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小见大及其它

2008-09-11 10:49何镇邦
广州文艺 2008年9期
关键词:陆文夫世家小贩

何镇邦 著名评论家。出生于福建省云霄县,196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1982年调入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室,1987年调入鲁迅文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新文学学会常务理事。主要从事当代文学研究和评论工作,著有《长篇小说的奥秘》(花城出版社,1988)、《当代小说艺术流变》(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文学的潮汐》(1992,云南人民出版)、《文体的自觉与抉择》(1994,人民文学出版社)、《九十年代文坛扫描》(2000,云南人民出版社)等文学评论集,主编《文体学丛书》(云南人民出版社)、《当代名家随笔丛书》(群众出版社)、《中国当代女作家情感世界散文丛书》(辽宁人民出版社)、《黑马长篇小说丛书》(百花洲文艺出版社)以及“名家侧影”(在《时代文学》杂志开专栏持续十年共推出文坛六十位名家的印象记,待结集出版)等大型文学书系。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利用教学与文学评论写作工作的边角时间,从事散文写作,题材涉及文化随笔,国内外风光风情游记,人生经历记忆、文坛人物素描以及美食、茶话、酒话等等,被称为“生活散文”或“文化散文”。已结集出版的散文集有《笔墨春秋》(1998、群众出版社)、《文化屐痕》(2003、兰州大学出版社)、《文坛杂俎》(2005、文化艺术出版社)、《边走边吃》(2007、鹭江出版社)等。

陆文夫的短篇小说《小贩世家》写于1979年10月。这是陆文夫“文革”后复出文坛的一部重要作品,它同《特别法庭》、《唐巧娣翻身》等几个短篇同为陆文夫上个世纪70年代末复出文坛后的代表作。陆文夫生前多次对我说过,这几篇作品,“是对当今世界有所感触,然后调动起过去的生活,表现出对未来的希望。”(《小说门外读》花城出版社出版)他是比较珍视的。但不知为什么没有打响,打响的却是《美食家》、《围墙》、《井》等几篇写于80年代初的作品。可能是,一部作品流行起来,除了作品的艺术质量外,还有其它种种原因。例如《围墙》,就是被一位省委书记发现,作了批示,才被转载、改编、流行起来的。如果就作品本身的艺术质量而言,《小贩世家》、《唐巧娣翻身》等作品,同陆文夫早期的作品《小巷深处》,以及稍后的作品《美食家》、《井》等更能体现陆文夫小说的艺术特色,也可以说更称得上是他小说中的代表作。

“小贩而称世家”,他自己说“有点不伦不类”,其实“世家”之体源自太史公之《史记》。《史记》中就有“本纪”、“世家”、“列传”等体裁。在《史记》中,“世家”是为诸侯立传的,也有相当于诸侯级别的,如《陈涉世家》,把一位农民起义的领袖列入“世家”,表现出太史公司马迁对陈涉的尊重。而这里,陆文夫把一个卖馄饨和各种蔬菜、果品或杂物的小贩列入“世家”,也是对小贩的尊重。当然,陆文夫不是为了写小贩而写小贩,而是通过小贩朱源达近三十年中的辛酸遭际,要告诉我们点什么。我于1983年秋写成的《陆文夫论》是这样评价短篇小说《小贩世家》的:“《小贩世家》不仅仅描写了一个靠自己的劳动换得温饱也给人们带来温暖和方便的小贩在三十年中的辛酸遭际,也不仅仅为受到不公待遇的小贩请命,而是通过他的遭际提出了一连串发人深省的政治和社会的问题,诸如应该识破所谓‘社会主义应该整齐划一和‘割资本主义尾巴等骗局以及不能再吃大锅饭等等。”(见拙著《当代小说艺术流变》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出版第71页)至今,我仍然坚持这样的看法。陆文夫一向认为,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应该善于以小见大。《小贩世家》就是一部善于以小见大的作品。它从一个小贩三十年的辛酸经历,折射出时代的变迁,看出所谓“社会主义应该整齐划一”的极“左”思潮的危害以及当年“割资本主义尾巴”给人民生活造成的灾难,尤其是写“文革”中抄朱源达的家、砸馄饨担子的场面,令人震撼,是对极“左”思潮的有力揭露与控诉。小说结尾处,写朱源达一家从乡下返城,再也不想重操旧业,而是要端铁饭碗,并为他家阿五准备考大学到高老师家“找点复习材料”。行文至此,作者借高老师之口叹道:“到头来大家都想捧只铁饭碗,省心思,省力气。那铁饭碗到月也不会太满吧,可那锅子里的饭却老是不够分的!”这一感叹,大有文章,发人深省。由此可以看出,《小贩世家》之以小见大,见出它对生活的高度概括力和思想的穿透力。《小贩世家》写作发表近三十年了,至今读来仍然感到有魅力,发人深省,可能跟它不仅有好的故事,生动的细节描写、白描式的人物描写等等有关,而更重要的是同作品有高度的生活概括力与具有穿透力的思想有关。当然,陆文夫小说中的思想,并不是由作者说出来的,而是由故事与形象暗示给读者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是一种叙述的艺术。陆文夫的小说,是很讲究叙述艺术的。大概由于他长期生活于苏州,受到评弹艺术的熏陶,他的小说叙述中很有点评弹的艺术韵味:于看似平淡的叙述中,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短篇小说《小贩世家》就很能体现这种叙述艺术的特色。一篇万把字篇幅的短篇小说,却要描述小贩朱源达三十年漫长岁月中的经历,又不打算采用倒叙、插叙等常用的叙述手法,更不会去采用现代派的意识流或主观剪接的叙述手法,而是按时间顺序从头说来,看似平铺直叙,却叙述得曲折有致,跌宕起伏。开篇时描述“帮几个兼课太多的国文教员批改学生的作文簿,分一点粉笔灰下的余尘”的“高先生”在冬夜享受小贩朱源达馄饨送来的温暖,作者极尽细节描写营造氛围之能事,对小贩在人们生活中的作用作了充分的渲染和铺垫。这里,可以看作是小说的第一个跌宕之处。接着,叙述1958年后大跃进,反右倾、要消灭资本主义的东西,要抓小贩,朱源达被追得东躲西藏,“悠悠荡荡行色仓皇,躲躲闪闪地,春天卖杨梅,秋天卖菱藕,夏天卖西瓜,冬天放只炉子在屋檐下,卖烘山芋。有时候还卖青菜、黄豆芽、活鸡和鱼虾,简直闹不清他究竟在贩卖什么”,好像在打游击似的。这时,“高先生”迫于形势,再也不敢同小贩朱源达那么亲密无间了,规劝不成就拉开了距离,疏远了。这一部分,作者采用的是略写,是概述,不作太细的描述。然后是“文化大革命”中抄小贩“资本主义黑窝”场面的细描,朱源达被揪斗,家被抄,像工艺品活动厨房似的馄饨担子被砸,和朱源达被揪斗后无穷无尽的交代与检讨……这一部分描述,大概占了小说整个篇幅的三分之一多一点,是小说的高潮处,也是小说叙述中最大的一个跌宕之处。那种对极“左”思潮与极“左”路线的控诉淋漓尽致,震撼人心!小说的收束处,写朱源达一家下放农村,“一去八年,没有音讯”,“文革”后返城后,张罗着到国营企业端铁饭碗和阿五的考大学到“高先生”处借复习资料云云,也是几笔带过,但篇末作者借“高先生”之口的感叹,却是余音绕梁,发人深省的。从上面的简略分析中,可以看出陆文夫是位讲故事的高手,也是叙述艺术的行家,他善于控制叙述的节奏,也善于在平淡的叙述中营造气氛,创造高潮。他曾戏称这种受评弹艺术影响的小说叙述艺术为“糖醋现实主义”,也许可以这么来看。

陆文夫是很重视小说的细节描写的,他曾戏称小说是“往小里说一说”,还说过,一篇短篇小说,就是把一两个精彩的细节泡开来敷衍成篇的。这些见解都很精辟。再读他的小说,可以发现精彩的细节描写比比皆是。《门铃》中的门铃,《井》中的红窗帘,《美食家》中的汤不放盐,等等,都是人们熟知的细节描写。《小贩世家》中也有一些相当精彩的细节描写,诸如开篇处小贩朱源达挑着馄饨担敲竹梆子的声音:“笃笃笃、笃笃;的的的笃;的的的、笃笃、的的笃。虽然只有两个音符,可那轻重疾缓、抑扬顿挫的变化很多,在夜暗的笼罩之中,总觉得是在呼唤着、叙说着什么。”这竹梆子声,把冬夜里小贩卖馄饨给“高先生”们送来温暖的氛围渲染得相当浓烈,也很感人。这当然是一处精彩的细节描写。再有关于“文革”中抄朱源达家时关于那个精致的馄饨担子的描写,还有关于那个竹梆子的描写:“我双手接过竹梆子,仔细打量:这是一块六寸长的半圆的毛竹板,没有任何秘密,可是在朱源达手掌里却能发出那么美妙的声响;由于几代人的摩挲,手汗、油渍的浸染,那竹板乌泽发光,像块铜镜似的。”朱源达在家被抄,馄饨担子被砸之后,把这个传家宝送给“高先生”收藏,因后来他们一家从乡下回城再次找“高先生”借复习资料这个情节形成照应,因此这个细节描写也颇有意味。我们在读一些经典性的小说作品时,往往有这么一种经验,有时情节都淡化了、而一些动人的艺术细节却记得清清楚楚,读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有这样的体会,读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也有这样的体会,读陆文夫的《小贩世家》等作品也有这样的体会。

陆文夫离开我们整整三个年头了,作为他的读者和朋友,永远忘不了他的音容笑貌,尤其是重读他的作品,仿佛又同他一起在他那位于苏州善家巷的老屋里慢慢地喝着黄酒嚼着他女儿做的叉烧肉,又好似一起在精致的网师园里散步或登楼品尝新上市的碧螺春茶……当然,也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着,包括他的作品。这也许是人生的一种乐趣。

2008年7月4日草于北京亚运村之望云斋

责任编辑王绍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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