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吹,雪花飘

2009-01-05 07:58张艳荣
小说界 2009年5期
关键词:小北北风雪花

张艳荣

雪花死在儿子汪正的怀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儿子,你去问他,为什么他不跟我结婚?他答应过我,带我重走北平入城式的路线。汪正的眼泪哗就流了满面,他是为母亲的痴情而流泪。从他记事起,他就见母亲微蹙着眉头。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他”了,“他”就是小北的父亲北风。是他伤透了母亲的心,也是他让母亲爱了一生,肝肠寸断了一生,甚至仇恨了一生。母亲临死还蹙着眉头,因为,她到底也没弄明白,他为什么没娶她。

汪正放下母亲,憋着一股气,跑到另一间高干病房,他要去为母亲讨个公道,他要了却母亲的心愿,他要去问北风,当年为什么不娶他的母亲雪花。他猛地推开北风的病房门,愣住了,小北抬着一张泪脸无助地看着他,哭着说:“我爸爸他走了。”尽管小北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她无助的时候还像个小姑娘,那惊慌的眼神,就像被围猎的小鹿,让人看着心疼。汪正最看不得她这种小鹿似的眼神,还有那细声细气的有些嗫嚅的声音,他一把就把她搂在怀里,问:“什么时候的事?”小北的身子在他的怀里抖着说:“就刚才。”

“他为什么就走了?我妈妈要我问他,为什么他没娶她。”汪正哽咽着,像有一大团东西塞住了他的喉咙,他执拗地问,“叔叔走的时候就没给我妈妈留下什么话吗?”

小北哭着说:“爸爸刚才拉着我的手,死死瞪着我说,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说好的。他说完这话就撒开了我的手。”

汪正咣当跪在北风的床前,却喊出一句:“妈,您可以安息了。”

小北听了这话,愕住了,他扑到汪正的身边,抱着汪正的胳膊哭着问:“雪花阿姨她也……”

“妈妈走了,你知道她走得多么不甘心吗?她在问,他为什么不娶我?她到死也没弄明白为什么,你知道她走的时候都没闭上眼睛,她在问。”

“可是我爸爸他到最后还是对你母亲守住了诺言,同年同月同日死。如果还不够的话,他的女儿算是替他还债了,我用一生的时间守住一个情字,还不够吗?老天啊,惩罚我吧。”小北泪流满面。她说这话没有一点怨言,真诚得如虔诚的信徒。她单薄的肩膀因为悲伤不停地颤抖,她眼含泪水,更显得无助和哀伤。汪正看着她的眼睛,又想起被人围猎住的小鹿,他抱住了那单薄而颤抖的肩:“小北呀,小北,你别这么说,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你知道我的心,可是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知道你难受。”小北声音很轻,轻得像似赔着小心。

小北的父亲北风和汪正的母亲雪花是同一天下葬的,汪正双手捧着母亲的骨灰盒慢慢地往坟穴里放,就要落入土里的时候他又急切地抱回怀里,并紧紧地搂住。他望着天空长舒了口气,他在心里说,妈妈一切还来得及。

这边的小北,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凄楚地看着汪正,两家的墓地也就隔着十多米远。站在旁边的姐姐催了她好几次,让父亲入土为安,与母亲团聚。小北像似没听到,就那么看着汪正,是那种期待的眼神。汪正向小北走来,小北还那么看着他,像似早就期待着他走近。汪正走近了,站在小北的面前,不看小北,低着头,眼睛盯着母亲的骨灰盒,好半天才说:“小北,我替我的母亲向你父亲提出一请求……”汪正欲言又止。

小北迫不及待地说:“汪正,我替我的父亲向你的母亲说,我对你的爱是忠诚的。我父亲跟你母亲肯定说过,他们在同一时死去,他做到了,你母亲该原谅他了。”

汪正说:“我说的是,请让我的母亲和你的父亲葬在一起,我的母亲她……”汪正抑制着眼泪,“她太爱你的父亲了,她整整爱了一生……”

小北听了,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父亲的骨灰盒差点掉地上,她又重新搂在怀里,紧紧地贴在心的地方。她深深地闭上了眼睛,一行泪从紧闭的眼睛里流出,滑过脸旁,泪流至嘴角的时候,小北睁开眼睛,点点头:“我知道,我想我父亲他会同意的,也许是他所盼望的,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我不同意,荒唐,你俩简直就是疯子,不可思议,”小北的姐姐从小北的怀里一把夺过骨灰盒,“你傻呀,咱妈在天堂等着父亲呢,跟他母亲葬在一起算怎么回事?”她用手指着汪正对小北喊,“你疯了?咱妈为了他的母亲受了多少委屈,你知道不?我坚决不同意。”

汪正抱着母亲的骨灰盒转身就走,他不想让母亲死了还受辱。身后传来小北姐姐的话:“你喜欢他,就不要把感情强加在父亲身上,你为了他做一辈子老姑娘你活该,没人可怜你。”

小北和汪正知道父辈的恩怨还是他们鸿雁传书确定恋爱关系的时候,自然要见双方父母。飘,也就是小北的母亲,绝不同意女儿嫁给雪花的儿子汪正,雪花也绝不同意儿子娶飘的女儿小北。尤其是雪花,一听小北是个跳舞的,更是火冒三丈,她轻蔑地从鼻子里哼着说,她妈就是个戏子,到她这又是个跳舞的?哼,真是老猫蹬房檐,辈辈往下传。

父辈的爱情纠葛开始在汪正和小北身上重演。

小北是赌气参军的。她从小就胆小,娇气,瘦弱,绿豆芽似的。她的母亲飘一口气生了她们姐妹俩,要她的时候就想要个男孩,可是自己肚子不争气,又生个丫头片子。飘是想跟雪花比,雪花第一胎就生个大胖小子。北风嘴上不说,飘也能看得出来,他羡慕得不行,她太了解北风了。为此,飘绝不让两个女儿与雪花家有半点瓜葛,她心里有个说不出的担心,这个担心一直压在她心里,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孩子遗传父母的基因,北风跟雪花就藕断丝连的,她怕日后她的女儿跟雪花的儿子再扯不清、理还乱,她绝不。

汪正十八岁当兵的时候,小北才十六岁。别看飘和雪花两家不来往,可雪花家的一举一动北风都了如指掌,飘知道丈夫北风为哪般叹气,他是羡慕人家的儿子能当兵,能子承父业。飘就数落两个女儿,养你们两个丫头片子有什么用?连个当兵的料都没有。小北为了给母亲争气,就参军了。去了部队文工团,学跳舞。后来,飘为这事后悔不迭,如果小北不当兵,就遇不上汪正,遇不上汪正就不会有那么多牵肠挂肚的事,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自己小心来小心去的女儿,怎么关键的时刻就撒手了呢?她恨自己。

小北她们文工团有一年冬天去黑龙江一个边防哨所慰问,那里是祖国最北的地方,生活极其艰苦,那里住着一个排。当他们演出结束后,团长就问排长,还有没看到节目的吗?排长说,有,还有一个兵在山上的哨卡站哨。团长说那我们到山上去演出。排长说算了吧,他站在三十多米高的大架子上,下面就是雪和树,没有演节目的地方。这时,小北说让我去吧,我小巧,我到大架子上给他跳舞。团长说,也好,这样也算到战斗第一线了,小北就辛苦你了,你就代表咱们全团去吧。团长就是想让小北穿着棉袄应付一下,可小北是个新兵,可以想见她当时有多么认真,她代表全团哪!多么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她执意要穿着裙子去跳,因为有个兵说,他在这当两年兵了,就没看见穿裙子的。她想,那哨卡上的兵一样也没看见过。

小北是坐战士的雪爬犁去的,她戴着

棉军帽,穿着军大衣,里面穿着裙子,冻得瑟瑟发抖。兵说要不咱回去吧?小北说不,她要坚决完成任务。兵说我就说你已经完成了。小北说不,欺骗是可耻的。雪爬犁停在了山角下,山太陡,爬犁上不去。他俩开始爬山。小北气喘吁吁地爬上这座高山,山上矗立着一座大架子,是用木头支起来的,山风一吹,能听到木头吱咯的响声。兵对上面的兵喊:“喂——汪正,文工团的女战士来慰问你了。”上面的兵手里端着枪,立正着喊:“我不需要,这儿很冷,请回去!”

小北手扶着大架子,抬头仰望,她能感觉到大架子微微的摇晃,她心里真的很害怕。兵说你就在下面给他比划两下得了。小北说他看不见。兵说就当他看见了。小北还是那句话,欺骗是可耻的。兵说你是新兵吧?小北说新兵怎么了?兵说新兵蛋子傻乎乎呗。小北白他一眼,就往大架子上爬。她爬到一半的时候,回头看了眼下面,立马就晕了,腿哆嗦着险些掉下来。山风从大衣下面窜进她的裙子,刺骨寒冷。这时她就想,是继续上呢还是下?下面兵继续关心地咋呼,哎呀,你快下来吧,危险。小北讨厌这个兵,他越咋呼,就越增加了小北往上爬的决心。她爬到顶上,伸出一只手,她以为那个兵会拉她一把,他没有,而是端着枪笔直地站在那里,目视前方。小北喘着粗气爬上来,掐着腰喘。她慢慢直起腰,她也顺着他注视的方向望去,哎呀我的妈呀,世界太大了!前面是黑龙江,此刻已封冻了,上面铺了厚厚的一层白雪,江对面是连绵起伏的群山,空气透彻心扉的凉爽,站在上面心旷神怡地想要展翅飞翔!小北惊喜地喊:“对面是苏联吧?”汪正还是目视前方,没理她。她讨个大红脸,尴尬地挤出两声笑,好一会儿,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一本正经地说:“我代表军区文工团,为你慰问演出,现在开始。”汪正还是目不斜视。小北脱掉大衣,里面是一条白地蓝色碎花的布拉吉。小北张开双臂开始舞蹈,忘情而专注。架子上的空间实在是太小,也就两平方米多点,小北只好围着他转。小北真是天生的舞蹈家,但她柔软而美妙的舞姿怎么也没让汪正的眼球斜视半点。小北也有点倔脾气,我就不信了,我就不能让你看我一眼。小北开始旋转,旋转……太好了,她觉得整个天空、大地、群山都在跟她旋转。她完全陶醉其中,她不是她了,她是展翅飞翔的鸟儿,飞过高山峻岭,飞过大江河川,飞呀,飞……她飞到了云朵上。云朵带着她慢慢地飘落,静静地飘落,飘落……小北最后像一片雪花飘落在哨卡的木板上,就在她快要倒向木板的瞬间,汪正伸出双臂接住了她。小北晕倒了。汪正给她裹上大衣,抱着她就往架子下冲,他边冲边喊,快——快——她晕倒了——汪正冲到地面,继续抱着她就往山下跑,等在架子下的兵跟他一起跑,雪爬犁在山下,那个兵嘴就没闲着,你看,不让她上去她非去,这回好了,哎呀,要不咋说新兵蛋子傻乎乎呢。汪正吼他一句,她傻你也傻呀,你就让她上啊?兵说这丫头她太犟。汪正说你就应该坚决制止。

在回去的路上,那个兵坐在雪爬犁前面,驾驾地赶着马。汪正坐在雪爬犁上抱着小北,他把自己的大衣也脱下来裹在她的身上。这一抱,他以后的日子就有了与小北有关的故事,他的爱情因小北而缠绵悱恻,也因小北甜蜜而又痛苦。当时小北躺在汪正的怀里已经醒了,但她没有睁开眼睛,她继续装晕。她没替自己感到脸红,而是感到了心跳。她的一只耳朵正好贴在汪正心的地方,她听着汪正突突的心跳,自己的心也跟着无缘无故跳得厉害。汪正呼出的热气拂到了她的脸上,她还偷眼看了汪正因着急而紧张的脸。这个时候她更不能睁眼睛了,人家都急成那样了,你还装蒜,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没脸吗?坚决不能睁眼睛。

他们回到哨所,排长把他俩好顿骂,两个大男人保护不了一个女兵。

因为天冷,路滑,冬天天黑得又早,文工团在这住了一晚上。兵们都说汪正,应该去看看小北,她是因为给你跳舞累晕的。这个小傻兵,傻得可爱,其他的女演员,到这死冷寒天的地方,该穿的演出服都没穿,就穿着棉袄棉裤糊弄糊弄拉倒。再说,这的兵多好糊弄啊,你就是不跳舞,来了女兵光瞅稀罕也乐得找不到北了。你就是演不好,又能咋地?这最大的官就是兵头将尾的小排岔子,他敢炸屁?可是小北就特认真。其实兵们也想借机跟小北说会儿话,他们都喜欢这个小女兵,但谁也找不出理由去看她,谁也不敢擅自看她,所以兵们就怂恿汪正,他们好跟着借光。汪正想也是,他就豁出来一个月的津贴,买了一堆好吃的。兵们说这还差不多,然后,他们簇拥着汪正,敲女演员住的屋门,屋里算小北就三个女兵。兵们进了屋,就站在门口,谁也不敢再迈半步,站在前面的,被后面拥得多迈了半步又麻溜退回去。汪正两手拎着网兜站在最前面。小北盖着被躺在炕上,听他们来了,呼一声坐起来。汪正看着小北,想说话,又不好意思吱声。小北呼一下又用被蒙上脸,又躺炕上了。其他两个女兵招呼他们进来,说:“是来看小北的吧?”小北躲在被里的脸就有些红了。抿嘴偷笑,被里发出声音:“才不是呢。”兵们七嘴八舌:“是,我们是来看你的,不是,是汪正来看你。”说着兵们一呼噜拥过来,把好吃的放了一炕。其他两个女兵说:“小北,你再不起来我们就把好吃的抢没了。”小北坐起来,伸手就抢:“给我留点。”

还有一个兵端了一脸盆冻梨。汪正摸摸炕说不热,就往炕洞里塞了几块木桦子,屋地中间铁炉子的火也不旺,他又把炉子弄旺,木桦子就在炉子里呼噜呼噜地着,一会儿铁皮就红了。这炉子很简单,就是用半个油桶做的,上面抠个窟窿,安上炉筒子就齐活。冻梨用凉水缓上了,慢慢的,梨的周围就结了一圈冰,把冰掰掉,冻梨就软和了。汪正挑一个大点的,说是大点的,也就比乒乓球大些,在黑龙江的冬天,根本吃不到新鲜水果,就是这冻梨,黑不出溜的,但别看样子不好看,吃起来又酸又甜,还拔拔凉。围着火炉子吃拔拔凉的冻梨,爽!汪正递给小北,小北很甜地笑着,咬了一口,牙拔得直嘶哈。有个兵说,小北,你穿裙子真好看!另一个兵说,你跳舞更好看!

小北就细声细气地问汪正:“你说好看吗?”

汪正低下头,吭哧了会儿说:“我没看。”

小北问:“为什么不看?”

“因为我在站哨。”

“没关系,以后我再给你跳,跳一辈子,我会的。”

“好!”

“那你可别不看。”

“看!”

“这可是你答应的。”

“当然。”

小北说给你跳一辈子,汪正只是听听而已,他没当真,他是觉得不可能,在他待的这个边防哨所,那是盼星星,盼月亮,八辈子也盼不来一次文工团,即使再来,也不可能是小北他们文工团,新兵蛋子说说玩的,他也只好答应,免得驳了人家女孩的面子。而对小北来说,这就是诺言,一辈子的诺言,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忠诚地践行着这个诺言。

关于北风和飘的故事还得从一九四九年北平入城式说起,它比北风和雪花的故事晚了三四年。要不雪花就不服气,我们一路

从东北打进关里,那是什么样的感情?枪林弹雨里滚过,患难与共,生死战友加恋人,进京了进京了,怎么眼瞅着进洞房的男人就飞了呢?雪花直到死也没弄明白为什么?是,有些干部进了城甩了妻子,但那些妻子大多是农村妇女,粗俗,没有文化,不管守多少人,撩开怀就奶孩子。可她雪花,识文断字,响当当的外科医生。一开始要不是为了跟着他,她这个大小姐怎么会从军呢?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跟你北风私奔。雪花的后半生就是在这种牢骚中度过的,你服气也好,不服气也罢,爱情这个东西往往是不按套路出牌的。

对北风来说,没跟雪花结婚也出乎他的意料,接管北平防务的那天他还在心里畅想跟雪花结婚这事呢。

一九四九年一月三十一日是北风终身难忘的日子。他们“四野”打完天津是第一批进入北平城接管防务的。守城的国民党兵看见戴狗皮帽子的“四野”坐地就筛糠了。那天,步兵全部上刺刀,威风凛凛呈三路纵队往里走,从西城区、西直门、德胜门、复兴门入城接管北平防务,北平和平解放。国民党部队坐在汽车上,一车一车往外拉,到规定的地点接受整编。北风走在队伍里,每当经过北平这门那区的时候,他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们进京了!我们进京了!北平和平解放了!这下我和雪花可以结婚了!就在天安门前照结婚照,嘿,美死了!他早就想跟雪花结婚,可雪花说等咱们打进北平城再结婚。那时候“四野”战士们心中都有个共同的目标,解放东北,打进关里,拿下天津,解放北平城。北风听了雪花的话,说好,咱们就解放北平再结婚。

北风和雪花的相爱没什么特别的传奇色彩,像大多数军人那样,负伤住进了医院,不是跟医生暗送秋波,就是跟护士眉来眼去。这也不能怨军人们俗,就那儿女兵多,不趁负伤的机会捞一把,那不白负伤了,也说不过去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这还是北风的营长老汪的经验之谈,尽管他那个“心上人”没成,但也算开启了他军旅生涯的恋爱先河,为他大吹自己是恋爱老江湖奠定了基础。北风那次腿上中了一枪,他这人怪,不怕枪不怕炮,就怕医生手里的针。医生说先打针麻药,再取子弹。他连忙摆手,话一出口就有些磕巴:“不行,不行,我不打针,我不打针。”打针的护士看着他笑,说:“你这么个大男人,还怕打针哪?真有意思。”北风的脸就红了。另一个护士逗趣说:“又不打屁股,你红什么脸哪?”北风的脸红得像个紫茄子,他支吾了半天说:“我,我,我晕针。”又引来了一阵笑声。只有一个人没有笑,就是给他主刀的医生雪花。她戴着大口罩,戴着帽子,只露两只眼睛。北风虽然看不见她整个面容,但那双眼睛不但美丽,还亲切,亲切得不像医生的眼睛。她那双亲切的眼睛冲他眨了下,然后伸出一只手,在他裸露的腿上轻轻地拍了两下,眼睛就笑了,口罩里发出的话语又风趣又好听:“皮肤很有弹性,一看就没少行军,”她又拍了两下,“嗯,肉很结实,年轻,你二十几了?”北风受宠若惊的样子,又像大梦初醒似的,第一次有人夸他年轻,还是个女医生。他不自然地咧着嘴,脸上是哭笑参半的表情,说:“我都三十几了。”

“哦!是吗?瞅着不像。”女医生的话很温和。

北风脸上的笑更腼腆了,咧咧嘴没说出话。

护士继续取笑北风:“雪花医生给你主刀,你美去吧,是不是美得晕针了?”

北风抬头看着女医生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说了句最简单的话:“谢谢!雪花医生。”雪花回忆起这一眼,说北风看她的眼神特深情,她做了这么多的手术,就没见过男人这么深情的眼神,而且是看她的,雪花对他有了份好感。作为医生对病人是轻易不动特殊感情的,在她的手术刀下一视同仁。今天雪花的情绪有些波动,这可不是做医生的风格。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话还很多,“哦,你的皮肤确实很好,我尽量把伤口给你做得小一点,不伤大雅。来,躺下,没事,小手术,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北风像被催眠似的躺下了,雪花又在他的腿上拍了两下,问:“感觉怎么样?”护士在这时把麻药扎他腿上了。

“有点麻。”北风答这话的时候眼睛瞅着房顶,但他看到的不是房顶,满眼都是雪花的眼睛,亲切得如温暖的阳光。整个手术北风的眼睛都没舍得看别处,他就盯着房顶。一遍遍回味,一遍遍感觉。回味雪花的眼睛,感觉雪花的手温。他不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把自己变回了婴儿,交给了那双温暖的手。不觉中泪水充盈了他的眼眶,不能说是激动,而是幸福,幸福得无边无际。他活了三十几岁,还没有哪个女人抚摩过他的肌肤,硬朗朗的腿,能敌过子弹的重撞,却敌不过一双女人温柔的手。这种感觉如春风拂过他的面颊,惬意而陶醉。他就在这春风中奔跑,来吧!子弹,请打我的左腿,请打我的右腿,最好是左右开弓,我无所畏惧,我要奔跑!我照样奔跑!北风就在这亢奋中伴着雪花的手术,他没觉得痛,其实这个手术不像雪花说的那么轻松,子弹嵌进了骨头里。当时也没有什么麻醉师,麻药又金贵,扎那点麻药早就过效了。北风握着拳头,瞪着眼睛,一声都没吭。雪花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正忍着剧痛,轻声说:“快了,这就好。”

北风咬着牙二说:“没事,慢点也没事。”

雪花欣赏地又看了他一眼,心想,真是个坚强的战士。

到缝合的时候,雪花从护士手里接过针说:“来,还是我来,”她边缝边说,“哦,太漂亮,这腿还是你的腿。”不知道是夸她自己的活好,还是夸北风的腿好。

北风的腿确实很漂亮,他一米八三的个头,那双腿占据了身体的三分之二,因战争长期的奔袭,那双腿匀称而结实,并带有雄性特有的性感霸气。北风想说,不,这腿从此不是我的了,是你的。可是,他没有说话,就那么躺着一动不动,但他的心却动得厉害,咚咚的,并撞击着他的胸膛,他不敢张嘴,怕一张嘴,心从嘴里蹦出来,他的心一遍遍地说,我要让她做我的爱人!

从那以后,北风就盼着她来,可是,第二天、第三天,直到他快出院也没见到她,他又不好意思问,实在憋不住了,就问护士:“那天给我做手术的雪花医生呢?”

护士说你不知道啊?她不是我们野战医院的,是我们请来的医生。北风说我怎么能见到她?护士哟了声,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他是四平医院老板的千金,外科一把刀。北风听了,当时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可这心却不曾蔫过,还没等腿好他就出院了。老汪见到他操着一口山东话说:“哎哟俺那娘哎,连长同志,你急着出院做嘛?俺还没去看你小子,好不容易住一回院。唉?俺教你的那招,拿下一个没有?”

“拿啥下呀?”北风嘟个脸说。

“完蛋货,俺说呀,这回你没戏,就没机会了,咱又要开拔打仗了。”

“我看上一个医生,不行。”

“哎哟俺那娘哎,这个不行你再找那个,你死脑瓜骨啊?”

“我看上这个了,天仙我都不想要了。”

“你个小连长,你还挑?三十奔四十了,你看俺。”老汪一拍胸脯。

“看你咋地?你不也棍着吗?”

“最起码俺谈过。”老汪得意地嚷着。

“我还摸过呢!”

“你说嘛?”老汪瞪着眼睛,惊讶地问。

“你瞪啥眼睛,她摸我,是那个医生,手术时摸我腿了。”

“哎哟俺那娘哎,是这么个摸呀。俺不是告诉你了吗,别朝医生下手,他们都被首长瞄上了,到不了你手上。”

“这个医生谁也瞄不上,她是四平医院老板的千金。”

“嘛?”老汪先是惊讶,转而又哈哈大笑,“小子,你要立大功了,拿下,多难都拿下,你想,你把这外科一把刀弄到咱野战部队,你可不就立大功了。”

“凭啥?”

“凭你一米八三的大个,要不她咋摸你腿呢。”

“人家是为了手术。”

“以我的经验之谈,有门。别不当回事,这是任务,追!俺到团里给你借辆吉普车,开上,买束花,请人家吃顿饭。”

“钱呢?”

“钱?”老汪摸兜,“来来,咱俩凑一凑。”

北风被老汪这一嘲豁,跟吃了豹子胆似的,开着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哪都响的破吉普车就去了。他没舍得买花,去野外采了一大束野花大踏步地走进了雪花的诊室,啪一个立正,上前献上一束鲜花。真是的,小伙子,倍儿精神!倍儿立整!护士们惊奇地哇哇叫。雪花疑惑地问:你是?北风抬起腿说,腿,腿,漂亮的腿!雪花忽然想起来了,哦!怕打麻药的腿。北风就笑笑,说你现在可以下班吗?雪花说可以。北风二话不说,拉着雪花的手就往外跑,拉开车门,雪花就上了车,北风把车开得飞快,那是一辆军用敞篷车。多年以后雪花回忆起这一段,她说他拉她手往外跑的那种感觉太美妙了,当她把手交给他时,就像把一生都交给了他,他拉着她的手,那一刻,她感觉就像跟他私奔了。此刻,她给私奔下的定义就是:不顾一切勇往直前追求自己的幸福。瞬间,她决定跟他私奔。她觉得她把自己放到二十八岁不嫁人就是为了等他。那天那辆敞篷车是他们浪漫爱情的载体,北风开车的姿态别提有多诱人,他一边开着车一边吹着口哨,还不时瞥眼瞧瞧她。风扬起她的头发,她的心美得像开出了一朵花,她的心从那一刻起就永远追随他了。没用北风费啥口舌,她就跟他去了部队。她压根就没跟父母商量,留下一封信直接就跟北风跑了。她知道,如果商量了,父母肯定就把她看起来了。

汪正有时也问母亲雪花,北风他也没跟你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你怎么就跟他私奔了呢?雪花回答得很干脆——一见倾心!雪花说她这辈子注定是该他的,他叫北风,她叫雪花,北风一吹,雪花就跟着飞舞。人啊,谁该谁是注定的了。汪正现在想起来,他不知道他跟小北是谁该谁的。小北不能给他一个婚姻,却孤身一人守着他,他倒是拥有了婚姻,可是,名存实亡。

“四野”在东北老霸道了,挂上个条幅,随便招兵买马。参军的也多,有时一天就招一个连、一个营的。雪花参军很容易,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报的名,虽然她是女的,但她是医生,野战医院正缺医生,她分到了野战医院。“四野”到后来大多是东北人,生梆子,虎了巴超的,打起仗来不要命。他们一路打完了辽沈战役,又打平津战役,和平解放了北平城,牛的是人越打越多。一九四九年一月三十一日,“四野”首批进入了北平城,接管北平防务。

北风和雪花没实现在北京城结婚的愿望还得从一九四九年二月三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北平入城式开始。那天雪花他们医院没去。北风和战友们天刚见亮就起床,特兴奋,一宿就没怎么睡。起床后作准备,什么检查车辆,检查坦克,还有啥标语呀,彩旗的,其实都检查好几遍了。

入城的部队七点的时候从南苑机场出发,八点的时候部队开到了永安门整理队列,严阵以待。九点的时候,领导人们登上了前门箭楼,检阅指挥部队。十点的时候四颗照明弹升上天空,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每个战士的心都跟着嘭嘭地跳,庄严隆重的入城式开始了。

北风手握着冲锋枪,威严地坐在坦克车上。老汪骑着战马在骑兵的队列里。挂着毛主席、朱总司令肖像的彩车和军乐队为前导。装甲车和坦克车威风凛凛地跟在后面,然后是炮兵、骑兵和步兵。好长的队伍,真是军壮国威。

队伍从永定门到前门大街,从这就入城了。队伍行进到东交民巷,到东单、东四、北新桥,经鼓楼进入太平仓,与西直门入城的部队汇合,再经西四牌楼、西单牌楼、西长安街,到下午五点多钟队伍才从和平门出来。

部队行进到前门大街就被欢迎的群众围住了,北风的爱情故事就是在这欢乐的人群中出现了“急转弯”。当时他一点也不知道,回去还跟雪花白话呢,队伍如何壮观,群众如何热情,特别是那些女学生,哎哟,热泪盈眶啊!雪花听了,那个遗憾啊,你说我跟着你从四平跑出来,解放了东北,解放了天津,进京了,进京了,没参加入城式?太遗憾了!北风就一拍胸脯说,有啥遗憾的,我参加就等于你参加了,赶明我领着你,沿着入城式的路线重新走一遍不就得了嘛。雪花用那双亲切的眼睛看着北风说,咱俩抓紧部队休整的这段时间,在天安门广场把婚结喽,咋样?两人不约而同地一击掌,好嘞,定了!

回头再说部队行进到前门大街上时,欢乐的人群拥了上去。队伍放慢了行进的速度,学生们高呼着口号:“毛主席万岁!”“解放军万岁!”

人们爬上装甲车、坦克车,贴标语的,插彩旗的。装甲车成了彩车了,红红绿绿的标语贴满了车身:“祝贺北平解放!”“欢迎解放军!”“解放全中国!”

一开始学生们跟坐在坦克车上的解放军握手,北风跟这个握完跟那个握,有个女学生握着他的手就不放了,拉着他的手就爬上了坦克车。其他同学也纷纷上了坦克车、装甲车。没上去车的,就在地上蹦啊,跳啊,还有扭秧歌的。那个女学生坐到北风的旁边,笑着问:解放军同志,你叫什么名字?北风想都没想,张口就说——北风。女学生贴着他耳朵说,我叫飘。飘就飘吧,北风依然严肃。

北风这种男人无论让什么冲昏了头脑,但你表面看不出来,属于那种乍一看特严肃特深沉的男人。这种男人再配上一身军装,酷!最招女人青睐。女学生甜丝丝地笑着说,解放军同志你笑一个。北风一下子愣住了,脸绷得更紧了,还好像有点发烧。他知道在那一片欢乐的海洋声中,没有人听到女学生说什么,可是,他的脸还是不好意思地红了。北风没笑,而女学生倒无限柔情地笑了。然后恋恋不舍地跳下了坦克,向北风挥挥手,汇入欢乐的人群中。

在这样喜庆的氛围中,人和人的距离拉近了。诸如什么拉手啊,相拥啊,都不足为奇。就如二战结束时,纽约时代广场欢庆胜利的经典照片《胜利之吻》,一名美国海军士兵,在纽约广场拥吻一位年轻护士,被记者拍下了这一激动人心的瞬间。多年以后,照片的女主角说:“一个水兵抓住了我,并吻了我,之后,我们就互相走开了。”而我们的北风同志和那个女学生飘拉手之后,并没有互相走开。

这一天,北风和老汪又在屋里跟雪花大吹特吹入城式。北风正白话:“那家伙,当

深绿色的美式汽车拖着大炮开过来时,人群沸腾了,这就是帝国主义送给老蒋的大炮,现在交到了我们的手里,我们就要用这大炮解放全中国!”

老汪上下打量着北风,大惊小怪地喊:“哎呀俺那娘哎,你咋还穿俺的军装呢,这入城式都结束好几天了,俺就这么一套像样的军装,俺都没舍得穿。”

“营长你别那么小气行吧,你在骑兵队,穿那么好的军装谁看哪?穿你身上白瞎了。”

雪花着急了,“营长你别打岔,让北风说,听说你们过美、英大使馆的时候特威风。”

“那是,”北风兴致老高了,“钢铁洪流般的装甲车、坦克、大炮,通过东交民巷的时候,人民的呼声震耳欲聋,打倒帝国主义,中国人民万岁!这是自1901年辛丑条约签订以来,一直不准中国人通过的使馆区。今天,我们人民军队昂首挺胸地从这里走过。”北风激动地挥着手。这时门口悄没声地走进一个女学生,看着北风,甜着声问:“解放军同志,你还认识我吗?”

雪花和老汪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着北风。

北风还举着手,忘了放下,眼神有些愕然,吭哧着问:“你是……”

女学生说:“我是飘啊,入城式的那天我上了你的坦克车,你想起来了吗?”

“啊,是你呀,你怎么上这来了?”

“我们剧团来慰问演出啊,我就打听到你了。”飘搅着手指,低着头,又抬起来。

雪花冷眼看着他俩,没说话。飘就看看雪花,再看看老汪,见这两人对她冷着眼,她就怯怯地说:“不好意思,打断你们谈话了,我先走了,一会儿还要演出呢。”

他们三个目送着飘闪出了门,谁也没动地儿。太突然了,恍惚得……像梦。老汪瞪大着眼睛,一惊一乍:“北风,俺说你有女人缘吧?你看怎么样?”北风就跟他挤挤眼睛。老汪缺心少肺地说:“你跟俺挤眼睛也是有女人缘啊,你看……”雪花绷着脸咳嗽了声。老汪大悟:“咳,俺这人就爱说笑,雪花不会多心的,你俩不是快结婚了嘛。”雪花还冷着脸,老汪说:“雪花你可别多心,北风说了,争取在北平阶段把婚结了,俺支持。”其实雪花真没有那么小心眼,她压根也没把这小戏子放眼里,把自己打扮得跟个洋学生似的,原来就是个唱戏的。话是那么说,但那小戏子那双丹凤眼可够撩人的,她不用唱,单用那丹凤眼撩男人一下,就够你呛的。雪花心里还是没有底,特别老汪的那句“有女人缘”,细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自己不也是见到北风就喜欢他了吗?雪花就钉了一句:“北风咱真在北平结婚吧。”北风不相信地笑了声说:“我也是那么想的,但看现在情况,能行吗?你看现在部队到哪去还没有着落,你看我和营长,除了队伍上的事,还要维护北平的治安,多忙啊。”雪花撂下脸子:“我不管,我就要结婚,我可是三十大几的人了。”

“咋地,怕我不要你?依着我早结了,你非等进京再结。你放心,你跟我北风跑出来的,咱俩的感情那就是岗岗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呸,净说不吉利的话。”雪花嗔怪他。

老汪说:“你俩别在这信誓旦旦的了,结不就得了吗?不就打个报告吗?俺做证婚人。”

雪花和北风的婚没结成是政治处不批准,还把北风批了一顿。这个节骨眼上你申请结婚,打铁你不看火候啊。别看我们现在在青云店休整,我们马上就要南下剿匪了。想这美事的人多了,那我们部队天天在北平结婚玩得了呗,啥也别干了。毛主席说了,我们进京不是享乐的,不要学李自成。去去,滚犊子,该干啥干啥去。

到了二月份,命令下来了,部队抽调一部分人留下来维护北平的治安,其他人进军江南,追歼残匪。北风和老汪留在了北平,雪花跟“四野”南下剿匪。

雪花始终认为,她的悲剧就是北风进京了,见异思迁,移情别恋。

那时候北风和老汪相当于现在的公安,但跟现在公安不同的是,他们斗争的对象是隐藏在北平的国民党特务和反革命分子。

国民党贼心不死,总想有一天光复大陆,所以他们潜伏下大量的特务,并不断派遣新特务。北风和老汪他们这些公安人员显然人手不够,他们先发动群众,如何防奸、防特、防火,这场“肃特”斗争还真起到了作用,潜伏在北平的特务惶惶不可终日。其中由群众举报,他们成功地破获了国民党国防部二厅“华北督察组”特务组织,一共二十三名潜伏特务,只有一名没有着落,交代人也不知道被称为“戏相公”的这个特务是男还是女。这个特务组织是冲十月一日的“开国大典”来的。有一个漏网之鱼,就隐患无穷,在十月一日前,一定要挖出“戏相公”。

侦查科长老汪十万火急地把北风喊来,二话没说,拉上北风就上了车。他指挥着北风说,走,去王府井的吉祥戏院。北风问去戏院干啥?老汪说看戏。北风边打方向盘边说,汪科长,你心真大,潜伏的特务这么多不抓,你看戏?你看吧我回去。老汪喝道,听命令,吉祥戏院,开车——

老汪花钱买的票,真出血,买了个雅座。嘿,这雅座看戏真地道,台上的一颦一笑都看得清清楚楚。台上演的是《霸王别姬》,虞姬正悲戚婉转地唱着:

看大王在帐中和农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心。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唉!夜色虽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怖!只因秦王无道,兵戈四起,涂炭生灵,使那些无罪黎民,远别爹娘,抛妻弃子,怎的叫人不恨!正是:千古英雄争何事,赢得沙场战骨寒。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虞姬的腔调纯正,像极了梅兰芳,双剑舞得有板有眼。北风看她的眼神似曾相识,她勾着脸看不真,朦朦胧胧的想不起来。

虞姬唱说:大王,你看,汉军进来了。

大王一转身,虞姬抽出大王腰中的剑,往脖子上一横,缓慢地向后仰去……在虞姬倒下的时候,北风不自觉地看了眼老汪,他看见老汪眼里有一滴泪,他掩饰地一眨,反倒流了出来。

老汪拉起北风走出了剧场,坐到吉普车上,老汪沉着脸目视着前方。北风说正看在兴头上,你把我拽出来干啥呀?白瞎那雅座了。老汪还是沉默。北风逗他,哎,咋地了?看见虞姬,动情了?想谁了?不会还想那个护士吧?

老汪的脸阴得快要下雨了,说出的话更阴沉:“北风,看见那个虞姬了吧,上级命令你,十月一日前把她拿下。”

“咋的?这样?”北风做了个枪毙的动作。

“不,不是,”老汪依然严肃,“上级命令你把她追到手,跟她结婚。”

“开啥玩笑?”北风狠拍一下方向盘。

“你看俺像开玩笑吗?火烧眉毛,谁有闲心跟你扯淡。”

“为啥?”北风吼。

“这是你的任务,别忘了,咱们现在的身份!不该问的别问,保守组织秘密,对雪花更是绝对不能说,从现在开始,禁止你给她写信。”

“雪花怎么办?她在前线浴血奋战,我在家里入洞房?这个任务我绝不接受。”北

风梗着脖子。

“北风你别忘了,你是党员,你是人民的卫士,任何个人的利益必须服从人民的需要。雪花必须牺牲个人感情。”

“你冷血,你残忍。雪花她会受不了的,从此我在她心里就是个背信弃义的人。”

老汪也低吼:“俺冷血、俺残忍?俺为啥还掉眼泪?雪花也是俺的战友,俺的姐妹。”老汪缓和了口气,拍拍北风的手,“执行任务吧,现在开始,估计虞姬正在后台卸妆,后车座有一束花,你别怯场,唱戏的嘛,谁都能去捧,行动吧。”北风坐着不动,老汪把北风推下车,说:“晚上向我汇报。”车吱一声开走了,把北风留在了剧院外。

北风硬着头皮走进了后台,虞姬正坐在镜子前面卸妆,当北风手捧着花一走进来,虞姬就从镜子中看见了他,惊喜地站起来,转过身。北风更是惊讶:“飘?”飘无限柔情地笑着,轻呼:“北风哥。”北风把花送给她,飘捧着花,放在鼻子下面,陶醉地闭上眼睛,说,好香啊!北风的心抽紧般的痛,雪花捧着花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北风愣神的工夫,扮演霸王的演员把包递到飘的手里说:“师妹,你的包,我先走了。”

北风马上调整情绪:“我知道你在这唱戏,特意来看你,欢迎吗?”

飘笑得更甜了,唤了声北风哥,羞涩地低下了头。

晚上,北风差点把老汪的桌子拍散架了:“老汪啊,老汪,你挺阴险啊,啥上级决定,就是你出的馊主意。”

老汪不解:“确实是上级命令,俺老汪哪有这权利?到底咋回事?”

北风气呼呼地说:“我们认识,她就是飘,你也认识。”

“哦?”老汪想起来了,“就是上次来找你的那个女学生飘?”

北风点头。

“哎呀俺那娘哎,这世界太小了,”老汪暗笑,又神秘地追了句,“老天注定啊。”

北风问:“飘就是戏相公吗?”

老汪摇头:“不确定,如果确定就不用费达劲儿。上级决定,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掉一个特务,上级就是说让你跟她结婚,密切监视。”

北风干脆地说:“抓起来审讯不就得了吗。”

老汪点上一棵烟,满脸愁容地说:“上面说不能打草惊蛇,放长线,钓大鱼,一网打尽,确保开国大典的顺利进行。”

“这么说这个任务很艰巨?”北风眼里是坚毅的目光。

“那当然,戏相公被称为万能潜伏台,这个组织就是冲十月一日来的。北风啊,咱们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不像过去打仗,敌人在明处,咱们看得见,打得着,现在敌人在暗处啊。”老汪语重心长,“北风啊,有没有决心完成这个任务?”

北风一个立正:“请组织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绝不让敌人得逞。”

老汪拍拍北风的肩:“俺知道你心里难受。”

北风嘴上说保证完成任务,心里有他的小九九。结了婚,我不跟她“那个”,我等着雪花,等我们把“戏相公”揪出来,案子侦破的那天,我再跟雪花解释。不会太遥远,十月一日之前,尘埃落定,真相大白,我再跟她结为连理。

可是命运在这里硬是拐了个弯。

飘倒不知道北风送她花是组织安排,她死心塌地的认为他们有缘。入城式的那天她是带着目的去的,但到了那,她也融入了欢乐的海洋,队伍开过来了,她就那么一抬头,一张英俊的解放军战士的脸映入她的眼帘。很多人在跟他握手,她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她以为握不到呢,那么多手,可那个解放军真握住了她的手,她不是有意握着不放的,不知道手怎么就没松开,并且,她拉着他的手,一纵身跳上了坦克。她紧挨着他坐着,那么真切而自然,她仿佛等了千年,就在这等着他来。她的心加快了跳动的速度,还没有跳下坦克,她就想我还能再见到他吗?飘那年只有十九岁,情窦初开,尽管她所受的教育是跟任何人不能产生真感情,但什么也无法阻止青春的情感,就像喷薄而出的太阳,势不可挡。她甚至后悔不该留下这个解放军的名字,不留下,她就没有找寻的方向,可是她留下了,她每天对着这个名字发呆,在找与不找之间煎熬,最终情感冲破了理性的防线,她犯了做特工的大忌。第一次看见雪花,她就知道她爱上北风大错特错,可是她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如果说第一次看见北风是怦然心动,那么第二次看见北风就是激动万分,她不能在他面前再待下去,她怕自己会热泪盈眶,为什么?说不出来。

飘捧着北风送她的花,兴高采烈地回到住处,她打开师兄递给她的包,一张纸条写着:报令:结交公安。飘露出得意的神色,既而哈哈大笑。她妩媚着丹凤眼,虚踩着莲花步,捏着嗓子唱: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心…“她坐到梳妆镜前,看着镜中娇美的面容,恍惚间镜中映出北风俊朗的脸,深情地看着她,她站起来,回转身,空空如也。不觉间,一行泪清淡淡地滑过脸旁,她闭目思索,仰头长叹,北风哥啊,你是上天派来帮我铸成大业的吗?对不起,等我完成大业就带你远走高飞,去台湾、香港,享尽人间荣华富贵。

到了这个时候,北风和飘都带着各自不同的目的而来,想不结都不成啊。

这一天,北风和老汪他们刚从东四三条回来,解放前那儿有个美国新闻社,就在那儿抓住了一个匪特,还搜查出一些枪支弹药,经审讯,供出了五个特务,他们都是准备破坏开国大典的,问他们的上级,他说叫戏相公,但他并不认识戏相公,每次接受任务都是戏相公雇人送的信。老汪紧锁着眉头说:“离开国大典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北风,你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上级命令你九月份结婚。这几日你少参加点这边的工作。”

“我跟飘接触这些日子,没看出她有特别的地方。这个婚必须得结吗?”北风很不情愿。

“大典之际,绝不放过一个特务,戏相公隐藏得很深。结了婚你就有理由晚上也监视她了。”老汪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

北风低下头:“我想雪花。”

“把她放在这吧。”老汪拍着北风心口的地方。

北风和飘交往了一段时间,飘越发地离不开他了。他从不甜言蜜语,他不说话,她就崇拜得五体投地,尽管他们不是一个阵营,但她知道他是英雄,哪个女人不爱英雄,她也是个女人啊,有血有肉有感情,她要嫁给这个男人,追求自己的幸福。当北风向她提出结婚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北风的新婚之夜是背对着飘睡的,北风装喝多了,掉过头去,假装打起了呼噜。倒是飘真像个新婚的小媳妇,羞答答的,又不失风情万种,临钻被窝的时候,她还无限柔情地对北风笑了下。北风最见不得她这种笑,清纯得可爱,北风不禁想起入城式那天飘的笑,看见飘的笑,北风一度怀疑组织的判断。飘没有立刻就睡,她躺在被窝里,对着北风的后背回忆着说,那天,她下了坦克就一路跟着队伍跑,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看着北风,直跟到下午五点多钟入城式结束她才回家,一点也不觉得累。北风什么都听到了,他就是不吱声。飘欠起身,扳扳北风的肩说:“哎,真睡着了?”她自顾自地说:“那天我就想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你呢?这不你就成了我的丈夫了,老天真是厚爱我,我要敬你爱你,做你温温柔柔的妻子,你是我

的夫嘛,夫比天还大,你没看夫字是天字出个头吗?”北风听到这,差点笑出声,他打个呼噜掩饰过去了。

到了九月二十几号,参加开国大典的各界人士陆续住进了亚洲饭店(前门饭店)。公安部队更加紧了搜索和巡逻,天安门广场、北新桥、东四北街、东四牌楼、东四南街到东单市场都放上了日夜巡逻哨。北风又耍脾气不干了,我不能天天晚上在家睡觉,请分配给我任务。老汪说,你的任务很明确,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如果从你那出一点差错,就枪毙你。

这一天,飘感冒了,总是流鼻涕,北风说今天就不要去剧团了,飘说不行,我们正在排练新戏,向开国大典献礼。临出门北风还嘱咐她加件厚衣服。飘答应着,急匆匆走出了家门,还不时用手纸擦鼻涕。北风不远不近地跟踪着飘,一路上飘也没什么动作,就是急急地赶路,有时擦鼻涕把手纸随手扔地上。临进剧团的时候,飘打个喷嚏,她吸吸鼻子,拿出手纸,擦了下鼻涕,旁边有个打扫卫生的老妇人,她顺手把手纸扔进老妇人的簸箕里。

第二天。亚洲饭店就发现了可疑的送菜人,菜筐里藏有炸弹,多亏公安人员发现及时。据此人交代,是“戏相公”下达给他的任务。

出了这事,每个警戒人员脑门都冒汗,太悬了,离大典还有几天啊!老汪他们查找纰漏,老汪问北风你还有漏报的情况吗?北风寻思着答没有啊。老汪不死心地问,你再好好想想,细节。北风想着,她那天就是感冒了,不断擦鼻涕。老汪问,用什么擦的?手纸还是手绢?北风说手纸啊,北风边想边说,她手纸扔地上,都被风刮跑了。对,临进剧团时,有一团扔进打扫卫生的簸箕里了。

老汪拍案而起:“北风,俺要处分你——”

北风还一肚子火呢,“你凭啥处分我?你就断定飘是戏相公?你敢打这个包票吗?你能断定那团手纸有问题?我还窝囊呢,我堂堂的七尺男儿,还不如上前线打仗呢。”

老汪瞪着眼睛说:“你一定是引起她的怀疑了,不然她不会做得这么巧妙。”

北风坚定地说:“不可能。”

老汪逼问他:“你真的做丈夫了吗?你说。”

北风耷拉着眼皮:“反正在一个床上睡的。”

老汪继续低声吼:“俺不用钻到你心里俺就知道,你心里装着雪花,你根本迈不出这步。如果俺把这个情况向上级汇报了,你够处分的了。这是没出大事。出了大事毙了你都来不及了。俺们都是经过培训的,这里的利害关系你不是不知道,如果你今天晚上再不做丈夫,你听候处分吧。谁家结婚不‘那个?你不‘那个你就是有问题,不引起人家怀疑就怪了。”

飘对北风起疑心确实在这件事上,你第一晚喝多了,那第二晚?第三晚呢?哪个女人能受得了这样的冷落?飘为了继续潜伏,没表现在脸上,该咋地还咋地。再就是,她是真的喜欢北风。

当天晚上,北风没有按着老汪的“指示”去“那个”,而是躺在被窝里,做了个很亲昵的动作,用手刮了下飘的鼻子说:“宝贝,我在等你长大。”啪,在飘的脑门上亲了口。要不咋说他对雪花问心无愧呢,他是一直到雪花结婚之后,才迈出了做丈夫的这步。

飘听了这话,把脸就埋在了北风的怀里,呢喃着说你真好,泪就湿润了北风的前胸。都说共产党的解放军品德高尚,果然不假。飘真就被北风的这句宝贝蒙住了,心想,解放军真有胸怀啊,我可能真就错怪他了,做我们这行的,就是多疑呀,疑心到自己丈夫身上了。想到这,飘心里痛得没法,这么好的丈夫,我不但怀疑他,还想利用他获取共军的情报,可悲啊。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人民盼望已久的日子终于来了。尽管是深秋了,那天的太阳格外的灿烂,天安门装点得光彩夺目。中间挂着毛主席的画像,上面挂五星国徽,两边挂着红色条幅: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中央人民政府万岁!城楼东西两边飘扬着十面红旗,城楼中间挂起了八只大红灯笼。一派节日的气氛。

天安门金水桥前的广场热闹非凡,中间是军乐队,两边是解放军和学生,后面是一万多少先队员。在这欢乐的人群中,公安部队的每个战士都捏着一把汗,为了二十万人欢庆游行的顺利进行,为了毛主席、党中央的绝对安全,他们必须全力以赴百倍警惕。

这个时刻,作为一名公安战士的北风,却住进了医院正在接受手术,病因,急性阑尾炎。头一天晚上他和飘还兴致勃勃地谈论第二天的开国大典,北风还说早点睡吧,第二天还要早起,他们负责天安门广场的警卫。飘也说,我们剧团也去欢庆,游行之后我们还有演出。她还把那对道具剑拿在手里舞了舞,情不自禁地唱了那么两嗓子: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可是天刚亮,北风就喊肚子痛,痛得打滚。飘急得抱着北风直哭,不知道怎么办了。还是北风说的,咱上医院吧。飘说那天安门咱不去了?北风说我命都快没有了,还去?I临出门,飘把道具剑拿上。北风说你还拿它干啥,用不上了。飘说你到了医院如果好了,我就去天安门广场。到了医院,医生说急性阑尾炎,必须马上手术。飘挂号拿药,跑前跑后,北风推进手术室就临近中午了。飘就想这个时候偷着走,还没到门口,就被护士截回来了,说这个时候家属必须在场。飘心里一哆嗦,总感觉有一双眼睛盯着她的后背,她甚至神经质地认为,不是一双,是无数双眼睛在监视她,她如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寸步难行。

北风被推出手术室时,飘急不可待扑了过来,脸上挂着泪。北风虚弱地笑笑,伸出手擦拭着飘的泪说:“傻丫头,哭啥?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到了病房,北风一只手挂着吊瓶,另一只手握着飘的手,话特别多,说飘,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在我身边我就完蛋了,你不知道,我这人,不怕枪不怕刀,就是怕针,我晕针的,要不是你握着我的手,现在我就把针拔了。记得那年在四平打仗,我腿受伤了,护士要给我打麻药,我死活不让,还是雪花……一滴泪滴在北风的手背上,北风抬眼看飘,宝贝,咋地了?我把你说哭了,那我不说了。飘说不是,我是心疼你。飘此刻的心情很复杂,台上演戏,台下也演戏,她觉得很累。她想出去又走不了,北风无时无刻不握着她的手,北风左一个傻丫头,右一个宝贝,她分不清是真是假、戏里戏外,她真想这么握着北风的手,管他真假,握一辈子。

满大街都装着大喇叭,“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歌曲响彻在大街小巷,不时传进病房。北风问了一句几点了,飘说两点了。北风仰头看天花板,露出了胜利的微笑。这时候,毛主席的专车正到达天安门城楼,毛主席没走新华门、长安街,而是沿着中南海东广场顺着劳动文化宫走的。毛主席踏着天安门城楼的楼梯稳健地向上走的时候,“东方红,太阳升”的乐曲响起,人们欢呼跳跃,“毛主席万岁!”两点半,“义勇军进行曲”和着礼炮声在天安门广场回响,第一面五星红旗飘扬在广场的上空,毛主席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

……千万只和平鸽、彩球飞向了天空,千万个孩子欢呼着拥向金水桥……

整个医院都跟着沸腾了,北风的眼里

闪着泪花,使劲握着飘的手,激动地说:“飘,新中国成立了!”

飘说:“你握疼我的手了。”

“哦,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北风看着飘阴郁的脸说,“怎么了,你不高兴?”

飘撒娇说:“可不,不高兴,都怪你,害得我这么重大的节日都没去成,我们剧团领导还不定怎么批评我呢。”

“那我不也是吗?我们科长还不得整死我呀,我都急死了,这要放到战争年代我就是临阵脱逃,非枪毙我不可。”

飘给他掖掖被子,说:“你也别着急了,先把病养好了。”

北风急切地说:“来来,把窗户打开,咱去不成听听声。”

飘把窗户推开,阳光顷刻就泻满了房间。飘伫立在窗前,望着远方,明媚的阳光洒在飘的身上,她愈加美丽动人。光影笼罩着她,同时也更显得扑朔迷离。北风不禁在心里赞叹:真是个美人啊!那赞叹的言外之意就是惋惜,尽管他没法确定飘的身份,但他无法排除一切可能。

大喇叭传来了朱总司令的声音,朱总司令正宣读《人民解放军总部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全体指战员继续努力,迅速肃清国民党反动军队的残余,解放一切尚未解放的国土,同时肃清土匪和其他一切反革命分子。

飘捂着额头,身子晃了一下,险些摔倒。她另一只手挟住了窗框,她闭了会眼睛,再睁开冲北风笑了笑,还是那种无限柔情的笑,就是掺了些疲惫,疲惫得有些凄苦,但不影响她的柔情,更显得楚楚动人。北风又被这笑击垮了,怜悯之心油然而生:“飘,你没事吧?”

“没事,可能是有点累了,要不我先回去休息一会?”飘在征求北风的意见。

“我在北京可没有亲人,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哪?我都说了,我晕针,你在这好点。”北风绝不说让她回去休息,怜悯归怜悯,但对她的警惕绝不放松。

北风人生的下坡路是从雪花回来开始的,雪花可不承认,是他娶了“妖姬”才变倒霉的。“妖姬”是雪花给飘起的新名。北风细想也是,他娶了飘就注定这辈子洗不清了,可他不是自愿的,但他不能说,跟谁都不能说,这是纪律。

开国大典过后,北风也一度申请过:离开飘。老汪说上级指示,暂时还不能离开,因为目前还没挖出“戏相公”,看起来对潜伏敌人的斗争是一个长期而艰巨的任务。

湘西战役、广西战役结束后,从根本上清除了国民党残匪,雪花没有随部队北上,而是回到了北京。北京军医院正在筹建,缺人手,雪花被调往北京军医院任外科主任。雪花倒不稀罕能在北京工作,她想的是能和北风在一起,他们终于可以结婚了,三十大几的人了,能不着急吗?这死北风,一年多了一封信也不写,工作忙也不至于忙到这种程度啊。

雪花把所有的可能都想到了,就没想到他在北京结婚了。雪花这个恨哪,她满脸泪水地对着北风的脸,咬牙切齿地给北风指出了两条道:一,跟飘离婚,跟我结婚;二,我去组织告你,告你抛弃我,尽管我们没结婚,恋爱关系确定了吧?我是跟你私奔的吧?到现在我爹娘都不知道我去哪了。这个老汪都知道吧?都能给我打证言。再说,你抱过我,亲过我吧?这点你承认吧?北风点头。雪花接着吼,你到底为啥跟她结婚?北风摇头。据说新中国成立那天你为了这个女人都没去天安门警卫,多么光荣的任务啊!我们在前线都羡慕死了,你不去?你就是被这个女人迷惑住了,她一娇滴滴你浑身的骨头都酥了,是不是?为此,你还背个处分,活该!毙了你也不多。什么京城有名的虞姬,我看她就是妖姬。雪花的嗓子都喊哑了,北风不是摇头就是点头。北风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跟她离不离?北风还是摇头。好,北风,你不离是吧?那我就去告你。

雪花说是去告他,没立马就去,她是给北风留机会的。雪花说你答应带我重走入城式的路线,现在咱就去。北风说可以。雪花是想通过这次行走重温他们过去美好的时光,可惜这条路他们到底也没走到头。走到前门大街的时候,雪花醋意横生地问:“北风,那个妖姬是从这上你坦克的吧?”北风老实地点点头,雪花接着是审讯的口气:“你怎么就把名字告诉她了呢?你说呀?”北风无语,因为他告诉她名字的时候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因为,“我知道,你就是看她比我年轻,北风啊,北风,我真是瞎了眼了,没看出你还有这副花花肠子,‘四野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败类?”雪花就开始哭,声泪俱下,“那后来呢?你给我老实说!”北风哑着声说:“后来她跟着我们队伍一直走到和平门出城,再后来她就找到了我,你不也在场吗?”还没等北风说完,雪花就劈头盖脸地叫:“然后你们就勾搭成奸了。”北风有点火了:“你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你做都做了,你还怕别人说?”啪,雪花竟然扇了北风一个很响的耳光。用力之大,打得手都疼了。

北风没捂脸,也没还手,就是不相信地看着她。

过去北风咋就没发现雪花说话这么刻薄呢?话还这么多,都说女人岁数越大越能唠叨,看起来是真的。飘可从没这么大声说过话。他把雪花跟飘作比较,这个念头闪过,把自己吓了一跳,飘怎么能跟雪花相提并论?雪花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飘是啥?特务嫌疑分子。飘不配跟雪花比啊。

雪花是想跟北风细末葱花地重温往日的欢笑,动之以情地感化他,让他回心转意,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此刻她只有气愤和怨恨,她不但跺起了脚,还动起了手。那个端庄、气度不凡的女军医不见了,有的只是要讨还公道的“泼妇”。

北风也是七尺男儿,堂堂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他实在受不了雪花的数落和挖苦,他还一肚子委屈,向谁诉说?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把实情说出来,所以还没走出前门大街,北风就折身往回走,雪花跺着脚在后面喊:“哎,北风,你回来,还没走完呢。”最后他们在前门大街形成这样一道风景线:北风噌噌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雪花气呼呼在后面倒腾小步追…--

这之后,雪花才找到有关首长,她像个秦香莲似的哭诉着北风的种种不是。北风和飘的事仅有几个人知道,这是组织机密,绝不能泄露,因此,北风差点被开除出公安队伍,还是老汪的努力,他背了个处分。飘也没好到哪去,雪花这一闹,飘就变成了勾引人民解放军的妖姬,剧团再也不让她演虞姬了,由主角变成了跑龙套的。雪花还觉得不解恨,北风我不会让你看我笑话的,你以为我雪花臭家里了?我嫁一个让你看看。雪花冲进老汪的办公室,劈头就问:“营长你结婚了吗?”老汪顺嘴说:“跟谁结?谁跟俺?胡子拉茬的。”

“我跟你。”雪花很严肃地说。老汪一愣:“哎呀俺那娘哎,雪花医生,你别冲动,俺知道你生北风的气,别冲动,再等等啊。”雪花就哭了:“我还等?我都多大了,连你也看不上我,我雪花咋地了?啊?”

老汪心里也酸酸的,雪花是个好女人,北风也是个好男人,他也没有办法,他们都没错。

雪花就为了跟北风赌这口气,我就找比你级别高的、你熟悉的、亲密无间的战友。雪花有办法,她请组织出面,老汪还是那句话,让雪花再等等。组织说还等啥,一个未

娶一个未嫁,要不是打仗,像你们这么大岁数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在组织的郑重撮合下,雪花和老汪喜结良缘了。雪花结婚的那天,北风和老汪这对生死战友第一次大打出手,两人一句话不说,闷头打,一拳一拳地削,一个鼻青,一个脸肿。从此,两家再也不来往。表面看上去两家偃旗息鼓了,实际上雪花暗地里跟北风飙着劲,她就见不得北风家好。果然,雪花家是蒸蒸日上,北风家是每况愈下。两家再起涟漪,就到了儿女谈婚论嫁的时候。世界这么大,偏偏汪正和小北走到一起。

汪正想起那个雨天,他就后悔结婚,他以为他结婚了,他和小北的爱情就会烟消云散。那时候汪正进步了,回到了北京部队,他和小北马拉松似的爱情迟迟得不到双方家庭的认可,既然双方家庭是这种情况,反对的态度又是那么坚决,即使他们结合也不会幸福。特别是双方的母亲,以死要挟。还是小北提出的,算了吧,咱别这么耗着了,汪正你结婚吧,你结完我就结,咱们不能为了咱俩的爱情,没有了妈妈。那天汪正结婚了,客人们都散去,他索然无味地站在新房的窗前往楼下看,他看见一个女孩在楼前的草坪上舞蹈,白地蓝色碎花的裙子,不,他太熟悉了,确切地说是布拉吉。这么多年了她还保留着这条裙子?她就在那一圈圈地舞蹈,忘情地,不知疲倦地,她到底在那舞了多长时间?汪正在那看呆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新婚的妻子站在他的身后,问,她就是小北吧?汪正呆愣在窗前,眼含着泪,不说话。外面下起了大雨,雨哗哗地顺着玻璃流下来……在雨帘的缝隙间汪正看见那个白色的影子还在雨中舞蹈,雨模糊了她旋转的身影,顺着窗户快速流淌…一汪正耳边响起细声细气的话语:“没关系,以后我再给你跳,跳一辈子,我会的。”汪正的泪汩汩涌出眼眶,妻子抓住他的手,说,你不能出去。汪正甩开妻子的手,冲出了家门。汪正冲到楼下时,小北蜷缩着躺在雨里,单薄小巧得就像被风吹落的一片叶子,无声无息地任风雨吹打。汪正抱起她,茫然四顾,去哪?小北,我带你去哪?回答他的只有哗哗的雨声,最后他抱着小北在雨里狂奔,他不知道把她抱向哪里,他不知道情归何处。

在北风和雪花下葬之前,小北和汪正瞒着家人偷着把北风和雪花的骨灰盒抱出来,沿着一九四九年二月三日北平入城式的路线默默地走着。到了前门大街,汪正说谢谢你小北。小北说,不用谢,我们还能为老人家做点什么?我妈妈说她就在这上了我爸爸的坦克,从那,再也忘不了我爸爸了。汪正说,小北,咱不提你母亲行吗?我妈妈就想跟你父亲走这条路,她很苦。

小北说她苦?可她是风光的,又是当主任,又是当院长的。你知道我妈妈有多苦吗?她最爱唱《霸王别姬》,从你母亲回来,我妈妈就再也没登台唱过戏。她高兴的时候,就在家里,一边流着泪一边唱《霸王别姬》,唱完了就把那双道具剑再重新挂在墙上,那双剑一直闲置在墙上,时间久了,就跟它从没挂那似的。我爸爸更苦,就因为没娶你母亲,他背个处分,他档案里算这个,背了两个处分,这些年就原地踏步。而你父亲,科长、处长的,官运亨通。还有你母亲老指责我妈妈是特务,害得我妈妈始终抬不起头,害得我爸爸也老逼问我妈妈,你到底是不是特务?我妈妈说你看我像就把我抓起来好了,为了你领功受赏,我承认就是了。我爸爸说党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特务,我会查你个水落石出的。每当这时我妈妈就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这时我爸爸就把她抱在怀里心疼得没法。

汪正说也不怨我妈妈那样说,向我爸爸开枪的人就是你母亲的师兄,唱霸王的那人。

小北说他也向我爸爸开枪了,多亏我妈妈替我爸挡了一枪,我爸爸才有机会击毙他。那枪之后,我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差,她跟我爸差着十多岁,她却死在了我爸爸的前面。如果他们是同伙的话,我妈妈是不会替我爸爸挡那枪的。

汪正叹口气说,他们都走了,让老人们安息吧,别在他们死后再核实这些事了,还有意义吗?汪正往怀里抱了抱母亲的骨灰盒,妈妈,到和平门了,您和我北风叔叔走完了北平入城式的全程。

小北抬头看天,正是晚霞满天,从晚霞的方向传来了虞姬的唱腔:……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心。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那是晚霞涅槃吗?爸爸妈妈在天堂看见我们了吧!小北向着天空发出感慨。

歌声萦绕,婉转悠长。小北凝神倾听,顷刻,已是泪流满面,妈妈,你不甘心,还是跟来了。

飘就是不甘心,她爱北风胜过雪花,她敢拿命去爱,雪花你敢吗?师兄传来密电,干掉老汪和北风,然后去广州,偷渡去香港,有接应。那时候是一九五七年,飘已经是两个女孩的妈妈,小北两岁。飘说她下不了手,师兄说我来。老汪和北风在一次执行任务时,被师兄盯上,师兄却不知他也被另一双眼睛盯上,当师兄开枪时,飘用胸膛挡在了丈夫前面……

按理说飘是英雄,可雪花一口咬定她是女特务,刺客是她师兄,她又那么巧地出现在现场,她就是女特务。飘第一次被审查,到了后来,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她就被审查,可每次都是证据不足。飘咬紧牙关,只要她不暴露,她就永远不会失去北风和孩子们。

北风追查了飘一辈子,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他耗尽了一生只是无功而返。而飘,在北风身上也没得到任何蛛丝马迹的情报。飘在师兄死后,和千千万万个中国普通妇女没什么两样,一样恪守妇道相夫教子;一样的勒紧腰带共度三年自然灾害;一样用勤劳的双手建设社会主义。如果不是北风锲而不舍地追查她,她都忘了她曾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女特务。他们夫妻越老越恩爱,可以用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来形容。直到老,北风还是喊飘宝贝,喊宝贝的同时他也不放松她是个特嫌。飘每当听到这声宝贝,就幸福得想哭,她曾对着苍天祈祷,为了北风的这声宝贝,宁肯少活十年她都愿意。

他们夫妻恩爱,不等于北风就把雪花忘了,恰恰相反,他愈加理解了雪花的感受,甚至理解雪花咬牙切齿的爱。雪花藏在他心里最深的地方,他几次想把实情告诉雪花,不想让她一生都在苦苦地追问:“你为什么不娶我?”告诉她,他不是个负心汉,但“戏相公”一天不挖出来,飘的特嫌一天不排除,他就要为组织保守秘密到底,这是他的天职。

飘弥留之际想告诉北风她就是“戏相公”,想告诉他你是新中国最优秀的公安战士,你为保障开国大典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此刻北风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希望能挽住她生命的脚步。北风握得越紧,她越惧怕,她从没这样惧怕过,她怕北风突然撒开她的手,她怕极了。临死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无限柔情地笑了,对着她的北风哥,然后,缓缓地、永远地闭上眼睛。那年她五十岁,笑得还像十九岁时那样迷人。

小北是在整理父母的遗物时,在母亲飘的剑柄里发现了已经锈迹斑斑的微型定时炸弹。

那天,她跑到父亲北风的坟前,嚎啕大哭。

责任编辑谢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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