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 红
灰姑娘的梦想总是定格于一场华美的婚纱秀上,从此她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生活,这是西式的童话。中式传奇则是才子佳人,皇榜高中,剧幕定格在大大的“完”字打在纱帽凤冠、夫妻对拜的一瞬,仿佛他们一生都笼罩在这样的完美与喜悦之中。
戴安娜王妃的遭际令灰姑娘的童话破绽百出,贾雨村的人生轨迹则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现实版的才子传。他登台之初,足以充任《西厢记》、《牡丹亭》这类偶像剧的男主角,同样的剑眉星眼、仪表不俗,同样的功名不遂、书剑飘零,甚至同样的淹蹇于赶考路上,郁闷地暂且在破庙中存身,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都处于温饱线以下。
这时就该一个绝代佳人出场了,春光窈窕,春心寂寂,于浮世中识得英雄,一双温软的小手,拂去平生几多不得意,可贾雨村,似乎缺少遇到美女的机缘,既没有美女来上香,梦里佳人也不能在现实中兑现,唯一走动的甄员外家的小姐尚幼,没有一个女子可以配合他上演这出风流戏文。
有佳人要演,没有佳人创造佳人也要演。皇天不负苦心人,贾雨村的佳人终于出现了,尽管见面的场景有些尴尬。
那天,贾雨村被甄老爷约回家聊天,没说上三两句话,有个明显比他更重要的严老爷来拜访,甄士隐慌忙出去迎接,将他一人丢在那里,无聊中的贾雨村左顾右盼,正与一个丫鬟四日相对,这丫鬟出于对生客的好奇,就回了那么两次头。
一个无心的回眸,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临去秋波那一转”了。虽然这丫鬟不是莺莺、丽娘这等名门闺秀,也无十分姿色,但已经可以充数,以贾雨村的聪明,未尝不知道那等铺排都是文人自个儿过瘾的,这个丫鬟,于他却是最有可能的一个。
他欣喜若狂,开始相思了,开始写诗了,开始顾影自怜了。休怪雨村轻浮,窘困如他,原也找不到更好的娱乐项目,做做情感体操,也可以给生命增加一些柔软度。
然而,《红楼梦》到底是一部写实的书,接下来既没有红娘抱枕,也没有红拂夜奔,连贾雨村自己都仅仅是一种心理活动,因为就算他有心,丫鬟娇杏也未必有意,就算真的两情相悦,活在众目睽睽之中,也很难暗送秋波,贾母就曾批判过才子佳人戏可操作性太差,不是每个人都有小红那样的好身手的。
可是贾雨村的故事却圆满了,他当了官,正遇到娇杏在街上买线。用说书人的话就是:也合该她走运,先是做了知府太爷的二房,又迅速生子,还赶上大老婆染病去世,阴差阳错就做了正室夫人,真是东家不倒西家不富啊。这样说来似乎恶俗,但是,当佳话出现在现实中,必有世俗的底色。当这个名字与“侥幸”谐音的女子抱着大胖小子,心满意足地享受着知府夫人的尊荣时,她绝不会计较她和贾雨村的爱情是不是一部误解小辞典。
好也罢歹也罢,贾雨村的重头戏,更在才子佳人之后。
贾雨村上任不到一年,就被上司寻了个空隙,弹劾他“性情狡猾,擅赚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寥寥数语,囊括了初入道者易犯的错误,每一个字,都是贾雨村为他的激情与鲁莽付出的代价。
被革职回家后,贾雨村表面上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他是很有点养气功底的,前番就秀过几回:一次是甄士隐迎接严老爷,把他丢下之后,一直到开晚饭也没来招呼他,他也不动声色,这是深沉;第二次是甄士隐赞助他进京赶考,他收了银子,也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这就是洒脱了。
如同多数才子一样,贾雨村自有他的性格魅力,他有落拓不羁、善解人意的一面,如大众舆论的代表——冷子兴跟他说宝玉将成酒色之徒时,他凭有限的信息判断出此人绝非寻常之辈,更说出一堆道理,论证贾宝玉兼具正、邪两气,可与许由、陶潜、阮籍、嵇康之流类比。整本书里,对贾宝玉鉴赏得如此真切的唯有他一人,黛玉的见识,还真像出自他的门下。
贾雨村不是无趣的人,所以从神仙一流人品的甄士隐、谦恭厚道的贾政到有作为、大本领的冷子兴,都乐于与他结交,就是林黛玉的老爸林如海对他也不是对一般家庭教师的语气。罢官之际,贾雨村犹能把姿态做得好看,将家小送回原籍,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去了。他心里真的不痛吗?当然不是,从后来的表现看,他绝不是不热衷的人,不过他的深沉,他的洒脱,使他能够稳得住、把得牢,不让那些同僚看笑话而已。
四处漂泊的日子里,贾雨村以进士之身谋取西席之位,该将那隐痛数过多少遍?只是独自惭恨也无用,倒不如打起精神,享用眼下的每一时刻,贾雨村这时的表现倒也可观。
咸鱼翻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朝廷起用已经“靠边站”的官员,再加上林如海与贾政的帮助,贾雨村重新回到他的舞台上,且看他如何展示身手:
一下马就有一桩人命官司,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苦主一张状纸告到大堂上。贾雨村听了,不由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地走了,再拿不来的?”
咦,贾雨村倒是一脸正气嘛。且慢赞扬,此刻贾雨村发飙,一则他尚且不知凶犯的来头,二来是新官上任,少不了要作场青天秀,这疾言厉色,正是要赢得利益最大化,如果凶犯只是一般民众,贾雨村的这场秀就成了。
偏偏就有个门子跳了出来,制止了贾雨村的雷厉风行,还从顺袋里扯出一纸护官符,贾雨村方晓得其中利害。跌过跟头的他不会在一条阴沟上跌倒两次,遂向门子请教,怎么了结这个案子。门子的办法简直耸人听闻,让他只称善能扶鸾请仙,算出薛蟠打死冯渊是因前世孽缘,如今他又被冯渊的鬼魂索了命去,两人宿怨已结,案子也就这么了了。贾雨村听了都笑,这门子的主意是太绝了些,可是他后来还是同样胡乱判了此案,这和门子的荒唐主意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区别吧。
门子是真小人,既能毫不掩饰地给贾雨村出馊主意,也会不忍看见英莲愁苦,让老婆跑过去劝慰,他的那一套,都是最底层人士的做法,不缺乏温情,却更重视自己的利益。他也不算不聪明了,从顺袋里抽出的那张护官符,就可看出他早就做了准备。
然而贾雨村却是个伪君子,他可能被门子的提醒惊出一身冷汗,却对这个善意的提醒者并无好感,他不喜欢失措的一刻有人冷眼旁观,再说了,门子也太赤裸裸,不但自己是小人,也把对方当小人,小人的逻辑,小人的做法,“也试图以此与贾雨村建立小人的同盟,这些都令贾雨村不爽,最起码,此刻,他还不愿真的就当自己是个龌龊的人。
他将门子发配,一方面是新发迹的人不愿意见到老邻居,另一方面大约也因为门子的存在,总是提醒着他自己的龌龊。门子原想攀附知府大人这棵大树,不成想却弄巧成拙。
林冲上梁山,王伦要他杀个人做投名状,投名状的意义在于把这个人染黑了,使他离家越来越远,断了回头的路,这起糊涂案,也是贾雨村交给官场的一张投名状。当他徇情枉法,仓促判下,再急作书信两封,到贾政和王
子腾那儿讨人情时,就是在这条路上迈出了一大步,彻底作别了偶像剧里的诗情画意。至于说他当年答应甄夫人帮她寻找女儿,如今已知下落却随她去了,实在是细枝末节。人命关天的事情都处理得轻描淡写,一个女孩子的命运又何足挂齿,她家对他的恩情已是久远,何况在讨娇杏的过程中,他也算还了情。
此回梦稿本有回前诗曰:“捐躯报国恩,未报身犹在,眼前物多情,君恩或可待。”一个伪君子,一个无行文人的嘴脸昭然若揭。
贾雨村后来的表现更无足观,曹公似乎都懒得写他了,他都是作为背景出现在别人简略的叙述中。三十二回中,他拜访荣国府,要贾政找宝玉出来闲叙,这和前番他对宝玉的理解挂不上钩,不过是为了表现他拿荣国府二少爷当成大人一般重视,讨好贾政的一种手段而已。此刻的贾雨村,大约连他当年说过的那些话都不记得了,更熟悉的是所谓仕途经济的客套话,宝玉没有发现他一丁点不寻常处,只当他是一官油子,根本懒得见他。
四十八回中,贾赦看中落魄文人石呆子的几把扇子,要贾琏去讨,无奈石呆子穷得吃不上饭,也不肯转手。贾琏没有办法,已经官至京兆尹的贾雨村却有的是办法,他诬赖石呆子拖欠官银,以变卖家产为由,将石呆子的扇子查抄,呈给贾赦,弄得那石呆子不知是死是活。贾赦弄到扇子,又拿来问贾琏,贾琏说了句仗义的话:“就为了几把破扇子,把人家弄得坑家败业的,也不算什么能为。”就为了这几句话,我对贾琏总也讨厌不起来,和损人利己、仗势欺人比起来,私生活上不检点真算不了什么。倒是贾雨村,连贾琏的觉悟都没有。
学而优则仕,目睹着贾雨村从清寒的布衣才子一点点被官场扭曲异化,彻底失去本色,只觉得顺理成章。才子不是君子,有的是聪明而非智慧,他的思想框架如同平行四边形,容易变形,容易妥协,容易为自己找到借口,不但可以无耻,还可以享受自己的无耻。
只是,我常想,贾雨村是否也会在某一个洁净的月夜,试着寻找一条回到从前的路,隔着苍茫时光,隔着欲望的灰网,望向庙里的多情少年,是否会有一丝惆怅。冰裂纹一般从那颗藏污纳垢的心灵中炸开,文人的旧习,就像还没进化完的尾巴骨,在官袍下面隐隐地作痛。他于是摇摇头,自嘲地笑了。
编辑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