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立文字,见性成佛

2008-12-18 08:02黄春黎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08年11期
关键词:王孙空山王维

黄春黎

唐代诗人王维所作《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长时间内被界定为山水田园诗歌的代表作,并被誉为“隐居者的恋歌”,其中认为这是一首充满了消极意识的避世诗歌的也大有人在。在此,笔者将以“空山”为契点,谈谈亦儒亦道亦佛之王维在诗歌中所展现的复杂情怀,其内容、形式上同时兼备的禅宗美学思想,以及对诗歌主旨意义的重新确立。

“空山”之“空”

首先,诗歌以“空山”起笔,“空”之感观大有因由。

了解王维的身世经历和心理背景至为重要。青年时期,身处政治清明之年,22岁就为官太乐丞,意气风发,创下豪迈诗篇,无论自抒抱负,还是赞誉他人,都充满了对儒家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与宽猛相济的施政主张追随的热情。但伶人舞黄狮子之事使他被远远地贬走,远离了政治舞台,他也曾一度隐居,但随后朝廷风云变幻,赤心不改的他又是几番宦海浮沉,人生理想此等挫折是为其一。此外,其个人身世也实是堪怜,幼年早早失怙,正当而立却又丧妻,人伦之欢寥落无几,孤苦之遇如影相随,寻常幸福此等不济是为其二。久经进退之难与人生孤苦后,他也更钟于理佛参禅,退居山林,亦官亦隐。

本诗正是作于这一时期,正是“一生多少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因而,眼中无物,山中空无。“空山”之“空”,不难理解,它也正是新雨之后深山之中,一个命途多舛之人不得自在之孤独与寂寞的隐语写照,也是一种百折千忧之后渴求“空门”救赎自我的心灵呼唤。

其次,诗歌以“空山”为伏笔,“空”中大有虚实。

严格地说,诗歌前六句,句句都有丰富的实景。见证“新雨”、“天气”、“晚”与“秋”的,除了人的真实感觉,自然还有山石树木虫鱼鸟兽之光影声色动静冷暖,但诗人全将其隐没,只是亮出一种宏观的时境感受,因而开头两句,我们可以界定为写意式的写景。而紧接着的四句,则具体而生动起来:明月当空,青松挺立,清泉汩汩,石光粼粼,翠竹成林,莲叶田田,浣女欢笑,渔人自乐。

如此看来,“空山”其实并不空,相反,“空山”原本十分充实!诗中的自然景色与俗世生活同样丰富多彩,姿态美好,一切只因一场新雨,好一幅纯美的世外桃园画、安居乐业图,也出其不意地呈现在了诗人面前,诗人的心情也随着恬静的那山那水那人变得丰润清静,宁谧祥和,那颗承载了“多少伤心事”的心,也得到了人间寻常欢乐的抚慰与告藉。

因此,从这个角度而言,颔联和颈联对首联之“空山”作出了亮丽的转折,不仅是内容上由“空”而“不空”,同时,“情满于山”的诗人个人的现世情感寄托也由“空”而转向了“不空”。

最后,诗歌向“空山”作观照,“空”中大有升华。

虽是堪怜,也成其幸,“亦官亦隐”的无奈选择,却也成就了王维亦儒、亦道、亦佛的思想奇葩。

王维所从之儒家“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天人合一”的哲学精神与思维模式,正是规划了宇宙自然精神作为人的精神追求的延伸;所染之道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所包涵“天人合一”的精神趋向,偏重“物化”,勾勒了人可超越自我,与宇宙为一的物我两忘之境;而钟情潜修之禅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又设立了不昧万象、于刹那间“顿悟”“一切皆空”,超脱有限世界而达到无限永恒的空远禅境。三家思境集于王维一身,也自然而然不落窠臼地流露于诗歌之中。

于本诗而言,结句“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二句,融儒道佛三家之精义,入世之艰、出世之苦,身世之悲、世事之幻,于山水风月间涤荡澄明,而静美寂悦之间,“我”已消融。管窥“随意”二字,尽是世事沧桑须宠辱不惊的从容,有无相生间淡泊无为的清净,及万象虽动常寂可拈花微笑的平常。此“无不适意”里,既有心化于山、心随于山之意,亦有山即为心、心即为山之境,更有花开花谢、无我无边之悟。

至此,“空山”不空之景便退为表面物象,作了精神体悟的载体。这一由实而虚的转化,也让“空山”之“空”与精神之“空”有了意味隽永的观照,诗歌所造之境、所写之意、所悟之道,方有了一个从有限到无限、由此在到终极的升华。也因人所必须响应与天地自然、人类世界及自我本我的问题,诗人自我精神游走的这一写照也依旧循环于我们各人人生之中;也因特定的文化积淀之下提供给我们精神道德的平衡支点,这一超越也引发了我们每个人的共鸣,促动我们以智慧之心超越对立的矛盾,栖居精神的家园,领略禅境之大美。

综观全诗,“空山”之“空”,不仅在内容思想,而且在创作形式上,都恰恰印证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禅意,而诗之余音也使读者内心有了无限宁静与空寂。

“不空”也“空”

若对诗歌颔联和颈联充实丰富的实景作禅意的解读,同样大有妙境。

在意象的安排上,诗人选取了明月、松、清泉、石、浣女、莲、渔舟等。所谓“择物以明志”,明月、松、竹、莲、石、清泉,可以说貌似随意、实则有意的这些景物,也都是诗人品格高洁、清静自爱,追求清明之境的一种写照。

作为自然景观,明月,晚上的松、竹,月光映照下的泉,月光下泉水流淌过的石,月光下水中的莲,无疑都带上了空明的冷色,有了静穆的离俗之感。而明月、竹、清泉和莲作为极典型的禅象,明净通透的精神追求也自在其中了。

从人物活动来看,浣女与渔舟却具有俗世强烈的浓艳之感,笑声与喧闹里贲张的生命热情正与前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二者一冷一暖,一静一动,一空一色,时空的交汇、视听的变幻极为巧妙地融合为一体,和谐生动,楚楚可爱,既淡化了苍凉的秋寒,也冷却了热烈的欢爱,少去了怅忧,也全无嬉闹,唯余素净而平常的生命姿态,故而景物也灵动,人物也不俗,山水世情纯然幽然,真所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好一幅绝妙的禅意世相图!

由此观之,这大好“空山”,“空”与“不空”,既渗透了王维禅悟诗“静中生禅意;空中生禅趣;妙智观群生”的美学意蕴,诗人此时也超越了以自我为中心的“小我”,而将“小我”融于宇宙之中,与物象合一,“我”既是宇宙之一体,又是宇宙之全体,得“大我”境界,而为飞跃至“无我”之境界,无怪高步瀛评曰:“专以自然兴象为佳,有真气贯注其间,斯其所以为大家也!”

“空山”之“留”

读诗之言,会诗之意。道家主张“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禅宗主张“不立文字”,不拘外物,而求言外之意、言外之境,本诗山色怡人、世人安乐,并非简单写实,诗歌之“空”耐人寻味,那么,“王孙”究竟谓谁,诗人又在唤他“留”与何处呢?

依注解“王孙”语出《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延用于此,此处“王孙”亦即身居仕途而心受缧绁之士人,那么“空山”之“留”,自然也有了召唤归隐之意。结合王维所处这一时期特有的政治矛盾来看,这首诗也确可解为渴望百姓安居乐业,期望能远离疾苦与斗争的隐逸诗歌。

“王孙”大而化之,可为对诗歌之听者(读者)的一般称呼,那么王孙正是身处烦恼与纠葛的芸芸众生。留与空山,正是诗人箴言劝导,宜怡情自然山水,享乐天地良赐,诗意栖居,忘却烦忧,人间俗世也有洞天福地。从这个层面来讲,本诗也正是一首纵情逍遥的山水诗了。

而洞悉万象之有无、虚实、动静、长短,通透人间之是非、更迭,悟道于一瞬,自在于一瞬,“不以一朝风月而昧却万古常空,不以万古常空而不明一朝风月”,于瞬间得永恒,慕永恒而惜现在,以此悟境传以众生,唤与众生及时醒悟,从这个层面来说,它分明又是一首比同偈子的禅诗,其安顿心灵、解除焦虑痛苦、极大尊重并关怀生命的禅宗美学精神也就不言自明了。

如此看来,“空山”之“留”的言外之意、言外之境确是不一而足的,重要的却是要贴切解出诗中真意、大境。王维亦儒亦道亦佛的思想,立足多元,又相互通融,我们在解读本诗时,不仅要了解诗歌成长的土壤,也要深层次多方位地探究诗歌的立意,这也正是亦儒亦道亦佛的融和思想给我们作出的提示。这首诗是圆融三家,却又不拘一格,同心体谅,诗之意象自是“得意而忘言”了,文字之外,自然就能“见性”了,如此,我们才能超越文字,从中领略到古人伟大的生态智慧与艺术气韵,并启迪自我追求更高的人生境界。

[作者通联:湖北沙市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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