光照下改变性能的可能性。这种输液器只有一种用途——与“光量子”配套使用,只要这种产品还在生产,就说明“光量子”还没有真正的寿终正寝。

“在临床医学上,生理盐水不同于螺丝钉,它是药品,”陈晓兰接着说道,“你们在盐水里加药,然后再充加氧气,在临床医学上氧气也是药品,它可以使药发生氧化反应,这等于三种药物合成,结果是什么药,你们能说得清楚吗?你们都说不清楚,这药还能用吗?”

“陈医生对你们在盐水和葡萄溶液中加氧有意见,你们能不能在说明书上不加这样的文字?”G官员问厂家,然后又转过脸对陈晓兰说,“不加了,不加了,这样行吧?”

“好好,我们不加了……”厂家应和着说。

“那么,用紫外光照射药液也不对呀。”陈晓兰接着说。

“那么把紫外光照射那部分文字也改了。”G官员说。

“可以,可以。”厂家代表如释重负地说。

“你这样讲就不对了,厂家说这种疗法神奇是因为在药液里加了氧,然后又加紫外光照射。如果把氧去掉了,把紫外光照射也去掉了,这种疗法还存在吗?这就像一幢三层楼房,你说去掉三楼,也不要一楼了,这幢三层楼房还存在吗?另外,他们去掉了加氧和紫外光照射,要想生产这种仪器的话需要重新注册,因为疗法和原理都已经发生了改变。”陈晓兰觉到很荒谬,她没想到G官员会这样做,于是不快地说。

“陈医生,你打这个比方我听不懂。”G官员瞪眼睛说。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甚至有点儿剑拔弩张的味道了。

“是啊,你现在听不懂,回去琢磨琢磨就明白了。”陈晓兰毫不让步地说。

全场寂然,时光似乎凝固,不再流逝。

毕竟大多数与会者都是见过世面的,沉寂很快就被划破。

陈晓兰说,什么叫“光量子”或“光子氧”?这种叫法本身就是错误的。过去,曾经有过一种疗法叫“光量子自血回收法”,简称为“光量子”。这种疗法是国家卫生部认可的,是众多血疗中惟一没有被取缔的。因此,在一些医院里一讲“光量子”,人们就以为是“光量子自血回收法”,认为它是合法的。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听到的一个故事。那故事说的是妈妈让一个孩子看着晾在外边的衣服。一个坏人想偷衣服,就跟那个孩子搭话,告诉孩子他的名字叫“骗骗你”。然后,他就去偷衣服,孩子见了就喊:“妈妈,有人偷我们家的衣服!”“谁啊?”妈妈问。“骗骗你。”孩子说。妈妈想,哦,原来是你骗我啊,也就没有出来。“妈妈,他还在偷衣服呢。”过一会儿,孩子又喊起来了。“谁啊?”妈妈问。“还是骗骗你。”孩子焦急地说。妈妈以为没事,又没有出来。最终小偷把所有的衣服都偷走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就是坏人告诉孩子他的名字叫“骗骗你”。“光量子”也是这样,它之所以长期存在,让监管人员忽略,就是因为它叫“光量子”。

论证会结束了,陈晓兰既气愤又伤心,她对G等官员的麻木、无知和没有责任心感到深恶痛绝。她针对SFDA在医疗器械监管方面存在的问题总结出六条:

当发现审核数据不足,文字不真实时,注册部门不是要求重新审核,而简单地修改数据。

审批时,只知道审核效果,不问过程(当制造商提供材料时,不问材料的真实性、准确性和合法性)。

当准予注册“试”字号时,厂家就大规模生产,利用金钱、权力、伪科学和无良心的专家在社会上广泛推广,造成极大的不良后果。

“光量子”在药液中加氧气的问题。他们只想在说明书上进行文字改动,不改动实质内容。这好比在考试时题答错了,那么把答题的过程去掉,然后抄一个正确答案,这能算对吗?怎么能这样执法呢?太不严肃了。

1月17日下午,陈晓兰登上北京开往上海的列车,硬卧票是一位专家请铁道部部长特批的。她原计划在北京呆三四天,结果整整呆了两周。当她回到上海时,连买一张公交车票的钱都没有了。还好,她包里有一张上海公交IC卡,这样下火车就不必走回家了。

在陈晓兰和有良知专家、官员的努力下,SFDA终于下发《严格禁止在激光照射时加入任何药物》的文件。但在实际中,SFDA法规性文件却被视为废纸一张,上海有些医院仍然采用激光照射时加入药物疗法。陈晓兰只好在五家医院做了激光加药输液治疗,然后持证据向SFDA举报。

1

在“一次性光纤针”的安全性和有效性论证会后,2004年2月20日,医疗器械司司长郝和平再次组织“激光血管内照射同时合并输药安全有效性技术评价会”。这次会除请北京几位专家之外,还邀请了八位上海专家和厂家代表,没请陈晓兰参会。她闻讯后想立即赶赴北京,不管郝和平邀不邀请,都要参加技术评价会。偏偏这时她病倒了,下肢浮肿,咯血,只得放弃。

据说,这次会议争论十分激烈,一位光化学专家气愤地要中途退席,他说:“要解决激光血管内照射同时合并输药的问题,需要的是良知,而不是科学。”

可是,评价会还是认可了SFDA批准注册的“一次性光纤针”的存在。某官员说:“国家局注册的产品是不可能注销的,哪怕不合理也不会注销。我们可以采取变通的方法,就是说,你们要在产品使用说明书上注明哪种药做过实验,哪种药没有。”

这是荒唐的,产品使用说明书哪能写那么多文字,另外就是写了医生哪里会记得住?

有一位上海专家在会上大肆攻击陈晓兰,说陈晓兰什么也不懂,只不过是个工人。

上次发言被陈晓兰打断的老专家气愤地说:“如果陈晓兰是工人的话,那么我们这些人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陈晓兰听说后,深感内疚,觉得那天不该对老专家那么没有礼貌,让他很下不来台。

2月,陈晓兰的病情有所好转,她再次赴京询问SFDA对“光纤针”和“光量子”等器械的最终处理决定。人命攸关的事,她急啊,拖延一天不知危及多少病人的生命和健康啊。陈晓兰跟SFDA有关官员谈了自己的意见。可以说,SFDA的官员除郑筱萸等,绝大多数官员是好的,他们有责任心和正义感,或明或暗地给陈晓兰许多帮助。

3月1日,陈晓兰突然接到SFDA的邀请,请她赴京参与整理有关“光纤针”等医疗器械的材料。在SFDA读到“2004年3月4日,激光加药输液治疗已经在全国各地停止使用”的文字时,她想到上海的激光加药输液治疗是否真的停下来了?她不相信,可是没有证据又不能随便说话。SFDA之所以尊重她,重视她所反映的问题,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她从来不乱说。为证实这一事实,陈晓兰在3月6日特意从北京回上海查证。

2

陈晓兰一个人要在很短的时间内跑遍上海的所有医院,基本不可能。如果有人帮忙就好了,最好还能弄辆车,效率将会大大提高。这样,她很快就可以返回北京,将上海激光加药输液治疗的情况汇报给SFDA。

陈晓兰在火车上就想到罗春花。她跟罗春花是在上访时认识的。

陈晓兰这次找罗春花帮忙,不仅因为她为人仗义,有的是时间,对医疗器械打假有热情,最关键的是她能搞到车。

陈晓兰下火车就去找罗春花,见她门外停着一辆车。罗春花见到陈晓兰高兴极了。听说要她帮忙去医院调查取证,她二话没说,换件衣服,揣着照相机,领着正在她家的那几个人就跑了出来。她跟陈晓兰去医院取过几次证,该做什么已经稔熟。

他们开着车沿着大街转悠,只要见到医院就停下来。陈晓兰先进去转一圈,查看有没有激光加药输液治疗。当他们转悠到闸北区一家医院时,陈晓兰发现了这家医院还在给病人进行激光加药输液治疗。回到车上,她跟罗春花说了。

罗春花一听,抓起照相机跳下了车。

“春花,不必拍照了,我已经掌握了充分证据。”陈晓兰说道。

可是,罗春花兴致特别高,哪里听得进去?她一头就冲进医院,同车的另一位朋友不放心,也跟着进去了。

陈晓兰在车上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们出来。她只好下车,去医院找她们。她一进医院,远远就见罗春花“哇里哇啦”的吵架声。陪同罗春花的那位朋友见到陈晓兰后,悄悄把照相机塞给了她。陈晓兰明白了,准是罗春花在拍照时被医护发现了,要她把拍的照片删除,她坚决不从,于是他们不让她走。

罗春花给陈晓兰使了一下眼色。陈晓兰明白了,罗春花是让她赶快回到车上。

陈晓兰把相机送回车上,不安地对车上的朋友说:“罗春花被医院抓住了,怎么办?”

“不要紧,罗春花这人是很能搞的,她一会儿就能溜出来。”

他的意思是说,像罗春花那么泼辣的女人,医院哪里能制得服?

陈晓兰一想,也是,罗春花什么世面没见过?再说了,她又没干什么违法的事,只不过在治疗室拍张照片而已,另外照相机已不在她身上,医院能把她怎么样?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罗春花还没出来。陈晓兰坐立不安了,罗春花是帮她取证的,万一出点儿什么事怎么办?她恨不能自己进去,把罗春花换出来。

“陈医生,你快进去帮帮罗春花吧,她死活不肯说为什么拍照。他们说什么也不让她走,要打110报警。”陪同罗春花去医院的朋友跑了出来,对陈晓兰说。

陈晓兰急忙进了医院,见罗春花正往外跑,后面一群医生和护士在追。当她看见陈晓兰时站住了,后边的人一拥而上,把她抓住,将她手反背在后。

“你们放了她,要抓就抓我好了,我不会跑的,这事情与她没关系。你们凭什么抓她?她不过就拍了两张照片吗?”

“对,我们让她把拍的照片删掉!”

“我可以给你们讲清楚为什么要拍照。你们看我们在哪儿讲,总不能在走廊说吧?”陈晓兰不紧不慢地说。

“去院长办公室。”一位站在陈晓兰对面的女医生说。

陈晓兰看一眼她的胸卡,是副院长。

“没必要去院长办公室,她在什么地方拍照,我们就在什么地方说清楚。治疗室不是还有很多病人吗?我们现在就过去,向他们解释为什么要拍照。”

“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有人不安地问。

“陈晓兰。”她说着把工作证掏出来,递过去。

这犹如一杯冰茶倒进一壶翻滚的沸水里,一下子就平静下来。

“您是彭浦医院的?”副院长的语调一下子低了几度。

“过去是,现在不是了。”

“您能不能放我们一马?”副院长理亏气短,低声下气地请求道。

“你们为什么不放病人一马呢?你们明明知道激光加药输液疗法是一种假治疗,你们还要给病人用。否则,你们也没有必要怕人拍照,没必要怕我。”

“对对,我们错了,错了。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副院长一边说着,一边把陈晓兰她们送到医院门口。陈晓兰上车了,她还伫立在门口。

“哎,厉害,厉害,他们一听‘陈晓兰三个字就把罗春花给放了。”

“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哪!”车上的几个兴奋地议论道。

“你有这么好的姐姐你不跟着学,你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乱跑乱窜干什么……”有人批评罗春花。

罗春花开心极了,得意极了,没想到阿姐具有这么大的威力。

11日,陈晓兰怀着沉重的心情再次赴京,罗春花和警察一起把她送到火车站。五天来,在罗春花的帮助下,她几乎跑遍上海滩所有的医院,许多医院仍在给病人使用激光加药输液治疗法。

3

“陈医生,您反映的问题已经变成法规性文件了,局里已下发《关于规范一次性使用光纤针产品的紧急通知》,在文中明确指出‘严格禁止在激光照射时加入任何药物。”

2004年5月底,陈晓兰连续接到两位SFDA官员的电话,他们兴奋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她。陈晓兰感到欢欣鼓舞,多少年的艰苦努力,多少个风风雨雨的日夜,终于修成正果。如果禁止“光纤针”与药配合使用,那么它很快就会在医院消失。

“陈医生,你看看我们一共就印30份,给你一份。”陈晓兰再次去北京时,接待过她的那位副局长递过来一份红头文件,开玩笑地说。

陈晓兰把那份国食药监械[2004]173号文件收藏起来。她想,随着“光纤针”的消失,这份文件也将成为历史。

没过多久,陈晓兰就欢欣不起来了,发现上海的许多医院仍然用“光纤针”加药对病人进行治疗。她没想到自己为之奋争数年才取得的阶段性的成果只是一张废纸!

陈晓兰痛苦不堪,难道这些伪劣医疗器械真就取缔不了?她痛苦了多日,思索了数日,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为打掉“光纤针”,她已踏破SFDA的门槛,已找过上海的、北京的所有相关部门,能做的都做了。

SFDA是中国医疗器械的监管部门,是制定和执行法规的权力机构啊,他们的文件怎么会不好使呢?

SFDA是否尽力了呢?看来没有。那么怎么样才能让SFDA真正尽力呢?官员说过,“国家局注册的产品是不可能注销的,哪怕不合理也不会注销。”他们不是注销不了,而是不想注销啊。注销就等于承认批错了,为了那个错误,他们宁愿再犯错误,甚至一错到底!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陈晓兰想充当病人去做激光加药输液治疗,然后再去SFDA举报了。她想好了,到SFDA就把针眼指给他们看:“你们的文件是发下去了,可是它在上海是废纸一张,根本没起作用。你们‘严格禁止在激光照射时加入任何药物,可是我刚做完这种治疗。喏,你们看看针眼还在这儿呢,对了,这还有照片,这是我用过的针头。”

要做激光加药输液治疗需要有人陪同,要有人给她拍照,还要帮助她把针头等证据“偷”回来。那么找谁呢?罗春花倒是敢想敢干,什么也不怕,可是她做事不够稳重,弄不好还会出现像上次在医院发生的事情。要找的人不仅可靠,而且还要机灵。对了,还要会拍照。

陈晓兰想起张静。她是一位瘦瘦的,有几分孩子气的女孩。按她的说法,早在2003年1月份就认识陈晓兰了,比她的老乡柴会群还要早好几个月呢!在认识陈晓兰的新闻记者中,算得上老资格了。那时,《上海画报》的记者采写一篇陈晓兰打假的报道,出清样前想让陈晓兰看一看。陈晓兰的电脑网络总是不通畅,发去的邮件总收不到。现代的通讯方式用不上,她只好骑自行车去画报社看清样。她进编辑部时,许多编辑记者都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她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都一一点头。当时张静在《上海画报》当记者,不在陈晓兰认识之例。

当张静去《新民周刊》当记者之后,她就去陈晓兰家采访。陈晓兰一开门,她就像老熟人似的一蹦一跳地进来了。当她发现陈晓兰在用疑惑而陌生的目光打量自己时,就问道:“怎么,难道你不认识我啦?你不是到《上海画报》去过嘛,怎么会没见到我呢?”

张静年纪不大,心眼不少,又很机灵,陈晓兰首先想到了她。张静自然愿意陪陈晓兰去,可是她没有数码相机,陈晓兰也没有。陈晓兰又找了柴会群。柴会群住在浦东,他说浦东一些医院仍然在使用激光加药输液治疗法。

6月19日,他们三人去了浦东的一家医院。一进诊室,陈晓兰发现那位医生特别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怕被认出来,跟柴会群要过眼镜戴上。那是一副近视镜,陈晓兰戴上之后眼前就像罩了一层塑料膜,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她就那么走了过去,在医生的对面坐下,连医生的表情也看不清楚。

“医生,我在浦西一直做‘光纤针,这两天浦东的朋友约我来打牌,不能回去扎针,能不能在您这儿补上?”

“可以,可以。”医生痛快地说。

他给陈晓兰量量血压,听听心脏,陈晓兰有点儿紧张,她的血压不正常,心脏有杂音,如检查出来的话就不会给她开“光纤针”。他也许没检查出来,也许想“帮忙”,他在病例本上写下心脏和血压正常,然后给她开了“光纤针”加香丹输液治疗。

“用盐水还是糖水?”医生问道。

那口吻有点儿像饭馆的跑堂问食客:“清蒸还是红烧?”

“盐水。”陈晓兰说。

理疗室里坐满了扎“光纤针”的病人,有年轻的,有年老的,还有几个孩子。陈晓兰坐在椅子上,护士将“光纤针”给她扎上了。蓦然,陈晓兰发现扎在自己静脉的针头是假冒伪劣的。它是用塑料黏合剂黏合起来的,表面十分粗糙,下面还有一点突出。这很恐怖,激光的光线很强,照射在药液和黏合剂上,会发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会产生什么新药,这是不确定的。

陈晓兰紧张起来,两眼盯在那针头上面,恐惧随着药液流入血液,引起身体的战栗,为了取得证据,又不能立即将针拔下来。

张静机灵地跑到护士台,悄悄把给陈晓兰扎的“光纤针”针头包装袋从垃圾箱里拾回来。然后,她和柴会群像一对情侣,大模大样地把相机取出来,好像刚买的,使用方法和功能还没搞清楚。俩人一边商量,一边摆弄。在摆弄中悄悄拍下了照片,不仅拍了正在扎“光纤针”的陈晓兰,还拍了几位扎“光纤针”的孩子,其中的一个孩子只有两三岁,被母亲抱在怀里。

“不好了,不好了,阿姨不行了,不行了!”突然,张静惊叫起来。

陈晓兰面色苍白,汗如雨下,浑身绵软无力。她几次想将针头拔下,可是护士在前后左右转悠来转悠去,怕打草惊蛇,暴露自己的意图,只好硬撑着。

“没事的,没事的。我们也有这样的时候,咬咬牙,再坚持一会儿,等针拔下来就好啦。”坐在陈晓兰旁边的一位扎“光纤针”的老奶奶安慰道。

“我要上厕所。”趁护士离开,陈晓兰对张静说。

张静举着药瓶跟陈晓兰进了卫生间。陈晓兰把针头拔掉,将针头和药瓶装进包里,他们悄悄地溜走了。

陈晓兰先后在五家医院做了激光加药输液治疗,张静和柴会群都拍下了照片。可是,他们在一家医院拍照时,几位扎“光纤针”的老患者觉得陈晓兰他们三人有点鬼鬼祟祟,不大正常,于是向护士长告发了。陈晓兰见护士长领着几位护士过来了,发觉事情不妙,急忙拔去针头,张静随手抄起输液架上的药瓶,三人仓皇而逃。护士长带人紧追不舍,当要追上时,陈晓兰站住了,把她们拦住了。张静趁机带着药瓶和针头跑掉了。陈晓兰跟护士长讲清了这么做的原因,她对那位护士长说,“我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把危害患者健康的骗局揭开来,让更多人避免上当。”

陈晓兰取得证据后,又赴北京,向国家药监局举报。

2004年7月15日,上海市卫生局下发了《关于严禁在激光血管内照射同时进行药物输液的紧急通知》。

陈晓兰跟SFDA医疗器械司原司长郝和平打了几年的交道。郝和平对陈晓兰的评价是,她连半点私心都没有;陈晓兰却认为郝和平在医疗器械监管上不作为,副局长布置他的五项工作,一转身就给“综合”掉三项。可是,他最终没“综合”掉法律的处罚,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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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8日,新华社“新华视点”专栏播发了刘丹和仇逸的新闻报道《是手术还是骗术?——上海协和医院妇科诊疗案调查》。

31岁的未婚女士王洪艳受电视广告吸引,到上海协和医院(民营)去做检查,结果被医生诊断为“不孕症”,入院检查不到三个小时、诸多检查结果尚未出来,医生便将其推上急诊手术台,不到24小时花去医药费近4万元。令人吃惊的是,一周后,当王洪艳拿到另一家医院做的妇科检查报告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大病。

1月10日,上海协和医院理直气壮地致函新华社,对刘丹的报道提出了十三点质疑。同日,上海《新闻晨报》发出了不同的声音:《投诉人言行让人看不懂》、《“王洪艳从未向医院索赔”》等两篇报道:

昨天,媒体报道了“上海协和医院的诊疗是手术还是骗术”,说上海东方医院体检表明当事人没有什么大病,但到了协和医院又是动手术又是吃高价药。

巧的是,文中的投诉人王洪艳曾经向晨报热线进行过相同的投诉,但当时有两位晨报热线记者先后与她取得联系,询问详细情况并要求她提供相关证据,而她始终不肯提供。这一度令记者感到事情蹊跷。

昨天,晨报记者分别走访调查了协和医院、东方医院,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2006年11月20日下午15时左右~21日11时王洪艳在协和医院看病并做了宫腹腔镜探查术。

副院长:诊断为不孕症,没错。

该医院副院长张新昨天已经找过所有曾接待王洪艳的医务人员了解情况,包括处理退药事务的医务处工作人员。张新告诉记者,去年11月20日15点左右,31岁的王洪艳到医院看病,为其看病的是祝新革医生,这是一名有专业资质的大夫。祝医生回忆说,病人声称自己……(涉及王洪艳个人的隐私,作者删去)。为了能够进一步确认病情,医生为其进行了包括B超、HSG在内的专项检查。B超结果显示,王洪艳双侧卵巢多囊表现,宫颈纳囊,盆腔积液,HSG结果则显示,左侧输卵管通而不畅。综合各项检查数据,医生初步诊断为继发性不孕症、慢性盆腔炎、双侧输卵管炎、多囊卵巢综合症、慢性宫颈炎。

医生建议病人做宫腹腔镜探查术,这是一个检查和治疗皆可的择期手术。在排除病人有手术禁忌症并对其进行术前化学和物理检查后,当晚20时10分,在其全麻状态下进行该项手术,整个手术持续了20分钟,手术相当顺利,随后病人被安排入住病房……

2006年11月26日王洪艳以药物过敏要求退药。

2006年12月4日以要回老家看病为由要求复印病历和检查。

医务科:王洪艳从未要求索赔。

昨天下午,协和医院医务科倪科长告诉记者,王洪艳出院五天后,突然来电称自己服用医院开的药后脸部出现红疹,怀疑是药物过敏,要求退药。当天下午,医院将4000多元药费退给了她。12月4日,王洪艳再次来到医务科,要求复印病历和检查结论,声称:“我要回黑龙江老家看病,为了避免重复检查,需要将在协和医院已经检查过的单据和医生的诊断带回老家。”

……

“上周五,王洪艳突然与药监部门的人一起来到医院,药监部门随即对药房等相关场所进行了检查。但医院没有收到‘整改之类的通知。”协和医院副院长张新告诉记者,王洪艳本人从来没有以东方医院检查报告与协和医院不同而提出经济赔偿。“从12月下旬开始,医院曾多次打电话联系王洪艳,但对方以正在开车、正忙等理由回避了。现在,我们也希望能够正面接触她,了解她的真实想法、目的。”

他表示,医院留下的病理组织可以证明,当时手术是有效的、病历记录是真实的。如果经过客观公正的调查,医院确实存在过错或责任,医院不会逃避。

曾向晨报投诉却不提供证据

去年11月30日21时许,晨报热线63529999接到一位王小姐的投诉电话,称20日在协和医院检查,一位姓祝的医生说她妇科病严重,并于当天做了手术,但29日东方医院对自己的体检报告上却显示身体健康。

当天夜里,晨报热线记者正在家中休息,这位王小姐突然拨打记者手机,表示要投诉协和医院为牟暴利、胡乱定诊……

第二天,晨报热线记者与这位王洪艳小姐取得了联系。对方表示,东方医院的体检是在协和医院做过手术后再做的,之后,24日在红房子医院、27日在浦东妇幼保健医院进行过体检,都显示自己身体无恙。记者要求其将相关诊断材料和收费资料整理好交给记者,当时,王洪艳以“资料还在医生那里”为由,让记者再等几天。

第三天傍晚,晨报热线记者再次与王洪艳取得联系,她表示自己正与律师一起协商起诉协和医院,等一会再给记者回电话,但之后就一直没有再与记者联系过。

接到王洪艳的投诉后,另一名晨报热线记者也曾经与她联系,但她始终没有提供东方医院的检查报告、协和医院的病历,还说“决定不投诉了”。

昨天中午,记者数次拨打王洪艳提供的家庭电话、手机,但电话始终无人接听,手机也处于关机状态。昨晚,记者再次拨打她的电话,仍然无法取得联系。

的确,王洪艳的“家庭电话、手机始终无人接听,手机处于关机状态。”不仅《新闻晨报》的记者打电话找不到王洪艳,其他人也找不到她,只有陈晓兰和刘丹知道她新的手机号码。

1月5日,王洪艳将陈晓兰和药监稽查人员领到挂着更衣室牌子的手术间后,就被院长助理盯上了。院长助理认为是她把药监稽查人员找来的,让她到办公室去谈谈。漂泊异乡的人本来就缺少安全感,又摊上这种事,王洪艳害怕了,不敢跟他们去办公室。见此,院长助理气急败坏地让三个人看住王洪艳。王洪艳认出其中的一位,是保安。她只好坐在门诊大厅里等陈晓兰。那三个人须臾不离她的左右,差不多看了她三个小时。当她离开医院时,又亲眼目睹陈医生被人跟踪。她越想越害怕,不由得提心吊胆,坐立不安起来。

1月6日,先是祝医生打电话指责,接着上海协和医院医务处又打电话找她。她被搞得惶惶不可终日了。傍晚,她回到家,以为只要躲在家里不出去,医院就找不到她。没想到,妹妹却告诉她,下午两三点钟,有两位男子在外边一个劲儿地摁门铃。妹妹认出来了,那两个人是医院的保安,所以没敢开门。那两个人在外边摁了好长时间才离去。

坏了,他们找上门来了,看来无处躲藏了。王洪艳听后惊恐不已。那一夜,她噩梦连连,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匆匆去浦东租了一间房子,跟妹妹挟着枕头和棉被连夜搬了过去。没有想到,那房子因拖欠电费而断电,空调不能用,正值小寒的第二天,上海的最低气温已达-1℃,屋里特别阴冷,就像冰窖一般。恐惧和寒冷折磨得她们姐俩睡不着觉。次日起床,见厨房的豆油都冻凝了,王洪艳想到自己和妹妹被骗去8万元钱,不仅没讨回公道,人身安全还遭受威胁,不禁悲不自胜,失声痛哭。

王洪艳不敢出门,整天披着棉被惶恐不安地坐在床上,怕医院通过手机找到她所在的方位,她把手机卡给换掉了。夜晚,房间漆黑一片,寒气袭人。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8日晚上,王洪艳在网上读到了刘丹那篇报道,感到几分欣慰,压在心底的那口恶气总算出来了,终于让那些恶人得到报应。

可是,她不仅一下子成了新闻人物,而且还成为备受关注的证人。上海协和医院在找她,各路媒体在找她,卫生监督部门也在找她,吓得她更不敢出屋了。

卫生监督所找不到王洪艳就一遍又一遍地找陈晓兰,动员她把王洪艳交出来。

陈晓兰知道王洪艳的精神状态很糟,怕她再遭受刺激,导致精神崩溃;还怕对方问话不妥,王洪艳回答错误,授人以柄。陈晓兰对卫生监督部门说,是我举报的上海协和医院,王洪艳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病人而已,你们要找就找我好了。我在举报时,一而再,再而三地建议卫生监督部门、药监局、物价局和公安局联合执法。上海协和医院有欺诈行为,有乱用药行为,有乱收费行为。对于欺诈案没有司法部门介入,没有强制性的手段是无法查清的。同时,我还请求要参加联合执法,第一,我是举报者;第二,我是药监局的监督员,参与过药监的稽查;第三,我对上海协和医院进行过暗访,对医院布局和情况比较了解。

10日早晨,刘丹还没上班就接到总编室的电话:“《新闻晨报》也发了两篇协和医院的报道,怎么跟你说的相反呢?”

刘丹没当回事儿,她认为自己调查采访了半个多月,并参加了药监稽查,证据充分,没有失实,不必担心。

她赶到单位后才发现事情不那么简单,领导对上海《新闻晨报》那两篇报道和上海协和医院的十三点质疑特别重视。可是,有些事刘丹能做解答,有些事她说不清楚,对于医疗她是外行,以前又没写过这方面的报道。好在她在赶往医院的路上给陈晓兰和跑医疗口的记者打了电话,他们接到电话赶了过来。

领导提出,晨报的报道影响很大,已引起社会的关注,请王洪艳过来一下,大家碰个头,商量一下怎么办。

刘丹拨通了王洪艳的新手机,把《新闻晨报》的报道以及分社领导的意思跟她说了。正处于惊恐之中的王洪艳恼火了,她认为刘丹在关键时候把她推了出来,把她出卖了。她感到内外交困,走投无路了。她的思维错乱了,语无伦次了。当刘丹发觉王洪艳的反常后,意识到这个电话打错了。

《新闻晨报》的两篇报道,尤其是那篇涉及王洪艳隐私的报道,让王洪艳感受到如磐的压力。报道被转载后,家乡黑龙江的亲朋好友读到了,众人议论纷纷,还有人拿着报纸去找她的哥哥:“这上边写的是你妹妹吧?”年迈的母亲知道此事后痛哭失声,病倒在床。家人认为她给家里丢了脸……因此,痛苦和绝望像蛇缠绕着和啃噬着王洪艳那颗柔弱的心。那些日子,她天天上网搜寻,想找一位律师跟上海协和医院和《新闻晨报》打官司,讨回公道……

《新闻晨报》的报道先后有28家媒体转载,有的媒体还将标题改为《王洪艳从未向医院索赔 沪协和医院事件疑云重重》。那么,到底是手术还是骗术?新华社与《新闻晨报》报道孰真孰假,孰是孰非?读者拭目以待。

刘丹陷于困境,无论解释和反驳都需要事实和细节,这些只有当事人王洪艳才能说清楚,可是她偏偏不能出来。

2

陈晓兰很理解王洪艳,她在上海既没有刘丹的新华社背景,也没有自己这样广泛的社会关系。陈晓兰对刘丹说,我们不能对王洪艳要求过高,不能硬要她出来。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她出来的话,一是安全没有保障,二是她的心理压力已达到极限,如果精神崩溃,那么你和新华社将陷于更大的困境。

可是,王洪艳不出来行吗?

有29家媒体质疑新华社,甚至有的公开说新华社的报道是失实的。还有人说,刘丹要是交不出王洪艳,就证明她的报道是假的。也有人说,刘丹和陈晓兰被上海协和医院的竞争对手——长江医院收买了,他们为搞垮上海协和医院,所以虚构了一个叫王洪艳的病人……

上海市卫生局领导亲自前往新华社上海分社,要求新华社交出王洪艳。

新华社只不过是一家新闻机构,对上海协和医院的查处是没有话语权的。如果上海卫生局查处的结果是上海协和医院没问题,那么就是新华社的报道失实了,刘丹吃不了就得兜着走……

刘丹承受着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日子从春天掉进冬季。平时爱说爱笑的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没事就坐着发呆,动不动就孤苦无助地说:“怎么办哪,我该怎么办哪?”说着说着泪水就流了下来。

她感到委屈,作为记者她应该讲真话,应该将上海协和医院的医疗欺诈黑幕揭露出来。可是,她需要理解,需要信任,需要帮助,还需要社会各界的支持。在那些日子,她给别人发短信时,说得最多的话就是“理解万岁”。

陈晓兰见王洪艳暂时不能出来作证,部分事实无法澄清,刘丹和新华社陷于被动,只好给上海市领导写信。她在信中写道:

1月8日新华社报道的协和医院“给未婚女子作假手术”的报道中,整个采访过程中,我都是见证者和参与者。

……

应该说,新华社的报道内容是客观的、经得住检验的。记者前后为此投入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接触了数十位患者,也曾采访了协和医院的管理层。报道影响强烈,全国数百家报纸予以转载。

我是一名医生,我知道,作为全国医疗最发达的城市——上海根本不缺医少药,根本不需要那么多民营医院。可是,不知为何卫生行政部门一下子批了这么多家民营医院(据我所知在200家以上),跟协和医院一样,这些医院都是靠打广告自我吹嘘,吸引外地病人,特别是农村病人。说白了,它们其实就是利用上海的名气招摇撞骗。据我所知,大部分民营医院都是租房子开,一满三年就搬家,这样就可以再免三年税。这些民营医院,只会败坏上海的医疗卫生风,只会丢上海的丑,起不到任何正面作用。这不是对民营医院的偏见,而是实事求是的总结。

……

由于协和医院行医的诈骗本质,我认为此事再由卫生部门处理已经不合适,必须有药监部门和公安部门介入,否则有可能“大事化了”,甚至是非颠倒。去年,长江医院将两位孕妇诊断为“不孕症”,结果被卫生部门定性为“过度检查”和“过度诊疗”,对此又没有相关的查处依据,最后不了了之。实际上这是对民营医院欺诈行为的包庇和纵容。在那之后,民营医院的欺诈行为不仅毫不收敛,而且愈演愈烈。最终才又酿成了王洪艳案。

我以我的名誉和人格担保以上所说属实,希望能引起市领导的重视。为受害者伸张正义,并以此为契机,整顿上海的医疗风气,为全国做出表率。

“刘丹,你不能让王洪艳出来跟我们见一面?”领导忍不住问道。

刘丹毕竟是一位年轻的记者,没写过医疗报道,领导担心报道失实啊。

“王洪艳搬家了,手机号码改了,我找不到她,”刘丹说完,又怕领导误以为自己跟王洪艳失去了联系,急忙补充道,“有时,她会在晚上9点至12点之间给我办公室打电话。”

刘丹没有说谎,王洪艳确实给刘丹打过几次电话,几乎都在下半夜。王洪艳的思维已经混乱,讲话没头没尾,语无伦次。如果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做鉴定的话,很有可能被确诊为神经错乱。她不敢给王洪艳施加压力,不敢告诉她上海市卫生局要求新华社交出她,也不敢告诉她有很多媒体要采访她,只能劝慰她:“艳子,你要好好睡觉,好好休息,不要着急,一切都会好的……”

几天过去,领导忍不住又问起王洪艳的事,刘丹只得跟领导诚恳地表示:“这篇报道绝对没有失实,我问心无愧。”

是啊,她不仅采访了王洪艳十多次,对上海协和医院暗访了半个多月,采访了十几位其他病人,走访了多家中药店,咨询了数位妇科专家,还参与了上海市药监局对医院的执法稽查,稿件所涉及的事实全部都有证据支持。为把握起见,报道还有所保留。

刘丹想不明白《新闻晨报》为什么在未采访当事人王洪艳,在对关键事实尚未核实的情况下,片面刊登院方提供的说法,质疑投诉人动机,误导新闻舆论,伤害王洪艳呢?“王洪艳从未以此向医院索赔”这是上海协和医院的说法,怎么能将之作为标题呢?另外,即使“王洪艳从未以此向医院索赔”之说成立,也说明不了王洪艳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相反,如果王洪艳以向媒体投诉来要挟医院赔偿经济损失,那才是别有用心呢。可是,王洪艳没有那么做,而是向媒体和药监局投诉,揭露医院的欺诈行为。刘丹不明白《新闻晨报》为什么要发那么两篇报道,她和柴会群查阅了2006年度的《新闻晨报》,发现《新闻晨报》在其“健康视点”版面对上海协和医院进行过三次正面报道:

2006年11月30日,《上海“妈妈”云南助养“儿子”》

2006年12月8日,《传递协和之爱,援助艾滋孤儿》

2006年12月8日,《“送子鸟”基金首援不孕患者 协和志愿者主刀手术成功》

刘丹和柴会群明白了,这两篇报道绝不是偶然的。

在陈晓兰和柴会群的帮助下,刘丹写了三千多字的反驳上海协和医院的材料。她在材料中对他们提出的13点质疑予以一一反驳,她在结尾中写道:

需要强调的是,王洪艳仅是我掌握的一个证据保存得相对完善的病例,跟她一样的病人还有很多。

总之,我认为本次对协和医院的报道,不仅事实清楚,证据充分,而且陈晓兰医生对该事件定性为“医疗欺诈”也非常准确。协和医院通过系列骗术,把一个个完全没有手术指征的病人强行推到手术台,动机在“谋财”,结果是“害命”,如此严重的事件,已经完全不能用医疗行为来解释。事实上,“医疗欺诈”是一个全新的犯罪现象,必须给予充分重视,是市场经济下医疗领域监督严重滞后、相关法律空缺的结果。背后是医疗腐败的蔓延和医疗体制的扭曲。然而,对于王洪艳事件,目前有迹象表明,在协和医院的“公关”下,上海市卫生部门仍在沿用一贯做法,将此事定性为“过度诊疗”,对此却又“无法可依”,最终可能导致不了了之。

3

刘丹憔悴了,变得黯淡了,失去了青春的光彩;脸庞瘦了下去,圆脸变长了。让她费解的是卫生主管部门要想澄清实事,为什么不调查“宫-腹腔镜”手术的真伪,为什么不调查手术是否有效?另外,受害者又不仅仅王洪艳一人,网上有那么多病人留下了QQ号和其他联系方式,他们为什么不找她们了解情况?她也跟他们说过,王洪艳一时找不到,可不可以让其他病人出来作证?他们却拒绝了,坚持要她交出王洪艳。

“如果我被新华社开除了,就跟你去办患者协会。”刘丹跟陈晓兰说。

陈晓兰看着刘丹,心里很不好受。她是一位多么可爱的姑娘,天真,单纯,胸怀坦荡;她又是多么难得的记者,正直、善良、敬业。她比自己女儿贝尼的年龄还小,承担的却是沉重的社会责任。可是,在这种情况下,陈晓兰除了给她以安慰之外确实帮不上忙。无论如何不能让王洪艳出来,她已经遭受很大的伤害,精神濒临崩溃,说什么也不能增加她的压力,哪怕是一根草叶都不能让她承担。在那些日子,陈晓兰和柴会群几乎天天陪伴着刘丹到凌晨一两点钟。刘丹特别感激,将他们三人称之为“铁三角”,说这是拆不散的、打不烂的战斗集体。

一天,刘丹实在挺不住了,给她所敬重的领导发了一个短信,解释一下事情的原委。

没想到很快就回复:“我相信你是对的!”

刘丹一遍遍地看着那个短信,捧着手机放声大哭,心底的委屈化为滔滔泪水。

“刘丹,你是报道者,当事人不出来,你可以出来讲两句。”有的记者采访不到王洪艳就要求采访刘丹。

“对不起,我是记者,不是患者的代言人。我要是患者的代言人的话,就不是记者了。”

“我们去上海协和医院采访,他们说新华社的报道失实了,那个记者逃跑了,你在上海吗?”一家电视台的记者来电话对刘丹说。

“我为什么要逃啊,我不仅在上海,而且还在新华社发稿呢!”

“我们认为你的报道是客观的,真实的。请你不要关机,我们在节目里跟你连一下线好吗?”

刘丹觉得自己已经碰得头破血流,走投无路了,心理压力已达到所能承受的极限。没想到在这时候还有这么多的人在关心她,相信她的报道是真实的,还要帮助她澄清事实。刘丹感动得泪流满面,她感到幸福,感到悲壮,感到付出得很值。可是,压力再大她也不能站出来说话,她认为作为记者必须要保持中立的、客观的立场。

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新华社一直没有对《新闻晨报》的报道进行反驳,有人认为新华社这回栽了,刘丹的报道失实了。陈晓兰他们三人商量,王洪艳再不出来,万一卫生监管部门下了结论——上海协和医院没有问题,那么黑的就变成白的,真新闻就成了假新闻。上海协和医院的黑幕不仅没揭开,反而给他们做了广告宣传,王洪艳她们没讨回公道,接下来上当受骗的病人将会更多。王洪艳出来的话,风险实在太大,弄不好她会精神崩溃,刘丹和新华社会更加的被动,上海协和医院和那些别有用心的媒体会说,新华社记者采访的是精神病人,将病人的胡言乱语当成事实。怎么办?他们经过反复商量,最后决定尽快帮助王洪艳找一位律师,让律师代理王洪艳作证,澄清事实。

陈晓兰说,这个律师特别关键,一旦找错了,被不讲职业道德的律师出卖了,我们就全军覆没了。我们要找的律师不一定有名气,但是一定要为人正直,诚实可靠,有正义感。他最好没打过医疗官司,跟医疗界没有任何联系,跟上海协和医院没有任何瓜葛。

第二天,他们三人分别行动,柴会群和刘丹的社会联系多,能够找到一些认识律师的朋友。柴会群的朋友向他推荐一位律师,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遗憾的是这位律师出差在外,一周后才能回来。可是,王洪艳的事情等不得,只好放弃。

柴会群突然想起一位叫斯伟江的律师。他跟斯律师只有一面之交,却觉得这个人很可靠,值得信任。可是,如此重大的事情怎么能凭感觉来抉择?万一出了问题,那将无可挽回。于是,他们跟斯律师见过三次面,他给他们的印象特别好。斯律师的确很正,他表示只要王洪艳同意,可以免费为她代理。

律师找到了,还要王洪艳同意才行。这时王洪艳不仅是思维有点错乱,而且敏感多疑,她认为刘丹出卖了她,不愿意再跟刘丹来往;陈晓兰也因为替刘丹说话,劝王洪艳不好误解刘丹,她认为陈晓兰也不好了,连陈晓兰的电话也不接了。因此,让王洪艳接受斯律师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王洪艳,我是陈晓兰,我们在柴会群这呢,你来过一下,我们碰一碰。”陈晓兰给王洪艳打电话说。

“你们都在是吗?你们都在我就得过去,是吗?你们设计好了圈套让我来钻,是吗?”王洪艳说罢就将电话挂断。

“王洪艳,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懂,请再讲一遍。”陈晓兰再次挂通电话。

“我再不信任你们了,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吧,跟我没关系了……”说完,她又把电话挂断了。

陈晓兰的心凉了,看来做王洪艳的工作,比找律师的难度还要大。

刘丹不知所措地说:“怎么办,该怎么办哪?艳子会不会再也不理我们了?”

1

王洪艳没有能出来作证,上海协和医院的态度陡然变得强硬。

1月15日,陈晓兰第二次配合上海市药监局到上海协和医院稽查执法。当药监稽查的车开进医院院内,执法人员下车后要进医院时,医院告诉他们,不许陈晓兰再踏进医院一步!

戳在一旁的保安威胁道:“陈晓兰胆敢进医院,我们就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风云突变,短短几天的工夫医院的态度就发生了180度大转弯!

1月7日,上海协和医院的院长将电话打到陈晓兰家,态度温婉,语气谦卑地说:

“陈老师啊,您那天来医院检查,我们对您的态度不好,请多多原谅。您是专家,我们希望您再次到医院来检查工作。”

“你别客气,我哪里是什么专家,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医生,”陈晓兰立即将那顶“专家”高帽退了回去,她接着说,“我没有必要去你们医院检查工作,那不是我的职责,上次只不过是配合药监执法而已。”

“陈医生,我们希望您能够指导我们的工作。”

“我没那个义务。”

没想到,那位院长善叙家常,慢条斯理地聊着,犹如林间散步,松散而随意。不经意间顺着一个岔路下去,聊起了他的恩师,再转个弯儿,又谈起陈晓兰的母亲,在那条小路上七绕八绕陈晓兰的母亲就与他的恩师相遇了——他们是大学的校友。看来他和陈晓兰不是没关系,只是没走动。这回相识了,走动了,那么就应该友好相处,彼此关照了,否则就对不起前辈。

“陈老师,您要是不想到我们医院来检查指导的话,那我只好登门拜访了……”

“别,别,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来我家。”陈晓兰急切地说。

没想到聊了半天,水还是水,礁还是礁。

“那么,我们在外边找个地方聊聊好吗?我们两家距离很近,我也住在彭浦新村,就住在你那个区的斜对面……”

陈晓兰的心像被木棍猛击一下,直往下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否在暗示他们已经知道我住在哪儿?是否想以此要挟我放弃调查?自从调查和检举他们医疗欺诈以来,她不仅被跟踪,手机不能报警,电话被监听,前些日子还发生过一件怪事,她正在上网查资料时,家里来了客人。她跟客人聊着聊着,不经意间扫一眼电脑,蓦然发现鼠标的箭头像着魔似的活跃起来,连续点开几个文件。难道有人通过网络操纵她的电脑,查看和盗取她的文件?她急忙跑过去关掉电脑,然后两眼呆呆地看着显示屏,毛骨悚然,惊恐不已。

“如果你们认为我在配合药监稽查的过程中有什么问题,可以向药监部门反映。我没有必要去你们医院检查。”她冷峻拒绝后挂断电话。

可是,那位院长不死心,又打来两次电话。

几天前,他们还恳请她到医院检查指导,现在却把她拒之门外,这是为什么?

药监稽查人员陆续进了医院,陈晓兰坚持要进去,她不相信他们能把她怎么样。执法人员都劝她留在车上,不要下来。执法人员小孟诚恳地说:“陈老师,您别下车好吗?就算您帮我一个忙,在我们来时领导交代过,一定要保证您的人身安全。”

让陈晓兰坐在上海协和医院门口的车里,不参加执法检查,怎么心甘?

“陈老师,您想查什么就打电话告诉我们,我们替您查。”另一位执法人员说。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陈晓兰也不好再坚持。病人说,医院让保安用担架抬着术后病人上下楼。上次稽查时,陈晓兰特意观察了一下电梯,好像长度不够,放不下一张手术推床。她这次带了一把卷尺,想量一下电梯的尺寸,弄清到底是不是医用电梯。在上次稽查时,医生承认他们每次给病人做一个小时的OKW微波中药导入。按规定微波治疗每次最长时间不能超过20分钟,一个小时将会导致病人体内的灼伤。她怀疑他们的OKW微波治疗仪有问题,从家拿来一支氖光灯管,想用它测试一下他们的OKW微波治疗仪是否真有微波输出。她进不去了,只好将卷尺和氖光灯管交给执法人员,让他们去做了。

药监稽查人员都进去了,陈晓兰一人坐在车里,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没想到搞医疗诈骗的耀武扬威了,揭发检举的人却像犯人似的躲在车里不敢出来,真让人感到悲哀。她是药监局的社会安全监督员啊,医院有什么理由拒之门外?这不仅说明医院的强横和嚣张,也说明药监执法的软弱。中国的药监执法啊,你为什么如此孱弱,为什么就不能理直气壮、挺起腰杆去执法?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突然,坐在前边的司机悻恼地冲着外边吼了起来。

陈晓兰顺着司机的目光望去,见车外围了一群人。药监稽查车的车窗玻璃贴了一层膜,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在靠近倒车镜的位置有一个小角没有贴膜,医院的保安和其他人员趴在那向车里窥视。在那个小角塞满了大大小小、横横竖竖的脑袋,还有那圆的扁的三角的眼睛和惊喜、兴奋、好奇的目光。

“哪有陈晓兰哪,我怎么没看着呢?”

“我看到了,在后排坐着呢……”

“什么样的人?”他们边看边说。

“去去去,看什么看?”司机气恼地吼道。

那些人没有理睬司机,仍然趴在车窗看着。

陈晓兰感到自己成了关在笼子里的动物或者罪犯,她感到自己的尊严被践踏了,人格被污辱了。

药监稽查是否顺利,检查到哪儿了,会不会遇到什么阻力和障碍?他们能不能秉公执法?医院会不会收买他们,给他们塞红包,那种大得足以让人心惊肉跳的红包?陈晓兰越来越坐立不安了。上海协和医院提出了13点质疑,《新闻晨报》发出了不同声音;王洪艳精神濒临崩溃,不能出来作证,新华社和刘丹陷于被动;一些媒体和读者纷纷怀疑刘丹的报道的真实性,如果这次药监稽查查不出实质性问题,王洪艳等病人就讨不回公道,刘丹有可能被单位除名,上海协和医院这条泥鳅就会钻出网去,不仅继续兴风作浪,坑害病人,而且还会咬住刘丹、王洪艳她们不放。

“电梯量过没有?尺寸是多少?”陈晓兰着急了,给稽查人员打电话问道。

“量了,长1.5米,宽1.6米。”稽查人员说。

果然不出所料,这不是医用电梯,长度不够,推不进手术推床。

术后的病人在上下楼转移时必须保持平卧。电梯不符合要求,卫生监管部门为什么准许他们开业,准许他们开展手术?他们是不知道手术后的病人必须保持特殊的卧位,还是不知道病人不能用担架抬着上下楼?这不是在拿病人的生命和健康开玩笑么?

“用于中药离子导入的OKW微波治疗仪查过没有?在治疗仪的工作状态下,氖光灯管有没有反应,亮了没有?”陈晓兰再次打电话询问。

“有反应,亮了。看来治疗仪没问题,是真的。”

“我倒希望它是假的!”

“为什么?”稽查人员大惑不解地问。

难道陈晓兰想找出医院欺诈病人的证据,把他们彻底制服?

“如果它是假的,那只是图财,如是真的,那就害命了。按规定微波治疗每次最长只能20分钟,他们给病人做一个小时!你们再帮我查查,医院到底有没有‘宫-腹腔镜?如有的话,把它的说明书拿给我看一下。”陈晓兰说。

凡跟陈晓兰接触过的人,不论是医生还是病人,也不论清官还是贪官,对她的评价都是这位医生没有私心,没有个人目的,她为的是病人利益,这也就是她被许多网民称之为高尚和伟大的地方。

2

宫-腹腔镜是上海协和医院的金字招牌,他们不仅在广告上大肆宣传,而且还鼎力推介,不管病人病情轻重,也不管是否需要,医生都千方百计地劝她们做这种手术。陈晓兰知道有宫腔镜和腹腔镜,从来没听说过“宫-腹腔镜”。她一直想搞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与宫腔镜和腹腔镜有什么区别,在手术中是如何操作的,它是怎么将复杂的、需要变换八九个体位的手术在半小时左右完成的?

陈晓兰看过王洪艳的手术单,上面清楚地写着“宫-腹腔镜手术”、“膀胱截石位”。

她问过王洪艳手术的详细过程。王洪艳说,那天,20时10分她被推进手术室,麻醉师给她实施了全身麻醉后,她就失去了知觉,在手术过程中究竟发生什么,她一点儿都不清楚。21时,她醒来时已下手术台,躺在5号病区79号病床上。护工告诉她,她是在20时30分下的手术台。这就是说,医生用20分钟就给她做了4项手术。能够证明她做过宫-腹腔镜手术的只有肚皮上的三个小红点。不过,根据王洪艳的描述,在她清醒时的确是平卧位。

“什么是宫-腹腔镜?”陈晓兰向妇科专家请教。

“不知道。”多数专家摇着头说。

“我只知道宫腔镜和腹腔镜,从没听说过‘宫-腹腔镜。陈医生,如果你打听清楚了,一定要告诉我。”一位对科学持有严肃认真态度的专家说。

“什么‘宫-腹腔镜?没有‘宫-腹腔镜,也不可能有‘宫-腹腔镜,只有宫腔镜和腹腔镜!”在陈晓兰请教过N位专家后,终于遇到一位敢于否定它的存在的专家。

这位专家解释说,宫腔手术和腹腔手术是不可能同时进行的,这也就决定了不可能有“宫-腹腔镜”这种怪物。你想想,在做宫腔镜手术时,病人是什么体位?对,膀胱截石位!病人要仰卧在妇产科那种短手术台上,两腿分开,放在支架上,医生位于病人的两腿之间。在做腹腔镜手术时,病人是什么体位?是平卧位!病人要平卧在手术台上,医生和护士站在手术台的两侧。这两种手术不仅手术台不同,病人的体位不同,医生和护士站立的位置不同,所需要的手术器械也不相同,怎么可能同时进行呢?

陈晓兰恍然大悟,“宫-腹腔镜”是不存在的,那么“宫-腹腔镜探查术”肯定就不存在了。上海协和医院只能给病人做宫腔手术与腹腔手术,那么,这两种手术他们是否真给病人做了呢?王洪艳的手术单只有“膀胱截石位”,医生到底是在文字上省略了“平卧位”,还是在手术中省略了“平卧位”?是在宫腔镜手术后将病人移到另一手术台做的腹腔镜手术,还是根本就没给病人做腹腔镜手术?

“不过,我们通常也把宫腔镜和腹腔镜简称为‘宫、腹腔镜。”那位专家补充说。

陈晓兰明白了,他们是有目的、有预谋地将“宫、腹腔镜”改为“宫-腹腔镜”。在世界喟叹原创力匮乏之时,中国的骗子竟如此富有创造力,改动一个标点符号就创造出了“宫-腹腔镜”,创造出了这一虚拟的、独家所有的手术,骗来了全国各地的病人,这一创举完全可以写进中国医疗诈骗史!

“请你们帮我查查医院有没有‘宫-腹腔镜,把它的说明书拿给我看看。”陈晓兰再次给药监稽查人员发短信。

“他们到底有没有‘宫-腹腔镜?”陈晓兰不断地追问稽查人员。

“你们必须答复我,到底有没有‘宫-腹腔镜。”陈晓兰生气了。

“没有‘宫-腹腔镜。只有宫腔镜和腹腔镜。”执法人员说。

“不对,肯定有‘宫-腹腔镜!他们在广告上就是这么写的,你们一定要给我查出来!”

“肯定没有‘宫-腹腔镜。”

“那么,请你们在报告上注明宫腔镜和腹腔镜的产品的型号和编号,还有要注明上海协和医院‘没有宫-腹腔镜。”陈晓兰说完,长长舒口气。

总算查清了,他们根本就没有“宫-腹腔镜”。这一虚拟的器械侵吞了多少病人的血汗,害得多少人倾家荡产,债台高筑?据上海协和医院医务处的介绍:”一个月要1000多人,一天三四十,三三得九,那么其他的门诊人次还有一些。”据陈晓兰掌握的情况,在12月25日那天,他们就给病人做了27例“宫-腹腔镜手术”。如此算来,那天仅此一项,按每台手术两万元计,他们至少收入50万元,如果手术的项目增至五六项、七八项,那么收入将会翻一番、两番,甚至三番,那就是一百多万元了。

“宫-腹腔镜”的谎言终于被揭穿了。陈晓兰的心里终于出现一缕阳光。

陈晓兰想去见王洪艳,劝她接受斯律师的代理。她给王洪艳挂过几次电话,王洪艳认为她跟刘丹穿一条裤子,根本就不信任她。王洪艳见她的电话或者不接,或者接起来马上就挂断。她几经周折,打听到了王洪艳藏身的地点,跟刘丹约好今天去找王洪艳,无论如何也要跟她见一面,把事情解释清楚。如果王洪艳不再出面,她们也好另做打算,再拖下去新华社拖不起,刘丹的压力也与日俱增。

陈晓兰看一下表,估计刘丹已去浦东了。她不想等待药监稽查的最后报告,想坐出租车去见刘丹。当她打电话跟药监稽查人员告别时,他们坚决不同意她坐出租走,怕她路上出意外,要药监稽查车送她过去。他们叮嘱司机,一定要把陈医生安全地送到地方。

3

“艳子又不接我的电话了。”一见面,刘丹就眼泪汪汪地对陈晓兰说。

领导理解刘丹的苦衷,清楚她面临着难以克服的困难,没有要求她必须交出王洪艳。可是,刘丹知道王洪艳再不出来的话,新华社将蒙受重大损失。她多么希望王洪艳能接她的电话,同意跟她见面。

她们找到了王洪艳所藏身的房子,敲了敲门,里边没有动静;再敲,还是没有动静。打电话,王洪艳不接,知道王洪艳在里边,门却不开。门,敲过一遍又一遍,自尊和信心都敲了进去,门还是板着面孔,冷冷地对着她们,一点儿机会都不给。

陈晓兰没辙了,刘丹懈气了。难道就这么回去?心有不甘。陈晓兰想起了陈军医。此时此刻,王洪艳能相信的,恐怕只有她了。陈晓兰拨通她的电话。陈军医果然是古道热肠、富有正义感之人,接到电话后就赶了过来。

三人在外边商量一会儿,陈军医认为她可以去做王洪艳的工作,陈晓兰和刘丹先不跟她去,怕王洪艳从门上的猫眼看见她们不肯开门。她们最好先在下楼回避一下,等她做通工作,再进去见王洪艳。

天气阴冷阴冷的,空中飘洒着淅淅沥沥的毛毛雨,陈晓兰和刘丹怕王洪艳从窗子看见,躲在小区的一个角落。那里风很大,将雨横扫过来,打在陈晓兰和刘丹的身上和脸上。她们穿着单薄,不一会儿就冻僵了,身子像挂在枯枝上的树叶瑟瑟发抖。坚持一会儿,心就像冻透了,话说不出来了,脸色苍白。

不行,这样下去非冻死不可。

“我们到小区门卫的小屋暖和……”陈晓兰勉强从嗓子眼挤出一句话。

她和刘丹哆嗦到了小区门口,请求保安让她们进小屋暖和暖和。

保安一脸疑惑地望着这一老一少的两个女性,心里可能在犯嘀咕,她们在小区里转悠来转悠去的,已有些时辰了,想干什么呢?

刘丹看出保安的疑惑,把记者证掏出来给他看看。

“艳子会听陈军医的吗?陈军医能做通艳子的工作吗?艳子会见我们吗?”钻进门卫的小屋许久暖和过来,刘丹焦虑不安地说。

“我这回是下定决心了,以后再有这种事情,就是杀了我也不管了。我们图啥呀?医院把我们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把我们杀了;监管部门认为我们多事,病人都没投诉,你们检举什么,这不是没事找事么;病人也不理解,好像我们有什么个人目的,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他们,他们是在帮助我们。我们付出那么多的心血,那么多的时间和金钱,反而遭受了这种委屈和痛苦,把自己搞得这么可怜,何苦呢……”陈晓兰心灰意懒地说。刘丹望着陈晓兰那张疲倦、憔悴和衰老的面容,想想她这一个多月的奔波与操劳,也为她感到难过。

过了一会儿,陈军医出来了,把去见王洪艳的经过讲给她们。她去时怕王洪艳不开门,先挂的电话。一敲门王洪艳就把门打开了,“你带来几个人?”她神经质地问道,目光紧张地在陈军医的身后搜寻着。

“没有,就我一个人。”陈军医平静地说。

王洪艳侧过身子,把她让进去。

陈军医劝了许久,让王洪艳跟陈晓兰她们见面。不过不是今天,而是明天或后天,具体时间由她来定。不管怎么说,王洪艳同意见面了,今天没有白来,陈晓兰不禁长舒口气。

“她同意了,同意了……”刘丹手舞足蹈地说。

是啊,上海协和医院已经说他们没有问题,新华社的报道是失实的,那个记者刘丹已经逃跑了。可能这种谎话他们自己相信了,变得理直气壮,咄咄逼人了。王洪艳再拖下去,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4

陈晓兰和刘丹打出租车把陈军医送回家后,一头钻进肯德基快餐店,要两杯热咖啡,暖暖身子。

已到中午,她们望着那些快餐食品,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一是没有食欲,二是前些日子在外边暗访和奔波,总吃这种食物,已经吃腻了。一杯热热的咖啡喝了下去,身子暖了过来,思维也活跃了,那些被冻僵了的想法和感觉像结束了冬眠的小动物都跑了出来。

刘丹给王洪艳发短信,希望在明天见面。陈晓兰望着低头发短信的刘丹,脸又瘦了一圈儿,气色特别不好,不禁心疼起来。这些日子,刘丹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报道发出去后,遭到医院的质疑和媒体的质疑,王洪艳不出来,新华社不能正面出击,她无法公开反驳《新闻晨报》,像做错了什么似的,只能这样煎熬着,这样苦着自己……陈晓兰越看越心疼,莫名的母爱在心里涌动着……

陈晓兰越想越生气,这是何苦呢?我们处处为王洪艳着想,千方百计地保护她,怕她出来受刺激,怕她精神崩溃,就顶着天大的压力。她不仅不领情,反而这么对待我们,电话说不接就不接,接起来也是阴阳怪气的,今天又让我们在寒风和阴雨中站了那么长时间。我已经五十多岁了,连外孙都有了,凭什么呀?另外,她明明知道刘丹急于见她,她就躲在家里不开门,陈军医做了半天工作,她还要再推迟两天,她也太过分了。

有时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有时事情过去了情感却没过去,越想越来气。陈晓兰就是在这种心绪下给王洪艳写了一条短信:

“在上海协和的问题上,你不是为了我们,我们也不只是为你。”

写完之后,她拿给刘丹看看。刘丹一看脸色陡变,慌忙说道:“你可千万别这样,你这样说她要不见我们可怎么办哪?”

王洪艳推迟一两天见面,毕竟还能够见面,或者有希望见面。若把她惹恼了,她改变了主意,拒绝见面了,或者藏到什么地方,让她们都找不着,那可就麻烦了。

“我就应该这么说!在医学上讲这叫休克疗法。王洪艳的心态失衡,过于敏感,疑虑重重,谁都不相信,有着强烈的受迫害感。我刺激她一下,她就会清醒过来,否则她随时都可能疯掉。”

陈晓兰说完,手指摁下发送键,短信发了出去。

过一会儿,王洪艳回复了,态度强硬,语言暴躁。

陈晓兰接着一条又一条地给她发短信:

“我们是掏自己的腰包来做这件事的,为的是所有病人的利益,当然也包括你的利益……”

“我们从来不指望用一杆枪打败敌人。有没有你这场战役我们都会打下去的,一直打到底……”

“我们之所以找了那么多的病人,就是想减轻你的压力。要知道你这么不通情达理,我们早就不跟你合作了。”

“你看电视广告找医生,使自己掉进了陷阱;现在又想上网找律师,万一选择不当,我们大家都得跟你倒霉……”

这时,柴会群从单位赶了过来,陈军医忙完家里的事情也过来了,她支持陈晓兰的观点和做法。

几个回合之后,王洪艳不再回复了,没有了动静。她为什么不再回复,到底发生了什么,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他们坐立不安了。

陈军医说,我再过去看看她吧。说罢,急忙坐出租车赶过去。

陈晓兰他们三人紧张而焦虑地等待着。过了中午,肯德基快餐店里的人寥寥无几了,像是散场的剧场,变得旷荡和冷落。陈军医找到王洪艳没有,王洪艳会不会不给她开门?王洪艳还会不会认为陈军医跟陈晓兰他们是一伙的,会不会听从陈军医的劝导?他们的交谈停止了,在静待陈军医的消息。

陈晓兰的手机响了。“是陈军医。”陈晓兰说着接起电话。刘丹神色紧张地望着陈晓兰,不知是凶是吉。陈军医的话语简短:王洪艳说现在见面,请他们过去。

陈晓兰放下电话,把消息告诉刘丹和柴会群,刘丹的脸像冰封的河面开化了,一派春光。

结账,出门,招手,打车,一气呵成。

“当当当。”敲门。

板了一上午面孔的门终于开了。

王洪艳出现在门口。这是王洪艳吗?王洪艳是一个特别注重自己形象的女性,在穿衣打扮上,任何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让人感到无可挑剔。眼前的王洪艳像换了一个人,她披着被子,头发蓬乱,衣着不整,面色苍白,眼睛贼亮贼亮的,情绪处于极度亢奋状态。

没有想到王洪艳被折磨成这个样子。陈晓兰的怨气没了,刘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柴会群不忍再看两眼。王洪艳本可以像其他病人那样不投诉上海协和医院,她的日子比其他病人要好得多,有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现代”。上海协和医院也多次找她,想跟她谈谈。她知道“谈谈”是什么意思,知道医院怕她把事情闹大,怕骗人的黑幕被揭开,怕已投入的数千万元广告费付之东流。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民营医院往往会不惜代价去封病人的嘴,所以被骗去的8万元钱很容易讨回来。可是,她是位“朋友来了有好酒,敌人来了有猎枪”的东北女性,嫉恶如仇。她没有跟上海协和医院提出索赔问题,不想让他们悄悄了结。她就想给这个骗人医院划一个休止符,让他们的骗术寿终正寝!

陈晓兰、刘丹、柴会群和王洪艳,他们四人与上海协和医院的这场斗争是一场以弱斗强的生死决战。在这场决战中,他们是同生共死的战友,是唇齿相依的朋友。在这场斗争中,他们有过胆怯,有过惊恐,也有过软弱,可是他们从来没有放弃,没有退缩,更没有背叛。

天色已晚,街灯点亮,车流如织,车要想开得快一点儿就得见缝插针,死贴硬靠。出租车刚刚超过几辆车,一辆车像泥鳅似的钻了过来,突然插在前边,司机吓一跳,慌忙打轮。王洪艳接受了陈晓兰的建议,同意跟他们去见斯律师。她已经将近一周没出门了,觉得外边危机四伏,杀手随时都会出现,只有藏身于那间房子里才安全。可是,她有着一股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侠气,当初自己吓得浑身哆嗦还能打出租车去救陈医生。她用黑色头巾把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上,紧张得浑身僵直,眼睛像只警觉的小鸟注视着车里车外。当坐在身边的刘丹想跟她说话,她把食指立在嘴唇:“嘘——”制止了。刘丹说了一句话,提到了“协和”两字,她的手死死地抓着刘丹的胳膊,声音微弱地说:“这个不能讲……”怕司机知道,她说的不是汉语是英语。在她眼里可能除了陈晓兰他们三人之外,其他人都有可能是协和医院派来的杀手。

苍天悯人,一切顺利,王洪艳对国浩律师集团上海事务所的斯伟江律师很满意,当天就在委托书上签了字。

斯伟江律师接受委托之后,致函上海市卫生局。1月18日,斯律师得到了答复:上海市卫生局约定在1月22日上午听取王洪艳的意见。

王洪艳有了代理律师,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新华社上海分社和陈晓兰他们又占据了主动地位。那些“王洪艳是陈晓兰和刘丹虚构的病人”、“王洪艳是长江医院的托,已经逃跑了”等等说法都不攻自破。

1

2005年9月21日,陈晓兰突然接到表哥张怡打来的电话,舅妈病危,正在上海某三级甲等医院的急诊住院部抢救。

当陈晓兰见到舅妈——张印月时,舅妈已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榻上。

苍白的床单,苍白的枕头,苍白的舅妈双目紧闭,骨瘦如柴的身体像充足气的皮球——鼓鼓胀胀,皮肤泛着青光。她浑身上下插满各色各样的管子,两支输液管分别扎在两只脚上,药液正一滴一滴地滴着;嘴里插着两支苍白的塑料注射器,像象牙龇着,殷红的血水顺着嘴角缓缓流下,像在述说着悲辛……

陈晓兰“退休”之后踏进医院就会有一种久违的亲切和锥心的痛楚。离开医院三年了,作为医生离开临床久了,对疾病讯号就会失去敏感,判断力就会下降,最后会废掉。当医生,穿白大褂,带听诊器,这是她小时的夙愿。实现了,又失去了,今生今世怕是回不到临床了,不甘和失落像两只粗糙的手搓揉着她的心。

她多么渴望跟病人在一起,为他们诊治疾病,为他们所需要。从医30多年来,病人已成为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离开病人,她的心就像断了桅杆的船,生活没有了动力和方向。让她欣慰的是那些老病人还跟她保持着联系,哪儿不舒适就给她打电话,在医院看病遇到什么事也打电话说给她听。

自父母病逝后,她对医院的态度和看法变了,走进病房会感到紧张、忌惮和愤恨。社会上有人将医生称之为“白衣魔鬼”。一次,她去北京,一位朋友再三叮嘱她,打出租车时,千万别说自己是医生,否则出租车司机会有意给你绕路。医患关系什么时候这样紧张过?悲哀啊!

重症监护室沉浸在苍白的静谧之中,表哥一见到陈晓兰眼圈就红了,泪水涌了出来,悄声跟表妹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两天前的早晨,他发现母亲病重了,请一位熟悉的医生到家来看看。

“根据你母亲的情况,最好不要送进医院,找社区医生定时上门诊治。老人年迈体弱,去医院要抬上抬下的,容易发生危险。”医生说。

张怡觉得不论怎么说,作为儿子应该让母亲享受最好的治疗,于是拨打了“120”,叫来了救护车,将母亲送到了这家三甲医院。急诊室的医生对老人的诊断是感染性休克,除此之外,还伴有心跳、呼吸和肾脏三项功能衰竭。感染性休克是休克中最为凶险的一种。老人经过一天的紧张抢救,病情有所缓解,从抢救室转入急诊住院部。

在陈晓兰去之前,不省人事的舅妈已有过多次必要的和不必要的抢救。表哥说,刚才一位护士说妈妈心跳骤停。病房里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心电监护器上。屏幕上的那条波动的、跳跃的曲线似乎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扯平,安安静静地趴下,不再动了。

七八名医生一拥而上,注射强心剂,做人工呼吸。在“叭叭叭”的电击中,老人那衰老而瘦弱躯体痉挛地抽搐着跳动着,让家人心如刀绞。经一番折腾之后,心脏监护器上的那条线睡着了似的,仍然安安静静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医生感到蹊跷,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再检查一下,血压,有;脉搏,有;呼吸,有,为什么偏偏心脏罢工了,怎么会出现这种怪现象?电击停止了,围在病人身边的医生像拳头改巴掌——握紧的指头散开了。

原来骤停的不是心跳,是心脏监护器的导线,它本该老老实实吸附在病人的胸前,却开了小差,而且溜出很远。按病房的原设计,心脏监护器是放在床边的,医院为增加病床容积率和经济效益,它空间被挤占掉了。它只好向空中发展,被高高地固定在墙壁上。这样一来,心脏监护仪距离病人远了,原有导线勉强够着病人的胸部,这就对病人提出苛刻的要求:必须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不能乱动。病人一动弹导线就会掉下来,从而出现病人心跳骤停的假象。

医生将导线重新吸附在病人的胸前,那道激动人心的曲线又欢快地一波接一波地跳跃起来,家人不禁舒口气。

难道医生已退化到除了看仪器,连最基本的检查都不会做的地步?

这到底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退步?是欣喜还是悲哀?

这是多么低级的错误哟,会有心脏停止跳动,血压和呼吸依然存在的现象吗?心跳停止意味着已经死亡,谁见过死人呼吸,谁见过死人有脉搏,谁见过死人有血压?医生怎么会糊涂到这个份上。如果用听诊器听一下病人的心脏,或者摸一下病人的脉搏,哪里会发生这种荒唐事?

2

近几年来,陈晓兰听到医院的荒唐事太多了。X是位特别能宰病人的医生,早在八九年前,他就能给普通的感冒患者开几百元钱的药。如果说,最底层的人是社会上最先富起来的人,那么最没良心的医生就是最先富起来的医生。据说,这位医生四年捞了二三十万的回扣。

医生也有生病的时候,也会成为病人,住进医院。

“X住院了。”有人给陈晓兰打电话兴奋地说。

“是吗?他死了没有?”陈晓兰问。

她不仅憎恨他,讨厌他,而且还瞧不起他。

“差一点儿。”

原来X的心脏病发作被家属送进一家医院。心电显示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医生宣布他死了。

他被抬上推尸体的车,身上罩上了白布,看守太平间的人一脸冷漠地推着他走在前边,满面悲戚的家人跟在后边。突然,他的胳膊当啷在车外,像不愿离开的灵魂在那儿摆手。家属急忙跑上前,把他的胳膊放在了车上。这时,突然发现他的手动了一下。

“他没死,还活着……”突然,家属大喊起来,边喊边夺过车向急诊室跑去。

“怎么没死?你看看,心电图都没有了。”急诊室的医生说。

“可是他的手在动。他没死,还活着……”家人说道。

医生又给他做一遍心电图,还是没有心跳,死了。

家人又把他推往太平间。在放进冰柜之前,家属还觉得他没有死,于是找人从其他科室借了一台便携式心电仪,发现那尾生命的曲线还在挣扎着、脉动着。

家人又把他推回急诊室,用急诊室的心电仪一测还是死的。

医生认为家属搞错了。家属气愤地跟医生吵了起来。医生无奈只好让家属把那台便携式心电仪器再借来测一下。用便携式心电仪一测还有心跳,是活的。这时医生才发现急诊室的心电仪坏了。

让陈晓兰感到奇怪的是重症监护室的医生没有一人携带最传统、最适用的诊疗器械——听诊器。难道听诊器早淘汰,只有那些没有心电、彩超的乡村诊所才用这种诊疗器械?难道医院已进入了高科技时代,进入了E时代?

心电、胸透、彩超、核磁共振能完全代替听诊器吗?那些先进的仪器真就那么可靠?有一项调查表明,每93名被诊断为“心脏病”的儿童,仅17人是真有心脏病。不仅如此,许多检查结果还导致了过度的甚至错误的治疗。大多数化验室的准确率只有95%,且前提是所有仪器运转良好(有些机器通常每周发生一次故障)。一位健康人做20项左右的化验,可能有一项指标显示他有病。因此说,许多化验和检查可能是危险的,甚至可能致命。

英国BBC著名卫生节目主持人、医学博士弗农·科尔曼说,至少有2/3的化验单是不必要的,常规的血液和尿液检验仅在1%的诊断中有用;X光检查中有1/10是必要的。据世界卫生组织报道,单X光检查的费用就可占一个国家卫生支出的6%~10%。

不过,有一点是听诊器远远做不到的,一是仪器检验是昂贵的;二是检验的数字化,不论对错仪器都能像模像样地输出一张或几张数据。医生用听诊器给病人检查,比彩超和心电还准确,也不能多收取一元钱的诊费,这是听诊器的致命的弱点。

3

舅妈的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味,这唤醒了陈晓兰心底那份熟悉和热爱。她所不熟悉的是那些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还有从舅妈的嘴里支出来的白色塑料注射器。

在陈晓兰当医生时,注射器的功能还没开发到这种地步。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把注射器插在病人嘴里?”陈晓兰好奇地问道。

“气管口腔插管没有牙垫,使用起来不方便。后来,有一位医生发现用注射器代替牙垫效果挺好,于是就在病房里推广起来。病房都这么做,从来没有病人和家属提出过疑义。”一位医生平静地说。

不知为什么,有些人在这些方面总是那么富有创意。不知发明用注射器代替牙垫的医生有没有申报专利,医院给没给他科研奖励。看来这些杰出人物之所以籍籍无名就在于不注重推广和知识产权的保护,使得自己的发明被他人无偿利用,而且是在这不被人知道的角落里偷偷摸摸地流行。

“牙垫是用来固定呼吸机插管的。你们把注射器插到病人的嘴里,只要病人一动,呼吸机的插管就歪到一边去了,这怎么能起到固定作用呢?她嘴角的流血很可能是插管不正,扎破口腔黏膜造成的。”有30多年医龄的陈晓兰惊诧了,愤怒了。

现实比小说还充满悬念。我们想知道的是假如病榻上躺的不是一般的病人,是那位“注射器牙垫”发明人的母亲或者祖母,他是否也会使用这一伟大的发明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现实中,许许多多的发明和创造都是给他人用的。

“口腔气管插管怎么会没有牙垫呢?”陈晓兰不相信地问道。

陈晓兰提出要看看呼吸机的产品使用说明书。

“说明书?早就找不到了。”医生和护士推说道。

“医疗器械的产品说明书是其使用的法定依据,没有它怎么能证明你们的操作具有合法性?”陈晓兰说道。

病房里的气氛有点紧张了。陈晓兰事后了解到,医院在采购呼吸机时,因为口腔气管插管较贵而没有购进。可是他们就没有想想这样会给病人带来多大的痛苦,会让多少病人要像张印月那样满嘴流血水?

“这种药怎么能输液呢?”陈晓兰突然在输液架上发现一瓶抢救药,诧异地问道。

“这种药怎么就不能输液呢?”医生不快地反问道。

“这种抢救药只有快速注入体内才会奏效。你把它放进500CC溶液中,得多长时间能够全部输入病人体内,输进去之后还有疗效吗?”陈晓兰说道。

“我给她放10支药,肯定能达到疗效。” 那位年轻的医生说。

“那样就超剂量了,她还能醒过来吗?”陈晓兰气愤地问道。

“你们以前的医生不懂,我们现在……”

“你懂什么?临床经验是靠实践积累出来的,而不是靠读书读出来的。对肾衰的病人,你一天就给她输液6000CC。你想没想过3000CC就足以把病人的所有的血管胀开!在病人处在尿少,甚至无尿的情况下,输液是要有所限制的,用量应该是前一天出量再加400~500CC,否则你把液体输入她的体内,让她怎么排出来?液体排不出来,就是胀也得把病人胀死!你这是治病吗?你的目的就尽可能多地把药都给病人输进去,然后好跟家属收钱。我们是有钱,是不在意给亲人花钱,可是我们花钱的目的是为了救命,而你们这样大剂量、超剂量地给药,这不是救命,而是害命!最终她不是死于这种药物,就是死于那种药物!”陈晓兰气愤不已地说。

4

根据舅妈的临床表现,陈晓兰认为她已经去世。

她请医生给舅妈做一下瞳孔对光反射检查,这是一种判断病人死亡与否的基本方法。可是,在这一现代化的重症监护室里,现代化的诊疗设备齐全,就是没有手电筒这种常用的诊疗器具。陈晓兰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把手伸进手袋从中掏出一个手电筒递了过去。

医生翻一下病人的眼皮,用手电照了照瞳孔。陈晓兰发现舅妈的瞳孔已经扩散,对光照已毫无反应,手脚下垂部位和背部大面积瘀血。

“瞳孔扩散没有?”陈晓兰见那位医生看过没有反应,问道。

“没到边缘。”医生迟疑一下,说。

什么叫“没到边缘”?瞳孔扩散还是没扩散,病人死亡还是没有死亡,怎么连这点都判断不出来?

舅妈走了,早已悄然离开了人世。表哥之所以把舅妈送进医院,就是想挽救她老人家的生命,让她能够多活些日子,他可能没有想到,除了他多花几千元钱,妈妈在医院多遭点儿罪之外,并没有得到必要的治疗。

“她还没有死,你看,她心跳和呼吸都有。”医生不同意陈晓兰的判断。

“她之所以还有心跳和呼吸,那只不过是在呼吸机与药物作用之下所产生的假象。”陈晓兰说。

陈晓兰要求撤掉呼吸机,人已经死了,没必要再用了。

“只要病人的心脏还跳动,我们就不能撤呼吸机!如果你们病人家属要撤掉,需要征得上海市医保局的同意,否则医院将承担责任。”医生说。

荒唐!怎么会有这种规定?陈晓兰不大相信,她拨通了上海市医保局一位稽查官员的电话。

“我们不可能做这种规定。”官员十分肯定地说。

“你在撒谎。医务人员是不能撒谎的!”陈晓兰放下电话,生气地指责道。

“可能我记错了,不是市医保局定的规定,是我们医院的规定。”医生脸色不红不白地说。

“你们哪位院长规定的?你讲吧,我打电话问他。”

“不,不,不是院长规定的,是我们科主任规定的。”这下医生有点儿慌了。

“那么好,我给你们科主任打电话。你们的科主任我认识。”陈晓兰说。

医生不吱声了,无可奈何地撤下了呼吸机。呼吸机是按时间收费的,每小时8元。当医生从舅妈嘴里拔下注射器时,殷红的鲜血和紫色的血块从口腔里喷涌出来,血落在脸上,又从脸上流到脖颈和枕头,一片血色淋漓,这是陈晓兰从医以来从没见过的现象,她的心蜷缩了,再也舒张不开。

“这是病人牙齿出的血。”医生解释道。

“她镶的是满口的假牙,难道假牙也会出血?”

从老人嘴里喷涌的鲜血在亲属的心里流着,让他们不得安宁。张怡去跟医院交涉,要求见母亲的主管医生,并要求医院提供母亲所用药品的说明书。医院先是答应了,后来又变卦了,说你们家属认为医院有问题的话可以打官司。如今许多医院动不动就这么说,不论有理没有理他们都充满信心。不过,也难怪,中国的医疗官司,病人败诉多,胜诉少,而且打起来很麻烦。

“我们并不想打官司,只是想讨个说法,”张怡说,“我真后悔将妈妈送到医院。”

老人变成一纸惨白的死亡证书。在这最后三天里,她每日的排尿量仅40毫升,医生却给她输液了1.9万毫升的药液。她的体重仅四十多公斤,1.9万毫升药液重达19公斤,近乎于她体重的一半。

后来,陈晓兰去华山医院找王大猷讨教。他已经不认识陈晓兰了,忘记在她举报“光量子”时,给过她的帮助。当陈晓兰提起来,他才回想起零零碎碎的碎片。陈晓兰说起舅妈的事,他已经见怪不怪了。他说,他的叔叔拉肚子去医院看病,在医院输完液之后,死在回家的路上。解剖后发现他的心脏血管破裂了,药液流进腹腔。老年人血管硬化,弹性很差,大量药液引进后,心脏承受不了。陈晓兰问他,医生怎么能这样用药?这位药学家无奈地问道,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舅妈住院三天,总共开销8645.62元,平均每天为2881.87元。

当陈晓兰提起医疗费,一位医生不以为然地说:“对于像她这种病人来说,这是一个很一般的数字。”

陈晓兰对舅妈的治疗费进行了分析,在这8645.62元中,药费为5591.46元。在药费清单上,有抗生素泰能亚胺培南7支(单价218元)、稳可信盐酸万古霉素3支(单价180.4元)、罗氏芬2支(单价118元)、复达欣头孢他啶2支(单价103元)、庆大霉素4支(单价0.38元);医疗器械费用为2827.16元,其中化验费为934元,输氧费和病室治疗费为1095元,一次性医疗器械及耗材为656.16元。

一年后,我在陈晓兰家采访时,她还义愤填膺地说:“泰能的价格是庆大霉素的500多倍。任何一位有临床经验的医生都知道,对普通感染而言,庆大霉素、青霉素等廉价抗生素就可以治愈。可是,医生却在我舅妈治疗中选用了大量昂贵抗生素。这些药品使用后,从白血球数量不仅没有下降反升的现象来看,这说明我舅妈的感染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这不能不让我们感到怀疑:对这些抢救药品质量的真实性产生怀疑。”

药剂师认为,泰能亚胺培南、稳可信盐酸万古霉素这些通过肾脏代谢的抗生素,对于肾衰病人来说,应该相当谨慎。陈晓兰在泰能亚胺培南的药品说明书上发现,注意事项一栏明确写道:“过敏、严重休克或心脏传导阻滞者禁用。不用于脑膜炎治疗。肾功能衰竭时须调整剂量。”可是,医生偏偏把这种药品给患严重休克的舅妈用上了。

“还有,医生给病人滥用抢救药品。在58小时里,医生居然给病人用了升血压的药——多巴胺158支!在34小时内,给病人用了中枢呼吸兴奋剂——尼可刹米和山梗菜碱各用了47支!均超过药典限制的极量,这种过量的用药必然会产生毒副性。在所有用药中,与抢救无关的药品占28.1%,占全部药费的第二位。滥用药品不仅浪费钱,而且会增加用药配伍的复杂性和危险性。可以说,许多病人并不是病死的,而是被药死的。当前,医生的滥用药和泛用药的现象十分普遍,简直是借‘药杀人,让人恐怖!

“事后,我们发现,在药品使用清单上,只有四支泰能亚胺培南的记录,可是到收费清单却变成七支,那种药每支218元。我拿着这两份清单去找重症监护室的护士长。护士长承认多收了3支泰能亚胺培南的药费,即654元。

“在舅妈住院抢救的三天里,最能体现医生技术水平和价值的花费仅有34元。”陈晓兰气恼地说道。

通过药费清单得知,其中大输液费用占药费总额的13.4%,位于药费总额的第三位。

5

陈晓兰说,在六七十年代,医生和护士往往用“一瓶”来嘲笑那些医术低下的庸医,如“张一瓶”、“李一瓶”、“王一瓶”。如今,中国的医生几乎都成了“一瓶郎中”,不论感冒发烧,还是头痛脑热,抑或是肠炎胃病、脑瘤中风,医生都会二话不说,提笔开方——输液。

陈晓兰说,在SFDA的药品法则里写着一百毫升以上的输液叫大输液。国际用药原则是:能口服的不肌注,能肌注的不静脉注射和输液。在国外,输液是需要病人签字,家属签字,病理科主任签字,药剂科主任签字。可是,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大输液却成为当今中国医生的首选。医学专家认为,“输液产品是直接进入人体的血液的药品,哪怕将0.05毫米直径以下的不溶性微粒带入人体后也排除不掉,会导致肺肉芽肿和肺栓塞等疾病,灭菌不彻底的药品还会造成中毒甚至死亡。”

在80年代中期,中国大输液的产量只有3亿瓶。2003年,中国的大输液的产量已达到32亿瓶。“其中,一种新型包装的大输液产品,国内制药企业一下子从国外引进了37条生产线,此外还有10多条生产线正准备投产。”大输液成为中国制药行业5大制剂之一,中国已成为大输液的大国。

“据世界卫生组织2000年的估计,全球每年人均注射3.4次,其中不安全注射的比例高达40%,造成全球每年有2170万人感染乙型肝炎,在新感染病例中占32%;使200万人新感染丙型肝炎,占新感染病例总数的40%;使26万人感染艾滋病,占新感染病例总数的5%,在南亚这一比例可能已高达9%。另外,肝癌的28%和肝硬化的24%也可归因于不安全注射。全球每年死于不安全注射的人数达50万人。在全球,不安全注射使130万人提早死亡,其中我国占29.4%;造成2600万寿命的损失,直接医疗费用达5.35亿美元,我国占26.5%。”

流行病学家、计划免疫学家王克安说:“在发展中国家,每年大约有160亿次各种注射,其中95%以上用于治疗目的,约3%为免疫预防注射。据报告,70%用于医疗目的的注射或是不必要的,或是可以通过口服途径给药代替的。”

陈晓兰认为,大输液的泛滥是医疗服务腐败的现象之一。她正在收集有关大输液的证据,准备向国家卫生部反映。

如果说陈晓兰父母的死是医生的失职的话,舅妈的死则有点谋财害命的味道了。那么接下来所发生的“哈尔滨天价医药费”、“沈阳的敲骨吸髓事件”等震惊人寰的事件则是医疗服务腐败的“深入发展”。

1

2005年7月21日那个晴朗的早晨,陈晓兰特意跑下楼,在小区门口买了一份《南方周末》。柴会群告诉她,他写的“静舒氧”报道发表在这期。她边走边翻边看,很快找到了柴会群的报道《国家药监局批示查处静舒氧》。她没等看完就傻掉了,国家药监局批示查处静舒氧是事实,可是在法制社会证据比事实更为重要。这一消息是SFDA的一位官员告诉她的,她手头没有任何证据啊。这些年来,她得罪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人恨不得找个机会致她于死地,她不得不稳扎稳打,谨小慎微,避免纰漏,不让对方抓住把柄。还有一点她不放心,那就是她手里的物证——“静舒氧”的输气器件——那绿色塑料瓶跟王冶手里的在外形上相同,内部结构不一致。如果厂家蓝孚公司说她的证据是假的,要跟她对簿公堂的话,那将陷于被动。想到此,她一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

陈晓兰初识“静舒氧”是在一年前,医学自考班的同学王黎明焦虑不安地来找她,说父亲——83岁的、享受副局级待遇的老干部在上海市某著名的三甲医院的高干病房住院,医生给他用一种叫“静舒氧”的东西,不知会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

王黎明的父亲患有哮喘病,这是老毛病,时好时犯,难以根除。病房几乎成为他的第二个家,每年冬天都要进去住些日子。老干部住院自然也要输液,输液已成为习惯。北方人将输液称之为点滴,这不仅形象,而且富有动感,可以想象——药液一滴滴地滴落下来,流进静脉;南方人则将之称为挂水,或挂盐水,既理性又形象,药水瓶或药液袋悬挂在药架上,然后将针扎进病人的手臂。

老干部和家属对输液也习以为常,往往要一瓶接一瓶地挂着,不仅要早晨挂到深夜,从深夜挂到黎明,夜以继日,日以继夜,而且要从周一挂到周五,再从周五挂到周一。扎得两只手臂的皮肤像贴在那些大输液厂家墙壁的销售分布图——布满密密麻麻的红点或红旗,几乎找不到下脚的空隙。

王黎明是一位拥有20多年临床经验的医生。她不仅关心父亲的病情,还关心主治医生的处方,如用药和治疗方式。从某种意义上说,最不相信医生和医院的不是病人,而是了解内幕的医生。

咦,父亲的输液架上怎么出现一个像三四两酒瓶大小的绿色塑料瓶?那天,王黎明一走进父亲的病房就发现它了。她走过去端详一下那个莫名其妙的小塑料瓶,见上面印有“静舒氧”三个字。“静舒氧”是什么东西,她大惑不解地睁大眼睛看着那个小瓶。父亲的药液输完了,护士过来换上一瓶,随后把那“静舒氧”也换了。这说明那小瓶里装有药品,那是什么药?王黎明百思不解,问陪护父亲的母亲。母亲当了一辈子医生,也没听说过“静舒氧”是啥东西。

王黎明只好向父亲的主管医生请教。主管医生告诉她,那绿色小瓶里装的是氧气。“静舒氧”是让氧溶于药液,随着药液输入病人的静脉,提高血液的带氧量,从而达到静脉给氧的目的。这是从加拿大引进的新疗法,是高科技产品,高干才有资格享受,普通病人不仅享受不到,而且也享受不起。

王黎明在高干病房观察了一下,30多位病人不论什么病都在用“静舒氧”。王黎明疑惑了,不知道该不该让父亲用这种用主管医生的话说——好得不得了的“静舒氧”,她想起同学陈晓兰。

“静脉输氧?它的说法跟‘光量子差不多,会不会是‘光量子的翻版呢?氧是微溶于水,是不可能随着药液进入静脉的。按生理学原理,氧气吸入人体与红细胞结合后,是通过动脉和人体组织进行气体交换的。氧气直接输入静脉怎么能提高血氧饱和度?另外,动脉的压力大,静脉的压力小,动脉血管是耐氧化的,静脉血管是不耐氧化的,高氧血在静脉里是否会引起血管的氧化变脆?”陈晓兰把自己的担心跟王黎明说了。

陈晓兰很想知道“静舒氧”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跟王黎明来到高干病房。她见到的第一个用“静舒氧”的病人是肺癌病人。接着,她挨床查看下去,正如王黎明所言,几乎每个病人都挂一瓶“静舒氧”。这些年来,陈晓兰养成了一种习惯,看医疗器械先看它的注册号和商标。她在第一个瓶子上发现注册号是“鲁药(包)字2004第20040005号”,在第二个小瓶上见到的注册号是“鲁食药监械(准)字2004第2540049号”接着陈晓兰还发现了第三种注册号:“鲁药械(试)字2004第2060039(更)”。同一产品,同一厂家生产,怎么会有三种注册号?好像药监局是他们家开的似的,想要什么批号就有什么批号。

“国家药监局最近对静脉输用氧气或者是静输氧注册没有?”陈晓兰回到家就给SFDA的官员A打电话咨询。

“医用氧气属于药品,国家药监局不可能再给它注册了。”A官员说。

“请你问一下药品注册司。”

“不可能。”

“请你还是问一下,准确点儿。”陈晓兰说。

“国家药监局从来没给这种产品注册过。”过一会儿,A官员回话了。

陈晓兰跟A官员讲了自己亲眼目睹的“静舒氧”。A官员耐心地向她解释道,“鲁药(包)字2004第20040005号”,表示它是山东省药监局2004年批准的药品包装材料。药品包装材料的审批权限在省一级药监局,山东药监局有权批准。如果“静舒氧”小瓶里充的氧气,那么省一级的药监局就没有权力批准了。在医学领域,医用氧气属于药品仅供鼻吸,改为静脉输入则意味着改变了用药途径,必须由国家药监局重新批准。

“如果是用‘静舒氧做试验呢?允许吗?”陈晓兰问。

A官员说,做这类试验必须拥有临床药物试验的批件,还要按照规定同病人签订协议。如果没有临床试验的批件,任何单位或个人都无权做这种试验。另外,临床试验还必须由指定单位来做,并非什么医院都可以做的。

“‘静舒氧会不会是试字号产品呢?”陈晓兰进一步问道。

A官员说,药品的试用期指的是临床试验,“试”字号是指产品的试生产。药品在试生产前,要先进行临床试验,只有通过临床试验之后才能进入试生产阶段。

经过A官员的解释,陈晓兰明白了,“鲁药(包)字2004第20040005号”说明“静舒氧”只是包装材料,是不能在临床上使用的;“鲁食药监械(准)字2004第2540049号”说明它是医疗器械,如果小瓶里装的是氧气则属于违规用药。

2

陈晓兰和王黎明去找护士,要求给王黎明的父亲停用“静舒氧”。

“为什么不用呢?反正也不要你们家出钱,白用还不用!许多人想用还用不起呢!”护士说。

“你们别给我父亲用‘静舒氧了,那笔费用照样扣下来,行吗?”王黎明被劝得实在没办法了,怕搞僵关系,只好无奈地说。

“那就继续用好了,你看看高干病房哪个病人不用?没关系的,还是继续给他用吧!”护士苦口婆心地劝着,似乎不用“静舒氧”,王黎明的父亲吃了多大亏似的。

陈晓兰心里清楚,如果王黎明的父亲继续用“静舒氧”的话,占便宜的是厂家、医院、医生和护士,最吃亏的是国家。王黎明查过父亲的账单,治疗费总共是两千六百多元。父亲用了53瓶“静舒氧”,费用为两千一百多元,“静舒氧”竟占全部医疗费的80%!王黎明的父亲哪里知道吊在药瓶旁的小绿瓶会要花这么多钱,他为给国家省钱连医院给安排的护工都不用。

“病人的家属已经说不用了,你还劝什么?自己不掏钱就得用啊?我去买瓶老鼠药给你吃,你吃吗?我也不用你付钱,我出钱,请你吃!”

“这怎么可以,这不是害人吗?”护士反问道。

“你不是也在害人吗?只不过我告诉你那是老鼠药,你没告诉他这是毒药。病人家属要求停止使用这种东西是因为它可能会对病人造成伤害,可是你却非要给人家用。”陈晓兰气愤地说。

护士白了陈晓兰两眼,不吱声了。

陈晓兰又去找高干病房的一位主任医师了解情况。

“那绿色小塑料瓶里面到底有没有东西?”陈晓兰问道。

“有的。”

“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氧气。”

“这种产品的疗效怎么样?”

“很好。缺氧的病人一用就好。”

“一用就好?我捏住你的鼻子,给你用‘静舒氧行不行?这简直是胡闹,违反最基本的原则。人吸一口气是500毫升空气,含氧量为21%,那就是105毫升。一个人每分钟要吸多少次?你们居然把100毫升氧气卖给病人37元钱。”陈晓兰为医生能把谎说到这种程度感到惊讶。

“它上面写的是‘鲁药(包)字2004第20040005号,说明它是一种包装材料!你们怎么可以拿包装材料当医疗器械给病人治病呢?”陈晓兰气愤地问道。

“那我们不管,医院买进来让我们用,我们就给病人用。”主任医师发现自己遭遇了强手,不再坚持他的效果“很好”了。

陈晓兰又去找医院的院部了解情况。医教科的负责人说,“静舒氧”的代理商来医院推销时,不仅手续和证件齐全,而且还持有上海市医保局的“推广使用”批件,所以他们医院才进了这种产品。他们给了陈晓兰一份“静舒氧”使用说明书。这东西的名称叫医用自动输气器。它有着高贵的加拿大血统,是VANFROM公司在中国独资兴建的一家高新技术企业——蓝孚生物医学工程技术(山东)有限公司生产的。绿色塑料小瓶子里装的不是氧气,而是洁净空气。

“什么是‘洁净空气呢?有没有衡量标准?再有,每只输液袋上都有空气过滤器,有什么必要再使用这种‘洁净空气?医院使用这种产品的依据是什么?”陈晓兰问道。

声称“在人类原有的呼吸系统之外,再架一条给氧通道”的“静舒氧”,只不过取代了输液器上的空气过滤器罢了,根本不具有任何治疗功能。所谓的“可以治疗内外科、儿科、妇产科、眼科、肿瘤科、传染病科的数十种疾病,甚至于‘非典”之说,只不过是一个弥天大谎!

办公室的空气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在场的医生不知如何回答了。

陈晓兰想知道这种只要有点医学常识就能识破的器械是如何叩开上海医院大门的,是通过哪条渠道流进来的?她顺藤摸瓜,找到了一份上海医学会出具“‘静舒氧新技术临床试用准入评审论证报告”。报告上清楚地写着:

申请单位:上海第一人民医院

论证时间:2004年9月28日

论证地点:上海市医学会304会议室

论证结果:经我会组织5位专家对该项技术能否进入临床试用准入进行论证,结果为5位同意准入,0位不同意准入。

这五位专家到底是什么专家,他们是谁?有关方面拒绝告知。

专家的意见是,“本装置技术从加拿大引进,是在无菌静脉输液时应用静舒氧装置,将含有高氧分压的无菌、无颗粒、无有害物质的洁净气体直接输入静脉发挥给氧作用……资料显示,静舒氧技术应用于抢救急性缺氧性疾病,或遇院外抢救无合适氧源的情况下,近期疗效肯定、使用方便,未见任何副作用……”不知道这五位专家是没有阅读产品的批件和使用说明书,还是昧着良心。不知道专家是根据什么认定“本装置技术从加拿大引进”的?凭什么说它能“将含有高氧分压的无菌、无颗粒、无有害物质的洁净气体直接输入静脉发挥给氧作用”?依据是什么,是否进行过临床实验?在“静舒氧”的批件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产品适用范围:充以洁净空气,用于代替输液器空气过滤器,实现无菌、无污染输液。”既没说可用于何种病症治疗,也没有说适用于何种病症,它的作用仅仅是“代替输液器空气过滤器”!难怪有人说,当今的专家既不“专”又不“家”。

陈晓兰气愤地说:“往往是那些有学历、资历和学术地位的专家把医疗器械造假骗子介绍到医院去,给他们发放准入证,让他们把国家的医保资金和病人的救命钱收进自己的私囊。”

五位专家签了字,“静舒氧”获得了临床试用准入证,长驱直入上海滩,打进了三甲医院的高干病房。世上不论好事坏事缺少一个环节都办不成,没有医学会、专家、医院和医生为骗人的厂商提供必要的条件,骗人的东西是进不了医院的。

3

2004年11月25日,为防止“静舒氧”在全国的蔓延,坑害更多的病人,陈晓兰专程赴京,直接向国家药监局反映。

SFDA医疗器械司注册处的一位官员跟陈晓兰解释道,早在几年前就有人向他们反映过“静舒氧”的问题,他们已经给予了纠正。如在“静舒氧”的2002年“试”字号注册证上,产品名称为“医用自动输氧器”,可是在产品里面充的不是氧气,而是洁净气体,名不符实。在2004年在批“准”字号注册证时,将产品名称改为“医用自动输气器”,并注明小瓶里充的不是氧气,而是洁净空气。2004年,“静舒氧”在原有“械”字注册证没有注销的情况下,又在山东省药监局取得了“包”字注册号,从而导致一种产品两个注册号,一“械”一“包”的不正常现象。关于“静舒氧”的“包”注册号问题,SFDA医疗器械司已无权纠正,药品包装材料的注册不属于医疗器械司管辖范围。

陈晓兰没想到在SFDA的信访办却获得意想不到的收获。

“陈医生,这个人也在举报‘静舒氧,你们可以沟通一下。”陈晓兰一进信访办,一位熟悉的官员就对她说。

陈晓兰就这样认识了吉林某科技公司董事长王冶。

他们举报的都是“静舒氧”,所反映的问题的角度和内容却大不相同。

王冶举报的焦点是厂家造假,在“静舒氧”里充的不是氧气,而是空气;陈晓兰举报的是“静舒氧”充氧是违法的,氧气和药品是绝对不能掺合的,否则会使药品发生氧化作用。他们两人所提供的物证外形一致,结构不同,王冶拿的里面还有螺钉、气门和密封圈,陈晓兰拿的里边什么都没有。

王冶说,他就是“静舒氧”的发明人。

怎么,“静舒氧”的发明人要投诉“静舒氧”,他不是有病吧?陈晓兰惊诧地望着王冶。

王冶也看出来陈晓兰的惊疑,于是跟她讲述了“静舒氧”的来龙去脉。

上世纪90年代初,王冶和两位朋友在长春创办了一家公司,专门从事医疗器械的研发和生产。

在公司内部,他们三人的分工是王冶负责科研和技术,另两个人一人搞管理,一人搞销售。

王冶用了七年的时间研发出了“静舒氧”,1997年4月取得了专利,名称为无菌充氧器。

可是,在将要投入生产时,王冶发现生产环节有一个技术难题没有突破,即输气器所用的原料是微毒的工业塑料,在高温制瓶的过程中产生的环氧乙烷残留量检测不出来,这将影响输气器使用的安全性。

2001年5月23日,王冶的专利因费用而终止。后来,三个人的意见难以统一,只好分道扬镳,各自创办自己的公司。那位负责销售的朋友去了山东,并把王冶这一不成功的发明“借鉴”了过去,先生产一种叫“舒氧康”的产品,后来又改为生产“静舒氧”。王冶说,据他所知,“静舒氧”在取得注册之前,并没有按有关规定进行必要的动物试验和临床试验。

王冶说,现在的“静舒氧”输气器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叫进气器件,就是那根连接塑料瓶与输液瓶的带管子的长针头。另一部分叫输气器件,即那个绿色的小塑料瓶。

王冶说他去过“静舒氧”的生产车间,那不过是一个小作坊,设备简陋,生产的输气器——那绿塑料瓶,不仅没有过滤装置,甚至连加压装置也没有,因此那里面根本充不了多少空气。他们生产的输气器容积是相同的,但是规格却是不等的,分别为100ml、250ml、500ml。在“静舒氧”的使用说明书上说,在使用时要根据输液量来选择不同规格的输气器,其实那是骗人的小把戏,在没有加压装置的前提下,容积相同的瓶子怎么会有容量不等的空气?王冶说,那瓶子的生产成本只需要几角钱,可是经过销售商和医院,到病人手里却要37元钱。病人花37元钱买的是什么?说句实话那只不过是空瓶而已,里边连过滤装置都没有。

事后,柴会群的调查证实了这一点,“静舒氧”的一级批发价仅6元,医院的进价为26元~30元,卖给病人的统一零售价为37元。从一级批发到医院进价,存在着20元~24元的暴利空间。

这一暴利空间能滋生出多少腐败?难怪医院和医生有着那么高涨的积极性。

陈晓兰问王冶,她曾经在杭州市的医疗器械批发市场见过“静舒氧”所用的进气器件——也就是那根长针头,在它的包装上除标明“进气器件”之外,还有一行小字:“一次性输液器。”她感到蹊跷,这东西到底是“进气器件”,还是“一次性输液器”呢?

王冶回答说,进气器件实际上是××医疗器械公司生产的。它没有取得注册证号,所以只好冒用一次性输液器的注册号来生产,这样是违规的,实际上也就是造假。王冶说,市场上有一种“一次性输液器”,也就是那个长针头,其连接塑料瓶的那一端根本就不通气,不论输气器件——小塑料瓶里充有什么样的气体,都不能输进输液瓶(或袋)内。为证明这是可信的,他还当场给陈晓兰进行了演示。

陈晓兰的举报引起SFDA的高度重视。2004年12月2日,SFDA副局长鲁惠生对陈晓兰所反映的“静舒氧”问题作出了批示,要求山东省药监局进行调查处理。

为阻止“静舒氧”在上海的蔓延,2004年12月11日,陈晓兰给上海市主管医疗卫生的副市长杨晓渡写信反映“静舒氧”问题。2004年12月底,“静舒氧”就在上海部分医院消失。

4

从年初到现在,陈晓兰一直等待山东药监局的“静舒氧”查处消息。她万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个举报人陷于了被动,那“静舒氧”还在生产,一拨拨绿色塑料小瓶像管涌似的涌出厂门,流向全国各地。在另一渠道,钱像小河流水“哗啦啦”地流进厂家的账户,一串串阿拉伯数字像水位似地升了起来。在广州,一位代理商以年销售七八十万支的销量在推销着“静舒氧”;四川省某城市的医学会为推广“静舒氧”不仅专门发文,还组织医院和医生使用。不仅如此,还冒出一种“静舒氧输液仪”,厂家在网上以“如果你投资十几万,那么你就可能在一年间成为百万甚至千万富翁”的诱惑,在河北、北京、辽宁等地广泛招商。云南某市以“送温暖”的方式,将15台“静舒氧输液仪”推广到贫困地区。

5月份,陈晓兰坐不住了,再次进京督促查处“静舒氧”。SFDA的一位官员说,关于查处“静舒氧”的文件,早在2004年12月4日就发给了山东省药监局,可是那边查处结果还没有报上来。

“举报假冒伪劣医疗器械是没有奖励的,而举报假药是有奖励的。‘静舒氧用的是氧气,氧气是药,你们应该按假药对他们进行罚款。奖励我可以不要,查处必须认真,如有结果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告诉我。”陈晓兰在回上海前对那位官员说。

转眼间又过去两个月,北京那边还没有动静。对“静舒氧”的厂家、销售代表、医院和医生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每一天都在流进;对病人来说,时间就是生命和财富,每时每刻都在流失。正是处于这种心情,陈晓兰才配合小柴采写了报道《国家药监局批示查处“静舒氧”》。没想到报道披露了没有证据的事实,弄不好要被厂家抓住把柄。

“‘静舒氧在我们南京已经用疯了!”当陈晓兰回到家,仍捧着报纸坐立不安时,接到南京市一位血液科主任医师的电话。他是读到那篇报道之后,向陈晓兰反映情况的。

“都有哪些医院在用?”陈晓兰问。

“很多医院都在用,如妇幼保健院。”

去南京!既然“静舒氧”在南京被用疯了,那么在那里有可能会找到像王冶手中的那种证据,陈晓兰想。

“陈晓兰啊,你以后做事可得严谨缜密啊,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对方抓住把柄了。”她边想边去购火车票。

“你一个人去南京怎么能行,要不我陪你去吧。”正巧倪平来电话,听说陈晓兰要去南京取证,她着急地说。

“不用,我自己去就可以。”倪平那么忙,哪能事事都让她陪呢?

让陈晓兰一个人去南京,倪平怎么能放心呢?她一个人面对实力强大的外企公司,在南京又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点儿什么事怎么办?不行,必须得有人陪她去。倪平想来想去,想到了柴会群。她拨通了柴会群的电话,柴会群一听就爽快地答应了。

半夜,陈晓兰和柴会群乘火车赶往南京。在上车之前,陈晓兰跟年初采访过她的南京记者T取得了联系,柴会群也给南京的同行打了电话。

次日清晨,陈晓兰和柴会群在南京下车,先买一张南京地图,弄清各个医院的方位。然后,他们打的赶到约好的地点,柴会群认识的记者已等在那里。

他们边走边寒暄,转眼间到了一家医院。这是一家著名的三甲医院,拥有着70年的历史,已由专科医院发展成集保健、医疗、教学、科研于一体的医院,曾经得到过卫生部、世界卫生组织和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命名。不仅陈晓兰,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希望在这家医院里发现“静舒氧”。医院是病人托付生命与健康的地方,如果这么著名的医院都在使用“静舒氧”,那么悲哀的就不仅是当地卫生监管部门了。

“才7点来钟,时间还早,病房的病人可能还没起床。”陈晓兰走进住院处,看一下表对记者说。

陈晓兰提议看看垃圾袋,只要医院使用“静舒氧”,那里就会发现蛛丝马迹。一位记者在病房走廊的垃圾袋旁弯腰捡起一个东西问道:“这个是不是?”

“就是它,就是它!”陈晓兰疾步走去,看见垃圾袋里横躺竖卧着许多绿色塑料瓶和一堆像叮完人死掉的马蜂似的“静舒氧”进气器件——带有粉红色塑料柄的长针。她拿起一个“静舒氧”小瓶,边转动着查看完注册批号边说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要找的就是那种。证据找到了,一种复杂的心情却涌上她的心头,这么多的“静舒氧”啊,害了多少病人?从一楼到六楼,几乎每层楼的垃圾袋都可以发现“静舒氧”的踪迹。看来那位血液科医生说的没错,“静舒氧”在这里确实被用疯了,已经泛滥成灾。

八点多钟了,病人已经起床了,陈晓兰走进妇产科和儿科病房跟病人了解情况。

“你们用过这种东西吗?”陈晓兰拿出那绿色小瓶问道。

“用过,用过。是的,用过这个东西。”病人和家属看了一眼,纷纷点头说道。

陈晓兰了解到,“静舒氧”在这家医院也是37元钱一个,医生给病人使用时说小瓶里装的是氧气,效果如何如何好。

这是一种没经过临床试验的产品,对人体有没有副作用,究竟有多大的副作用都没有搞清楚,怎么能给这些怀孕的妇女和儿童使用呢?

在六楼的妇产科病房,他们看见几乎每个输液瓶下都悬吊一个瓶“静舒氧”。

记者问一位护士,病人对“静舒氧”反映如何?

“挺好的。”护士说。

陈晓兰和几位记者坐在住院处下边的小花园商量对策时,当地记者打电话邀请其他媒体记者过来。医院门前很快就云集了各路记者,有的记者为的是采写报道,有的只想认识一下著名的“打假医生”陈晓兰,记者T赶来了。

“喂,你是哪位?‘静舒氧生产厂家的汤先生?你是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的?”突然,一位当地记者接到“静舒氧”厂家打来的电话。

暗访刚刚开始,他怎么知道了?记者们惊诧不已地彼此看看,究竟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还是被发现了?看来对方对陈晓兰到南京以及暗访已了如指掌,暗访已经没有意义。当地的一位记者打电话向当地质量技术监督局举报,执法人员很快就赶了过来。了解清楚情况后,表示爱莫能助,这不属于质监局监管范围,他们无法直接进医院执法,只能协同当地药监局执法。

“药监局不受理怎么办?”陈晓兰担忧地问道。

“没关系,我们跟你们一起等,总会有人管的。”质监局执法人员安慰道。

记者只好打电话向当地药监局举报。对方说立即过来,可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距医院没两站路的药监执法人员还没赶到。陈晓兰只好打电话向SFDA举报,并请求SFDA督促当地药监局尽快派人到现场执法。

一个多小时后,不知是SFDA给当地药监局打了电话,还是他们知道众多记者云集在医院不来影响不好,两位稽查人员才出现。他们提出只许两个人跟随他们进去执法,其他人在外边等候。

“我是举报人,为什么不让我进去?”陈晓兰理直气壮地说。

陈晓兰跟着稽查人员到了医院的设备科,院方冷漠地表示,不接待陈晓兰。当稽查人员提出查看“静舒氧”的进货单,让人费解的是对方电脑显示的正好是有关“静舒氧”的页面;打开文件夹,上边的第一页偏巧就是“静舒氧”的进货单。院方说,医院使用的“静舒氧”是经过有关部门统一招标进来的,医院没有任何责任。

陈晓兰做一试验,她把“静舒氧”进气针插进输液瓶,瓶里的药液出现一串气泡。她捏住进气针的软管,药液仍在冒气泡。她又将进气针解剖,在场的人发现进气针还有另一进气通道,气体其实是从那通道进去的。试验做完后,院方的态度有所转变。可是,“静舒氧”是有注册批号的产品,药监执法人员没权力封存,只能让医院自己决定是否继续使用。

没想到参与调查和采访的电视、报纸等多家媒体记者,除T所写的报道发表在本报之外,其余都没发出报道。据说T所写的原稿标题为《“静舒氧”蒙了南京人》,“静舒氧”的南京代理商得知消息急忙赶到报社交涉,最后报社只好做出让步,将标题改为《“静舒氧”南京遇打假风波——打假者、厂家各执一词》

陈晓兰又经历了一次打假的尴尬。

5

在7月底,陈晓兰在亲朋好友的一片反对声中,独自赴济南向山东省药监局询问“静舒氧”的查处结果。回老家山东看望生病母亲的柴会群听说后匆匆赶到济南陪同她。

陈晓兰到济南后,并没有直接去山东药监局,而是先和柴会群、刘春雷暗访了八家三甲医院。刘春雷是《新民周刊》记者张静的同学。张静听说陈晓兰只身去山东举报特别不放心,给《齐鲁晚报》当记者的刘春雷打电话,请他陪同陈晓兰。八家医院暗访下来之后,陈晓兰感到特别诧异,这些医院居然没有一家使用过“静舒氧”。这究竟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厂家没向本地医院推销,还是本地医院知道“静舒氧”的底细,拒绝使用?

7月27日,陈晓兰到山东省药监局医疗器械处询问“静舒氧”的查处结果。没想到,得到的答复却是:山东省药监局没有收到SFDA有关查处“静舒氧”的文件,也没对“静舒氧”进行查处。SFDA的文件怎么会没收到呢?陈晓兰多次问SFDA信访办的官员,他准确无误地告诉她:“文件已经下发了,寄给山东省药监局了。”

陈晓兰从包里取出几只“静舒氧”的绿色储气瓶和几根长针头——进气器械,一一摆在办公桌上。

“我想了解一下,跟‘静舒氧储气瓶配套使用的进气器械——这种长针头,你们给没给予注册?”陈晓兰拿起一根长针头问道。

“这只是‘静舒氧的一个部件,用不着注册。”一位官员流利地答道。

“在‘静舒氧中,进气针是单独包装的,是应该单独注册的,”陈晓兰说着,拿出国食药监械[2004]321号文件,指着第四条说,“‘输液用无菌气体瓶用于代替输液器中的空气过滤器,这里指的是用‘瓶代替空气过滤器,没讲用这个进气针代替空气过滤器。进气针是与输液药瓶内的药液直接相连的,应该算是三类医疗器械,怎么可以不注册呢?”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那只是你的理解,我们就是这样理解的。这只能说明我们彼此对文件的理解不同。”那位官员说。

没想到“理解”一词被这位官员“理解”和运用得如此巧妙,恐怕语言学家也望尘莫及。

官员还解释说,山东省药监局之所以给“静舒氧”注册,是因为它通过了专家评审。

专家怎么能认为这种可代替空气过滤器的产品具有治疗价值呢?陈晓兰拜访了山东大学齐鲁医院的一位参加过“静舒氧”评审的专家。这位专家说,他认为“静舒氧”有两种功能:一是可以防止瓶内药液被空气污染,实现无菌输液;二是“静舒氧”具有一定的压力,在这种压力的作用下,传统输液瓶可实现不悬挂输液。这位专家一再解释,评审会根本就没对“静舒氧”的治疗功能进行评审。

山东省药监局的官员也证实他们没有对“静舒氧”的治疗功能进行过审批。

可是,既然在注册上没有提及“静舒氧”的治疗功能,厂家怎么胆敢宣称它可以给人体“再架一条给氧通道”,可以治疗包括内外科、儿科、妇产科、眼科、肿瘤科、传染科等在内的数十种疾病,甚至在适应症中还把“非典”也列了进去?还有,既然没对治疗功能进行审批,那么厂家如此宣传,当地药监局是怎么监管的呢?是根本就没发现,还是予以默许?

在济南时,陈晓兰接到南京某报记者T的电话,T说她采写的陈晓兰赴南京揭发“静舒氧”的报道在本报7月29日刊登。见报后,她和报社的老总压力很大,想请陈晓兰去南京见一下主管部门的领导,并参加一个论证会,当着“静舒氧”的生产厂家——加拿大蓝孚公司和媒体记者的面做一下演示,证明“静舒氧”的确是骗人的产品。T还表示,如果陈晓兰同意去的话,那么旅差费全部由报社承担。陈晓兰认为,这些记者都是在帮助她揭露伪劣医疗器械,帮助她解决难题,因此不论哪位记者采访她,或者有什么要求,她都要竭尽全力满足。她没加思索地答应了。

陈晓兰对论证会上的演示特别当回事,还特意从济南赶到长春跟王冶请教。

“你千万不能去,那太危险了。”王冶听说陈晓兰要去南京当着厂家的面演示“静舒氧”,劝她不要去。

陈晓兰说,她已经答应记者T了,所以一定要去。王冶担心厂家狗急跳墙,危及陈晓兰的生命安全,说到时候让他的当警察的妻子赴南京,陪同陈晓兰参加论证会。

陈晓兰没想到的是,这个论证会是个陷阱。

1

2005年8月3日傍晚,陈晓兰和柴会群、高利锋乘列车抵达南京,参加T说的论证会。

高利锋是《燕赵都市报》的记者,从济南专程到上海采访陈晓兰的。她对他说:“很抱歉,我要去南京开会,那边要我去演示‘静舒氧,请你在上海等我一下,我演示完之后马上就回来。”

“那么,我跟你去南京好了,领导让我来上海采访你时说了,你去哪儿,我就要跟你去哪儿。”高利锋说。

这时,陈晓兰接到《齐鲁晚报》的记者刘春雷的电话,也说要到上海采访她。听说陈晓兰要去南京,刘春雷表示去南京与她会面。

挂断电话不一会儿,陈晓兰又接到柴会群打来的电话。

“T邀请我没有?”柴会群问道。

“他们怎么会邀请你呢,你又不是什么大人物,”陈晓兰诙谐地说,“你看人家多好啊,还给我报销旅差费。”

“那么,我跟你一起去。”柴会群感到有点蹊跷,觉得这里边似乎有点儿名堂。

陈晓兰自然希望他能去,不仅路上有个伴儿,有些事情他比自己想得周密。

走出南京站,柴会群疑惑地问陈晓兰。“T请你来,她为什么不来接你?”

不祥的感觉像一群蹲守在老树的秃鹫,没有乌鸦的聒噪,却让人更加不安。

小柴说得没错,陈晓兰是报社的客人,即便T不能接站,报社也应该安排其他人接站。

陈晓兰只好给T打电话,T让她自己打车去报社。陈晓兰在路上接到王冶的妻子的电话,她已赶到南京。陈晓兰只好约她在报社见面。陈晓兰他们四人相继来到报社,坐在楼下等T。他们等了45分钟,T才下来见陈晓兰。

“我们只招待陈晓兰一个人,你们几人我们不招待。”T说。

柴会群越来越感到反常,越感到反常他就越要盘问,当他问及会议的安排及参加的人员时,T说策划这一会议的是她的顶头上司部主任S,派给她的任务只是联系和接待陈晓兰,其他事情她知之不多。据她所知,这次会议除媒体的记者之外,还有当地药监局等方面的人员。

陈晓兰他们到宾馆后,王冶的妻子忍受不住旅途的劳顿坐在陈晓兰身旁睡着了。柴会群不断地打电话询问南京其他记者有关论证会的事,出乎意料的是他们都说不知道此事。这家报社出资主办这一论证会肯定会邀请各路记者参加,怎么后天下午两点钟就要开会了,这些消息灵通的记者还不知道呢?这是不正常的平静,在这平静的背后隐藏着一个谜,谜底就在T的上司S手里。

报社和蓝孚公司究竟是什么意图?柴会群、高利锋,以及从济南赶到南京的刘春雷都在猜测着,恨不得马上就能破解。那是一个漫长的金陵之夜,盛夏把整个城市卷入溽热之中,活跃欢快的是汗水,慵懒滞缓的是手脚。

第二天上午,陈晓兰和柴会群等人又赶到T所在的报社。

“这位就是我们部的主任,本次活动就是他策划的,他负责召集……”T将一位身材不高,戴眼镜的男子介绍给陈晓兰他们。

“不是我策划的,不是我策划的,是企业,企业。”S急忙争辩着,好似要把他当成替罪羊拉出去似的。

“你不是说是你安排的吗?怎么又变成企业了?”T不满地质问道。

S仍然否认会议是自己策划的,他说报社也不是什么主办方。

“那么主办方是谁?”柴会群单刀直入地问道。

S说,主办方是“静舒氧”的生产商——蓝孚公司。这也不是什么论证会,是新闻发布会。报社邀请陈晓兰参会,只不过替蓝孚公司“传个话儿”而已。

作为“传个话儿”的人,为什么要承担陈晓兰的旅差费?

S解释说,他们通过媒体得知陈晓兰自费到外地打假时,选择的都是最便宜的交通工具,住的也是最低廉的旅馆,于是想为她承担这次旅差费,以表达对陈晓兰医疗器械打假的支持。

“你们这样做实际上是充当了蓝孚公司的工具!”柴会群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和复杂性,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哪里是替人传话,分明是将毫无防备之心的陈晓兰骗到南京,让打假的医生挨造假厂家之打。

S无言以对。

这是一场阴谋。可是,蓝孚公司为什么要请她参加所谓的新闻发布会呢?难道想让她证实“静舒氧”是一种骗人的产品?不论什么样的会,主办方都会把话语权把握在自己的手里,不会自己搭台让敌对方唱戏的。他们无非是想借这个会给她一个沉重的打击,让她彻底陷于被动,从此闭嘴。

陈晓兰表示:一,拒绝报社报销旅差费,二,拒绝参加蓝孚公司的新闻发布会。

S无奈地表示理解,可是却让陈晓兰对自己不参加新闻发布会发表声明。

陈晓兰突然意识到自己已钻进别人的圈套,参加所谓的新闻发布会,她没有话语权要陷于被动;不参加会被对方说成没有充分的证据,不敢出席会议。她权衡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出席这个会议。可是,她的决定遭到大家一致反对。

2

5日下午两时,柴会群、刘春雷和高利锋等人步入江苏商厦四层凤栖厅的新闻发布会会场。主席台上坐着几位蓝孚公司的高层人物,他们头顶悬挂着红底白字的“加拿大蓝孚生物医学工程技术(山东)有限公司新闻发布会”的会标,下面的三五十个媒体记者说说笑笑,有点儿喧闹,记者T和主任S也在其中。

柴会群等找个地方坐下,跟周围的记者打听了一下,他们都是得到“蓝孚公司有关高层领导下午两点将和打假医生陈晓兰在这里当面对质,告知公众一个真相”的消息特意赶来的。

新闻发布会宣布开始,会场静了下来,蓝孚公司的董事长lawrence zhang说,对已到南京的陈晓兰没有参会感到深深的遗憾,那遗憾好似想举办一场豪华酒会,事先准备的茅台酒没送到,只好喝二锅头了。不知遗憾是本意,还是得意是本意,是否说那著名的打假医生陈晓兰吓破了胆,躲着他们不敢露面?

看热闹的从来不怕事儿大,没事儿哪来的新闻。记者们听说另一主角不能出席,可能有点大失所望,不禁窃窃私语,有人小声说,陈晓兰是否担心自己的安全没有到场?也有人说,陈晓兰可能不愿意和厂家面对面……

当蓝孚公司副总经理、高级工程师向记者们介绍“静舒氧”注册过程之后,投影仪上突然打出了:《国家药监局批示查处“静舒氧”》一文的辨析,列有11条。董事长lawrence zhang开始批驳《南方周末》的报道。这篇报道发表后,蓝孚公司已在国内两家大报刊登声明,声称“静舒氧”的“一切批文均合法有效,完全符合国家的相关政策和法规”,并“未收到主管部门的查处通知”。

蓝孚公司认为报道的标题——《国家药监局批示查处“静舒氧”》是严重歪曲事实。

他们还说“静舒氧”有不同产品,有真有假。陈晓兰所掌握的证据在外形上与蓝孚公司生产的相似,内部结构却完全不同。言外之意,陈晓兰是以假的“静舒氧”来打真正的“静舒氧”。

蓝孚公司在会场一遍遍地在投影仪上打出国食药监械[2004]321号文件的第四款,以证明“静舒氧”里装的气体是符合要求的。该款的内容是:“输液用无菌气体瓶(含无菌、无毒、无生物学危害气体)用于代替输液器中的空气过滤器,气体无治疗作用,作为II类医疗器械管理。”可是,蓝孚公司却删去了关键的内容:“气体无治疗作用”。

“‘静舒氧到底有没有治疗作用?它的‘治疗作用为什么没有经过国家药监部门审批?”柴会群忍不住地站起来质问蓝孚公司董事长lawrence zhang。

“这不是今天会议要讨论的内容!”lawrence zhang冷冷地回答。

蓝孚公司早已知道《南方周末》的记者、《国家药监局批示查处“静舒氧”》的作者之一柴会群就在会场,并且点出了柴会群的名字。

“据有法律效力的注册内容显示,它的功能仅仅是代替输液器上的空气过滤器!它本身并没有治疗作用。另外,注册机构——山东省药监局也承认没有批准‘静舒氧的治疗作用。你们却宣称它包治百病……”柴会群接着说。

在写那篇报道前,柴会群以申请做“静舒氧”代理商的名义,到济南对蓝孚公司进行过暗访,并收集到了其违规宣传的证据,包括他们在一份印有“加拿大蓝孚”字样的制作精美的宣传材料上宣称,“静舒氧”通过给人体“再架一条给氧通道”,可以治疗包括内外科、儿科、妇产科、眼科、肿瘤科、传染科等在内的数十种疾病。其适应症中,甚至还包括非典型性肺炎。

蓝孚公司提前宣布新闻发布会结束,有关人员纷纷退出会场。

柴会群怕南京的媒体误以为陈晓兰自知理亏,不敢出席,只好站起来向与会的记者解释陈晓兰未到场的原因,并对蓝孚公司提问。可是,在那种场合下,一方在上,人多势众,把持着麦克;一方在下,孤掌难鸣,凭着自己的嗓子去喊,实力悬殊。

在蓝孚公司的轮番进攻下,柴会群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完全陷于被动。

此刻,陈晓兰就在江苏商厦附近的一家宾馆如坐针毡。她多次想到会场,可是身边的人都担心她的人身安全,说什么也不让她去。有人提议陈晓兰先打110报警,然后再去会场。她觉得这样不大妥,可是一时又想不出其他办法。

“记者挺多,蓝孚没有进行演示,正在那儿批柴的那篇报道。”南京的一位记者发短信说。

“柴已暴露,他们现在正在批你,不过用语还算温和。”3时,刘春雷发来短信说。

“柴会群被逼无奈,只好站起来发问。”3时26分,刘春雷又发短信说。

“蓝孚让我不择手段把你骗到现场。请你不要过来。”3时31分,T发短信说。

“陈医生,你在哪儿,去不去会场?”陈晓兰的电话急促地响了,南京的一位记者在电话里问道。

“我在酒店附近,马上就过去。”

“陈医生,你不能过去。”王冶的妻子说,她是一级警督,专程从长春赶来保护陈晓兰的。

“不行,我必须去。”陈晓兰挂断电话,说着就往外走。

“他们想逼迫你上当。你去了,他们的阴谋也就得逞了。”王冶的妻子说道。

可是,柴会群在会场里边,她不能不去啊!她不去,他的处境将会更被动,更难堪。有关医疗器械的要求和规定,柴会群是很难说清楚的,哪怕为了这位记者朋友,她也要挺身而出。

“我是陈晓兰,我在2004年11月25日向你们反映的‘静舒氧的问题,现在已是2005年8月5日了,你们还没处理。现在厂家已经非常嚣张了,在南京开新闻发布会,在批帮助揭露‘静舒氧的记者。我现在就到他们的会场去,如有三长两短,国家药监局应该承担责任……”陈晓兰边往会场走,边给国家药监局打电话说,可是讯号较弱,还不等她说完,电话就断了。

国家药监局的那位官员对陈晓兰的电话非常重视,他急忙一遍遍地拨陈晓兰的电话,怎么也拨不通。他急了,在他的眼里陈晓兰已不是一个上访者,而是敢说真话,勇于为病人负责的真正的医生。他尊重她,敬佩她,甚至把她视为朋友。

“你千万不要去现场,那样很不安全……一个造假企业开什么新闻发布会?你报警,把这个情况反映一下。”电话总算拨通了,那位官员焦急万分地对陈晓兰说。

3

3点50分,陈晓兰和身着警服的王冶的妻子提着黑色塑料袋出现在酒店门口,塑料袋里装的是各种各样的“静舒氧”的瓶子和材料。

电梯升到四层停下,陈晓兰从里边下来时,正巧与准备离去的蓝孚公司董事长lawrence zhang等人相遇。

“陈医生把东西带来了,我们想当众演示给你们看。”柴会群对lawrence zhang说。

“哦,你就是陈晓兰?”lawrence zhang问道,“你说国家药监局查处‘静舒氧,那么你把文件给我看看。你讲我的产品没有用,你做过实验吗?你说我的产品是假的,假在什么地方?”

陈晓兰不想将SFDA国食药监械[2005]370号出示给他;关于“静舒氧”没有用,这正是陈晓兰不想讲的,她怕讲出来之后,他们跟某些部门串通后改过来,那样她的证据就不足了。

“我知道,你是东北人。”陈晓兰见他很凶,不禁说了一句。

“不,我是加拿大籍,我叫劳伦斯。”他纠正道。

“什么劳伦斯,你不就是张庆有吗?你把英语的发音吐字弄清楚点。你就是造假发了财,拿钱买了移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中文讲讲也就罢了,还讲什么英文?”陈晓兰理直气壮地说。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三言两语之后火药味就浓了。

“按说明书,‘静舒氧里装的是洁净空气,那么什么叫洁净空气?所谓的洁净空气输入人的静脉之后,对人体有什么帮助?”陈晓兰问道。

蓝孚公司向记者展示过他们委托山东省临床药理中心作的检测报告,想以此证明“静脉输液给氧”是安全的。真是捉襟见肘,他们证明了“静舒氧”使用是安全的,却暴露了在安全性没有得到证实的情况下,他们早开始了“静舒氧”的生产和销售,那份报告是2005年5月20日出来的。

“瓶体内的气体是浓度为60%~90%的氧气。‘静脉输液给氧并不是把氧气直接输入静脉,而是把氧气溶解在输液的药液中,然后以溶解氧的形式随药液一起输入静脉,直接增加血液中的溶解氧,这在本质上是安全的。”蓝孚公司的人说。

陈晓兰早已发现,在3月份,“静舒氧”的注册证变更了,由原来的“充以洁净空气”,更改为“充以无菌、无毒、无污染洁净气体”。这简直是太聪明了,“气体”,这是多么巧妙的字眼,可以代表氧气,也可以代表空气,甚至可以代表毒气。它像一只八宝囊,厂家和销售代表可以按需所取,其妙无穷。向医院和医生推销“静舒氧”时,可以说那“气体”是氧气,说它“在人原有的呼吸系统之外,再架一条给氧通道”;当药监部门或当熟悉医疗器械注册规则的人士追究起来时,又可以说那“气体”是洁净空气。

此时,他们为强调“静舒氧”对疾病的治疗作用,那“气体”又变成了氧气。对于“静舒氧”,一位药理学专家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生理盐水和葡萄糖液本身就是药品,如果加入60%~90%的氧气,那就使之成为了另一种新药——‘高氧液。这个被厂家命名为‘高氧液的静脉输注的新药至今没有在国家药监局注册。”也就是说,蓝孚公司制造的“静舒氧”是注册产品,可是它在使用中所产生的“高氧液”是没有注册的非法药品!

另外,他们可能忘了,如果“静舒氧”充的是氧气的话,如果他们销售的不是单纯的“医用自动输气器”,不是“输液用无菌气体瓶用于代替输液器中的空气过滤器”的话,那么它的注册批号还有效吗?那不就等于手持站台票坐火车吗?“另外,你们的瓶子一样大小,也没有加压装置,有的标注100ml,有的标注500ml,这不是骗人吗?”陈晓兰接着质问道。

“由于该产品内部结构的特殊性,使得同样大小的瓶体内可充入不同压力的气体……”蓝孚公司说。

随后,他们回到会场,趁部分记者和有关人员还没有离去,陈晓兰和蓝孚公司分别就“静舒氧”的进气原理进行了演示。在演示中,蓝孚公司提出让陈晓兰用他们带来的产品,陈晓兰断然拒绝了。她提出只要是蓝孚公司生产的产品,而且在有效期——出厂一年内,那么都应该是有效的,蓝孚公司是没有理由要求她必须用他们为这次会准备的样品的。另外,她所用的样品是蓝孚公司当年7月份生产的,出厂仅一个月。

陈晓兰的演示证实瓶子里没有任何加压设施,“静舒氧”输入的气体是从另一侧的旁路进去的空气。

蓝孚公司认为,陈晓兰拿的产品是失效的。

“如果你们认为它失效,那么它也是在有效期内失效的。在医疗器械中,很多产品仅有短期效果,没有长期效果,刚从生产线上下来的产品可能还有那么点儿效果,没过几天就没用了。”

蓝孚公司认为,陈晓兰的操作方法是错误的,结论自然是错误的。

现场一片混乱,陈晓兰还在做实验的时候,蓝孚公司的人走了,多数记者跟着他们去吃饭了,仅有几个记者留下来看陈晓兰的演示。场地是蓝孚公司租用的,他们有权让会场工作人员将灯关掉,把陈晓兰赶出去……

次日,南京某报报道:“昨天,记者接到线索,‘静舒氧的生产厂家下午2:00将和打假医生陈晓兰在南京一酒店当面对质,厂家想通过双方的见面和沟通以及同时做试验向媒体披露事实的真相。”“陈晓兰解释道,她在某报社做实验的时候用的是过期的产品,而厂家做实验的产品是刚刚生产的。”

柴会群在网上发表了《被利用的与被损害的——陈晓兰医生与蓝孚公司南京“对质”真相》一文,他悲愤地写道:“近日的南京媒体,分别报道了揭露‘静舒氧骗局的陈晓兰医生与‘静舒氧生产厂家蓝孚公司‘对质一事。由于记者受到厂家单方面误导,特别是没有将有关背景作出必要交代,致使事实真相受到歪曲,陈晓兰医生也为此深受伤害。作为全程参与此事件的记者,我有义务将真相予以披露……这一次,陈晓兰医生却意外地‘裁在个别新闻界败类手里,并最终导致部分媒体受到误导,致使黑白颠倒、亲痛仇快!如果‘静舒氧因此在南京起死回生,那不仅是南京百姓的悲哀,更是江苏新闻界的耻辱!”

2005年9月5日,陈晓兰再次专程赴京向SFDA催促查处“静舒氧”,这个局长接待日接待的只有陈晓兰一人。SFDA的副局长绕过长长的会议桌,走到陈晓兰的身旁,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真诚地说:“感谢你这八年来的坚持!”

2005年9月份,SFDA专门成立调查组,赴山东、浙江、江苏等地进行调查。

药监局调查组发现:“‘静舒氧在生产、销售和使用中存在大量问题。如,蓝孚公司生产条件简陋,产品生产工艺流程不合理、无产品零部件清洗场所和设备;蓝孚公司不具备无菌和环氧乙烷残留量等检测能力,产品未经检验即进入成品库,未经质量检验即上市销售等问题。”

蓝孚公司还违反了《医疗器械说明书、标签和包装标识管理规定》,将注册商标“静舒氧”与产品注册名称“医用自动输气器”连写使用;“在生产地及部分医疗机构发现企业印制的产品广告彩页中,擅自扩大适应症和夸大产品功效,宣传产品静脉输氧治疗作用。”另外,调查组还发现,与“静舒氧”配套使用的进气器件——“压力平衡针”进气件,正如陈晓兰所说,未包含在产品注册范围内,是未经注册的非法产品。

9月29日,陈晓兰应邀参加了SFDA的专家论证会,专家对“静舒氧”的注册、质量等问题提出了强烈质疑。蓝孚公司提出了“静舒氧”存在的理由是医院空气污染严重,“静舒氧”可保证无污染输液。一位专家认为,空气质量导致输液污染的说法是没有科学依据的,即使有这种可能,目前使用的一次性输液器上已有空气过滤器,用不着再加一个“替代产品”。对于病人而言,这个保证“无污染输液”的产品的费用远超正常输液收费。作为一次性产品,每输一瓶液即用一个“静舒氧”,也将增加37元钱的费用。

全国类似“静舒氧”的以“静脉充氧”为名注册、生产的产品共九种,其注册依据是SFDA的关于输液用“无菌气体瓶”的相关规定。可是,在临床应用上这些产品已远远超出注册的范围,大肆宣传“静脉给氧”起到的治疗作用。

有人认为,“静舒氧”实际上是生产企业、经销商和医院联手设的一个“局”。“显然,如果病人事先知道“静舒氧”没有治疗作用,仅仅是代替输液器空气过滤器的话,没有人会花37元钱使用。”

2005年10月11日,SFDA正式下发国食药监械[2005]487号文件,要求山东省药监局责令蓝孚公司立即停止生产、销售产品,对其违法行为,依照《医疗器械监督管理条例》及相关法规的规定,依法查处,构成刑事犯罪的,移交相关部门处理。

在SFDA发文之前,深圳市药监局已对本市医院使用的“静舒氧”进行了查处。医疗器械处负责人认为,“静舒氧”之所以在全国迅速泛滥,主要在于注册关没有把好。“这其实是个多余的产品,根本没有注册的必要。”

11月1日,SFDA再次发文,要求规范“输液用无菌气体瓶”的产品管理,其中包括“静舒氧”医用自动输气器。对涉及违规注册的产品要求重新注册,停止销售并召回已经进入市场的产品。SFDA还决定:从2006年6月开始,将相关医疗器械产品注册审批权从省级药监局收回SFDA。

4

“静舒氧“停止生产和销售了,它总算是寿终正寝了,不能像幽灵似的到处游荡再坑骗病人了,陈晓兰长长出了一口气。她为打掉“静舒氧”搭进去两万多元钱,北京去了六次,还坐飞机去了山东和长春。

可是,不知是钱的威力太大了,还是人赚钱的欲望太强了,SFDA先后四次发文,“静舒氧”还是没禁止住。这一幽灵从发达地区飘向了“老少边穷”地区。2006年春节前夕,陈晓兰听说新疆的一些医院还在使用“静舒氧”。她从银行提取4500元钱,想去新疆调查取证,没想到还没等到家钱就让小偷给偷去了。

2006年3月5日,陈晓兰接到一位陌生人的电话。他说,他叫温敏(化名),是云南省一家医疗器械销售公司的销售人员。他说,一年前就想给她打这个电话,反映一下“静舒氧”在云南的情况,可是决心难下,拖到今天。

“我认为你很伟大,真的很伟大。”温敏诚恳地说。

“我没有你想像的那么伟大,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在还不知道深浅的时候,感觉是对的就向前跨了一步,没有想迈出去的那只脚能不能站得住,所以每一步都走得挺艰辛。”她实事求是地说道,尽管这种电话接过很多,可是每次她或多或少地有些感动。

“不过,您要注意安全。厂家说,他们要在2006年给全国的病人都会挂上‘静舒氧。由于你的举报,‘静舒氧被叫停,他们的财路被截断。他们对你恨之入骨。”

温敏说,当初在云南的“静舒氧”临床试用论证会上,七位专家一致不同意它进入云南,并拒绝签字。在某种情况下,专家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温敏说,专家没签字,并没有抵挡住“静舒氧”进入云南,也许厂商或者销售商以钱铺路,打通了关键环节;也许某些官员认为,上海的专家都一致同意“静舒氧”在医院临床试用,你们拒不签字并不等于这种产品不好,只能说明你们自己没有水平。

陈晓兰感到欣慰,看来专家非都像上海那五位专家那样,对人民高度负责的专家还是多数。温敏一听就笑了,他说,并非那七位专家多么高尚,对病人多么有责任意识,而是厂商和销售商的工作没做到位。工作做到位的话,他们会签字的。

温敏说,云南使用的“静输氧”不是陈晓兰举报的那种绿色塑料小瓶,而是一种仪器。在给病人输液前,护士用那种仪器往输液瓶内充氧,然后再给病人输液。陈晓兰知道有一种叫“静舒氧输液仪”器械,厂家曾经在网上以“如果你投资十几万,那么你就可能在一年间成为百万甚至千万富翁”的诱惑,在北京、河北、辽宁等地招商。2005年6月份,云南某市还以“送温暖”的方式,将15台“静舒氧输液仪”推广到贫困地区。陈晓兰听说后气愤地说,“静舒氧输液仪”的营销模式跟她过去举报的“光量子治疗仪”、“激光血管内治疗仪”完全相似——将仪器免费赠送或者低价卖给医院,然后高价向医院推销耗材,靠耗材牟利。这哪里是什么“送温暖”,简直是送寒流!

温敏还告诉陈晓兰,云南总共有600多台“静舒氧输液仪”,除7台之外,都是经他手出去的。他知道那东西是骗人的,可是那钱赚得太容易了,像做梦似的。梦境无常,有时一个梦正做得好好的,正在惬意着,幸福着,陶醉着,陡然却掉进噩梦,接下去噩梦连连。

那是某一县医院的大门口,一位年近花甲的农村老汉身子蜷缩一团地蹲在地上,瘦弱的身子剧烈地抖动着,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抽搐着,老泪一滴接一滴敲打在地上。进进出出的病人和家属的脚步被老汉的哭声缠住,同情地驻足观望。“少怕丧妻,老怕丧子。”莫非老汉失去了儿子?

温敏正巧去那家医院给医生发放“静舒氧”的回扣。对医院里的哀恸,他已见多不怪,可是老汉那压抑的哭声却鬼使神差让他收住了脚步。老汉边哭边诉,他家在偏远的山村,老伴患有心脏病,因没钱治病只好在家挺着。老汉望着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老伴儿,心像掉进磨盘似的被一点点地碾碎了。老汉一狠心把家里养的和地里种的都卖了,凑够100多元钱,满怀希望地领老伴儿进城看病。没想到,医生只给老伴开了两针,那100元钱就没了。医生说,如果老伴想继续治疗,他就得回去张罗钱。可是,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他上哪儿去张罗钱呢?

“那针咋就这么贵呢?这两针怎么能治好病呢?”老汉那双松树皮般粗糙的手捧着一纸单据,哽咽地说着。

温敏过去,要过单据来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像老鼠似的从老汉的身边溜走了。原来医生给老汉的老伴用的正是他推销的“静舒氧”!老汉那100元钱,有71.6元花在毫无治疗价值的“静舒氧”上了!

那天,温敏匆匆发完回扣,连饭都没有吃就离开了。他是流着泪水离开的那个小镇。车像夕阳下着急回家的羊群,疾奔于高山峻岭之间,温敏的心却像负重的马匹颠簸于坎坷泥泞之中,自责、愧疚从心里溢出,如烟似雾地弥漫着,愈来愈浓,愈来愈重。他不停地叩问自己:温敏,你怎么能堕落到这种地步?100元钱,对那位农民老伯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起早贪黑、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多少个日夜!结果,你们轻而易举把他的71.6元骗到了手。你们赚的哪里是钱,那是在榨取老伯的血汗哪!

从那以后,“静舒氧”像一只钻进他胸腔的老鼠,啃噬他的心灵,让他昼夜惶恐,不得安宁。他感到自己作恶深重,想洗手不干了。同事却劝他说,我们干的就是昧良心的事儿,挣的就是黑心钱,你千万不能有罪恶感和同情心,否则你下不得手,赚不到钱。你想想,那些病人是弱势群体,你不赚他们的钱赚谁的钱?就凭你那本事强势群体的钱你赚得来吗?

温敏说,“静舒氧”太具诱惑了,一针的耗料进价只有3.5元,卖给医院23元,中间近20元的差价被瓜分:经销商得8元左右、医生最多得12元,最少得10元,有关人员2元左右。“静舒氧”进医院后,再加10个点,这就是25.8元了。另外再加收10元钱左右的治疗费,这样“静舒氧”的耗材和治疗费加在一起卖给病人就是35.8元了。温敏有时安慰自己,这么赚钱的东西我不推销,别人也会推销,对病人来说,不管谁推销,结果是一样的。可是,对于他却不一样了,要做就能赚一笔相当可观的钞票。

那是电话,母亲来的电话。母亲说,她生病住进医院,医生给她开了几针特别贵的针,也不知是什么药,扎上之后没有什么疗效。温敏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位农村老伯,想到了“静舒氧”,急忙问针的形状。还没等母亲描述几句,他就明白了,那就是“静舒氧”!

“妈,不要再扎了,千万不要再扎那种针了。”他急忙对母亲千叮万嘱道。

“可是,医生开的还有几针没扎呢。”母亲说。

“妈,把那些针退掉吧,医院要是不给退的话,那咱们也不扎了。”

放下电话,他直拍大腿,报应,真是报应!儿子推销的“静舒氧”被用到自己老娘身上了。

后来,在陈晓兰的举报下,“静舒氧”被央视曝光了,国家卫生部下发文件要求各地医院禁用“静舒氧”,药监局下发文件取缔了“静舒氧”,温敏就离开了那家医疗器械公司。

“陈医生,云南省的部分医院还在或明或暗地给病人使用‘静舒氧,尤其是西双版纳。”

“我很想去你们那里看看……”陈晓兰说。

“陈医生,你千万不要来!他们跟黑社会有密切联系,会有生命危险的。”温敏急忙阻止道。

不去,手里就没有证据,没证据就不能举报,不举报,“静舒氧”就要继续坑害病人!

5

陈晓兰放下电话,恨不得买机票就飞到云南。她非常想知道温敏所说的“静舒氧”和卫生部已经下文禁用的是不是同一种产品,想了解“静舒氧”是不是改头换面,“更新换代”,又“培育”出新的品种。她多么想去云南看看,弄个清楚。可是,她走不了啊,女儿贝尼即将分娩,她这个当妈的怎么走得开呢?上海离不开,云南去不得,她急得在房间里团团乱转。

时光是条河,不管你焦迫也好,闲适也罢,它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流速。光阴一天天有条不紊地逝去,女儿分娩了,生下一个可爱的男婴,陈晓兰当上了外婆。她每天疼爱地抱着小外孙,心里充满欢喜,可是那种欢喜仍然挡不住去云南的冲动。

“妈,你不是讲好了,在我坐月子期间哪儿也不去,怎么又要去云南了呢?妈,我现在真的很需要你,我不想让你走……”女儿贝尼一听就着急地哭了,泪眼婆娑地说道。

陈晓兰一边给女儿擦眼泪,一边愧疚不已。小贝尼是早产儿,还没到预产期就出生了,生下时只有两千克多点,瘦小得像只小猫。她第一次给女儿洗澡时,一只手就足以把女儿托起来。托在手里,像一片梧桐树叶,轻飘飘的。女儿3岁时,她跟前夫离婚了,女儿归她抚养。女儿是她的心头肉,她对女儿的爱远远超过自己的生命。女儿在她的母爱中一点点长大,上幼儿园了,上学了,毕业了,工作了,结婚了,有了孩子……在九年前,她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母亲,给了贝尼一个完整的母爱;在近九年来,她忙于医疗器械打假,忽而北京,忽而南京,忽而长春,没有时间和精力关爱女儿了,欠女儿的债越积越多。贝尼坐月子,这是一个难得的弥补机会,陈晓兰曾经想在这一个月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一天到晚守着女儿,照料她的饮食起居,陪她聊天,和她一起照料小宝宝,尽情享受那天伦之乐。

过去女儿贝尼为有陈晓兰这样的母亲而自豪,现在却有点儿生怨了。记者采访时,贝尼不满意地说:“妈妈就是为争一口气呗,也就是为了一句话:紫外光不是激光。其实很简单,这就像秋菊打官司一样的,她为了一个道理,为证明她没有说错。她据理力争的也就是为了这句话,她没有说错。没想到事情会越滚越大,滋生出这么多事。我说你别管了,那不该是你管的事情。她总说这是最后一次,结果却一次次地管了下去。前几天又跑去上海市长江医院,她不断地做下去。她就是闲不住……”

她是答应女儿了,可是那时没有接到温敏的电话,不知道云南部分医院还在用“静舒氧”。她感到似乎有种声音在呼唤,有种力量在推动着自己,去云南,去云南!云南似乎占据了她的心,每天早晨从睡梦中醒来,那位蹲在医院门口的老汉就浮现在眼前,那混浊的老泪一滴滴地砸在心上。深夜,她辗转反侧,难以入寐,爬起来走到母亲的遗照前,跟母亲聊聊天。母亲微笑着,笑容还是那么亲切、慈祥,充满着爱意。妈妈,你说我该不该去云南?如果我去云南,那么就不能照顾月子里的贝尼,照顾不了刚刚出生七天的小外孙。妈妈,贝尼是你的外孙,你知道疼爱她;小尼克是我的外孙,我也疼爱他啊。妈妈,如果是你的话,你该怎么办?母亲依然微笑着,默默地看着她。她读懂了,妈妈那眼神在告诉她:去云南!妈妈在重复临终前的嘱托:“晓兰,病人不懂,你懂;你是医生,你要保护病人的权利。”妈妈似乎还在责备她:“那天,你不是答应妈妈了吗,怎么忘了呢?在你小的时候,妈妈是怎么教育你的?答应的事就要做到底!云南是一个经济不发达的省份,‘静舒氧却像一把锐利的刮刀,在那里搜刮着民脂民膏,骗取病人的活命钱,你作为一个医生怎么能坐视不管?你要去那里调查取证,向SFDA举报!去吧,快去吧!小贝尼母子没有你照顾能行,云南那边没有你调查取证和举报不行啊!”

可是,小外孙尼克还没满月,陈晓兰哪能将他们母子丢下不管,去云南调查取证呢,那样实在是说不过去。当小外孙尼克出生七天时,她说什么也坐不住了,决定去云南,这几天就走。

“倪平,我想请你帮个忙好吗?你这两天能不能到上海来一下,帮我照顾一下小贝尼?她在坐月子,没人照料不行。我要去一下云南,听说那边一些医院还在使用‘静舒氧。我把她丢在家里不放心,上海又没有其他人可托付,只好请你到上海来一趟。”她打电话给远在合肥的倪平。

倪平接到电话后,第二天一早就匆匆赶到了上海。贝尼母子托付给倪平了,陈晓兰可以安心去云南了。可是,温敏却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说什么也联系不上了。陈晓兰一遍遍地拨打他的电话,连续拨了两天也没有拨通。如果没有温敏帮忙,她到云南后将会像大海捞针似的不知从哪儿下手。

女儿贝尼疑惑不安地说:“妈,你很难确定温敏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他说来电话就来电话,你跟他联系却联系不上,这里边肯定有问题。他万一是坏人怎么办?如果是恨你的那些厂商、销售商和医院设的局怎么办,你不是自投罗网啦?再说,温敏他怎么知道我们家的电话?他为什么要跟你讲‘静舒氧的事,他想反映问题,为什么不去找国家药监局,找你干什么?你不过是个普通的医生,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倪平也劝陈晓兰:“晓兰,关于医疗器械打假的事情,你已经苦斗九年了,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媒体对你进行了报道,政府也肯定了你的做法,医疗器械的问题也引起了政府的重视,你见好就收吧,别再打下去了。你这样一一个接一个地打下去,打得完吗?”

正当她们争执不下时,温敏又来电话了。陈晓兰接完电话之后,去意已决,不论谁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倪平不仅帮她买了机票,怕她手里没有钱,还塞给她一个塞满钱的信封。

“我有钱,带的足够用的了。”陈晓兰说。

“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多带点钱没坏处。”倪平说。

3月19日,陈晓兰乘机飞往昆明。她走了,贝尼和倪平的心却像进入云层的飞机,悬在了空中。

贝尼哭了,妈妈连温敏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没搞清楚就去了,万一是恨妈妈的人设下的圈套,妈妈还能回来吗?

6

陈晓兰飞抵春城时,天像墨汁滴落水中,渐然洇开,很快就暮色苍茫。

到宾馆入住后,她难以成眠,担心温敏联系不上。她事先没告诉温敏自己要来云南调查取证,怕他躲起来不见她,因为他一再说还没想好是否出面作证。

第二天一早,陈晓兰用房间的电话打给温敏。

“你好,我是陈晓兰。”没想到电话一拨就通了,陈晓兰欣喜地说。

“你好,你好!”温敏回应道。

“我到云南来了。”

“到云南来了?那么好,我过会儿去看你。”他的语调平和,没有惊讶,好像早已知道。噢,可能是来电显示已经告诉他这是市内电话。

陈晓兰放下电话,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孩子似的高兴地说:“总算没白来,一会儿他就把‘静舒氧所用的耗材带来了……”

下午两点半,温敏如约而至。

“还有两位朋友,是跟我一起来的,可不可以让他们过来一起聊聊?”陈晓兰问温敏。

“不是两位,而是三位。你们一起来了四人,有一位住在外边,剩下的两位跟你住在这里。你们入住后,调过一次房间……”温敏仿佛料事如神地说道。

确实是三位。央视“共同关注”栏目的两位记者要采访陈晓兰,她告诉他们自己要去云南调查取证,他们就随行跟来采访。当地媒体的一位朋友到机场去接的他们。可是,这事只有贝尼、倪平和杨肖琼知道啊。

“你是怎么知道的?”陈晓兰目瞪口呆地望着温敏,感到脊背发凉,毛骨悚然。他到底是干什么的?私人侦探,还是黑社会的耳目?怎么会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难道又被人跟踪了?

记者事先已将两台偷拍机调好,镜头对准房间里的沙发。可是,温敏很机警,没坐到沙发上。

“大意,你们太大意了。这里不是北京,不是上海。”温敏解释道。

他在见陈晓兰之前,先跟宾馆服务员了解到这些情况。他说,他的车子都没敢开进宾馆的停车场,而是停在宾馆附近,然后步行过来。在这个地方必须谨慎小心,否则会有危险的。

“你把它关掉。”温敏指着密拍机对进来的记者说道。

陈晓兰希望温敏出来作证,他没有同意。不过,他给陈晓兰提供了许多非常有价值的信息。他告诉陈晓兰:“西双版纳××医院有30多台‘静舒氧输液仪。我第一次给他们送过去12台,后来又送去了20多台。那家医院每个月要用掉一千五六百份‘静舒氧的专用耗材……”

“那我们去西双版纳好了。”陈晓兰说。

“你不能去西双版纳,那样会有生命危险的。你多次在央视露面,前两天获得‘3.15质量先锋奖,央视刚刚播过那个节目,另外网上还有你的照片。你去了,他们会一眼就认出你来的。”温敏连连劝阻道。

“我又没伤害谁,他们干什么要伤害我呢?我这样做只不过想让病人避免遭受欺诈和伤害,我个人又没得到任何好处……”陈晓兰百思不得其解地嘟囔道。

“你拦截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就会想法干掉你。所以你千万不要去西双版纳。”温敏诚恳地劝道。

陈晓兰并没有听从温敏的劝阻,当晚就坐飞机飞抵景洪。

第二天一早,陈晓兰穿着紫色紧领衫,戴着墨镜,赶到温敏说的那家医院。她在医院的门诊和病房转了好几圈,每层楼都看了一遍,没有发现温敏说的那种“静舒氧”。她把自己的手一次次弄脏,然后跑去跟护士借用肥皂,趁机溜进办公室和处置室查看了看,还是没有发现。究竟是温敏提供的消息不确切,还是这家医院已经停止使用“静舒氧”?她又去放医用垃圾的地方查看,还是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当她打算离开医院时,却在院内的下水沟里发现一枚“静舒氧”专用的进气器件。由此看来这家医院肯定给病人用过“静舒氧”,现在是否还在使用,有待查明。

温敏的忠告,让陈晓兰他们不得不小心从事,白天尽量待在房间不出来,天黑人静才出来找地方吃饭。陈晓兰端起饭碗,不禁感到有几分心酸,对两位记者说:“凭什么那些造假、售假、给病人用假的人都那么正大光明的,我们却变得鬼头鬼脑的,见不得天日!”

她的话刚刚说完,手机响了,温敏的短信出现在手机上:“听说当地的医药销售机构有黑社会参与,如果他们的利益受损,可能会对你个人不利,尽量与当地政府保持联系!”读后,陈晓兰紧张地将短信的内容告诉两位记者。怎么办?是明天早晨订机票打道回府,还是留下来继续去那家医院调查?留下来,说不上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真就会像温敏说的那么危险——危及生命。

生命对每个人都是宝贵的。它仅有一次,失去了就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可是,他们保全了自己的生命,就等于放弃那些受“静舒氧”戕害的病人的生命,会使许多生活在贫困线上的农民蹲在医院的门口饮泣不已。

不能离开,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陈晓兰跟记者达成了共识。

3月25日上午,陈晓兰和记者又去了那家医院。她径直走进一间医生办公室。

办公室的四周是柜子,中间是一张大桌子,桌上凌乱地放着文本和纸张,一角坐着一位年龄在30岁左右的穿着短袖白大褂的男医生。

“我想了解一下‘静舒氧的情况,你们这里还在用吗?”陈晓兰单刀直入地问道。

“不用了。”年轻的医生说。

“为什么不用了?”

“成本太高了,病人都用不起。”

“只因为成本高吗?那么仪器在哪儿呢?”

“在护士长那呢。”

“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年轻医生以为陈晓兰是厂家的售后服务人员,站起来领她去护士站去找护士长。

“我想看看‘静舒氧仪器。”陈晓兰对那位人到中年的护士长说。

“‘静舒氧仪器?有。在楼下的房间。”护士长见陈晓兰是医生领来的,也以为她是厂家代表,毫无戒备地把陈晓兰他们领到了楼下的一个工作间,从工作台下边搬出了三台微波炉大小的“静舒氧”仪器。见到仪器,记者急忙取出摄像机进行录像。

“你们想了解哪方面的情况,你们是干什么的?”护士长觉得有点不对头了,问陈晓兰。

“不是……”陈晓兰本可以哼哼哈哈地搪塞过去,可是她不会撒谎,只好直言不讳地告诉护士长:“这个产品是假的。”

“你们怎么知道它是假的?”

“因为这种产品是我向国家药监局举报过。它已经被确定是非法产品了。”陈晓兰说。

“你们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我们医院在用这个产品?现在你说它是假的,可是它现在都进了医保。医保都承认它这一块嘛,”护士长悻然地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把拍完的带子都给我留下来。”说罢陡然变脸,掏出手机拨打一通。片刻,一群人从楼上楼下、四面八方赶过来,把陈晓兰他们围住了。

“你们要是不交出录像带就别想出去!”有人威胁道。

录像带不能交出去,说什么也要保存下来,这是证据。

陈晓兰他们被“请”进一间会议室。一位男子盯看着陈晓兰片刻,说道:“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我已经通知供货商了,他们马上就到……”

他为什么要通知供货商,他让他们来干什么,他找的究竟是供货商还是黑社会?他们将会把自己和记者怎么样?陈晓兰不禁想起那位朋友的短信,紧张起来。她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心里有几分胆怯,几分惶恐。要是被他们非法拘留怎么办?亲戚、朋友、家人都不知道,想救也找不到地方。不行,得赶快通知亲朋好友。可是,通知谁呢?贝尼正在月子里,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知道;倪平跟贝尼在一起,告诉她就等于告诉了贝尼。那么告诉谁呢?

11时29分,上海,张静的手机上出现一条短信:“我们被院方扣了——陈晓兰。”张静急忙回拨陈晓兰的电话,可是“电话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她焦急地连续拨打,话筒传出来的仍然是那不紧不慢、令人心急如焚的重复。她心如残月高悬在上,急得团团转,想不出解救的办法。

在景洪的那家医院,剑拔弩张,似乎每一秒钟都拽到了极限。

“你知道造假是违法的,你通知他们来的目的是什么?那样的话,我不仅要打110报警,还要给你们当地的药监局和卫生局打电话报案!”陈晓兰气愤地握着手机说。

她的话像一瓢冷水泼到火上,对方的气焰降了下来,他们相互看看,有几分犹豫。据温敏讲,他把“静舒氧”仪器免费送给医院,然后向医院推销“静舒氧”所用的耗材——进气器件和管子。按规定,医院是不可这样做的。

“我们到这里来的不仅三个人,外边还有一帮记者。事先有约,如果11点我们不出去,他们就要进来。”随行的记者见对方有点犹豫,借机吓唬道。

对方态度转变了,表示他们也有苦衷的,请求记者不要把这件事披露出去。

“我们是医务人员,作为医务人员是不能欺骗病人的。企业制假售假,我们不能帮助他们去骗病人,不能把医院作为他们售假的渠道,不能用假仪器给病人进行假治疗。你们知道‘静舒氧价格太高,病人承受不起,所以不再给使用,这很好,最起码心里还有病人。有些医院和医生,他们明明知道病人承受不起,他们还要强迫病人承受。钱是病人的,但是要经过医生的那支笔花销出去。病人不懂,所以相信医生,医生让他用什么药,他就用什么药;让他进行什么治疗,他就进行什么治疗。我们医生要为病人负责,要对得起病人的信任!”陈晓兰动情地说。

最后,在场的医生和护士目送陈晓兰他们离开。

夜长梦多,此地非久留之处。温敏的相劝和忠告,看来并非空穴来风。陈晓兰他们匆匆赶回到宾馆,收拾好行李,退房打车,匆匆赶往机场。

下午2时许,张静的手机出现一条短信:“我到机场了——陈晓兰。”

晚7时46分,张静手机上又出现一条短信:“我登机了,应该是安全了。”

张静高兴地跳上采访车,赶往虹桥机场。

当晚10时55分,陈晓兰推着行李从机场走出来。当脚踏在上海的土地上,她惊魂方安,不禁长长舒口气。

十一

1

2007年1月19日,刘丹的第二篇有关医疗的报道——《仓促定性有失公允》发表。

报道写道,19日,上海市卫生局以电子邮件的方式对媒体公布初步调查结果:“上海协和医院存在过度检查和不当治疗行为,违反了相关的诊疗常规和基本操作规范的规定”,“上海协和医院存在涉嫌违法发布医疗广告等违法行为”。上海市卫生局组成的专门调查组,对上海协和医院医疗执业情况进行调查,并组织了各方专家根据王洪艳的病历资料,就上海协和医院对其诊疗的问题进行了论证,“目前正在进一步调查取证中”。

陈晓兰气愤地说,卫生局的这个初步结论是在避重就轻。什么叫“过度诊疗”和“过度治疗”?我查了很多医疗方面的政策法规,根本就没有这个定义。从字面理解,过度检查也好,过度治疗也好,虽然“过度”,但毕竟还是检查和治疗。从上海协和医院的几位患者的就诊情况来看,根本就不是什么“过度”的问题。比方说,按照不孕症诊疗常规,结婚两年,有正常性生活,女方不孕的情况下,方能诊断为“不孕症”,他们却将许多结婚不到两年,甚至还没结婚的女性诊断为“不孕症”,然后实施所谓的“宫-腹腔镜”手术,这哪里是什么过度诊疗?再者,很多医学检查都有其特定条件,比如有些检查要求空腹12小时,有些检查的时间必须月经干净后3到7天、有些检查必须禁欲7天,否则检验结果就不准确,没有诊断意义。可是,他们在检验中根本就没做到这点,那就是无效检查,哪里是什么“过度检查”?上海市卫生局这样做就是想把刑事犯罪变成行政处罚。2006年,上海市卫生局在处理上海长江医院的问题时也下过类似的结论,最终以罚款8000元和警告处分了事。

陈晓兰还说,通过几十位病人的就医经历来看,这绝不是什么“过度检查和不当治疗”问题,而是涉嫌诈骗!为达到非法占有病人财产的目,他们虚构和夸大患者的病情,把没病说成有病,小病说成大病,给根本不需要手术的病人开刀,这完全符合法律对诈骗罪的界定。按民事欺诈行为和刑事诈骗罪的相关法律规定和司法解释,“一方当事人故意告知对方虚假情况,或者故意隐瞒真实情况,诱使对方当事人做出错误意思表示的可以认定为欺诈行为。”上海卫生监管部门应该将此案移交到司法部门。

几天后,卫生监管部门对王洪艳一案“进一步调查取证”。办公室里气氛紧张,一边坐着几位卫生监管人员,另一边坐着陈晓兰和王洪艳的代理律师斯伟江。按理斯伟江一人出席就可以了,陈晓兰是没必要来的。她怕斯伟江不懂医学,又涉及妇科临床,有些问题回答不了。另外,关于王洪艳的就医经历,陈晓兰已听她讲过十多次,可以倒背如流,因此她主动陪斯伟江来接受调查。

“王洪艳的性生活是否正常?”当陈晓兰讲述完王洪艳就医经历之后,一位监管人员问道。

斯伟江被问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王洪艳是未婚女子。那么,请你说一下未婚女子的性生活怎么样算是正常,怎么样算是不正常?”陈晓兰反问道。

“王洪艳的性生活是怎么样的?”

“那么,请你说说未婚女人的性生活应该是怎么样的?”陈晓兰气愤地反问。

幸亏王洪艳没去,如果她在场肯定无地自容,看来陈晓兰当初不让王洪艳出来是对的。

2

不论什么梦都是脆弱的,一旦被惊醒就再无法做下去了。上海协和医院诈骗病人王洪艳的事件曝光后,残存在小徐等病人心里的残梦破灭了。

小徐在确信自己被骗之后,想找手术后跟自己住在同一病房的小马,却不知道她在哪儿。正当小徐觉得自己再也联系不上小马时,突然想起小马借她的手机给丈夫打过电话。小徐急忙跑到移动公司打印出两个月的话单,找到了小马丈夫的电话。小徐、小马、小胡、小肖等病友很快就取得了联系。刘丹的报道《仓促定性有失公允》发表后,她们从报道中得知王洪艳的代理律师是国浩律师集团上海事务所的斯伟江律师,她们就跟斯伟江联系,打听案件进展情况,积极提供相关证据,甚至希望他能成为自己的代理律师。还有三十多位在沪的病人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了陈晓兰,向她反映自己被骗的经历。

1月中下旬,中央电视台《生活》栏目记者到上海采访上海协和医院诈骗病人事件,陈晓兰和十几位病人被请到了拍摄现场,小徐等病人见到了陈晓兰。

陈晓兰仔细看了小徐的病历,惊异地问道:“你做过多少次OKW中药微波离子导入?”

“十多次。”

“能不能具体点儿?”

“14次,每次一个小时,仅这一项治疗费我就花了一万七千六百多元。”

“治疗后有什么反应?”

“头发是掉的啊,而且是大把大把地掉。特别是后来连续做了十天,每天一个小时。”小徐说着,拽一把头发,掉下一绺。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症状呢?”

“总想喝水,腹痛,痛得厉害,有时候腹部的两侧突然会抽搐地痛;经常感到累,感到疲惫不堪。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躺下就能睡着,睡了很长时间,醒了还是困乏,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小徐说。

陈晓兰吃惊地看着她,目光由惊讶变为悲悯。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每次一个小时微波治疗,连续做十天,这是多么可怕的治疗啊,按照微波治疗仪的使用说明书介绍,一般的微波疗法最多只能20分钟。作为医生她不能告诉小徐这样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怕给她造成过大的精神压力,像王洪艳那样精神濒于崩溃。

小徐出去之后,陈晓兰对记者说,这种长时间的微波治疗有可能给她的子宫造成永久性的、不可逆转的伤害。相当于把馒头放进微波炉里长时间加热,当外表还没有什么变化时,里边已经烤焦了。

“这些病人太可怜了,哪怕子宫被烤熟了,她们还没有感觉。”陈晓兰伤戚地说。

小徐是一位非常聪明的女性,从陈晓兰的问话中恍悟到OKW中药微波离子导入治疗的危害,蓦然想到上海媒体的一篇报道,医院对一包皮手术后的男子进行微波治疗时,由于治疗的时间过长而导致生殖器烤焦。她又想起在OKW中药微波离子导入治疗后腹部的疼痛,想到有一次她的肚皮被烤出了水泡……肚皮被烤伤了,腹腔的子宫、卵巢、附件会不会被烤伤?会不会像那男子的生殖器似的被烤焦烤熟?想到这里,她的脑袋一下子就大了,鼻血嘀嘀答答地流了下来,子宫是生命的摇篮,输卵管不通可以做试管婴儿,子宫要是不行了,今生今世就不可能怀有小宝宝了。

小徐匆匆赶到上海红房子妇产医院做输卵管照影检查。在上海协和医院做完“宫-腹腔镜”手术后,她多次想到这里来检查,可是每周都要去上海协和医院做输卵管通液手术和OKW中药微波离子导入治疗,哪还挤得出时间去其他医院检查?再说,做这种检查很痛苦,对身体有伤害,她也有点打憷。

小徐希望医院的OKW微波治疗仪是假的,是没有疗效的,那样她的生殖系统也就不会受到惨重的破坏。只要子宫没受伤害,输卵管像张医生说的那样通畅了,被骗七万多元钱也认了。人只有在健康状态下才会想钱哪,对她来说什么都没有怀宝宝重要。

上海红房子妇产医院的病人很多,做输卵管照影需要预约。

可是小徐等不得了,她恨不得马上就知道自己子宫、卵巢、输卵管的状况。她一脸窘态地跟医生讲述了自己在上海协和医院就诊的经历,讲自己为什么这样急于知道检查结果。

“你为什么要去上海协和医院呢?”医生问道。

小徐无话以对,她感到自己丢人,感到无地自容。在世人的眼里,受骗者是愚昧无知的,是让人耻笑的。因此,受骗者不是跟骗子讨公道,而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诉不出”。因此,骗子的胆量越来越大,受骗的人越来越多。

“我必须得做这个检查,尽快知道结果。”小徐眼泪汪汪地说。

三天后,结果出来了,她捧着检查报告单犹如捧着巨大的冰块,寒气从手到心,整个心凉透了,泪水奔涌而出。报告单上清楚地写道:宫腔尚可;双侧输卵管高伞端粘连,完全不通盆腔,左侧伴积液。

在做“宫-腹腔镜”手术的前六天,她在这家医院做过检查,结果是:宫腔大小、形态正常,壁光;右侧输卵管未显影,近端可能阻塞,左侧输卵管伞端粘连,基本不通盆腔,炎症所致。

术前,宫腔正常,宫壁光滑,现在变成了尚可;过去右侧输卵管未显影,近端可能阻塞,现在变成了完全不通!花了七万多元钱,做了那么多手术,遭受了那么多的罪,不仅病没治好,反而更重了,恐怕连试管婴儿都做不了了,她绝望了……

她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恐惧、焦虑、痛苦像一群疯狂的蚂蚁在心上爬着,啃噬着。

“我为什么要相信广告,为什么要鬼迷心窍地去那家民营医院?为什么把自己的生命、健康和希望交给那些骗子?如果在湖北,我怎么可能去民营医院?肯定要去武汉的大医院的。我后悔啊,我恨自己啊……上海市卫生局为什么批准这家民营医院为‘协和,难道他们不知道有‘北京协和吗?”她悔恨着,自责着,啜泣着。

小徐气愤地赶到北京西路1477号的上海市卫生局投诉,结果被告知上海市卫生局在2006年迁至这里,信访室没有迁过来,还在汉口路223号的旧址。她赶到汉口路,门卫听说她要投诉上海协和医院,说:“现在协和的事闹得很大,把卫生局搞得焦头烂额,你要投诉还得去那边。”

还要去北京西路?小徐的腿软了。腿软也要去!她跟门卫要了那边的电话后,转身打的赶往北京西路。走到半路时,她觉得还应该打个电话问一下,免得再跑冤枉路。她拨通电话,一位女的说:“你要投诉上海协和医院就去闸北区卫生管理监督所。”

“我是外地人,已经跑了你们卫生局两个地方了,你们那里不能受理吗?”

那女的可能动了恻隐之心,告诉小徐一个电话。

“你说协和有问题,你去找协和好了,你找我干什么?”小徐拨通了那个电话,一个男的悻恼地说。

“我是外地来的,已经跑好几天了。协和不是归你们管吗?”小徐悻恼地问。

那人态度缓和了,劝她还是去闸北区卫生管理监督所投诉。赶到闸北区卫生管理监督所时,她已是第17位投诉上海协和医院的病人了。接着,她又赶到上海药监局投诉,接待她的两位官员都很客气,听完她的讲述,看了她的资料之后说,医院每次给你做一个小时的OKW微波治疗,对身体的伤害将是很大的,后果可能是严重的。

春节临近了,小徐感到无颜回湖北面见老公和公婆。老公已经32岁了,在他家那个村子,像这年龄的人,孩子都已背着书包上学了。她认为自己不能耽误老公,她只有跟老公离婚,让他再找一位有生育能力的妻子。可是,离婚后,她自己怎么办,难道要孤独而凄凉地过完后半生?她越想越绝望,越想越悲凉,那样活着还不如死。她想去上海协和医院跳楼自杀,以死来向他们讨公道!

她想在跳楼之前回湖北看望一下父母。在路上,她想着这三十来年的人生,想曾经有过的欢乐和幸福,想曾有过的憧憬和追求,一切的一切都被上海协和医院那群可恶的医生给毁了,心如刀绞,肝肠寸断。她走进家门时,父母笑逐颜开,满屋浓浓亲情。妈妈想起她从小就爱吃荷包蛋,不顾身体的虚弱,亲自去厨房给她做了一碗荷包蛋。她捧起那碗鸡蛋,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一滴滴敲打在汤里。

“你怎么的啦,在外边受什么委屈啦?”父母望着她的泪眼,焦急地问道。

她发现了自己的自私,父母给了她生命,把她抚养成人,供她完成了学业,她要是就这么死了,父母怎么办?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怎么活得下去啊,这对他们来说不是太残忍了,太不公平了吗?她望着患有严重的低血糖、病病歪歪的母亲,年迈体衰的父亲,抹了一下泪水,跳楼自杀的决心冰释了。哪怕什么都没有了,为了父母也要活下去。

她在家待了多日,没敢跟老公和父母说手术和OKW中药微波离子导入治疗的事,也没有提看病欠下债务。

小徐、小胡、小肖等30位表示,绝不能放过上海协和医院,说什么也要讨回公道!

她们都是做过所谓的“宫-腹腔镜”手术的病人无一例怀孕。她们在上海协和医院少则花一万多元,多则将近17万元,总额在150万元左右。对这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来说,成家不久,收入不高,几万元的债务压在身上像山似的沉重。在这些女患中,有的去上海协和医院看病怕丈夫不同意,是自己偷偷跑去的;有的跟丈夫说了,丈夫没有同意,不甘心放弃这个机会,去了;也有像小徐那样想给丈夫一个惊喜,结果上当受骗。有的丈夫认为不孕是妻子的事,钱是妻子花掉的,债是妻子欠下的,一切都是妻子的错,把妻子逼得内外交困,以泪洗面;有的夫妻为此争吵不休,家庭笼罩着愁云惨雾,婚姻现出危机,甚至于劳燕分飞……

当她们要投诉时,发现自己手里除付款收据(有的收据上只有费用总额,连个细目都没有)之外,其他证据什么都没有。小徐找张主任索要病历、病史和检验报告等证据。张主任什么也没说,把她领到位于医院门口的简易棚里的医务处。小徐见里边有一位男子正在跟医务处的人理论。那男子一看就是偏远山村来的,忠厚老实,拎一个都市早已见不到的包。从交谈得知,他的妻子输卵管堵塞,花了三万多元钱做“宫-腹腔镜”手术后,医生说输卵管已经通了,可是他的妻子一直没有怀孕,去其他医院检查竟发现输卵管仍然是堵塞的。他只好领着妻子来上海协和医院看病,医生说他的妻子还得做手术。他可能没读到新华社的报道,还不清楚“宫-腹腔镜”的内幕,对他们还抱以希望。

那男子走后,小徐提出医院给她做了14次OKW中药微波离子导入治疗,每次一个小时,导致子宫的变化。

“这是不可能的,你有证据吗?”医务处的人说。

“我是活人,没办法把子宫掏出来给你们鉴定!”小徐愤怒地喊道。

“你不鉴定怎么能说损伤呢?”那人说。

小徐无话可说了,她提出要病历等资料。这时,医务处的一位中年妇女说话了:“病历、病史和检验报告是不能给你们病人的。”

“别的医院要就给,你们怎么不给呢?”

“我们为病人负责,要为病人保管20年。”

她还在说那骗人的鬼话。后来,在小徐的坚持下,拿到了病历等的复印件。当小徐提到手术收费清单时,那个女人说,可以给她写一份。可是,写完之后,那个女人又拒绝盖章。

“你给我这么一张清单能证明什么?能证明是你们协和医院给我做的手术么?况且手术的费用又不是个小数。”小徐恼然地说。

最后,那个女的无可奈何地给她盖了章。接着小徐又去找张主任要中药处方。

“那是秘方,是不可以给病人的。”张主任拒绝道。

“你让我花了几千元中药费,每天吃掉的钱相当于一克白金,你总得让我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吧?”

“我们俩相处的不是挺好吗?”

“是啊,我一直是信任你的。你知不知道,做医生是要有良心的,是要对病人负责的。病人是人,不是散架了还可以装起来的机器!你也是女人,你知道对女人来说一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你不能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对不对?”

“你放心好了,我做医生是很有良心的。”张主任尴尬地说。

张主任勉勉强强地给小徐补了一张处方。

3

1月31日,央视《生活》栏目播出《手术刀还是宰人刀》的专题报道。在报道的开头说道:“有这样一些患者,她们先后在上海协和医院看病,经历了几乎相同的过程,遭遇了几乎相同的结果:她们被推进手术台,在一个小时之内,做了七八项的手术,花费几万元到数十万元不等。现在,这些患者最想知道,她们的钱究竟花在了什么地方?她们患的是什么病……”接着报道《生活》的记者采访小马夫妻、小徐、小肖等病人。这一惊心动魄的报道播出后,在全国产生强烈的震动,媒体纷纷转播转载,网上再次掀起热潮。

2007年2月3日,陈晓兰接到一封“曾经是上海协和医院员工的人”的来信。这人在信中揭露了上海协和医院的内幕,他(或她)信中写道:

近一段时间,上海协和医院的医疗问题被连续曝光,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是个知情者,医院里的一幕幕情景,让人心惊肉跳……你们了解到的仅仅是冰山一角。他们打着医疗的幌子,做着最残忍的勾当。

医院的布局、机构都是很“严谨”的。医院里边安装了许多监视器,门口有保安和导医,只要见到有人进来,就会上去进行询问。

进了医院的门,就像是进了笼子。病人就诊一直有人跟在你的后边,直到你看完病离开医院为止,还美其名为“服务到位”,实际上是不让病人有自由走动的空间。

医院有规定,凡是医生,一律称呼为主任。老板招聘来的医务人员素质都是很低的,也没有什么技能,不管你的证是真是假,只要你能把病人的钱骗到手就行。每个周一早上7:30开早会就给全院的工作人员反复讲,医生尽量要做得巧妙一些。你的嘴没有那么巧,就要注意,病人要闹事的,闹大了医院要赔钱的,医院里的秘密要保密,不能对外人讲,亲属也不能讲,医生、检验、护士、药房每一个关口都要做好,千方百计留住病人。

“协和”在两年时间就这样辉煌,同时把一批医生变成了百万富翁。医生月收入达到了七八万至十几万。但这些钱是怎么赚的呢?来看病的人几乎都给他们做手术。80%~90%的病人都来自外地,病人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做,病人是不是适应手术,真正有没有病,都不管。手术经常做到凌晨二三点,就怕病人跑了,钱就赚不到了,有些病人做完手术,才发现要这么多钱,就傻眼了。想跑没有那么容易,保安会看着你。

医生在医院是老大,老板也要让三分。医生之间也会因为抢病人而经常打架,就因为那是钱。护士也有提成的,医生配药越多,护士也提得越多,不然就没有干劲了。还有输液室结余的大量药品返回药库,也给护士提成。这些药品都是从病人身上克扣下来的,包括一般的和很贵重的。循环使用,循环挣钱。

他们就是利用病人的迫切想要孩子的心理状态,千方百计的让你掏钱。西药处方完全是乱用药,大量的抗菌素四五种联合用,激素类的药也是大量用的。凡是搞医的人,有医学常识的人都会怕极了,这短期、长期的不良反应后果是怎样的呢?可病人哪能知道啊。这样的处方你们是看不到的,只有把电脑打开,所有的内幕才会暴露出来,现在民营医院的电脑都会搞两个系统,有人来检查时用一个,另一个外人是不会知道的。

举个例子。中药处方一律是协定处方,如:疏通方、益气生精方、助孕排卵方等,大概有近百种吧。医生开方时,就在这个基础上再加冬虫夏草,一加就是几十克。其实基础药方每服药的价格并不是很贵的,才十几块钱,可这一加虫草就变成几百块钱,上千块钱一服了。病人也感到贵,只有医生、护士花言巧语的和病人讲,什么对你的病有帮助啊,有效果啊,这么一说,病人也就接受了,但是病人又有几个能知道药里到底有什么……而在药里边,有时候根本就不加一根虫草,只是把钱加上去了……

病人的交款单都是一式两联的,其中一份是要交到医生手里的,医生凭此提成,可以看出医生的工资为什么会这样高了,每天按300门诊量计算,一天的虫草是多少克,一个月是上百公斤,可医院一共才进过多少虫草?

上级领导来检查时,因为有摄像头在监控,立即通知了各科室,不到1分钟,就会马上藏好了不能让你们看到的东西。还有没有资格证的,就会马上跑掉,或者就到外边去充当病人。老板就在会上再三告诫我们,检查人员带着录音笔,要我们讲话小心。

我也是没有资格证书的,让我回家了,医院的无证人员很多的,假证的也有,你们不是很容易就能查到的,麻醉科有个叫王辉的,他就是冒牌的,此人真名叫栾×,目前还在工作。你们拿着这张科室人员组成,去人事那里看证就可以知道了。

我不是因为离开(上海协和)才写信给你们的,而是良心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其实我也是帮凶,但是我不想再隐瞒这些真相。希望你能好好查一下,为病人讨个公道。

4

2月6日,上海市闸北区卫生局宣布:上海协和医院在医疗执业活动中违反了医疗诊疗常规、规范,并存在违反国家相关消毒管理、医疗废物管理、医疗广告管理规定等违法违规行为。根据相关卫生法律法规的规定,上海市、区卫生行政部门对上海协和医院给予警告、罚款、吊销《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的行政处罚,对医院有严重违法违规行为的医师给予暂停执业活动六个月的行政处罚。

医疗诈骗与“违反了医疗诊疗常规、规范”之间有什么区别?那么杀人、盗窃、抢劫、强奸可否说成违反公民的道德常规和规范呢?有一点不同,前者要被判刑,后者可以逍遥法外。

陈晓兰闻讯之后气愤地说:“执照吊销了,医院关门了,那一伙人也散掉了,物价、药监等部门还怎么查?医疗诈骗当事人如何处置?谁来为那些受害的病人负责,他们的人身伤害和经济赔偿谁来承担?上海协和医院涉嫌医疗服务诈骗,应该把案子移交公安部门处理!另外,‘对有严重违法违规行为的医师给予暂停执业活动六个月的行政处罚,这也太轻了。他们靠诈骗病人每月获数万元非法收入,只停业六个月?违法的成本也太低了,应该让他们终生不得行医。”

2月8日,陈晓兰分别去找上海市物价局、上海市卫生监督所和上海市药监局。

“医院门关了,我们就没法进入了。另外,员工都散了,找不到了解情况的人。”物价局遗憾地说,那位官员还拿出相关文件,让陈晓兰看看。

“这是一个新问题,不适用老的文件。过去有医院害人的吗?没有。你那个文件上讲的医院是事业单位,现在医院是企业了。你们必须进入,关门也可以查。”陈晓兰说。

卫生监督所说:“吊证已经是极刑了,其他问题,已经超出了卫生行政部门的职能。另外,受害者可以通过法院进行民事诉讼。”

上海市药监局的官员说,关于上海协和医院的案子,他们已经跟公安部门联系过了,对方表示没有先例,无法受理。

陈晓兰说,“这种解释不符合健全法制精神。副总理吴仪在加强食品药品整治和监管工作的电视电话会议上有一重要讲话,她说,食品药品专项整治中存在着‘打不疼、‘打不死的问题,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行政执法与刑事司法衔接不够,执法不严、打击不力。有些涉嫌犯罪案件该移送的没移送,滞留在行政执法环节,没有进入刑事诉讼程序,甚至以罚代刑、一罚了之……公安机关要适时介入,积极侦查;检察机关和行政监察部门要加强监督。你们要把上海协和医院一案移交公安局,他们不受理,是他们的问题,你们不移交就是你们的失职。”

2月9日,陈晓兰得到上海市药监局的答复:他们已以上海协和医院涉嫌贵稀中草药材使用的经济问题,将此案移交到了公安部门。

上海协和医院关门了,这让病人空前地紧张和恐慌,这类民营医院的房子和设备都是租的,医生和其他人员都是聘的,医院一关门就“树倒猢狲散”。俗话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庙没了,就算找到了和尚又有什么用呢?谁来为病人负责呢?遭受的肉体的和精神的伤害找谁赔偿,被骗去的几万元,甚至十几万元的医疗费上哪儿去讨?

2月8日,上海协和医院的铁栅栏门关着,有保安把守。近百名病人和家属紧紧地围在上海协和医院的门外。在一片责骂和抗议声中,上海协和医院的牌子摘掉了。突然,激愤的病人突破了保安的防线,冲进医院。楼里面已是人去屋空,挂在门诊大厅的大幅名医照片和锦旗都没有了,留下了一个个钉子孔;导医小姐、领诊护士和医生也都不见了,收费室、挂号室的窗户已被木板封死。病人跟不明身份的人争吵起来,继而发生肢体冲突,转瞬间一位女病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公安机关出动多名警察,维持秩序。

由于病人不断地上访投诉,市区两级卫生行政部门督促上海协和医院成立七个工作组,并重新发布了公告。几天后,医院的墙上出现新发布的“告知书”,告知医院被吊销《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后,由上海协和医院有限公司承担医院的善后处理工作和法律责任。仅仅五天,工作组就已接受370多件患者登记。

小徐和小胡来到上海协和医院登记,她们见工作组是原上海协和医院的人感到特别失望。一位工作人员让她们出示身份证,小胡拒绝了。1月8日以来,她找过医院多次,这些人不仅认识她,还把她视为病人的代表。他们给她打电话说:“如果你愿意,我们请最好的专家给你看病。”小胡说:“给我一个人看好病有什么用?你们医院还要继续骗人,还会有更多的病人上当受骗。”

小徐出示了身份证,进入了接待室。小胡只好在外边等她。

“你找卫生局没用,还得来找协和吧?”一位工作人员挑战似的问道。

“我是受害者,你们医院是害人者,你们嚣张什么?”小徐愤怒地怒斥道。

那个人给小徐登记后,跟她要病历、病史和检验报告单。小徐问复印件行不行,那人说复印件不行,必须是原件。

“原件我没带。”小徐怕有诈,原件交上去拿不回来。

“没有原件的话,你的问题就不能得到解决。”

小徐无奈,只好把病历等资料的原件拿了出来,让他们复印。一切都办完之后,他们告诉小徐回去等待。可是,等待是漫长而无期限的,至今小徐也没等到处理结果。

我采访时,小徐无限悲愤地说:“人不可能不生病。当人生病时,医生就是上帝。可是,这样的医疗机构太黑了,他们根本就不管病人死活,当病人进去之后,钱就不是钱,人也不是人,成了他们的印钞机……一次,张医生在给我开处方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想拉她去别的医院。她得意地说,我在这里挺好的。连我带来的人每月都能赚上两万元钱,她(他)还不是医生。现在,闸北区卫生局的行政处理决定已经过去六个月了,那些被停业的不良医生又可以看病了,还说不上张医生在哪家医院骗人呢……”

小翠是2月中旬最后一次来上海协和医院复诊的,医院已被吊销执照。自从她出院以后,她数次来复诊,那位李医生先是说效果挺好的,后来又说手术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是小翠没配合好。医院的一位工作人员还把她拉到一个房间,一边拍桌子一边说,之所以造成这种结果是你个人的原因,不是医院的责任。你要是同意的话,医院退还你2000元,以后不要再来复诊。

小翠没有要那2000元钱,她的下身还在流血,病还没有治好,怎么能不来复诊呢?再说,她已经花去3.6万元钱,对于一个农家女来说,这不是一个小数,在这笔钱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借来的高利贷。

上海协和医院关门了,小翠的梦也就彻底破灭了。在一位病友的帮助下,她在新华社上海分社找到了刘丹。刘丹把她介绍给了陈晓兰。陈晓兰和《健康报》的记者把小翠领到上海第九人民医院,请一位整形专家给她做了检查。老专家说,她的阴道还不足两厘米,上海协和医院做的手术基本上就等于没做!

“我2月2日来复诊时,医生还说有5厘米呢。”她莫名其妙地说。

在老专家的建议下,小翠去上海第六医院做了B超检查,结果是:没有子宫回声。

小翠回不去家了,她的下身还在流血。她想在上海等待有关部门对上海协和医院的处理结果,希望能讨回被骗去的医药费,好回去还高利贷。她没钱住宿,只好蹲火车站和地铁站。王洪艳知道后,把她领回家住了一个来月。

我去上海采访时,听说她已在上海打工。她是一个很懂事的女孩,不想给养父母增添经济负担,想赚点儿钱把欠下的高利贷还清。找到那份工作后,小翠就离开了王洪艳的家,住到了单位宿舍。

我想采访这位不幸的女孩,陈晓兰和王洪艳一遍遍给她打电话,小翠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王洪艳带来了小翠的门诊病历本。本上有小翠记录的医药费清单,手术费21,976元,中药费4,040元,检查费2,616元,输氧2,134元……共计36,450元。我看着她那稚拙的字迹,心里竟涌出一种莫名的酸涩。真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姑娘何年何月才能还清那笔高利贷。上海协和医院已经关门了,那位姓李的医生不见了,她还在为他们扛活,不知还要扛到何时!

陈晓兰说,手术后,小翠的腹腔就跟外边通了,没有任何保护措施,这是很危险的。她想出钱给小翠做一个整形修补手术。这一想法得到刘丹、柴会群等人的响应和支持,他们都表示愿意出钱帮助这个可怜的女孩。

上海协和医院关闭后,刘丹和柴会群很想去看看。当他们来到上海市中兴路1600号时,见铁栅栏门已经关闭,那幢大楼已空荡而荒寂。门口的保安没有了,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导医小姐、领诊护士都不见了。他们到底是改邪归正了,还是又在另一家医院重复那卑鄙无耻的勾当?

刘丹在附近边走边看边打听群众对医院关门的反应,一位居民说,这家医院很黑的,住院的病人至少要花几万元。如病人欠账,医院就不让出院,有的身上被保安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甚至被逼得要跳楼。有位病人从医院里逃了出来,被保安在大街上逮住,愣给拖回去了……

刘丹听后,吓得半天没说出话来。她想再到医院转一转,突然发现一位保安在远处指着她对同伴说:“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女的……”

柴会群紧张地对刘丹说:“别看了,赶紧撤,这不安全。他们要打你怎么办?”

刘丹和柴会群匆匆离开了那个地方。这个骗人的医院关门了,可是他们的心情却很沉重,说什么也轻松不起来。

据《健康报》报道,这家医院从2004年10月更名为上海协和医院以来,门诊治疗5万多人次,手术做了5000多例,手术病人的医疗费基本上在两万元至13万元之间,这些病人绝大多数都是来自外地的农民,他们的钱多数是借来的,有的借的高利贷。且不说门诊治疗的5万人次,仅说那5000多例手术病人,如按平均每人4万计算,那就是2亿人民币!

谁来为这些无辜的病人负责?

上海协和医院的“宫-腹腔镜”,上海卫生监管部门的“过度检查和不当治疗行为”和“违反了医疗诊疗常规、规范”,是否具有点异曲同工?

我在采访时,小徐哭着说,假如能够做活体检验的话,哪怕开膛剖腹我也愿意去做!如果没人做的话,这些骗人的老板和医生就得不到惩罚,他们换个地方就可以继续骗人,说不上还有多少人被坑被骗。最后,她哭喊道:“为什么上海允许这家医院叫协和医院?为什么那家医院开办了三年,卫生监管部门没发现他们在欺诈病人?他们根本就没为百姓负责!百姓是什么?是国家的根本呀!”

上海协和医院的楼房是租的,部分设备也是租的,人员已作鸟兽散。

据说,有500位病人提出起诉,由于缺少病史、病历、检验报告等有效证据,法院没有受理。只有王洪艳的起诉被上海市闸北区人民法院受理,可是迟迟没有开庭。

上海协和医院被吊销执照后,善后处理工作和法律责任由上海协和医院投资管理(集团)有限公司承担。3月27日法院通知王洪艳:上海协和医院的投资方——上海协和医院投资管理(集团)有限公司的两个账户,一个已销户,一个只有326.87元,法院还查封了一台宫腔镜,一台腹腔镜。

宫腔镜+腹腔镜,这不是上海协和医院的“宫-腹腔镜”么?

这种东西,王洪艳会要吗?

尾 声

央视演播大厅。2007年度感动中国人物颁奖典礼在继续进行。感动在空气中荡漾。舞台的灯光聚焦在陈晓兰身上,她的对面坐着央视的主持人白岩松。

白岩松说:“送给您的掌声跟前几次不太一样,在前几次的掌声里,我能听到一种情感,一种温情。在送给您的掌声里,我感到一种特有劲儿的东西。我不知道您的心里是开始变软了呢,还是变得更有劲了。”

“当然是更有劲了,得到这么多人的支持和认可。”陈晓兰说。

白岩松对陈晓兰问道:“说到多苦多难的事的时候,您都能忍住眼泪,甚至说到您母亲的时候,眼泪也还能忍住。为什么说到白大褂的时候,您的眼泪就下来了?”

陈晓兰说,当我穿上白大衣时,我就不是普通人了,有责任保护我的病人不受到伤害……现在,白大衣一件也没了。有的记者采访我,想跟我要一张穿白大衣的照片,我都没有。想起来心里很难受,真是很难过。38年医龄了,你说是吧……

陈晓兰说着,眼泪又要流下来了。在场的观众被感染了,他们的眼里也闪现出泪花,鼓起掌来,演播大厅再次响起潮水般的掌声。

“38年下来,连一张穿白大褂的照片都没有?”白岩松不大相信地问道。

“没有。以前在单位的时候,我穿衣服不讲究,可是穿白大衣的时候,我把它穿得整整齐齐的,那顶帽子我也把它戴得整整齐齐的,因为我们老师就这么戴的……”陈晓兰说。

白岩松问道:“还有一个问题,大姐,医改又拉开大幕了,好多人都期待着,你也在期待,同时会不会有一点提醒?”

“有问题的医疗器械到现在还没得到重视,刚才讲的假冒伪劣医疗器械,其实是不很准确的。当今,医疗器械只有注册和未注册之分……”陈晓兰说。

白岩松真诚地说:“谢谢大姐!您接受采访的这个舞台背后不是空的,有好多人,现场也有好多人。我想我们这些人不仅仅是来给您鼓掌的,我也希望如果有时候,有条件有想法的时候,也都能跟您站在一起。”

敬一丹宣读感动中国推选委员于丹对陈晓兰医生的评语:“她冒着生命危险揭露行业潜规则,她代表了这个社会核心价值的方向。现在我来宣读,感动中国组委会给予陈晓兰的颁奖词,‘既然身穿白衣,就要对生命负责,在这个神圣的岗位上,良心远比技巧重要的多。作为一位医生,她治疗的不仅是身体的疾病,也让这个环境的机体更纯洁。感动中国2007年人物陈晓兰。”

立在台中央的柱子显现苍劲有力的行书大字“陈晓兰”,掌声再次响起,如暴风骤雨,蕴含着强大的力量。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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