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赌

2008-09-11 10:49
广州文艺 2008年9期
关键词:肉包子同乡饭菜

张 晖

张晖 湖南桃江人,生于上世纪70年代初,1994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只因爱好文学,一直没丢下手中的笔,在各类报刊发表十余万字,几次获奖。现供职于湖南某上市公司。

敢不敢和我打赌?

那个阳光爽朗的早晨,我正清理学校球场边的落叶,冷不防一双大脚用力地踏在扫把上,紧接着耳边响起我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我平日都听腻了,那个早晨却让我感觉意外,甚至误以为听错了,因为它不但没有了往日的霸道与傲气,反而显出几分柔和来。

打……赌?

我抬起头吃惊地看着高我一个半脑袋的“何能吃”,说话语无伦次。我怎么会和他打赌?他一米八○的个头,练过武术的身坯壮实如门板,仗着是班上的体育委员,与体育老师关系好,年龄又大我们几岁,他常大着嗓门在班里指手画脚,而我,骨瘦如柴的身子才一米六二,因为家境贫寒学习成绩一般,我自卑内向寡言少语,我看不惯他的傲气和霸道,却又不敢惹他,只好远远地躲着他,他也从不拿正眼瞧我这个不起眼的角色。

赌我背着你绕操场转十五个圈,如果转满了,你赔我十块,如果我转不满,就当我背你玩了十五个圈!“何能吃”压低声音说。

啊?!

我脑袋里轰了一声,随即明白了,原来他是在打我那十块钱的主意!我真后悔平日不该把它拿出来炫耀,以至让他发现了给自己惹麻烦。

说起这十块钱,我不能不提到学校寄宿部的伙食。

上世纪80年代农村中学的寄宿生活,不亲身经历就很难想象。吃饭铃声一响,教学楼立刻响起咚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和乒乒乓乓的碗筷敲击声,像战场上冲锋陷阵一般,吃饭大军甩开手脚往食堂冲。食堂约有一百来平方米,里面摆满了四方小木桌,每张桌上放着八个学生的饭菜:长条形铁盒里的饭被工友用铁格子分作了八块,菜是一碟干菜一碗小菜一个汤,里面看不到一丝油腥。四五千个正值“跳过门槛吃三大碗”年龄的学生一齐拥进去,不消半个小时,连味还没感觉出来饭菜就被横扫一空。若是谁手脚慢了几分钟,先到的学生就会趁人不备将后到者的那份吃掉,后到者鼓起眼生气,先到者就装出突然明白过来的样子说,噢!以为你不来了呢!或者干脆装作不知情在后到者委屈的眼神中悄悄地开溜。糟糕的是,吃不饱的饭菜还常打折扣,有时米饭夹生,学生们只能望着无法吃的饭干着急,有时大家正围在一起吃着,不料椭圆形暗黑色的老鼠屎却如扫帚星一般,大模大样地出现在饭菜里,老实的学生自认倒霉,悄悄将饭菜倒掉了事,沉不住气的学生当场就喊叫起来,还将老鼠屎挑出来给人看,弄得大家都反胃。每到这时候,工友们在一边笑眯眯的。学生们一走,他们便开始收集大家“吃不完”的饭菜,用箩筐装好往猪圈里送,食堂的猪只只膘肥体壮。连没油水的饭菜都吃不饱,学生们如何能不肚子饿?往往丢下饭碗不到两个小时,肚子又叽哩咕噜地捣乱,到了第三节课,身子开始发软冒冷汗,眼睛模模糊糊看不清黑板,耳朵里嗡嗡作响听不清老师的讲课声,试卷发下来,脑子里像塞满了毫无弹性的木片般激不起灵感。后来学校加开了一个窗口,允许学生加饭,但那只是杯水车薪,只有身强力壮的男生才有勇气往那里钻,常常是用餐时间刚到,长长的购饭队伍就从窗口一直延伸到食堂外。总有急性子男生插队,一插队伍就乱起来了,你推我挤,打架是常事。食堂纪律一直是学校头疼的事,老师们用尽了浑身解数也降不住这些饿极了的家伙。当然,事情也有例外,只要我们的体育老师“烟壶”管纪律,再调皮的男生也规规矩矩。“烟壶” (“烟壶”乃“厌壶”之谐音,在我们桃江,“厌壶”即令人讨厌之人,男生们不敢公开叫他“厌壶”,只好拿他从不离手的烟壶来当出气筒。)管纪律的方法与众不同:先悄无声息地躲在不引人注意的某个角落,举着一根一尺来长的旱烟壶,表面上若无其事地抽烟,暗地里却像侦察兵一样搜索插队者,一旦发现目标,他就轻手轻脚地绕到队伍里,趁插队者不备,猛地抢过他手中的饭盆往食堂外面一扔,然后鼓圆眼睛望着满脸惊愕的学生,拖着安化腔说道,我叫你挤!叫你挤!“烟壶”这招很管用,可是不到万不得已他决不管食堂纪律。

去“张娭毑包子店”吃肉包子,是每个学生梦寐以求的快乐事。张娭毑本是省城长沙人,不知为何跑到我们学校那偏僻的小地方开起包子店,她做的肉包子,白白的,嫩嫩的,发得圆鼓鼓的,猛地一口咬下去,瘦肉的香甜味儿,剁辣椒的鲜味儿,还有面粉的甜味儿,一齐涌进嘴里,那鲜味儿,真是让全身每个毛孔都飘飘欲仙,那流淌在嘴角的猪油味,足够让人回味一整天的。家庭条件稍好的学生,每天能吃到一两个肉包子,可是,对于我们这些来自偏远山区的农家子弟,每天吃肉包子只是我们深情向往却又无法实现的梦。课余时间,大伙凑到一起,唾沫横飞地谈论着张娭毑做的肉包子,借以缓解那过度膨胀的渴望之心。

何任齐是全校身坯最强壮胃口最大的家伙,一餐最少吃四钵饭,下课铃声刚响,他第一个冲进食堂,先是三下五除二地将桌上的饭菜干掉,接着飞跑到窗口去排队买加餐,为了买加餐,他不得不隔几天用自行车运一麻袋米送到学校。因他吃的本事特强,同学们便将他的名字改为“何能吃”。他是不是农家子弟?家境怎么样?班里没几人清楚,他也从不在班上说家里的事,但同学们从他的牛B相断定他是全班家境最好的。相比之下,我的情形比“何能吃”无奈多了,我虽没他那么大的饭量,可是学校那点饭菜不及我食量的一半,家里没钱给我买肉包子,我又不能常回家,因为家离学校远不说,恼火的是中间隔着一百多米宽的资江,渡船常常要等一两个小时,再者,即使我回家带了米,我也没信心去排队买加餐,所以我不得不忍受饿肚子之苦。有时正在课堂上,肚子里翻江倒海起来,扭头一看窗外不远处“张娭毑包子店”,刚出笼的肉包子仿佛一座嫩白的小山包,正冒着如淡淡烟雾般的热气,我的口水便恬不知耻地流了出来,手脚不由自主地开始移动,一个念头失控地往脑子里钻:飞出去抢一笼肉包子吃!

我的十块钱来源于一个住在学校围墙外的初中同学,这同学去外地打工,他母亲想他快想疯了,他便请我去看她。我到他家蹭了近两个月饭,终于变着法子省下了十块饭菜钱。有了这十块钱,我心里真踏实了不少,心想趁现在肚子里还有点油水将钱好好留着,等期中复习时我可以每天吃一个肉包子,我相信有肉包子撑着,我的考试成绩准会提高不少。于是,我用一块红布将钱严严实实地包好,藏在钱夹里,然后把钱夹放进黄书包,每天把书包背在身上。一想到我背着的是一百个肉包子,我的脚步变得轻巧飘扬,不时乐悠悠地哼着《妈妈的吻》,课间休息时,我将钱拿出来,怜爱地抚摸几下,那诱人的包子香便立刻渗进我的肠胃里,我于是浑身激动起来。

见我张大嘴巴半天没答话,“何能吃”只得将打赌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赌什么赌?没见我正在搞卫生吗?我嗓门小但语气很凶。

保你没亏吃!“何能吃”的口气显得非常友好。

不赌不赌!我的口气也柔和了几分,但语意却比先前还坚决。

赌啊!赌啊!好几个男生围拢来,兴奋地起哄。

男子汉敢作敢当!又有几个男生围着我们齐声叫。我一看,他们几个都是常和“何能吃”泡在一起的家伙。

不赌!关键时候,我的理智没被他们的怂恿压下去。

叫声一次比一次响,搅得我脸上火辣辣地发烧,连这点小事都怕,算什么男子汉?我快稳不住自己的心了。

赌!杀杀他的傲气!又来了几个男生,其中两个是我的同乡,两个和我一样在班里没多少人气,看得出他们对“何能吃”有很深的怨气,想借我之手挫挫他的威风。

他三个星期没加餐了,早就饿得眼发绿光啦,背不动你的!后来的男生更加大声地鼓励我。

我昏昏沉沉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一些,是的,三个星期没休周末了,“何能吃”肯定是没米买加餐了才来找我打赌的。既然饿了三个星期,他还能背着我绕球场转十五个圈吗?要知道这可是八百米的球场啊,体育专业的学生空手转十五个圈都不容易,何况这非体育的背上扛着一百多斤的饿鬼呢!“何能吃”和我打这样的赌,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赌啊!让他也尝尝受气的滋味!越来越多的男生给我打气,他们的话确实说到了我的心坎里,这家伙长期自以为了不起,从不把我放在眼里,今天有机会骑在他背上,不也算我报复了他一回么?而且,真赌起来,他输的可能性极大,我何不以此机会给自己长长人气?

赌就赌呗!我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响亮。

“何能吃”的眼色暗了一下,估计他被我的勇气吓了一跳,但他很快恢复了自信,胸脯一拍大叫一声,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话音刚落,他猛地把魁梧的身体往下一矮,两只大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大腿,接着身子又迅速弹起,背起我发疯似地飞跑起来。

哈哈哈!啪啪啪!操场上笑声掌声响成一片。“何能吃”脸上涨红的肌肉使劲地往两只耳朵方向挤,我看得出他也在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但那是受周围人的影响而非出自内心,事实上我此时大脑里空荡荡的,脚尖因突然离地而酸溜溜的,眼睛无法适应周围景物的快速移动。快放我下来,我不赌了!我说。那怎么行?我的肉包子还没赚到手呢!“何能吃”喘着粗气说。

慢慢地,“何能吃”的步子越来越沉重,到第十个圈时,他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双脚站立不稳,好几次险些摔倒。为了防止我的身子往下沉,他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停住,用力地将身体往上耸。

再不放手我就捶死你!我嚷他。

“何能吃”不肯放下我,走几步就站住做一次深呼吸,操场上静了下来,围观者一定是被他那熊样吓着了。这时球场边响起“烟壶”要我们停下的喝斥声,“何能吃”站住,把脑袋转向“烟壶”,就在大家都等着他放手时,他突然掉转头又跑了起来。操场又响起笑声和掌声,“何能吃”的狐朋狗友举着拳头大叫,肉包子——加油!加油——肉包子!

我的心凉极了!

只剩下三个圈了,“何能吃”跑着跑着就“扑”地一声倒了下去,人群发出重重的“哎哟”声。我冰凉的心又热了起来,这下他应该服输了!当然我信守诺言,在他宣布投降前我绝不主动从他背上离开。

没想“何能吃”慢慢地爬起来了,他身子摇摇晃晃,花了好几分钟才站稳。做了许多次深呼吸后,他又开始一步一停地往前挪。他脸色苍白,脸部的肌肉吃力地往后扭动,脖子上、头发间的汗珠子亮晶晶的,背上的汗透过两人的衬衣浸到我的肌肤上,又湿又滑,害得我直想呕吐。我突然后悔起来,为什么不在他倒地时离开他的身子呢?万一他真挪满了十五个圈,我的十块钱岂不完了?

才移一个圈,他又“扑”地一声倒了下去。看着他歪在地上的可怜相,我心里涌出一股热热的东西:这个可恶的“何能吃”,吃苦精神倒蛮足,一个既能照顾我又能顾及他的办法从我脑子里跳了出来,我说,你放我下来,我给你五块!

我要的是十……十块……一……一百个肉……肉包子!“何能吃”上气不接下气地念着,突然又一次跑起来。人群里又响起噼哩啪啦的掌声,接着又有节奏地响起齐声数数声,十三……十五——“嘭!”我正无奈地为我的钱惋惜,“何能吃”的手猛地松开,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僵硬的水泥地面碰得我的屁股钻心地痛……我躺在地上,摸着摔痛的屁股呲牙咧嘴地倒吸凉气,眼睛不由自主地看身边的“何能吃”。只见他一动不动地仰面挺着,脸色苍白,嘴唇变成了猪肝色,天啊!他该不会……我赶快凑上去,惊慌失措地探他的鼻息。这时班主任和“烟壶”也来了,周围的同学也迅速地围拢来,我的慌张很快传染了他们,班主任手忙脚乱地掐他人中,“烟壶”指挥男生抬他去医务室……吃肉包子了!哈!吃肉包子了!大家正被他吓破了胆,想不到他突然疯子般大叫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肚子里叽哩咕噜的抗议声越来越响,双脚轻飘飘的有气无力,夜里下了自习,我边往寝室走边哼《十五的月亮》,哼着哼着就成了“宁静的夜晚你也肚饿我也肚饿……”一想到香到了嘴边的肉包子转眼间成了别人的美食,我像从骗局中醒来一般,后悔得胸口发颤,我生怕看见“何能吃”捧着用我的钱买来的雪白的肉包子,和他的狐朋狗友大吃狂嚼的场景,那样的话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疯抢的。然而,怕归怕,我还是忍不住搜索他的身影,说来也怪,自从拿了我的钱后,“何能吃”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急切地往张娭毑的店里冲,而是整天默默地沉着苍白的脸,走路时低着头步子犹犹豫豫,与先前叫叫嚷嚷的的他判若两人,这令我很不理解。

这个星期天下午没课,我不由自主地往已有几个星期没光临的同学家走去,他家一定有吃的,因为同学的妈妈曾对我说过,肚子饿时尽管去她家,锅里随时有饭菜。其实从出校门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一直不和脚往一处使劲,总觉得这样既麻烦人家,又损自己的面子,然而饿虫在我肚子里颠来倒去地折腾,我无法控制对食物的疯狂的向往,而且我心里还存着几分侥幸:也许我能在路上“碰见”同学的爸妈,那样他们会主动请我去的。我一路犹犹豫豫地往前走一路四处张望,心里揣摩着同学的爸妈是不是在某个能看到我的地方。遗憾的是,我已走到了同学家门前,他爸妈的影子始终没出现。她家的门关着但没上锁,我站在门口茫然失措,推门进去吧,里面的饭菜多香甜啊,我准能一口气干掉三大碗,只要吃饱了饭,身子立马就会舒坦起来……那又香又粉的红薯饭和甜蜜蜜的南瓜仿佛已进到我嘴里,我不由自主地吞口水……可是,我已经是个十四岁的男子汉了,总得要点面子!我只得磨磨蹭蹭地转了身,同时眼睛还在不甘心地东张西望,企盼同学爸妈在最后一刻突然出现。当我明白事情已没有任何希望时,竟发现自己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对是不是回家拿不定主意,几十里山路不说,万一明早碰上大雾开不了船就只有迟到了,我不想耽误功课,可是不回去的话饿肚子的事情怎么解决?正在两难之间,我已走到河码头。此时太阳已偏西,资江里跳跃着满河橘红色的波光,不远处的稻田里,成熟的稻谷散发出阵阵浓郁的香,我坐在码头的石柱上张望,根本看不到船的影子,心想还是回校算了,否则就赶不上学校的晚餐了,晚上肚子会更饿。可是我的脚就是不听脑子的使唤,心里想了无数遍回校脚却没往回走一步。渐渐地,晚霞越来越淡,河岸的上空慢慢地升起轻纱般的薄雾,我感觉自己已陷入两头都耽搁的境地:学校的饭已没了,回家的船也没赶上,正焦躁不安,突然听见了船的“突突”声。

到家时父母已入睡,我半夜三更回家让他们又惊讶又心疼,娘一个劲地哀叹家里太穷,否则就不会让我这么晚还跑回家吃饭,我不由又想起打赌的事,羞愧地将头扭向一边,不敢正视娘的目光。娘让我饱饱地吃了一顿磨芋豆腐红薯饭,又翻箱倒柜地为我寻找可以带到学校吃的东西,找来找去实在找不出什么,只好往我的黄书包里塞了几只生红薯。我草草地睡了一觉,赶快起床做早餐,就着煤油灯光和柴草燃起的火光,我抓了一把干菜开了汤,就着汤吃了两碗饭,然后将剩下的干菜倒进玻璃瓶里,将玻璃瓶放进了黄书包。

出门时野外一片漆黑,我用木棍探路,很久才慢慢地适应周围的黑暗,能大致分辨出稍有点灰白的路和两边黑魆魆的山。路边没有人家,两边的山坳狭窄幽长,朝我身上吹来阵阵凉气,我有些胆怯,眼睛不敢往旁边看,生怕从山窝里窜出吓人的东西来。跨过一座小桥,黑压压地横在前面的是一片竹林,竹林的影子阴森森的如鬼一般,我知道从竹林往上走就是阴气逼人的黑窝村,那是个无人敢去更无人居住的恐怖村子,解放前村子里发生过一场恶战,死尸遍地无人收捡,战后几十年村里人谁也不敢进去。我的心“怦怦”乱跳,眼睛始终不敢往黑窝村方向瞧,只巴望快点离开。冷不防竹林里“嗖”地一声,接着一团黑色的小东西窜了出来,毛茸茸地撞到我脚上,然后又飞速地消失在黑窝村方向,我的目光终于被这小东西牵到黑窝村,顿时,我脑袋里突然“轰隆”一声巨响,身子冷汗直冒,双脚软酸酸的像踩在棉絮上……

谢天谢地!当我一身疲惫地出现在河边时,天已微明,河里没起雾,而且,正有一名年轻船主想赶早开船,我边大叫等等我,边顺着河堤冲下去,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船。河岸蒙蒙眬眬,清凉的河水送来水草的腥气,偶有河鸟在水面上飞快地掠过,我站在船头缩了缩身子,心想总算赶上了好运气,今天不会迟到了。

船行到一半时天已大亮,意想不到的大雾如一张巨大的网,从资江上游朝我们扑来,很快,小船被笼罩在牛奶般酽稠的雾里。小船主凭着仅有的几次出船经验,像只瞎摸乱撞的无头苍蝇,将舵一会往左打,一会又往右转,折腾好一阵,不知道船行到了什么地方,该怎么走,正焦急间,船却开不动了。船主将船篙往河里探,才发现船已搁在浅滩上,他熄了火,奋力地用篙将小船往水深地方撑,想让它回到河中心,可是多次努力都以失败告终。赶早的乘客心急火燎地面面相“觑”(实际上,雾里能见度很低,我们相互看不清对方的脸)。我蹲在船头无奈地叹息,迟到了迟到了!只有硬着头皮准备挨老师的训了:成绩搞不好,还要迟到!就在大家灰心丧气时,小船主脱下外衣下了河,在冰冷的河水里来来回回地摸了好多次,终于从底下拖出几把水草来,小船总算在乘客们急切的盼望中重新发动了。一位自称是老水手的老年乘客主动上前帮忙,直把他折腾得精疲力尽,小船才好不容易靠了岸。我迫不及待地往码头跳,这时只听前面的乘客大喊起来,糟了,又回来了,我抬头一看,天!小船又回到了出发地,这位老经验可把我们害惨了!

晕!这下耽误的可不是一两堂课了。我气急败坏地顺着河堤往前走,河边的黄泥路又窄又陡,地表被浓雾弄得又湿又滑,我几次滑倒。我无法准确判断自己的位置,也弄不准时间,陷入了无边的恐慌中,仿佛一项重要而又艰巨的任务急待我去完成,而我却只身陷入无边无际的沙漠中,孤独寂寞又找不准该去的方向。

太阳当空时我才顶着满身黄泥巴赶到学校,我疲惫又胆怯地站在教室外面,心想是不是等这堂课完了后再打报告,免得被数学老师的刀子嘴刮一顿。正犹豫,我的背不小心顶在教室门上,门“嗵”地一声开了,正专心于课堂的老师和同学都被我突如其来的打扰吓着了,睁大眼惊讶地望着我,我全身是泥的狼狈相立即招来哄堂大笑,那一刻,我的脸火辣辣地发烧,我想它一定比燃烧的炭还红。事已至此,我不得不狼狈地喊了声“报告”,然后在众人的大笑声中往我的座位走去。数学老师对我既迟到又先推门后打报告的行为非常不满,虎起脸批评我,你来得真早啊!第四堂课还没完你就来了!然后他又在同学们更高一浪的笑声严肃地对我说,下课后到我办公室去一趟。

等我好不容易从数学老师办公室解放出来,午饭时间早已过去,我拿着饭盆站在食堂发了两分钟呆,不得不垂头丧气地回寝室。我快速地打开我的小木箱,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生红薯和干菜吃了起来,打算凑合着对付一下。干菜味道怎么这么苦?我凑过去仔细一看,天!这哪是干菜?这是家里的“头茶”,难怪今天早上喝干菜汤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只是因为太急我没在意。“头茶”是开春后长出来的第一批嫩茶,嫩叶不到两寸长时就得采摘,否则茶叶太老,两亩茶山还不能采一斤干“头茶”,娘平日舍不得吃,只有接待重要客人时才肯拿出来。我仿佛看见娘背着竹篮弯着腰在茶山上挥汗如雨的样子,不由懊恼得心里作痛。

想起打赌的前前后后,我简直气不打一处出,虽说我自己也有不理智的地方,但如果不是“何能吃”别有用心地打我那十块钱的主意,我又何至于这样?我知道我打不过他,只要我生气地往他跟前一站,恐怕我的胳膊还没来得及抬起,他那钳子般的大手早就牢牢地将我捉住,然后像丢一片树叶般轻易地将我掷到地上,可是不出出这口恶气我不甘心。那个下午我无心听课,绞尽脑汁地想出了一个报复“何能吃”的办法:让他赌我吃十块钱肉包子,没吃完我陪他十块。当然我绝不可能真的再陪他十块,到时我就耍赖,说要钱没有,要理就找学校教务处说去。我去找上次鼓励我打赌的同乡,让他们帮忙凑十块钱,作为骗“何能吃”的资本,到我输了时,我会悄悄把钱还给他们,让他们提前开溜。

两个同乡陪我去找“何能吃”。寝室里没有,教室里也没有,“张娭毑包子店”也没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仍没有“何能吃”的影子。同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从昨晚到今天,“何能吃”一直没进教室,三人只得失望地往回走。

三人刚回到寝室,迎面碰上了“何能吃”的一个铁杆哥们,他一见我就劈头嚷道,刘强,你他妈的把“何能吃”害惨了!

我……害他?你没弄错吧?我简直怀疑这家伙吃错了药在说胡话。

他气呼呼地说了先天晚上的事。先天晚上下了自习,“何能吃”拿着从我手里赢的十块钱,喊上他的几个狐朋狗友去“张娭毑包子店”,买了一百个肉包子,敞开肚皮大吃。吃着吃着,“何能吃”突然停住了,他呆呆地坐着,脸色越变越苍白,眼睛惊恐地望着某个方向,嘴唇不停地发抖,他的朋友们催他快吃,开玩笑问他在想哪个妹子,哪知他突然“啊啊”地叫起来,声音尖尖的怪怪的,他的朋友当即吓破了胆,慌里慌张地将他扶到医务室。医生左检查右检查,发现他的身体根本没病,便怀疑他是不是精神方面受了刺激。几人大惑不解,立马去找班主任和“烟壶”,班主任束手无策,“烟壶”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第二天一早就将他送回了家。

要不是和你打赌累成那样子,他会这样吗?他责备我说。

我……我!我想起了“何能吃”打完赌后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神态,着实有些心虚,可是我也很疑惑,这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能把他刺激成这样子?从他平日那威风劲来看,他不像个脆弱的人啊!

一个星期过去了,“何能吃”没来上课。一个月过去了,“何能吃”还是没来上课。我心里渐渐地滋长着不安和歉疚,便邀两个同乡去看他,可是三人都不熟悉去他家的路,我又不敢去找“烟壶”打听,因为打赌一事的处分权还捏在他手里,弄得不好他会当即虎起脸狠狠地训我一顿。一个同乡自告奋勇去探“烟壶”的口风,他回来时满脸兴奋,说“烟壶”将去“何能吃”家的路告诉了他,还说他问起处分的事时,“烟壶”眼圈都红了,看样子不会处分了。

这个周末,天空蔚蓝,阳光温和灿烂,三人顺着一条溪水走了几十里,又绕着一条简易的机耕路穿过几道山梁,眼看走进了偏僻的大山深处,“何能吃”的家似乎仍藏在地球的另一面,我们怀疑同乡是不是带错路了,可是同乡却说他绝对没带错,“烟壶”说的路线确实是这样的。

中午时分,我们好不容易在大山深处找到了一个村子,一位老年男子主动将我们带到“何能吃”的家。

三个人都愣在房前:眼前这破破烂烂的小木房怎么能与平日威风凛凛的“何能吃”扯到一块呢?

“何能吃”正呆呆地坐在门口,他眼睛无神地看着某个方向,脸部肌肉没有任何表情,双脚规规矩矩地并拢着,双手拘谨地摆在膝盖上。

何……何任齐!同乡喊他。

他像没听见一般,眼睛看也不看他们。

我们是你的同学!同乡说。

他眼睛朝他们转了一下,然后又失神地移开,他不认识他们了。

我一直躲在他们背后不敢开口,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他真疯了!两个同乡说完就转身逃跑,我犹犹豫豫,想跑却又不忍心。

敢不敢和我打赌!我的步子还没来得及迈开,“何能吃”的大手猛地抓住了我,宽大的嘴巴里发出打雷般的声音。

我……我。我战战兢兢地站着,生怕他的大手猛地将我提起然后又狠狠地摔到地上。

赌我背着你绕球场转十五个圈,要是我赢了,你给我十块!他说着,眼神空洞地朝着远处,却并没用心地看任何东西。我望着他茫然的脸,忍不住哭了起来,两个已跑开几米远的同乡也跟着哭。慢慢地,我感觉哭声里多了一种声音,转身一看,原来是那位为我们带路的村民也在哭。造孽哟!他抽抽嗒嗒地说,爷爷饿成了疯子,爹爹饿疯了用菜刀割自己的脖子,现在有饭吃了,他……他好端端地怎么又发了这病呢?

我呆呆地立着,心像被一道激光击中,好疼!

责任编辑王绍贝

猜你喜欢
肉包子同乡饭菜
强化农村基层党建 引领乡村振兴之路——石家庄市元氏县赵同乡毛遗村
土黄色的肉包子
肉包子少了
选个累人的店铺
小小筷子八寸长
我最喜欢的作业
陈埭镇同乡总会
文明餐桌 不剩饭菜
或恐是同乡
石器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