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流年

2009-01-07 03:06朱婕
外国文艺 2009年6期
关键词:艾丽都柏林姑妈

朱婕 译

保罗住在都柏林。一天,他接到了恩尼斯科西的老邻居艾丽?海兰的电话。艾丽说他的乔西姑妈昨晚从床上摔到地上,今天早上才被发现。现在乔西已经被送往十英里外的韦克斯福德医院。

保罗联系了医院,得知姑妈目前状况稳定。因为工作繁忙,保罗没时间去医院。征求护士的意见后,保罗决定周六的时候去看望姑妈,他还给医院留下了一个联系电话。过了一会,他接到了一个社工的电话,社工认为他的姑妈出院后不适宜再独居,也不可以无限期地住在医院。她建议乔西最好去住养老院,并且给保罗提供了一份恩尼斯科西地区养老院的名单。

周五的时候,保罗和艾丽?海兰通了电话,得知社工要求乔西去住养老院,艾丽一点儿也不吃惊。

“不过我不得不说,她不会那么轻易答应去的。”

“以前有人和她提过吗?”保罗问道。

“我们都提过,但她还是喜欢一个人待着。”

“当地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养老院?”保罗问。

“诺艾琳?雷蒙德和她的丈夫在克劳哈蒙附近有个地方,不少人说那里很不错。诺艾琳是你妈妈的一个朋友。”

保罗几乎要脱口而出,他不相信姑妈会接受任何一个他妈妈老朋友的帮助的。

“我能问一下还有别的人选吗?”

艾丽迟疑了一下,说道:

“那已经过去很久了,保罗。过去很久了。”

“我知道,”保罗说,“非常感谢你的帮助,艾丽,也许我现在应该给诺艾琳?雷蒙德打电话。”

"这样最好,保罗。"

保罗给诺艾琳?雷蒙德打了电话说了说情况,并且准备一看望完姑妈后就去参观那个养老院。放下电话,他驱车两个小时从都柏林赶到了医院。

“她不吃东西。”护士和他站在姑妈的床前,看着睡梦中的姑妈说道。

“她在家胃口不错,”保罗说。

“今天早上她把吃的全吐了。”

“这可真不像她。”

护士看看保罗,耸耸肩。

“她确实没有什么大碍。X光什么的我们都做了。"

“她可能是不喜欢呆在医院。”

“不过,真的很庆幸别人发现了她。”

保罗坐在姑妈的身边。约一个小时后,她翻过身看到了他。

“哦,天哪!”她说道。

“你一切都好。”

"我讨厌那些护士。"

"她们真的很讨厌,"保罗说道,"你说得对。"

"我讨厌她们。"姑妈重复了一遍。保罗很明白,做完白内障摘除和耳垢清洁后,姑妈的听力有所提高,可是现在又一次变糟糕了。"但是幸好他们没听见我们说话,否则他们会把我们一起饿死。"

“我进来的时候你睡得很熟。”

“你刚才骂得很对,不过现在不要说太多--她们都在听着呢。”

她试图坐起来。

“告诉他们我要一个单间。”

“我会的。”

“告诉他们我要我自己房子里的单人间。”

保罗确定姑妈没事后,他向恩尼斯科西开去,经过那个镇子,掉头转向开往从都柏林到班克洛迪的路。这是一个真正的冬季清晨,他很惊讶,每当他去恩尼斯科西的时候他都会很惊讶,车流的声音,新的弯道,所有的东西都是那么的袖珍,而这一切都是他小时候眼中的丰碑。他以前曾把这里当作家,可是如果他的姑妈要去一个新地方,那么在都柏林拉思曼斯的房子就是自己唯一的家了。

按照指示的路线,他向左转,离开斯莱尼,然后右转,沿着一条窄窄的路开着,看到了挂着醒目标志的养老院。从花园到布局,这个地方布置得很不错,树林里有着清朗的风景,河面上泛着柔和的灯光。

诺艾琳?雷蒙德正在门廊等保罗。她给保罗泡了一杯茶,告诉他现在这里有空房间,他随时可以带乔西来这里。诺艾琳说了说每周的价格是多少,保罗觉得这样的高价不是每周而像是每月的价格。当诺艾琳在一笔笔说着价格的内容,开销的计算,抱怨留住工作人员是多么得困难,保罗在脑子里努力盘算着乔西姑妈的退休金有多少,存款有多少,她房子值多少钱。

“她对你非常好,对吗?有你在,她真幸运。”

诺艾琳暖暖地笑望着他。

“她觉得离开家糟糕透了。”他说道。

“她会被照顾得很好,会吃得好,穿得暖。”

“过一段时间我就带她来。”

“这最好了。”

救护车送乔西来到这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保罗和诺艾琳在门前等着。"你进去吧,冲杯咖啡。"诺艾琳对他说,"把她安顿好后我们过来找你。"

保罗前往餐厅,路过一个大房间,房间里靠墙摆满了椅子,很多人坐着,没有人谈话或者读书,一些人睡着了,一些人盯着角落里哇哇作响的电视。他站在那里,望着他们,但是他们觉得像是被侵犯了,保罗只好走开。

餐厅正门口 ,有一个女人坐在扶手椅里。他看了一会儿觉得似曾相识,好像是一个儿时的伙伴,不过她现在太年老体弱了,很难想象她曾经是谁。保罗路过的时候,她的目光大胆而充满挑战。无论她是谁,保罗想,这个人都不好相处。

坐在昏暗的餐厅里喝着茶,保罗在想姑妈会在这里坚持多久。也许有别的办法,比如雇个人陪乔西过夜,白天的时候打电话请医生来检查。保罗准备下次来的时候托艾丽海兰打听一下。镇子上有很多外地人,波兰人、立陶宛人、拉脱维亚人、尼日利亚人,也许能找到一个合适的。

诺艾琳找到他,说可以去看看乔西了,不过要轻手轻脚的,不要打扰到她。

“她会喜欢这里的。”诺艾琳说, "她太瘦了,我们要把她喂胖点。她现在虚弱得很,随时会睡着。她也不清楚自己在哪里。"

第二个周六,保罗从都柏林开车过来。姑妈和其他的人一起在一个大房间里,她睡着了,头垂着。一位值班护士为保罗端了把椅子,保罗坐在乔西的面前等她醒来。虽然电视里传来低低的声音,可是保罗敏锐地察觉到房间里有一种寂静。

保罗往后看,发现有五六个老太太在望着他,有的显得可疑,有的显得太迟钝,尽管并不让人觉得害怕,可也并不友好。保罗思量是不是该去看看乔西的房子,也许在客厅里生个火然后再回来。但是他压住了这种想法。他有一股冲动要离开这个地方,不管姑妈说什么都不去理会。

乔西醒来了,看见了保罗,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说你会来,”她说,“你真的来了。”

“你怎么样?”

“你开车来的吗?”

“我开车来的。”

她看上去没听见他说话。

“车在外面吗?”

“我开车来的。”他提高了嗓门,大到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听见了。

“那我们走吧,”她说。“我知道你会来。他们都说你会来。我要带一个包或者手提箱还是什么?

保罗说:“外面非常冷。”

她很疑惑地看着他。

“什么?”

"天都要冻起来了。"

"我想是的。"她笑着。

"你这里非常暖和。"

"你要穿一件我的外套吗?"她准备起身。

后来,一个护士让乔西安静了下来,保罗离开了,向她保证第二天还会来。姑妈问保罗他是否会开车带她离开这里,把她送回家,对于这些问题,保罗什么也没有说。当他把椅子送回去的时候,保罗清楚满屋子的人都听见了他和姑妈的每字每句的对话。

诺艾琳在走廊里等着保罗。他们到餐厅坐下,诺艾琳建议保罗去姑妈的银行和律师那里领一套表格,取得代理人的资格,或者至少可以处理姑妈的财政事务。

乔西的房子散发着潮湿而又老旧的气味。保罗站在楼下的房间,他感到惊讶,一切是那么小,不仅是房间小,而且房间里的摆设,那些单人沙发,前厅角落里的电视机,后厅的餐桌餐椅都是那么小。不知何故,他觉得这个地方因为姑妈不在而变小了 。他还记得前几年在这儿过的圣诞节,炭火红彤彤地照亮着两个房间和圣诞树,当他帮姑妈拆开邻居和朋友送的礼物的时候,当晚些时候和姑妈一起看电视或者在厨房帮她的时候,会感到这个地方是如此的温暖。

保罗上楼看了看姑妈的旧卧室,看见了破旧的地毯和褪了色的墙纸。他想他以前肯定也注意到过,可是现在看起来这个房间是如此的简陋和奇怪,几乎是陌生的,不是他童年时代每天晚上都坐在角落的小桌子前写作业的那个房间。

突然,他意识到,在这所房子里,他害怕黑夜的来临。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睡着。他找了床单铺上,闻到了一股压放了很久的霉味。保罗转身下楼,决定去找一找乔西的文件和银行的账单,然后他要离开这里。

他给滨河旅馆打了电话,得知有空房后,准备一小时内就赶过去。乔西一定痛恨这种浪费,痛恨他不愿意在自己的家里过夜,可是要他自己支一张床而且在那所老房子里睡觉的想法让他直打哆嗦。他想现在都结束了。他克制着任何一丝会产生的内疚的情感。

在前厅乔西常坐的椅子边有一排书架,保罗翻找着文件。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他知道肯定是艾丽?海兰,因为艾丽看见了灯开着。他请艾丽进屋,告诉她乔西不开心,想回家。

“他们都这样。”她说。“可是他们会习惯的,或者他们不会再抱怨。那里虽然不便宜,可确实是个好地方。”

“她可能听不见了,”保罗说, “视力也可能只有一点点。我还不太确定。”

"自从做了眼睛手术后她的视力不错,"艾丽说,"在此之前,她会好几天认不出我。"

"我也有同感。"保罗说。"有一天,她以为我是汤姆福隆。 "

“她告诉过我。”艾丽说。 “她觉得得罪了你,羞愧极了。”

保罗问她是否有别的办法,是否可以请人在家里照看乔西,但艾丽觉得不妥当。

“现在人人手头都有自己的活计,所以没有多少人会愿意做。”她说。“很久以来,都是这样。”

"但是,如果听说到了什么人? "

“我会通知你。但可能乔西也会习惯那里的,保罗,那会是最好的事。”

艾丽离开后,保罗在乔西的文件中找到了她的存折,看到她的存款,保罗非常震惊。以前他认为不得不卖掉房子来支付乔西的看护费,现在他知道姑妈的存款足够花不少年,而且每个月还会有退休金。保罗找着乔西的养老金账本,她的祷告书掉在地上,里面露出五六张边缘已泛黑的老照片。保罗捡起来看着:一张是他的祖母,一张是他的一个叔叔,一张是和乔西在威特保险公司共事多年的老朋友卡梅尔阿菲林明。还有一张是他婴儿时代就已去世的父亲。他想着父亲的去世日期和年纪,意识到如果父亲在世的话会有八十多岁了。保罗想,他肯定衰老虚弱得帮不上什么忙,在乔西姑妈这件事上也给不了什么建议。对于父亲的离世,保罗没觉得有什么遗憾。

保罗把姑妈的祷告书放回原位,决定最好不要看她的私人物品。他拿走存折 ,带上外套,关了灯锁上门离开了房子,前往旅馆。

保罗一个人坐在餐厅吃晚饭,想着总有人会把他和汤姆?福隆弄混而不禁发笑。汤姆?福隆是当地哥伦布骑士会的一个老成员。 他知道汤姆?福隆肯定不同意。这么多年来,乔西从来没有问过保罗的性取向,也没有什么能引到这方面的话题。他也无从知道乔西何时弄清他是同性恋的。保罗以前带到房子玩的朋友都是男性,其中一些是男朋友或者爱人,而且他们只会在一两年内来过几次,以后就再没出现过。不知何故,看上去她能够理解,保罗觉得或者有人已经告诉过她了。

圣诞节早上做弥撒的时候,保罗没有和乔西去参加圣餐仪式而是坐在位子上,她也没有提。他记得乔西面向他穿过教堂的走廊,脸上一副又崇敬又紧张的表情。他知道其他人已经注意到自己没有去走廊,他猜想乔西也一定注意到了。

只有一次,因为新闻里每天都在报道艾滋病危机,乔西间接地暗示了保罗。某个周日,和姑妈过完周六的保罗正起身要走,乔西轻轻地叫住了他。

“你好吗?”她问道,眯起她的眼睛。

"什么意思?"

“我只是担心你。我看了报纸,看了电视,我很担心。”

“不需要担心。”

"你确定吗,保罗?"

"我确定, "他说。"不过感谢您的关心。"

他多想走到她面前摸摸她的胳膊或者握一会儿她的手,可他只是笑了笑,感谢和欣赏姑妈对这个问题的处理。然后他走了,开车回到都柏林。

那个乔西将保罗当作汤姆?福隆的晚上,是保罗自己开门进屋的,可能汤姆也经常这样做。透过光线,保罗看到乔西正在前厅听广播。这个时候她的视力和听力都下降了很多,她甚至没有听到他进来。保罗没有开灯也没有问她,生怕吓着她。

然而,渐渐的,他的姑妈察觉到他的存在。但是他不得不几次大声地说出他的名字,甚至站在姑妈的面前也得这样。

“哦,请坐,汤姆,”她说。“很高兴见到你。”

“不是,我是保罗,保罗。”

有一会儿,她什么也没说,保罗考虑他是否应该开灯。他想还是等一等,坐到了窗下的小沙发上。

"汤姆,"她温柔地说。

"不,是保罗,保罗。"

“噢,保罗,”她难过地说,“汤姆,保罗在都柏林和一群坏蛋混在一起。一群坏蛋!我不清楚我假装不知道这一切的决定正确与否,我自己做了所有的决定而没有和他说。哦,我不知道。”

“乔西姑妈,是保罗。这是保罗。”

在昏暗的光线中,她不再说话,盯着他。

“什么?”她问道。

他想如果有可能走出房间,让这一幕好像从未发生,使她觉得,她可能在梦游,这样她就能忘记一切,他也可以。

“乔西姑妈,是保罗。”

"噢,保罗,"她说,然后喃喃自语。"保罗,难道是你? "

"是的,是我。你怎么样?"

"保罗, "她说,然后停了下来。 "保罗,你不会......我以为......你能把灯打开吗?"

他们聊了聊道路、交通、手头的工作,还有去戈里小镇要花的时间。保罗准备走了,乔西哀求地望着他。

"你还会再来,是不是,保罗?"

"当然,我当然会再来,乔西。"

现在回想起往事中的这一幕,保罗几乎要笑出声来,姑妈那一刻的表现让她多年来的机智和仪态都消失殆尽。

又一个周六,保罗去了养老院,乔西还是要离开那里。乔西坚持说知道自己的外套在哪里,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值钱的东西,都给养老院的人弄走了,她觉得只有保罗能帮助自己。保罗耐心地陪着她,告诉她外面冷得要命,问她吃得如何睡得怎么样,每次当乔西吵着要走的时候,保罗都微笑着,慢慢地解释说她的房子结冰了,而医院里很暖和。

"你没有开车来?"

"乔西姑妈,今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了。"

“今天星期几?”

“星期六。”

“你去把车开来?”

他试图转移话题,谈到了在镇边上建造的新房子,他办公室雇佣的新人,其中有两个从英格兰来的会计师。他边说边更加下定决心要乔西在授权书上签名。仔细观察着姑妈,保罗意识到乔西知道自己在哪里,他相信乔西也对她不会回家的事略有所知。乔西看上去时而幼稚无助,时而无奈顺从。

他从夹克衫的口袋里拿出表格。

“这些给银行的表格上要有你的签名,”他说,“我这儿有一支笔。”

“这些是什么?”

“意思是我可以为你保管退休金,你需要的时候可以替你取钱,不需要你费心。”

她装作没有听见。保罗知道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他不想再重复一遍。只是交给乔西表格,拿出笔,指点出乔西需要签名的地方。

“只要你的名字。我来写日期。”

她看着他,面目冰冷,生硬和充满疑惑。保罗知道如果他现在退缩,或者改变计划,或者进一步解释,甚至或者道歉,他都会失去这次机会。

“这里。”他说,指着签名的横线。

"我从没想过...... "她嘟囔了一下。低下头,沉默不语。

保罗没有动。他理了理文件,又一次递给她笔。慢慢地,乔西签了名,推开了那叠文件。

时光流逝,春去夏来,乔西的抱怨渐渐少了,喜欢医院的食物了,每天晚上六点上床睡觉,如她所愿睡眠充足。圣诞节快来了,诺艾琳说大部分的病人都要回家和家人共度圣诞,不过如果保罗愿意,她们会照顾乔西,对此,保罗满意极了。保罗在都柏林的朋友通常下午四点吃圣诞大餐,所以他可以在圣诞早上开车来医院陪乔西一两个小时。然后再返回都柏林。

早上十一点左右,保罗来了,乔西睡着,诺艾琳在办公室。今天轮她值班,他们在走廊上坐着聊天,诺艾琳说晚上她要准备圣诞大餐,然后轻松一下。

"她一直在说你,"诺艾琳说,"你下次什么时候来,你正在做什么。这些是她最大的话题。"

保罗笑了。

“她是在打发时间,”他说。“她也变胖了。”

“今天上午我一直在想关于你和她的事。”诺艾琳说,"以前的事太可怕了, 当然,我也很了解你的母亲。乔西把你带走,把你抚养成人,她确实很了不起。我以前经常看见她下班后你们两人一起回家。你是她的骄傲。"

诺艾琳看着她,高兴地点着头。保罗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当然,你的母亲总是有你的消息,知道你被照顾得很好,她也很开心。镇子上还是有些人和他保持联系。现在我听说,保罗,她也一直在打听你。"

保罗瞥了一眼他姑妈。他希望她尽快醒来,这样,这场谈话便可结束。

"多年以后,她回到恩尼斯科西的家,回到自己的地方,这种做法是明智的。"诺艾琳继续说道,"我的一个朋友是她在罗斯路的邻居。"

保罗注意到诺艾琳认真地看着自己。他不知道她的母亲已经回到了恩尼斯科西的家,住在罗斯路。他想知道这是多久前发生的事。

"当然她和乔西之间已经没有感情了。"诺艾琳说,"这是老天造成的,她们太老了现在已经没有办法改变了。除非出现奇迹。"

他回忆着,脑海中已经没有什么母亲的印象了,只是好像曾在一辆车里待过,记得有什么味道让他恶心。可是现在他对这段记忆也不确定,因为太模糊了。以前有人跟他说过,他的母亲酗酒,不过直到十多岁的时候他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记得七八岁的时候,母亲曾来过乔西姑妈的家,姑妈不让母亲见自己,她们俩在街上吵了起来。这些都是他的朋友西恩?考夫第二天告诉他的。那个晚上他正坐在前厅看电视,对外面的吵闹一无所知。乔西只是说一个女人来送小木柴,而本来应该是周六感恩节送到的,现在过期了,自己拒付款,两人发生了争执直到那个女人给了小木柴。

后来他猜想他的母亲回英格兰去了。他也从来没有问过姑妈。连母亲的名字都没提过。十二岁以前,他每天放学后去威特保险公司,坐在乔西桌子旁边的特制小桌子前,或者写作业,或者画画,或者读笑话书。然后,大概五点半,他和姑妈两人一起回家。

乔西确信保罗过得很开心,学习也很努力。当保罗在数学和科学方面越发显得有天赋的时候,乔西开始尽她所能地学习了解和保罗未来职业有关的一切和保罗需要的一切。她资助他,以便他在数学上取得佳绩,能获得去都柏林大学学习工程学的机会。

他始终相信,他的母亲还活着,因为他知道,如果母亲去世,肯定有人甚至乔西都会告诉他。母亲在镇子上有姐妹,保罗知道也见过,有不少次他在镇上的一个酒吧见过他的表兄弟,不过没有怎么说话。他相信,如果他的母亲有事发生,一定会有人告诉他。但是没有人告诉他母亲回家了。

此后的一年,只要有时间,保罗就来看乔西。渐渐,他也习惯了乔西白天待着的那个房间的味道,也认识了乔西身边的一些人,他们大多数都是寡言的,或者打着盹,但是对他变得友好起来,有那么一会能认出他来显得很热情,即使他们自己看上去是那么得迟钝、凄凉、不能为他们自己做点什么。

半年过去了,乔西变得容光焕发,抱怨少了。她不仅变胖了,而且看上去更开心了,如果有护士朝她走来,她也会报以微笑。她越来越健忘,常常边散步边聊天。可是她总是能认出保罗,每次保罗来探望,她都很开心很感激。诺艾琳告诉保罗,有个叫布里吉德的女人最近常坐在乔西身边,两人经常窃窃私语。

保罗注意到有时候她们俩共用一条毯子,布里吉德给乔西端茶的时候会小心有没有漏水,乔西喝完后,她会帮乔西把杯子端走。开了两个小时的车后,保罗常常感到很内疚只能停留很短的时间,不过见面的时候也总不知道要说什么。保罗清楚只要保证每次都能来,乔西姑妈就会觉得很满足。尽管事实上乔西的精力大不如前,可是保罗和乔西坐在一起的 时候,乔西会以她的方式回报保罗的爱,这种感觉让保罗在开车时充满着自豪感。

她从来没有提到过去,从来没有谈过自己的童年,或多年来在保险公司工作挣钱养他。所有的那一切似乎被遗忘或删除,保罗觉得没有什么能提起她的兴趣,她的世界在慢慢缩小。

保罗较为关注新到养老院的人,而没怎么注意谁不在了,不过他慢慢发现他第一次来这间大房子的时的那排盯着他的老太太已经不见了,有的去世了,有的现在被关在房间里。乔西似乎没有注意到新来的人或者想念那些不在的人。她只盯着房间里的人和护士,或是茫然地看着电视。

一次,一个旧情人和保罗吃晚饭的时问到了乔西姑妈,而且想打听关于镇子上的养老院和空房子。保罗突然想和朋友吐露关于母亲的事,告诉他母亲消失三十多年后,现在也住在恩尼斯科西。不过,保罗决定什么也不说,他知道他的朋友一定会让自己和母亲联系,他不想和朋友争执。

乔西住在医院的第二个圣诞节要来了,周六,诺艾琳请保罗在看望完乔西后到她的办公室来一趟。

“她在担心圣诞节的事。”她说。

"为什么?"

“她一直在和布里吉德说这些。她一直在和布里吉德提。她觉得,恩,她觉得……”

“什么?”

“去年圣诞节你和你母亲一起过而把她留在这里。”

“但是我没有。”

“我知道,保罗。”

“我特地开车去看她的,然后直接回了都柏林。”

“我知道,保罗,我记得你说过,但是我告诉你这些,只是以防万一。”

“我该怎么做?”

“也许试着向她保证。如果你可以,说点什么吧。”

“但是去年的圣诞节我告诉她我要回都柏林。”

“那么你再说一遍吧。”

第二个星期六,保罗提到了这个话题,告诉乔西他很幸运,因为他的朋友丹尼斯和戴维德总是在圣诞节的四五点举行圣诞大餐,保罗提醒乔西几年前她见过丹尼斯,现在他们住在离他的家不远的拉斯加。他说去年他就是去了他们家,今年看过她以后他还要再去。两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不到他就可以开回都柏林。

乔西没有反应。

一般来说,每次他来,布里吉德都很热情,而且假装没有听见他和乔西的对话,但是这次她忍不住转过身,推了推乔西,向保罗点头。

“就是这样吧,”她说。“和我说的一样吧?”

乔西看着地上,淡淡地笑着,好像刚在说的话她完全没有明白。

“你听见他说的话吗?”布里吉德问她。

乔西望着保罗,她看上去心不在焉。“要绕过泽西岛吗?”她问道。“或者还是和以前一样容易堵车?”

“我希望新的路很快修好。”他说。“不过现在还是挺糟糕。”

布里吉德看着保罗。

“她听见你说的话了,好了。现在不用担心她了。”

圣诞节那天,她看上去很高兴,试穿着保罗带给她的羊毛衫,保罗又告诉她早上他会开车过来,和朋友在都柏林吃过圣诞餐后会再回来。

“我以前说那条路安静得要命,”她说。“许多年前,圣诞节的时候,那儿根本就没有车,可是现在我想一定在变,就像事事都在变。”

她定定地望着保罗,好像在判断他是否真的会如他所说返回都柏林。保罗也望着她,向她证明自己没有撒谎。乔西沉默了,似乎在沉思什么,然后开始玩弄着羊毛衫的纽扣。

新的一年里,乔西变得虚弱了。每个星期,除了周六,还有一个晚上保罗也会过来。周六的时候,乔西总是在睡觉。布里吉德看到保罗来了,会把乔西推醒。晚上来的时候,乔西一般都是在床上,虽然没有睡着可也是迷迷糊糊的。保罗会搬一把椅子坐在乔西旁边看着她。在床上,她显得那么瘦小,手上的静脉几乎要冲破皮肤。诺艾琳向保罗保证,一旦乔西出现什么紧急情况,她会立即和他联系。

春天的一个周三,快中午的时候,接到诺艾琳的电话,保罗一点儿也不吃惊。

“我现在应该来吗?”他问道。

"你应该来,保罗。"

"她还有多少时间?"

"这可能只是时间问题。"她说。"她越来越弱,脉搏缓慢。"

"她醒着吗?"

"不,保罗,我们让她舒服地睡着了。"

"她知道她要不行了吗?"

“啊,谁来告诉她?”

保罗到了养老院,他没有去乔西通常待着的大房间,而是去了诺艾琳的办公室。

“早先时候,医生来看过她,”诺艾琳刚接了一个电话,她边放下听筒边说道。“如果我们需要,医生随时会来。我给牧师家里打了电话。不过他不在,回来后他们会跟我联系。刚才她醒了,喝了点牛奶,现在又睡着了。”

他们让保罗和乔西单独待着。有几次乔西上气不接下气,保罗想冲进走廊找到护士,不过他想护士们肯定已经知道乔西呼吸困难。没多久,来了一名牧师,说了说最后的仪式安排。

每次保罗穿过走廊去洗手间或者去外面呼吸点新鲜空气,他总感到有老人在看着他,他被一种严峻的沉默笼罩着。他意识到自己是死亡的使者,正在等着乔西。他们以前肯定也碰到过这样的事情。没有人对他的出现表示感激。

晚些时候,天黑了,医生来了,说乔西没有多长时间了。他们给保罗在餐厅留了饭菜,在乔西的房间放了一把扶椅给保罗睡觉用。

"谁也说不准。她可能会比我们想象的维持得久。"临下班的时候,诺艾琳和保罗说,"这是上帝的决定,不是我们的。"

上夜班的女人一个来自立陶宛,另一个是本地人。保罗不确定她们是护士还是勤杂工,他也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后来,夜里的时候,当地的那名妇女来给乔西测脉搏,用一些办法让乔西姑妈在床上更舒服些,保罗明白了她是一名护士。好几次,当她进来后,保罗便起身去了走廊,她跟在后面。

"我以前碰过这样的事。"她说。"她在坚持。我们不可能知道还有多久。从这件事中你会学到些什么。其中之一就是,有时候死是最难的,几乎比生还难。对一些人来说,这是最难的事情。""

过了一会,保罗一个人去厨房泡了一杯茶,那个护士跟过来说他必须立即回到乔西的房间去。“她现在醒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再醒。”

他看见乔西躺着,睁着眼睛。边上有个台灯,可是保罗还是把门开着,这样走廊里的灯也可以照进来。

“我是保罗, ”他说。 "您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她喃喃自语,好像要翻身。

“我现在在这里, ”他说。 "有任何需要就叫我。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她似乎变得有些激动,右手颤抖着,她想说点什么,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不要让自己太累,”保罗说,“你现在休息一会儿,我们过会儿再谈。”

她转过头望着他,还是想说点什么。

“她的。”她说,“她的。”

“谁?”

他不能明白她下面要说什么。

“我们以后再谈吧,到时候你可以起床,可以穿着衣服。”保罗说。

乔西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她的呼吸听起来像是一阵叹息……

"乔西,"他说,"你能听见吗?"

她盯着他。

“你能听见吗?”

她又喃喃自语,保罗猜想她说的是她能听到,但他不能肯定。

"我不会去见她。你明白吗?"

现在,她的目光是锐利的,几乎像是在指责。她试着翻一下身。

“不,不要动。等我一分钟,我去叫护士。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会见我的母亲。我没有去看过她,我没有。我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我还没有见过她。我不会。我保证我不会。”

她点点头,但他不能肯定这是对他刚才的话的回应。他朝她俯身下去抓住了她的手。

“我答应你现在和以后我都不会见她。我不想看到她。”

他仍然不知道她是否理解了。她闭上眼睛,脸色开始变化。过了一会儿,脸上好像浮现了点微笑,不过他很难确定。她的呼吸变得很浅。保罗以为她要死了,他小心地碰了碰她的胳膊,然后去找护士。当他回到房间的时候,乔西的脸又变了,变得更温柔和、更平静。护士给乔西测脉搏,还瞅了一眼手表。

“不,她还活着。”她说。“她会按照她自己的时间离去。如果她需要,医生会开些止痛药。我这有储药柜的钥匙。但是她现在不需要。她会毫无痛苦的离开,这正是她要做的事情,只是她还没准备好。”

黎明破晓,晨光从窗帘缝中透了进来,新一轮护士来上班了,保罗从未亲眼目睹过的养老院的早班程序和嘈杂声开始了。诺艾琳来了,告诉保罗漫漫长夜已经过去。此时,保罗才意识到一夜已经过去了,而他却觉得像是一两个小时,甚至更短。他回到乔西的房间,坐在她的身边,他很奇怪现在她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保罗怀疑是光线的问题,或者是自己的眼睛太疲劳了。晨色中,有那么一会,乔西的脸看上去很年轻。保罗从来没见过乔西年轻时候的模样。他记忆中的乔西总是那个灰色头发的中年妇女,那个满足于日复一日的人,那个只要井井有条地过完一天呆在家里便总是很高兴的人。他坐在那里看着她。

上午,护士们让保罗离开了一会儿,因为她们要给乔西翻个身。

“不会太久了。”昨晚的护士低声告诉了他。保罗陪了乔西一个小时左右,直到那个护士又来给她测脉搏。随后,护士和诺艾琳以及另一个护士一起回来,她们诵读了一段《玫瑰经》直到乔西渐渐而去。

天气很暖和。保罗站在医院的前面,给公司打电话说下周一才会去上班,发短信告诉一些朋友姑妈去世的消息。他返身准备回去,看见布里吉德被诺艾琳带到乔西的房间去和她告别。布里吉德站在床边,保罗在门口等着。布里吉德一转身看见保罗,她笑了笑。

"保罗,我想你会很想念她。"布里吉德走向门口的时候,低声说道,"我们都会想念她。"

“是的,我们会的。”他说。

布里吉德叹了口气,从他身边走过。

"上天注定的。"她说。

他站在门口,看着她穿过走廊回到她的房间,诺艾琳跟在后面怕她摔倒。保罗转过身,关上房门,独自坐在乔西的身边。他考虑了一会,想拉开窗帘,让房间亮一些,这样可以最后一次清楚地看见乔西,可是他知道最好还是保持房间的老样子最好。他碰了碰她的胳膊,已经开始变冷了。

他没有再碰她,只是静静地陪着乔西姑妈。他很疲倦,可是丝毫不想睡。他看了一下手机,有个朋友发了短信。他想待会回一趟都柏林带一套西服和几件干净衣服,然后再回来,可能待在旅馆里。在此期间,他还要等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然后考虑在报纸上发讣告,安排葬礼的事情。就这些了,他想,没有什么要做的了。

他坐在那儿,想想他应该去一趟乔西的家,回旅馆什么也做不了。他想他该把乔西卧室的门半开着,或者开一扇窗户,在房子里做点什么她已离去的记号。他很吃惊自己会有这么多想法,一个接一个,前一个还在脑海里,后一个又冒出来了。这种满足感几乎是一种自我安慰。

保罗知道,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他的母亲和他生活在同一天里,同一片天空下,被同一片海洋的水色笼罩着,被同一个斯莱尼谷包围着,一定有人告诉她,前一夜她的小姑子乔西已经去世了。保罗承诺不会去见自己的母亲的想法和母亲得知乔西死讯时的形象重叠在脑中。母亲的生活和自己过去没有她的日子,还有前一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乔西姑妈的离去,许许多多的影像一时间充盈在脑中,好像早就有一个空间在脑中等待这些影像的释放。夜间发生的一切,乔西的离去,使得影子越发变得清晰。保罗发现自己的呼吸像在为这个空间提供滋养,一想到这样可能是自己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他又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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