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那些爱在他乡的悲欢岁月啊!

2008-12-29 07:49
八小时以外 2008年1期
关键词:汪洋调动家乡

杨 萍

父亲的葬礼之后,我留在家里收拾行装——送走父亲,我的返程日期也到了。

门铃响。母亲开门后“呀”了一声,轻轻说:“是你呀!”接着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我走出卧室,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他的目光转向我,叫了一声:“小雪。”我在心里“啊”了一声,可是嘴里说不出话来。母亲看看我,又看看他,搭讪着:“我要出去买菜,你们谈谈吧。”门,在母亲身后关上,男人已在屋内。我请他坐下,又为他倒上一杯茶。他说:“我出差刚回来。幸好还赶得及——很怕你已经回去了。”我说:“后天的火车。”他看着我,问:“听你母亲说,你至今还是一个人?”我说是。他点燃一支烟,手在微微颤抖:“你回来吧——我现在有能力把你调回来了。”我说不用了。他看着我:“我是真心的——当年再回去想给你安排,你已经离开了。如今,我可以为你安排更好的位置——只要你愿意。”

比起5年前,他变了很多——他整个人的一种状态,成熟或世故,还有那种胸有成竹,好似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的笃定。那么,他是按照自己的目标一步步朝前走的?又或者,他是幸福的?

我用双手捧住茶杯,希望茶水的热量能够传递到我的手上、身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淡然而坚定:“谢谢你!真的不用了。我在那边过得很好。”

两天后,在飞驰的火车上,我收到他的短信:“再见你,你一如往昔,却给我一种悲喜——你不肯接纳我的好,你把我拒之千里,只能让我认为你还在恨我。也许,此生我都无法消除你对我的这种恨了……”

恨他吗?我一遍遍看着他的短信。当列车广播里再次响起那首《半个月亮爬上来》,当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这趟奔赴C城的列车已让我再次远离家乡,远离这个叫汪洋的男人,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广袤大地,我的眼泪终于喷涌而出……

14年前,18岁的我高考落榜了。同桌的汪洋来找我,给我带来一个令人心跳的信息:“我们去C城吧。那里分数低,以我们的成绩,明年准能考上大学。”

我做梦都想上大学。以前也听说过落榜生到边陲地区参加高考的事,但具体细节一无所知。汪洋说,他父亲认识的人可以帮我们把户口办到C城,费用是每人3000元。他父亲是城里某局局长,有些势力,我相信他的话不假。但,我犯愁的是3000块钱。我家境一般,下面还有弟弟妹妹,父母肯不肯出钱给我我真没有把握。汪洋说:“我的费用没问题。另外我自己有几百块钱压岁钱,我再跟家里要些生活费、材料费,这些钱加起来有1000块钱,你只跟你家里要2000块钱就好了。”

同窗3年,我们之间有着深厚的友情,也有那种非常美好的朦胧情感。我依他所言再三请求父母让我去C城,他们勉强同意了。

那年秋天,我和汪洋坐了5天4夜的火车,又转两天汽车,来到C城一个偏远的小城。初来乍到,我们的新鲜感很快就被恶劣的气候、不适的水土所湮没,整整一个月我都在发烧。汪洋从小生活优越,没吃过苦,他应该比我还难以忍受这种变化,可是为了照顾我,他克服了所有的困难,从来不抱怨。他在学校附近借了一间民房让我住在里面。外面是风沙,屋内是孤寂和寒冷,我唯一盼望的是下课归来的汪洋,他会从学校的食堂里给我带热的饭菜,饭后再给我补课,他的身影是我最大的安慰和依靠。有时天晚,我留他住下,我们和衣并躺在一张床上,隔着一床棉被,那种异地他乡相依为命的感觉让年少的我们刻骨铭心,至今回想起来都抑制不住会热泪盈眶。

为了稳妥,我们在第二年报考了C城本地的大学——汪洋说,大学毕业后,他父亲会运用关系帮我们分配回家乡。大学4年,除了我们之间美好的恋情,毕业后回家成了支撑我们的最大梦想。但人算不如天算,临近毕业的前一年,汪洋的父亲突发脑溢血猝然离世,我们体验了旦夕祸福和生命的脆弱,同时也要面对人生的现实和冷酷——当初信誓旦旦帮我们联系单位的那些关系也随着汪洋父亲的去世一一断裂,我们突然发现,毕业在即,我们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被分配到一所中学,汪洋进了县里的邮电局。说是县城,统共只有两条大街,每晚不到8点街上已不见灯光。学校分给我的宿舍在校园外面,因年代久远墙皮斑驳,汪洋找来石灰重新粉刷,我用画报沿床的周围仔细贴满墙壁。床单、桌布是相同的白底蓝格布,一个温馨的房间产生了。汪洋说:“你这么一布置还真像个小家,我都不舍得离开了。”

刚开始的日子很特别也很新鲜,汪洋用自行车带着我,每个周末都到周边地区闲逛。汪洋说得最多的话是:“多走一些地方吧,将来回去就没机会看这边塞风光了。”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最充盈的日子。可惜,太短了。

随着时光的推移,当真正进入周围的生活后,反到越来越显出我们的“特立独行”和“格格不入”。以前在大学里,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很多,没有太突兀的感觉。如今在这个小县城里,为数不多的外地人多半是当年插队最终扎根下来的老知青,像我和汪洋这种新来乍到的人少之又少。我们各自所在单位的领导也明白我们总有一天要调回去,所以一些重要的、有提拔机会的工作绝不会给我们。汪洋的工作是分拣信件或打杂,我稍好一点,因为学校急需老师,给我派了从初一到初三的课程,还担任班主任。汪洋很快有了强烈的异乡感和被排斥的失落感,渐渐有了抱怨。

第一年春节,回家探亲的同时我们把婚礼一起办了。回来时,婆婆拉着我的手落泪:“都怪我们考虑不周,到现在你们还在外面受苦。小雪啊,以后,汪洋就靠你了。”汪洋闷声说:“妈!你放心,今年我全力跑调动,年底我们一定能调回来。”

汪洋当年能口出这句豪言,是因为他完全不了解调动的艰辛和复杂。

我们那个小家仍安置在我的宿舍里,我们各自单位都没有房子,同时领导也说了:“你们在这里不过是权宜之计,暂时克服一下困难吧。”我们自己也这样认为,所以除了一辆自行车,什么都没买,汪洋说,省得将来再打包麻烦。那几年,我们所有的生存目标都是“回家”,只为了能调动成功,没有现在,只有将来,好像人生是从将来开始的。

也许是因为年轻,不经世事,将来对我们意味着什么真不清楚,我们抱着很大的热情:这个边疆小城不过是我们人生暂时落脚的地方,很快我们就会调动成功,那时才是我们真正人生的开始。汪洋的口头语是:“等我们将来回去后……”

我常常想,我们真的浪费了很多时光,当初如果能既来之则安之,会留下多少美好的回忆!汪洋其实是过日子的好手,他学会了生蜂窝煤炉子、做饭;冬天到来之前,他会把我们小屋朝北的窗子用碎砖头封死,抵挡住寒冷和风沙;每月我不方便的那几天,他会非常体贴,不让我沾冷水,包下所有的家务活。对我来说,他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对于调回家乡我当然也想,但不像他那么强烈。很多个夜晚,当外面北风呼啸漫天风沙时,我枕着他健壮的胳膊,内心非常踏实和温暖:这样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啊!可是,汪洋离开C城调回家乡的念头一年比一年强烈。起初他还只是利用探亲假回去联系单位、跑门路,后来就大段时间请假,把大量的心血耗在艰难而漫长的调动中,而我们微薄的工资中绝大一部分都奉献给了铁路和人情关系。单纯的调动已经很难,何况我们涉及两个人,其难度可想而知。汪洋每次都是充满希望地回去,回来时却非常疲惫和灰心。他说过去的同学晋升的晋升,重用的重用,只有他,如今连自己的位置都找不到。我尽力安慰他,有时他会听,更多的时候是怨气冲天。他单位的领导对他很有意见,一再警告他摆正位置,安心工作。这更加重了他的心理负担,那个自信、阳光的汪洋渐渐阴郁起来,尤其是后两年,每次从家乡回来他都有些喜怒无常,不断挑剔我,找茬和我吵架。我一忍再忍,但内心越来越累……

一年又一年,在痛苦的等待和对不可知的未来的茫然中,我们的耐心、自尊、还有我一直以为可以天长地久的感情,都被一点点吞噬……

我们结婚第4年时,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早已聚少离多,他留在家乡多过C城。每次看他整理衣物准备离开,我内心都非常复杂:怕他再次失望而归,而我知道结果定会如此;我更怕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面对周围的环境。虽然在此地已生活了好几年,可是我仍然无法消除身在异乡的感觉,尤其是汪洋不在身边时,我有很深的不安全感,每天晚自习后回家的那一段长路让我非常惧怕。但,我已留不住他。结婚之初他会考虑我的感受,尽量缩短留在家乡的时间,后来,挫败和失望占据了他的心,他满心满脑都是如何调回家乡,已无暇顾及我了。女人的直觉告诉我,对我,他的心已经淡了。

因为将来的不确定性,我们一直没准备要孩子,孩子的突然降临让我惊喜万分。我数着手指头算着汪洋回来的日子,这次意外怀孕让我对生活有了全新的期盼。我要对汪洋说,关于调动我们顺其自然吧,为了孩子我们静下心来过日子,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在哪里都一样啊。

汪洋回来,看着我微微隆起的肚子:“是真的吗?”我幸福地点头。他抱紧我,突然哭了。“你受苦了!你受苦了!对不起!你可以打电话让我回来啊!你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好久,我们没有如此贴心了,我的委屈、孤寂和无助一起涌上心头,可是我忍住眼泪,故作轻松地说:“他(她)还小,没怎么欺负我,以后就难说了。你不要再走了,留下来陪我好吗?”汪洋很高兴地答应了。但,他要求我找校长减少工作量。考虑到初三毕业班的重要性,校长减掉了我教的低年级的课,我仍然是初三一个班的班主任。汪洋又要求我不再带晚自习。坦白说我不太好意思再提要求了,一方面我的工作量已经不重,我还有一点没跟汪洋讲,他的工作已经荒废了,我不能再失去我的岗位,所以这几年我一直尽力做一个好老师。我好言相劝,汪洋虽然不痛快,也不再强迫我再去找校长,只是每天晚上都到学校去接我。那几个月我们过得平静而温馨,生活中暂时远离了“调动”,我们每天手牵手步行回家,话题离不开肚里的孩子,他的长相、性格还有对他的期望。我甚至有一种错觉:人生,是否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呢?

那一天来得毫无征兆。如往常一样,我在教室陪学生上晚自习,快下课时,安静的教室突然躁动起来,两个男生纠缠在一起厮打,很快,更多的男生加入进去,混乱中一把椅子飞过来,重重地砸在了我隆起的肚子上。我流了很多血,被连夜送进了医院。我被迫做了引产手术。我醒来时被告知:在我肚子里生长了8个月的孩子,没了!是个女儿!

我身心的重创无以言表,可是,我更顾及汪洋的感受。只有我知道,对这个孩子,他寄予了多少深情!我哭着说:“对不起,都怪我没听你的话。”我没想到的是,他非常平静,平静得让我不安。他又好像非常疲倦,只说:“只能这样了。就这样吧。”我很想趴在他怀里痛哭,可是他的态度疏远而冷漠。我伤心地想,他心里还是怪我的,怪我没有保住孩子。

从医院回来的那个夜晚,我被深深的抽泣声惊醒——汪洋,我的丈夫,在低声饮泣!粗重的、压抑的声音从他身体深处传出,一声又一声……我静静地躺着,不动。一股悲伤袭上心头,让我深感不安和害怕。

第二天我醒来时,汪洋已经走了。

汪洋再次回来已是半年之后。一是办调动手续;二是同我办离婚手续。

我手里正拿着一件他的换洗衬衣,我攥得紧紧的。我看着他,说不出话。他低着头,躲避着我的目光,嘴里像倒豆子一样不停地说:“我很奇怪你没有和我同样的感受——对这个地方,我已经一天、一个小时甚至一秒钟都无法停留了。两年前是我最绝望的时候,所有的关系都对我关上了门,我快要被逼疯了。后来我在那边认识了一个女人,她比我大5岁,离异,有一个孩子。交往了一段时间后,她承诺帮我调回家乡——她叔叔是我们市里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她甚至可以帮我安排一个非常好的职位。起初我一直处在矛盾中——我不知该怎样面对你,我不能就这样丢下你。后来她说,等我和她结婚后,她就把你调回去。就在这时你告诉我,你怀孕了。我当时就想,这个孩子是来留我的,对我们的将来我又有了希望。可是,孩子没有了,我和你,所有的指望都断了……”

我的心已如风沙中被肆虐的树叶,被撕成碎片。我哽咽着说:“变心就是变心,辜负就是辜负!何必拿孩子当借口?可是,离婚,你这辈子休想!”

他早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怎能像割肉一样生生把他让给别的女人?我从来都没想过,十年之后,我们会是这样一个结局,有一天他会不再属于我,会和我成为陌路!

汪洋叹息着离开。此后几个月,他不停地往返于C城和家乡之间,只有一个目的:和我离婚!不管他说什么,我一律冷漠相对,就是不松口。最后一次,可能是连日奔波劳累过度,也可能是急火攻心,他脸色苍白,说话间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后昏倒在地。我吓坏了,找来邻居一起把他送进医院,医生说他胃内大出血,要马上手术。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历了一场生死。这个陪伴我整个青春岁月的男人,这个我唯一爱过的男人,这个他伤及毫发曾经都会让我心痛的男人,如今,我却逼得他吐了血!

也许我们的缘分只有这么长。情已不再,留住他的身又有什么意义?我何苦为难他,也为难自己?突然间,对生命,对感情,我都有了一种顿悟。我决定,要放手了。

他出院后,我主动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我的手颤抖着,眼泪浸湿了整页纸。他不说话,也哭了。

走时他说:“你等着我回来给你办调动。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我到县教育局找到局长。我说,我愿意一辈子扎根C城献身教育。可是,我希望他能帮我调到另外一个县城,哪怕更偏僻,更艰苦。这个我待了5年的地方,如今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很快,我被调走了。后来,因为我全心扑在教学上,作为业务骨干被层层选拔到一个地级市中学。外人对我的评价是:她是个老姑娘,脾气有些怪,工作却非常出色。我没有再结婚,不是不再相信感情,只是,我的心还容纳不下一段新感情——起码到目前,我还心如止水。我母亲曾写信告诉我,汪洋打听过我很多次——他要弥补自己的愧疚,而我,从没有给过他机会。

如今,他问我,恨他吗?不!内心,我对他仍有感激,仍会热泪盈眶:他曾经给了我最美好的一段岁月。爱情远去,我想留下最起码的一点尊严,我更希望等他年老,想起我们在他乡的日日夜夜,心中仍然有我的位置,和一份久远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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