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怪

2008-12-09 03:32欧阳廷亮
安徽文学 2008年12期
关键词:李星水怪水潭

欧阳廷亮

胡家村如果没有皂角潭,也就没有“水怪”。如果皂角潭没有“水怪”,也就不会有这一段充满血腥的往事。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第三个初秋,我和同学们高中毕业后,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下放到了D县与J县交界的胡家村。那天抵达村子时,已经天黑。柱子、李星、我,以及另外五名知青被安置在一个大院子里。大院正门对应的是堂屋,两侧是卧房,李星和两个女生住北边的房间,紧挨她们住的是房东。我和柱子住南头一间房,另外三个男生紧挨我们宿舍住第二间,堂屋相当于城市房子的客厅,里面已备好了两桌酒席,姓胡的村长张罗村里的一些要人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我们像村里人一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稀里糊涂地成了这个偏僻乡村的成员。

翌日中午,我们才陆续起床到村子里遛达。这个村子很小,只有四十余户人家,我们住的大院是全村最好的房子,其它多为干打垒的茅草屋。

“快来看呀,水潭,好漂亮的水潭!”刚刚走出村子南头的柱子忽然回头向我们招手。

一听说有水潭,我们一窝蜂地跑过去。

哇!好漂亮的水潭。湛蓝的潭水酷似一面明镜,辉映着蓝天白云和沿岸的树木以及花花草草,美不胜收。柱子和两个男生,迅速脱掉衣服,一个猛子跳了进去。我不会游泳,只能望洋兴叹,和女知青一起站在岸边呐喊助兴。

“赶快上来,快给老子上来!里面有吃人的水怪。”听说知青下潭游泳,胡村长从村里一边吼叫着,一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水怪?哈哈,我们又不是三岁小孩。”柱子无所畏惧地游向对岸,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又回游到水潭中央,踩着水大声回应村长。

“哎哟!”突然,柱子大叫一声沉入水底。

“不好!”胡村长的脸一下子吓白了,他迅速脱掉外衣,准备下水救人。

“村长,别担心,他逗你玩呢。”我一把拉住胡村长的胳膊。

过了好大一会儿,柱子才从水底窜出水面,他扬手撸了一把脸,冲我们扮了个怪相,乐得大家哈哈大笑。

等柱子他们上岸之后,胡村长板着脸对大伙说:“都给老子听好啦,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到这个潭里来游泳和洗衣裳。这个潭有水怪,吃人不吐骨,如果谁不听劝告,死球之后可别怪老子不管,听见没有?”

胡村长见大伙不回答,非常来气:“老子再说一遍,今后谁也不许进这个鬼潭子。”他指着柱子又补充了一句:“今天我们人多,算你们几个臭小子运气。”然后张罗大家走进了村子。

这水潭名曰皂角潭,因西南角那棵巨大的皂角树而得名。水潭和我们住的大院只有一片小山林之隔。听村民说,我们住的大院,解放前是地主的房子。这家地主也姓胡,因其祖辈勤奋,种田有方,生活得比较富裕,但他们并没有剥削和压迫本村的老百姓,村民们也不记恨他们,大家相安无事。解放后,地主家因紧邻的水潭出现水怪开始衰败。先是地主因忍受不了公社大会批斗而悬梁自尽,紧接着大儿媳因害怕自己的小孩受牵连与大儿子离了婚,大儿子为了寻找妻儿疯疯癫癫,一去杳无音讯。再下来,在省城教书的二儿子被打成了右派,二儿媳只好把孩子送回村来。五岁的小孩回来后在水潭边玩耍,突然落水失踪。因家庭成份不好,初中毕业上不成高中,回家务农的三儿子在水潭里打捞了一个星期,也没有捞到侄子的遗体。地主婆整天对着皂角潭呼唤孙子,后来她说自己看见了“水怪”,然后一病不起,不久也离开了人世。

听村里人讲述地主家发生的桩桩怪事,我们虽然毛骨悚然,但并不相信皂角潭真有水怪。相反,我们觉得皂角潭风景宜人,尤其是深秋的皂角潭,南边的水竹郁郁葱葱,墨绿色的叶子在轻风中飒飒作响,如歌如泣。西南角上,那棵巨大的皂角树撑起一把巨伞,几乎遮盖了五分之一的水潭。大树脚下一弯从西南高地飞流直下的潺潺流水,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水潭的东边是道坚固的石梁,石梁宽阔平坦,形成一道天然的水坝,同时也成了小村南面通往外界的便道。站在石梁上,正对水潭的西边是陡峭的石壁,悬岩菊绽放着金色的花朵,隔岸可以嗅到微风送来的阵阵芬芳。紧靠村口的北边长满了五颜六色的灌木,近水的火棘子已全部泛红,如果不是它的倒影给无辜的潭水抹上些许带血的色彩,人们丝毫也不会感觉到丁点的恐怖。

柱子和他的女友、李星和我经常顶着星月在石梁上漫步。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冬天。

这个冬天很寒冷,一场接一场的大雪封锁了胡家村与外界的道路,我们只能呆在屋子里猫冬,白天偎着火堂中半燃半熄的树蔸和木炭取暖、聊天,晚上龟缩在厚重的被子里呼呼睡觉,日复一日,非常无聊。

“咚咚咚!孩子们,快起床。”这天,村长一大早就跑过来敲门。

“烦死人啦,还让不让人活呀!”柱子猛地坐起来大吼一声,然后倒下去蒙头又睡。

我没有恋床的习惯,要不是大冬天起了床没事干,决不至于迟过日出。我迅速穿好衣服,拉开了大门,胡村长和一缕久违的阳光迎面而入,我高兴地感叹:“啊,终于放晴啦!”

“杨悦,赶紧催男知青们起来,吃了早饭,我们就去王家坪借粮。”胡村长一边跺着鞋上的雪花,一边对我说。我知道,王家坪是周边离胡家村最近的一个乡,位于胡家村西南方的岭上,其地势相对平缓,土壤肥沃,因此比胡家村富裕的多。王家坪的王乡长是胡村长的远房亲戚,且双方交情较深,借点口粮不成问题。

“好呀。”我应了一声,迅速跑回南厢房喊柱子起床。

“小懒虫,快起来,天已经晴了。”我推搡还在蒙头大睡的柱子,见他哼哼赖床,只好使出杀手锏,掀开了他的被子。被子刚被掀开,一股腥臊的热气扑面而来,凭男人的经验,我知道这小子一定跑马了。

“我操,你搅了老子的好梦!”柱子恬不知耻地骂了我一句。

“快起来,村长要带我们去王家坪借粮。”

一听说借粮,柱子就来劲了,三下两把就穿好了衣服。等我们洗漱好,李星她们女生已准备好了早餐,柱子见桌上只有一小篾箩蒸红薯和两小碟咸菜,立马嚷嚷开了:“他妈的,我一看见红薯就翻胃。”

“你嚷嚷啥?再过两天,连红薯都没的吃!”李星没好气地回敬了一句。

“小姐,别急,粮食会有的,面包会有的。”柱子模仿《列宁在一九一八年》里的台词调侃了一句。

吃罢早餐,胡村长带着我、柱子和另外三个男知青扛着扁担和空箩筐,去王家坪借粮。

一出村口,皂角潭又映入了我们的眼帘,潭水已全部冰冻,冰面上留下了一圈又一圈的同心圆,显得非常美丽。胡村长见我们迷惑不解,便告诉我们,水面结冰是由岸边开始的,岸边水浅,容易冰冻,越往深处越不易结冰,一旦全部冻住,圆心就是水域的最深点。听胡村长这么一说,我们已经清楚了皂角潭底部的大致结构,其最深处,在靠我们大院的一侧。

“操他妈,我就不信有水怪,即便有,现在也早该冻死球了”柱子顺手拾起一块路边的石头,狠狠地向潭心掷去。由于冰层太厚,石头只在圆心处砸了个白印,然后滑向了对岸。

“快走吧。”胡村长催促我们赶路。

快到王家坪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很大的湖,我问胡村长:“村长,这湖叫什么名字?”

“凤尾湖,从天上朝下看,整个湖的形状就像是凤凰的尾巴。这个湖盛产莲藕,你们看,湖面上还有很多干枯的荷竿。”

在茫茫积雪的环衬下,凤尾湖显得格外宽阔。我在思索,这湖的地势比胡家村高许多,如果地下有缝隙通到皂角潭,会不会成为皂角潭常年不干的原因呢?水怪会不会是湖里跑过去的巨型两栖动物呢?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以至于从胡家坪吃罢午饭,挑着大米返回时,我仍在不停地琢磨。

“村长,歇一会吧。”刚刚走过凤尾湖,我的肩膀就受不了啦,不等村长答应,我就停了下来,大伙也只好停下来。

“就你娇贵。”柱子在责怪我的同时,把我箩筐里的大米往他箩筐里又匀了三分之一。

村长还在回味中午的美餐:“他妈的,中午的羊肉真香,开春后,咱们也要养一群羊,让你们经常打牙祭。

“太好啦!”知青们都雀跃起来。

柱子自告奋勇地说:“太好啦,我来当羊倌。”

“你狗日的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情。凭你这副好身板,怎么轮,也轮不上你呀!”胡村长说得柱子无话可说。他搔了搔脑袋,瞟了我一眼:“看来,这美差只能归杨悦了。”

柱子一语成谶,后来我真的当了羊倌。

当最后一抔残雪消融之后,我们迎来了下乡后的第一个春天,同时也迎来了一群洁白可爱的山羊。

“杨悦,村里面把这十只羊交给你了,你可得给老子管好、养好,争取来年变成三五十只羊。”队长用拖拉机从王家坪王乡长那里租回了一公九母十只山羊。

早春二月,春草萌动,但生长还比较缓慢,我深切体会到了“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境,每天只好赶着羊群翻山越岭,满足山羊们日益膨胀的胃口。由于我腿脚勤快,不足两月,原本骨瘦如柴的山羊变得一只只膘肥体壮,模样可人。

三月的最后一天,风和日丽,我把羊群赶到青草茂盛的北山冲,任羊群悠然觅食,自己坐在一块石头上看书。

“杨悦,你小子让我好找,要不是老乡告诉我,压根儿不会知道你跑这么远。”柱子在插早稻时,划伤了小腿肚子,经村长同意,特来找我换工。

我轻轻地摸了摸他那包扎的小腿肚问道:“伤得厉害吗?”

“不碍事,村长怕伤口感染,让我和你换几天工,养养伤。”柱子蛮不在乎的回答。

“走吧,我带你看羊去。”

当我们接近羊群的时候,那只公羊突然跨上了一只母羊,并强烈地抽动着身躯。我和柱子都惊呆了,虽然我们在学校时只是非常羞涩地看过生理卫生知识,但凭男孩子对性的敏感,我们立即知道山羊在干什么。

柱子一下子兴奋起来:“我要是这只公羊该多好呀,拥有这么大一群美女。”

“你真臊,看着山羊也发情!”我朝柱子扮了个鬼脸。

我没想到柱子会扑过来,他一下子把我按倒在山坡上,顺手摸向我的跨下:“哈哈,我就不相信你的鸡鸡不翘。”

“流氓、流氓!”我一边骂着,一边拼命反抗。也许是家庭贫寒的原因,我发育得较晚,尽管周身也发热,但绝不至于像柱子那样。

“算啦,和你开个玩笑。”柱子见我脸色已沉,便扶我坐了起来。

靠近我们的一只母羊不合时宜地咩咩叫着,并不断摇摆着尾巴。那只公山羊听见叫声立即靠了过来,它的跨下,挺着一支红色的长箭。当公羊跨到母羊背上的时候,我看见柱子跪在地上解开裤子,掏出那个胀鼓鼓的家伙快速撸动,直到射出一些白色的东西,才停止动作。

“啊——。”柱子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并仰面倒在坡地上,显出非常舒坦的样子。

“杨悦,我求求你,今天的事,你千万别对任何人讲。”柱子突然侧过身来,抓住我的手。

我故意呛了他一句:“你不是一向都敢做敢当么?”

“求求你,我的好兄弟,看在我一贯对你好的份上,千万别说出去。”在性压抑的年代,这个一向强硬的汉子,声音里几乎有了哭腔。

“好啦,好啦!我逗你玩的。”说实在的,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这件事我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说出来。

柱子接手放羊的第五天,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他起床后,见我们都已出了早工,就偷懒,把羊群赶到了离皂角潭附近的南山坡上。我曾反复交待他,不要在村子附近放羊,等草长丰盛,用来对付阴雨天。南山坡的草十分肥美,草一多,羊群自然不会走远,柱子把羊赶进去后,便选了块阳坡睡大觉。等他一觉醒来,发现羊群已跑到很远的地方,赶紧追过去。他瞥了瞥羊群,突然意识到少了一只最肥的母羊。他慌忙举目四望,没有发现丢失的那只羊,立即折回到最初的草场。

南山坡的草地显然被什么庞然大物拖倒了一片又一片,呈现出搏斗的痕迹。柱子走近观察,发现了不少被荆棘挂下的羊毛,有些草还粘着羊的血污和粪便。柱子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他恨自己这几天过度手淫而精力不济,一躺下,竟像死猪一样,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竟然一点都没感觉到。同时,他更恨偷羊的东西,竟敢在自己的手中夺食,这不明摆着欺负人么?不成!一定要出这口恶气。柱子顺着那道拖成宽沟的痕迹搜索,一直来到皂角潭西南角的大皂角树下。

大皂角树下,杂草和水竹丛生,那条从岭上流下来的水已经掏空了一部分树根下的泥土,如果不是那伸进水下的粗根顽强地托住树杆,这棵千年老树恐怕早已倒掉。柱子已无法前进,他知道那个捕羊的东西已潜入水潭,难道是鳄鱼?但这里并不适合鳄鱼的生长,也从未有过鳄鱼的记载。柱子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水怪?不,绝对不可能?那会是什么呢?不管三七二十一,老子先下药,把它毒死再说,一个疯狂的主意被柱子决定下来。他把羊赶回羊圈,然后跑到村委会找了一大瓶“敌敌畏”倒进了皂角潭。

中午,我们回到村口,柱子告诉我们所发生的一切,气得村长只咬牙:“你个狗日的,那不是一只羊呀,到年底就是两三只呀,真他妈的可惜!”骂归骂,可惜归可惜,但村长拿知青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惹恼了这帮愣小子,他们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

村长无可奈何地呆在水潭边,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怪物偷吃了让他心疼不已的母羊。

宽宽的梁子上挤满了人群,不仅知青来跑看热闹,全村的老老少少全都跑到水潭边来看热闹。

说来真怪,一大瓶敌敌畏倒进潭里已两个多小时,除了几条小鱼、几只青蛙和几只癞蛤蟆被药毒死在水面,似乎再也没有其它东西。

“这潭里的鱼,早就被水怪吃光啦。”村民们开始议论。

“毒药闹不死水怪,要不,还能叫水怪?”

“听我太爷说,这潭里住着蛟龙,一旦蛟龙飞上天,潭水就枯了,这个地方就要遭大旱。”

“快看!”随着柱子一声大叫,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只见水潭最深处冒出一串水珠,接着,一个接一个的巨大水花向上翻涌,我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李星紧紧地拽着我的胳膊,我几乎听到了她的心跳。

随着水花的翻涌,一个黄白相间的大怪物在水花中不停地翻腾。

“是鲶鱼,我的妈呀,好大的鲶鱼!”还是村长老练,他一眼就认出了怪物,并赢得了一片附和声。

“真的是鲶鱼,估计有三十多斤吧。”

“难怪这潭里无鱼,都被这个杂种吃绝了。”人群中不知谁骂了一句。

巨鲶挣扎了一阵子,最终,白色的肚皮朝天,漂浮在水面上。

村长指使几个村民回家拿竹竿来捞鱼,很快竹竿来了,可是够不着,把两根绑接在一起仍然够不到。还是柱子有办法,他找来一根长绳子,一头拴上石块,并在离石块不远的地方绑上一节小树叉,然后奋力抛过巨鲶,利用树叉把巨鲶拉到了岸边。

巨鲶又重又滑,我们好几个人趴在岸边根本无法把它弄上岸来。后来,村长和柱子用木棍撬开它的嘴和腮,将绳子穿过来绑结实,指挥我们把巨鲶拉上了岸。

望着横在梁子上的庞然大物,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刚毒死,去掉内脏还可以吃。”

“吃个球,这鱼都成了精,谁吃谁他妈的倒霉。”村长冲着刚才讲话的老乡骂了一句。

“闪开、闪开!”人们听见柱子的吼声,见他从大院方向拎来菜刀,立即给他让出一条道来。他弯下腰,对准鲶鱼的肚子自上而下拉了一刀,天啦,鲶鱼的肚子里还有几条没有消化的一斤多重的鲤鱼。

“操它妈,我说这么大的水潭怎么就没鱼呢,从凤尾湖跑过来的鱼全都进了它的肚子。”村长又骂了一句。

柱子手持粘满血污的刀,垂头丧气地站在人群之中,我知道,他是因为没有见着羊而倍觉失望。其实,论块头,这条鲶鱼虽然巨大,但它毕竟吞不下一只活羊,更何况鲶鱼不是两栖动物,它根本就不可能上岸捕羊。

村长让人们把鲶鱼掀到石梁下的田里给埋掉之后,人们才逐渐散去。

“走吧,柱子,我们回去吃饭。”当梁子上只剩下几个知青的时候,我劝柱子回去。

柱子呆呆地望着水面,头也不侧地回答:“你们走吧,我没心思吃饭。”

“走吧!”我知道柱子倔起来,谁劝都没用,于是,张罗大伙回去吃饭。

吃罢饭,村长又把放羊的事交还给我。

这天晚上,柱子仍然没有吃饭,傻一般地倒在床上,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屋顶,听说他整个下午一动不动地坐在水潭边,直到天黑才闷声不响地回屋。

我和柱子不仅是同班好友,而且同下一乡,现又同住一间房屋,不忍心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劝他:“想开点,这事也不能怨你,搁了谁,都没辙。”

“我就想不通,那鬼东西明明进了潭里,难道它不怕农药?难道真是水怪?”柱子百思不得其解。

“会不会水下有通向陆路的洞?它把羊先拖进水潭,然后又拖进洞穴里。”我做了个大胆的推测。

“你说的非常对!还记得去年刚来的那天吗?我下潭扎猛子时,觉得水非常深,当时没有探到底,因为越往下越凉,而且有泉水往上涌的感觉,说不准有不少洞穴。”柱子猛地坐了起来,他忽然用得意的口气对我说:“哥们,你等着瞧,哪一天老子一定要把这潭水抽干,搞个水落石出。”说罢,他哼着小曲摸进了厨房。

自从水潭的巨鲶被毒死之后,胡家村似乎平静下来,人们坚信巨鲶就是“水怪”,唯独我们知青谁也不信,大伙都相信我的推测,认为一定有一条类似鳄鱼的动物潜伏在水潭附近某个不为人知的洞穴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渐渐地淡忘了水怪的事。等到“水怪”再次闯进我们的生活,已是三年以后。

第三个年头夏末的一个傍晚,村长带回了好消息,说我被公社推荐去省城上大学。听到这个消息后,知青们欢呼雀跃,拥抱着我又捶又打,热闹了好一阵子。

“别闹啦!让杨悦早点收拾,明天一早还得赶回县城呢。”柱子制止了大家的嬉闹,并向我丢了个眼色。顺着柱子的暗示,我看见李星独自一人坐在一旁抽泣,便赶紧跑过去蹲在她面前:“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走,但我……”

“怎么会呢?我高兴都来不及,也许太高兴了才忍不住流泪。”李星抹了抹眼泪,笑着对我说,可她笑的样子比哭还难看。

“走吧,我们出去走走。”我拉着李星的手,一起来到了水潭边。

皂角潭的梁子上有一块长长的石条,那是我们知青谈情说爱的地方,我搂着李星坐在石条上,望着洒满月光的水面,竟不知说些什么为好,全然不像往常,有说不完的话题。我只能一再重复:“小星,我俩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走得再远,也不会忘记你。”

“如果我一辈子回不了城呢?”李星低着头看也不看我,小声嘟噜了一句。

我不以为然地说:“怎么会呢?”刚说完,我就有点后悔。上面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非常讲究家庭成份,李星的家庭成份虽然属于手工业者,但她有个叔叔在台湾,受这个因素的影响,她哥哥下乡多年也没能争取到回城的机会。李星是个既漂亮又懂事的女孩,我从骨子里深深地爱着她,如果她不能回城,我读完大学只能返回胡家村。

“小星,如果你回不了城,我念完大学一定回来娶你。”我诚恳地发誓。

“不害臊!”李星扬起手来,揪了揪我的鼻子,然后紧紧地依偎在我的怀抱里。

我和她轻轻地哼着熟悉的歌谣,一直坐到月牙当空。

“不早啦,回吧,明天一早你还得赶路呢。”李星强行把我拉回了大院。

我轻手轻脚闪进卧室。柱子还没睡,他划亮火柴,点燃了油灯。

“嗨,你还没睡。”

“睡不着,你小子真有福气,你上了大学可别忘了李星和我们。”柱子侧身望着我。

“怎么会呢?咱们胜过了亲兄弟。”

“说心里话,我真舍不得你走,估计李星更舍不得,但我们又盼着你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柱子非常动感情地说着。又过了片刻,柱子叹了一口气:“唉!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睡吧,明天早上我去送你。”他吹灭了油灯,不再和我说话。

翌日清晨,李星帮我收拾好行李,我把所有的书籍都留给了她,她把那支心爱的钢笔塞进了我的包里。

吃罢早饭,全村许多人都跑来送我,大家一直把我送到村口。

“回吧,乡亲们!”胡村长挥了挥手。

“回吧,别送啦!”我一遍又一遍催大家别再送了。

“大家回去吧,这样慢腾腾走下去,走到天黑也到不了县城。”村长站在拖拉机上挥手拦住大家,把我拉上了拖拉机。

柱子加足马力,开动拖拉机。

“再见,再见!”我坐在拖拉机上,不停地向送行的人们挥手。

李星一边挥手,一边追着拖拉机跑,一直追了很远,很远。

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几乎每个星期要给胡家村寄信,后来功课紧了也就慢慢稀疏下来,再后来,几乎很长时间顾不上提笔。李星的来信从未间断,从她的来信中得知,柱子送我走后,不顾村长的劝阻,坚持一个人开拖拉机星夜返回,结果在返回的路上翻车摔断了腿,伤好后留下了后遗症,走路稍有点瘸。又得知,柱子通过公社给村里拉来电线,装上了电灯。后来得知,和柱子相好的女知青率先被招工进城,为了她,柱子没少往县里跑关系。再后来得知,知青们陆陆续续都招进了城,胡家村只剩下柱子和李星。

春夏之交的时候,皂角潭又闹过一次水怪。有一天夜晚,羊圈里传来了咩咩的叫声,李星听到后,赶紧叫醒柱子,他们拿着油灯到后院的羊圈一看,顿时傻了眼。羊圈里的三只尚未满月的小羊羔没有了,大羊们全都挤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柱子查看了周围,发现羊圈棚顶上的茅草盖被钻了个大洞,他们绕到羊圈的后面,发现后面的杂草被压出了一道很宽的深槽,这深槽一直向水潭的西北角延伸。由于西北角灌木丛生,无法靠近,他们只好作罢。但这一次柱子没有往水潭里下毒药,而是酝酿着一个新的擒拿“水怪”的计划。

本来说好放寒假回乡下探望大家的,因为阑尾炎手术耽搁,没能成行。为了不让李星和和柱子他们着急,我以补课为借口,瞒过了大家。

转眼就要放暑假了,我决定回知青点看看,并提前给李星和柱子发了信。

放暑假后,我先赶回县城看过父母和兄嫂、侄儿,第三天就来到了胡家村。

我没有让柱子接我,通过王家坪的大学同学找拖拉机把我送到了村口。村长听说我回来了,一路奔跑过来,紧紧地搂住我,憋了好一会儿才哽出一句话:“李星失踪了,柱子也疯了。”

村长的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我奋力挣脱他冲进大院,推开李星的宿舍,发现空无一人,我又转身冲到对面,推开柱子的宿舍,一看照样空荡荡的。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折身冲到村长的面前,狠狠揪住他的衣领。

村长告诉我,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礼拜前,他把我寄来的信分别交给了柱子和李星。接到信的第二天清晨,李星投水自杀了,因为梁子上遗留有李星的鞋子。为了打捞李星的尸体,柱子硬是用三天三夜的时间把潭水抽干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于是,柱子就疯了,口里不停地喊叫“水怪,还我李星、还给我。”不得已,村里把他送进了公社医院。

我头晕目眩地来到水潭边,惨淡的月光下,黑森森的水潭像一只怪物张着黑森森的大口。它吞噬了我的恋人、吞噬了我的朋友。我忍不住再次号啕大哭,直至流不出眼泪。

第二天上午醒来,我匆匆来到水潭边,柱子架的抽水机还摆在那里,水潭的底部又蓄积了不少水,我毫不犹豫地合上了电闸。还没等水抽干,就让村长用绳索把我放进了潭底。潭的最深处还有一个深坑,村民们称之为“窨”,我看见一股细细的泉水在往上涌,不停地涌出刺骨的清水。难怪当初柱子潜水时说下面的水冰冷刺骨呢,原因就在这里。我环顾水潭四壁,没有发现洞穴,但那棵巨大的皂角树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拖着粘满淤泥的双脚,一步一步坚定地走过去。天啦,原来这棵大树是空的,几根粗大的树根只是部分裸露在水里,严格的说,是凤尾湖流进水潭的水把大树蔸下的部分泥土给掏空了。我不能再往前走,接近树蔸时那个一人多粗的树洞发出了一股剌鼻的腥味,我断定树洞里一定潜伏着一条巨大的鳄鱼或者水蟒。我示意村长把我拉上了梁子,并把我的推测告诉了村长和村民们。后来,村长从县里请来考察队,发现皂角树洞里果然盘踞着一条巨大的水蟒。

李星的失踪,在我心里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如果说她投水自尽被鳄鱼或水蟒吃掉了,则应当留下一些衣服的残片,可潭里一点痕迹也没有。于是,我来到李星宿舍,在我留给她书中,找到了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亲爱的悦:我根本不相信你会回到这穷乡僻壤,这是我一生不可饶恕的错误。再过几天,你就要回来了,我已经无脸见你。请你不要责怪柱子,其实我并不爱他,但是在最困难的那一段日子里,是他给了我安慰,给了我活下来的勇气。因为无脸见你,也因为不想让柱子一辈子挣扎在穷乡僻壤里,我决定做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水怪”。永别了!曾经深深爱你的小星星。

当我离开胡家村的时候,村长因知青失踪问题已被县公安局的警察带走。

离开胡家村的头一天晚上,再一次踏上皂角潭的石梁,望着那张阴森森的噬人大口,望着那棵张牙舞爪的大树,我的心再一次战栗起来。

仰望繁星闪烁的天空,一颗闪亮划过的流星,瞬间湮灭在黑暗之中。苍天啊,苍天!我的星星,你在哪里?

责任编辑倪和平

猜你喜欢
李星水怪水潭
请你吃饭
鬼手与木手
一团棉花
大禹除去水怪无支祁
水中“怪兽”
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