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纠结中的深入与迷茫

2009-01-08 05:28贺仲明
文学评论 2009年5期
关键词:韩少功理性创作

贺仲明

内容提要韩少功的创作精神是乡村文化与现代理性复杂交织的结果。两种文化的纠结冲突,构成了韩少功文学世界的内在紧张,也导致了其创作历程中显著的阶段性变异。这一文化精神的形成,与韩少功的知青经历、生活环境和气质个性都有密切的关系。文化纠结所导致的多元文化身份,使韩少功能突破单一文化囿限,进入到乡村文化的深处,对乡村精神作出有创新意义的表达,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个性。但文化间的不平衡也导致其创作出现某些缺陷,并影响到其近期的创作发展。

在当代作家中,韩少功以思想深邃复杂著称。他的作品(尤其是小说)大都蕴涵较强的文化意味,其内涵既具传统意象又有强烈的现代色彩。他的许多重要作品,如《爸爸爸》、《女女女》等,其题旨不但出现之初引人争议,即便在今天也难有定论。近年问世的《马桥词典》和《暗示》,更是引起人们对其文体和思想特征的多方面争论。一个作家的创作往往是他心灵的外化。韩少功创作意蕴的复杂晦涩,是他精神文化世界的真实折射。具体讲,韩少功的精神世界中,始终交织着乡村文化与现代理性的复杂纠结。他的创作个性和文学意义,都与之息息相关。

韩少功创作与乡村关系的密切是很明显的。一个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在创作题材上。他自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创作到今天,30多年间,基本上没有离开过乡村生活领域。乡村的生活和文化是他最挚切的关注,乡村方言是他运用得很娴熟和普遍的文学语言。虽然进入90年代后,韩少功也有所改变,尝试涉足都市生活题材:“希望自己的写作既不能完全沉溺在过去,也要尽量打破模式化都市生活的围城,把盲区中隐藏着的东西解放出来,看一看那里的生活状态和生命存在。”但是,这些作品都写得不太成功,无论质量还是影响,都远不能与他的乡村题材作品相比。所以,在短暂的都市题材创作之后,他很快又返回到乡村生活领域(如最近的小说《第四十三页》)。由此可见,韩少功投入创作心力最多,也是与其心灵形成深层契合的,是乡村世界(另一个是与乡村有密切关联的知青生活)。考虑到韩少功并不是来自农村,与他同样经历过短暂乡村生活经验的知青作家基本上都早已离开乡村叙述,像他这样执著地在乡村土地上耕耘的几乎绝无仅有。显然,韩少功与乡村之间有着比一般作家更深厚的关系。

写乡村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韩少功作品中浸润着浓烈的乡村文化精神。韩少功的创作中,始终萦绕着一种强烈的神秘文化气息,这一气息不只是构成其作品的氛围,更主导了作品最基本的价值和人生观念,是其思想灵魂的主线。这一点在其乡村题材作品中体现得最明显,像《归去来》、《蓝盖子》、《暗杀》、《马桥词典》等,每一篇都被这种气息所萦绕;其他题材小说以及许多散文作品,如《真要出事》、《鞋癖》,以及《山南水北》的大部分篇章中,也都笼罩着这种气息的氛围。有批评家将这种文化气息归结为“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思想。但我以为,它最基本和最直接的来源是乡村文化。在较早表现出神秘文化气息的作品如《空城》、《雷祸》、《谋杀》、《故人》中,都明确昭示它萌生于知青们对乡村生活的新奇感受和难以摆脱的乡村记忆,其背后的深在渊源正是乡村文化,是渗透了野史异闻、传奇信仰的乡村精神。到《爸爸爸》、《女女女》、《马桥词典》等作品,更是将这种文化气息直接融入乡村生活叙述中,显示出二者高度的糅合。

如果我们将这两方面结合起来,更将它们与现实生活中的韩少功相联系——不说别的,就只看他近年来所选择的生活方式。正当盛年,他却毅然辞去官场实职隐居乡村,真正回归乡村田园的质朴自然——我们完全可以说,乡村,对于韩少功,已经不只是一种简单的知青生活记忆和情感,它已经上升为一种精神联系,一种蕴藏于心的文化影响,他创作中无处不在的神秘文化气息不是纯粹客观的书写,而是他自我心灵的一种折射,也是他对乡村文化体悟的结果:“我觉得楚文化有这么些特点:奇丽,神秘,狂放,幽默深广。”《归去来》中的马眼镜,《女女女》中的“我”,虽然是作者创作的人物,却也传达着作者自己委婉而深切的心迹。这一点,正如有批评家早就谈到的:“地域文化中的内核即群体思维模式和心理因素在作家和客体的交互作用中影响作家,改变了作家的价值取向和思维方式,在感性的对话中不断积淀为艺术的审美方式,最终导致与该文化同形同构的心理定势。

但是,这并不是说,韩少功的精神世界是单一的乡村文化,甚至不能说,在韩少功精神世界里,乡村文化完全占据主导。因为至少还有另一种文化与它并驾齐驱,共同影响着他的文学创作,那就是现代理性精神。在韩少功创作中的体现,就是另一与神秘文化气息同样显著的特征——理性思辨色彩。韩少功的“寻根文学”代表作《爸爸爸》、《女女女》固然是以理性色彩和晦涩难解著称,其他的许多作品,包括《马桥词典》、《暗示》以及《归去来》等代表作,同样意味含蓄深长,是哲理思想与文学形象相结合的产物。在其创作的另一领域——非虚构的散文中,韩少功同样以思想透彻和深邃著称。除此之外,他还直接涉足文学理论和文化思考,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寻根文学”运动中,他以《文学的“根”》一文成为其理论先导,在90年代以来的多次文化思潮讨论中他也有非常积极的参与。因此,有人称他是“真正有哲学头脑的”“学者型作家”。

事实上,在韩少功那些蕴涵着浓郁乡村文化气息的作品中,也同样可以清晰地看到理性精神的印记。一个典型的体现,他乡村小说的叙述者都是外在于乡村者,这些小说的视角也都包含着新奇或者审视的意味。正因如此,韩少功虽然一直写乡村,但多不是对乡村现实生活的写实,而是多关心乡村的抽象层面,关注虚幻的乡村精神——在这个意义上说,他笔下的乡村神秘文化既可以说是乡村本身的,也可以看作是一个外在于乡村者对乡村永远的距离感和恐惧感一伴随着的是对乡村、对中国社会,甚至对整个人类命运的理性思考。

同样,韩少功作品的艺术表现上也蕴涵着两种文化的特征。他的作品虽然乡村神秘文化气息氤氲,充溢着乡村意象和乡村方言,讲述的也是乡村人物的生活故事,但是,他的叙述方法精致圆熟,不乏对西方现代小说技法的运用,却并不采用流行于乡村社会中的通俗说书体式;他虽然常用方言,但只是为了人物和环境的需要,其整体的叙述诏言都带强烈的知识分子色彩,在符合现代汉语规范的前提下,融入了对现代语言美学意识的自觉。

正如乡村和现代理性两种文化复杂交织于韩少功作品中,难以作出清晰的剥离,我们也很难明确地辨析出它们在韩少功精神中的主次和轻重位置。但大体而言,乡村文化更多联系着韩少功的情感和记忆世界,主要处于较潜在的层面;而在其思想的显性和理性层面,现代理性精神则更占优势。或者换句话说,乡村正像一个梦,萦绕在韩少功的心底,在清醒的现实中他能够用理性掌控它,但在睡眠中又不自觉进入它的世界。

韩少功的精神和文学世界之所以呈现出乡村文化与现

代理性复杂交融的特色,与他的生活经历,尤其是知青生活背景,以及个人气质和精神追求都有关联。

韩少功作为知青下放到乡村时,还只有15岁,正处于心灵和智力成长过程中的重要阶段,如同他的许多同样经历作家一样。自然会受到乡村对他的影响和熏陶。而比较一般知青,韩少功还有两点特别之处:一是他虽然是在城市长大,但他的家庭与乡村有着直接而深入的联系,也就是说,他的童年记忆中也多少凝结着乡村生活和文化的影响,使他对乡村有着天然的亲近和认同基础,二是韩少功所插队的湖南汨罗,地处偏僻,文化久远,民间文化气息非常浓郁,对于富有文学情思的韩少功来说,它的诱惑和感染力显然不是一般的。这样,乡村于韩少功构成了复杂的渊源。它既是韩少功一段难以忘记的生活经历,也赋予了他心灵的记忆、文化的影响,对其文学观、人生观和世界观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正因此。知青生活尽管只是韩少功人生经历中并不漫长的一段,但他始终不能忘怀这段岁月,不能忘怀与之息息相关的乡村世界。韩少功曾这样描述过知青群体的心灵世界,毫无疑问也是他自己心曲的披露:“对于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最深的梦境已系在远方的村落里了……他们多年后带着心灵的创伤从那里逃离的时候,也许谁也没有想到,回首之间,竟带走了几乎要伴其终身的梦境。”

然而,韩少功毕竟不同于真正的乡村子弟,他的童年记忆,他的文化启蒙,都是来自城市文化。即使是他在乡村的知青岁月,也不可能完全忘记自己是城市人,回城也是他很坚韧的现实梦想。这决定了他的精神只能是现代文明的产物,不可能离开理性文化的基本。而从性格气质来说,韩少功有较强理性倾向,由于家庭变故原因性格又比较早熟,自小就对政治思想理论有浓厚的兴趣,阅读过大量哲学和文化书籍。成年之后,他更一直保持对理性思辨的关注,在其为数不多的翻译作品中就包括了葡萄牙作家著名的思想著作《惶然录》和理性色彩浓郁的昆德拉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显示了他对理性文学的偏好。他所创作的关涉现实生活的散文也多带有思辨色彩,是哲理与文学的结合。

一般来说,乡村文化与现代理性之间是矛盾冲突的,但是,统一在一个具体的作家身上,在具体的环境、情感等因素影响下,它们却可能形成自然的融合,达到和谐和相互促进的境界。韩少功正是如此。比如,正是因为有理性的介入,他才能更深地进入乡村,将与乡村的联系保持得更久远。理性帮助他超越了简单的情感依恋和新奇感受,更深入地认识了乡村,甚至受其文化陶冶,但又能不完全沉迷其中,保持一定的冷峻和清醒;同时,也是因为有乡村文化的影响,他才能在长期的创作和生活中始终保持独立的批判姿态,并以执著的人文姿态对抗强大的商业文化精神。可以说,复杂的生活经历,使韩少功拥有了多元文化身份,也丰富了他的精神世界。

韩少功的精神世界不是一蹴而就生成的,而是逐渐发展,经历着曲折和嬗变,其中,韩少功也肯定经历过游移、挣扎、矛盾、欣喜和困惑等多种情感,也有过内心的徘徊和情理的冲突。而这,投射在文学世界中,既使其作品普遍显示出内在的紧张,甚至包含有自我颉颃处,其创作轨迹中亦明显呈现出阶段性和变异性特点。

韩少功的早期创作,包括使他成名的《月兰》、《风吹唢呐声》等,虽然都是以乡村生活为题材,也表达了作者对乡村的同情和关注,但是,正如韩少功自己表达的思想:“我力图写出农民这个中华民族主体身上的种种弱点,揭示封建意识是如何在贫穷。愚昧的土壤上得以生长并毒害人民的,揭示封建专制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是如何对立又如何统一的,追溯它们的社会根源。”这些作品的基本精神是现代理性文化:是时代的政治和文化要求。它们所主要体现的也是现实政治批判,。是对现实文学潮流的呼应。从中,我们还看不到韩少功独特的思想艺术个性,也没有反映出他与乡村之间独特的精神联系——正如他的艺术表现还处在探索期,他的精神世界同样还处在形成过程中,还没能投射到创作上。

进入1983年左右,韩少功的创作经历了一个迷茫期,两三年中基本上没有什么作品。这并不是韩少功的懈怠,而是他面临着创作的转变,一个由群体走向个人的成熟期。《远方的树》典型地反映了这一转变。主人公在城与乡、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徘徊,正反映了作者内心的游移和矛盾。正是在这一过程中,韩少功精神中的乡村文化部分得到了较充分的展示,《归去来》、《蓝盖子》是其中的代表作品。不过,在追赶西方文学、凸显民族个性的时代潮流的冲击下,韩少功很快将个人记忆与时代精神相联系,或者说将乡村文化上升到理性世界中,将二者进行了自觉的融合。《爸爸爸》、《女女女》都是理性色彩和乡村文化相结合的作品。前者中的丙崽,后者中的幺姑,都既是乡村文化的体现,又具有象征的意味,传达着对传统文化、对人类前途问题的思考。这是韩少功创作的第一个成熟期,其中的巅峰,则是创作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马桥词典》。虽然这时候作为潮流的“寻根运动”已经偃旗息鼓,但韩少功却始终在延续和深化着对乡村精神的思考和表现,《马桥词典》是其直接成果。

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也许是社会迅速商业化等因素对韩少功产生了影响,他的精神世界有更复杂的表现,创作上也有较大变化。一方面,他试图更切近现实生活,以强大的理性思想对社会发出思考和追问,其典型表现是《亚洲的天空》、《夜行者梦语》等一些散文和文化随笔;另一方面,他又始终延续着乡村情怀,在《山南水北》等作品中传达出浓厚乡村文化意味。近期问世的长篇小说《暗示》典型地体现出韩少功内在文化精神的矛盾特征。

作为具有高度创造性和表现力的作家来说,身负双重乃至多重文化身份并不是很特殊的事情,但是,中国新文学独特的文化背景,还是使韩少功的复杂文化精神显示了突出的意义。新文学以现代启蒙文化为思想主导,在它的视野中,乡村和乡村文化基本是愚昧和落后的代表,是受批判和等待启蒙的对象。这影响到中国乡土文学的创作,使之呈现出现代理性与乡村文化基本上相对立的态势。作家们或者站在现代立场上批判性地俯视乡村,或者站在怀恋和卫护的立场上对乡村进行自我观照,往往存在情感和理性,传统与现代的严重疏离。独特的经历使韩少功能够超越这一疏离,尤其是当他能够处理好两种文化的关系,使它们和谐地共存时,更具有了文学史的意义。

对于文学创作来说,单一文化的深入固然有其突出意义,但“任何层面上的认同(个人的、部落的、种族的和文明的)只能在与‘其他——与其他的人、部落、种族或文明——的关系中来界定”。缺乏他文化的参照,很容易陷入狭隘和封闭之中。当韩少功能够将乡村文化与现代理性很好地融会,超越视阈局限与情感迷障,就能够对乡村和乡村文化作出更客观理性、也更深刻的认识,并能以之作为自己深远的精神资源。对于韩少功创作的最直接影响,就是造就了他对乡村社会持续而深入的叙述能力。

更重要的,韩少功也因此具有了对乡村社会独特的表

现力,具体说就是对乡村精神世界的深刻把握能力。乡村生活包括现实和精神两个方面。人们一般谈论得较多的是乡村现实层面,但实际上,乡村有着自己的文化和精神世界。正如有学者谈论的:“乡村的传统文化深深植根于农民中间,并为他们强烈地信仰和维持着。民间的习俗在不自觉中获得、传承,根据这些习俗惯制来行事的人则相信这些习俗是正确的。而有的文化现象在现代人看来,或在有科学知识的人看来是非常可笑的,甚至是不可理喻的。农民的日常生活中却仍然恪守着。”乡村精神是乡村世界中较虚幻一面,它与生活习俗、文化信仰有关,也联系着乡村传说、民歌和民间故事。它虽然不能直接用目光看到,却是萦绕于整个乡村世界之上的一种氛围,是乡村的灵魂和本质,遍布于乡村的一草一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由于两个方面的原因,新文学对乡村文化精神表现较为匮乏。首先是意识形态的影响。在现代启蒙文化主导下,乡村精神一般都被当作落后和封建迷信来看待,作家们的表现自然会存在精神障碍;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是作家本身存在对乡村精神体悟的难度。因为一般的外来者,没有深切的乡村经验,是体察不到潜藏在日常生活背后的乡村精神的;而完全身在乡村、缺乏外在文化的观照,也难以对它作出恰切的认识和表现一就如同乡村中的瑰丽山水,作为乡人自己是无法感受到的,只有那些对外在世界有所见识者才会对之有所体悟一但同时又容易受自恋等因素的影响,使之流于炫耀和猎奇。

凭借独特的文化身份和对乡村文化独特的感悟,韩少功以神秘文化为切入口,深入地体察和表现了乡村精神,在某种程度上说是揭示了被偏见和盲目所严重遮蔽的乡村灵魂世界。在中国新文学的创作历史上,其思想的深入和创新的意义都是很明显的——从新文学历史看,韩少功的这一特点与另一位同为湖南人的现代著名作家沈从文有些相似。沈从文矢志于以乡村文化来建造“人性小庙”,传达了乡村文化中蕴藏的质朴人性精神。不同的是,韩少功融入的理性色彩更多一些,也许因此而少了些情感的眷恋和明朗清新,却多了些理性张力下的暖昧和朦胧。

韩少功的文学(尤其是小说)也因此被赋予了独特的艺术个性。最突出的,是浓郁浪漫主义色彩的灵性魅力。韩少功创作(其中包括那些蕴涵山水灵韵的散文)中充盈着乡村神秘文化气息,文化的美渗透到文学作品中,使他笔下的文学世界变成了自然与社会、真实与虚幻的巧妙融合,传达出几分超自然的精神意蕴和轻盈浪漫的个性,也具备了独特的美感和别样的艺术魅力;其次,是隋理交融、寓冷峻于温情的艺术风格。韩少功的作品是蕴涵着深切的乡村关注和记忆情感在内的。像《归去来》就曲折地表达了对政治历史于村民们的伤害和痛苦记忆,《马桥词典》更是寓苦难于平淡,可以看作是乡村的苦难史。但他的情感却基本上能够统一于理性制约之下,不显张扬外露,而是内蕴深沉。这使韩少功的作品外表冷峻、内里深切,有感人之情,却又促人深思,是情感与思想的融合。批评家对他的分析是准确的:“韩少功小说中的哲学,不是剥离于情节之外的理念,更不是以明显的议论方式塞到故事和任务嘴中的变相的掉书袋,而是弥漫于整个情境之中的事物本身所处的状态”,第三,是现代与本土、城市与民间相融合的特质。语言是其最典型的体现。韩少功的作品往往运用两套语言体系,一是地方方言,二是现代的规范汉语。特别的是,他的这两种语言不是简单地分离为人物语言与叙述语言,而是融合在一起。尤其是他的叙述语言虽然多带知识分子色彩,但经常与所表现的乡村精神相交融,在语言艺术中传达出乡村生活底蕴和乡村文化气息。这使他的作品虽然不以独特的方言色彩见长,却使叙述和叙述对象不形成分离,事实上是在自觉地将方言与现代汉语相融合,将方言化为了现代文学语言之一部分。对于一直困惑于方言的难懂与生动性之矛盾的中国文学界来说,这种尝试无疑是有创新意义的。虽然这一特点在韩少功作品中还未完全成熟,前期的一些作品还略显幼稚,但《马桥词典》的语言是很有典范意义的。整个作品都是围绕着地方方言展开结构和叙事,所有的思想和故事都贯穿在方言解读和阐释之中,并以之还原了马桥地方人们的生活和文化,是其地方政治、历史、人物的全景画。这种方言表达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语言运用,而是对整个文化的洞察,是文化借助语言的深度还原。

韩少功的文学具有独特的价值,但这并不是说他的创作已臻完美。它们也存在一定的不足,甚至还埋藏着发展力萎缩的隐患。

正如前所述,乡村文化与现代理性关系的和谐是韩少功创作成功和形成独特价值的重要基础,一旦这种和谐被打破,就会对其创作构成损伤。事实上,韩少功不少作品都存在理性或情感的偏移迹象,真正体现出和谐精神状态的作品并不多(虽然这已经很难得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归去来》、《马桥词典》、《女女女》等。他的一些作品,像《爸爸爸》,理性精神介入过强,明显损害了其对乡村文化的自然表现。也有一些作品,比如《山歌天上来》,以夸张的笔墨写乡村之“异秉”,反而流露出刻意和猎奇的痕迹。

而且,当他内心的文化精神发生偏移之后,会影响到其创作发展。我以为近期的韩少功就遭遇到这一问题。在《马桥词典》之后,韩少功的创作精神显然有一定迷茫,于是,他作了创新和改变的努力。一方面,他试图通过题材改变以寻求新的发展,创作了《报告政府》等作品;另一方面,他寻求形式的创新,创作了形式探索意味浓郁的《暗示》。虽然不否定韩少功的自我创新愿望,但我以为这些尝试并没有取得足够的成功。其城市题材创作固然是明显深度不够,《暗示》较之《马桥词典》也有明显的差距。两部作品成就迥异的关键之点,正在于其内在文化精神之是否和谐。《马桥词典》尽管外在形式上散乱,但它始终是围绕着马桥地方文化而进行的,有内在的精神一致性为基础,更蕴涵着作者对马桥深厚的情感和文化记忆。这使它貌似凌乱却始终有中心存在。而《暗示》却没有这种内在的精神底蕴和集中的关怀,也就只能是散文随笔和小说虚构的杂糅,显得空洞浮泛却无内在的凝聚力。而且,《暗示》消弭了小说和散文之间的差异,也就是消弭了二者的独特性——对于文体来说,这种独特性是其存在的前提。

韩少功近期创作的迷失,反映的是其精神世界的不和谐,而更深层折射的,则是其乡村文化积累上的缺失。因为正如前所述,韩少功拥有超于一般作家的乡村记忆,接受了其文化的熏陶和影响,但是,他的乡村文化积累也存在一定的缺陷,最重要的是缺乏对乡村现实生活的深入体察。知青的边缘状态使他不可能真正深入乡村的日常生活,回城以后更与之日益疏远和陌生。这一缺陷的直观表现是对其乡村现实表现能力构成制约,实质上也会对其文化领悟深度产生影响。虽然他可以凭借文化上的优势,凭借对乡村的关注和情感,对之作出一定的弥补,但影响还是难以避免的。典型而论,韩少功对乡村精神的表现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在一定程度上在于他能够避实就虚,巧妙地避

免了其生活积累上的不足(当然,同时也因为他并不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积累),但其中也蕴涵着难以觉察的缺陷。因为乡村精神本身是丰富的,它的完备形式应该是虚与实、现实与超验的结合。只有落实到乡村生活的实在处,与乡村日常生活细节融合起来,乡村精神才会更鲜活生动,才会更有生命力。韩少功对乡村精神的感悟和表现自然是深切的,也实现了与乡村现实一定的融合,但却还未臻这一创作的最高境界。其典型表现是内涵和方式上都略显单调,未能充分体现出乡村生活和文化的丰富性。而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种文化积累还难以真正支撑其整个的创作生涯,尤其是对韩少功这样一个具有不断开拓和超越精神的作家来说更是如此。在这个意义上说,《马桥词典》等作品达到了他的创作高峰,却也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乡村文化积累,对他下一阶段的创作发展和超越制造了更大的困难。

还是以《暗示》为例。从表面看,《暗示》似是受乡村文化影响的结果。因为韩少功所表现的乡村文化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真实与虚幻的相对化,也就是说,这一文化里,真实与虚幻是混合在一起的。韩少功从虚构的小说创作走向写实化的散文,或者说放弃虚构的小说形式转向与写实相杂糅的《暗示》,与这一文化的影响似有内在的关联。虽然不能完全排斥二者的联系,但我以为,这只是事情的一方面(或者说只是表象),甚至可以说,它更深层地揭示出韩少功对乡村文化精神认识的不够完整和深入。因为生活的虚幻化虽然是乡村精神的重要特点,但远非全部,甚至很难说就是最根本的特征——韩少功因为精神支持力的匮乏影响到创作发展的情况,我觉得与另一位知青作家张承志有些相类似。张承志在《心灵史》之后放弃了虚构的小说文体,转而全身心地投向非虚构的散文创作,其主要原因也是因为他感到无法真正深入到草原文化(张承志尽管表达过对草原深切的热爱,但也曾经有过感叹:“因为他们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牧人之子,因而他们有可能在肤浅或隔膜的同时,也必然保留了一定的冷静与距离—一这种保留,或者会导致深刻的分析和判断,或者会导致他们背离游牧社会。”)无法在草原文化中找到心灵的宁静,于是选择了皈依宗教信仰。宗教信仰的“真”,与小说文体的“虚”构成了冲突,是他怀疑并放弃小说创作的根本原因。

从这个意义上讲,韩少功在进入创作生涯30年之际,确实面临着一个挑战,或者说是一个转换的选择。是深化自己的乡村记忆和文化感受,还是转换到现代理性世界?表现在文学形式上,则是继续着以感性为主体的小说创作,还是转换到更适合理性驰骋的散文领域(当然,他也可能选择《暗示》这样的折中方式,但它显然并不成功)?对于韩少功来说,这一挑战不是突如其来,而是纠结在内心的深层文化冲突在时代剧变下的一次集中爆发,但它确实构成了对韩少功未来创作道路的决定性影响。

在韩少功创作历史上,也曾经面临着这样的选择和挑战,那一次他成功地对自己进行了转换,走出了困境。这就是在“寻根文学”中,韩少功的“寻根”代表作《爸爸爸》虽然产生很大的影响,但由于理性文化的介入太多,导致其内涵晦涩,也违背了其“寻根”的创作初衷。但韩少功成功地对之进行了调整,《马桥词典》以和谐而深入的文化关系,实现了对《爸爸爸》的明显超越。今天韩少功所面临的状况与上一次有同样的精神关联,只是他这次的起点更高,要求更高,难度也要更大一些——我以为,韩少功已经非常睿智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之毅然选择回归乡村,回到与他精神世界密切关联的乡村中,显然不是简单的生活方式选择,而是有着强化其精神资源、深化其文学创作的深远意图。我相信韩少功能够实现他的意图。那样,肯定会是韩少功创作的又一个超越,一个更高的高峰。

责任编辑:刘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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