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廷顿晚年为何不提文明冲突

2009-01-16 11:02
环球时报 2009-01-16
关键词:亨廷顿争议学者

本报记者 王 文

去年12月24日,美国著名学者、“文明冲突论”的提出者塞缪尔·亨廷顿去世。3天后,以色列空袭加沙,开始了与哈马斯之间的战争,“文明冲突”再次成为媒体和学者议论的焦点。美国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高级研究员裴敏欣是亨廷顿最器重的学生之一,他对《环球时报》记者说,亨廷顿是第一个看出伊斯兰世界与西方世界冲突的学者,但美国精英阶层一直对“文明冲突论”存在争议。其实这一理论在世界各地引发的争议更大。至于“文明冲突论”为什么会在全球有如此之大的影响,这恐怕只有在亨廷顿那里才能找到答案。裴敏欣对自己的老师充满敬意,他认为在许多问题上,亨廷顿比其他人“看得早,看得透,看得清楚”。

一个不爱说话的学术大家

环球时报:亨廷顿对您的影响有多大?

裴敏欣:非常大。上世纪80年代初,我到美国哈佛大学读博士时,还没有“文明冲突”那篇文章,但亨廷顿当时已经非常著名了。那时,我虽然没有很强的学识背景,但上课非常积极,一个学期交6篇论文,5篇都是他批的。第二个学期再上他的课,他对我说,我请你做我和麻省理工学院合办的一个研讨会的秘书。我太高兴了。因为秘书一般都让得意门生去做。更让我感动的是,我第一个小孩出生时,我家楼下有人悄悄送来了兰花,我的房东说,那是亨廷顿教授和太太南茜送的礼物。他知道我有小孩,生活拮据,就让我当他的首席助教。因为首席助教的工资比一般助教要高一倍。我完成博士论文后,听说他亲自给哈佛大学出版社主编写信,说这个论文是多年来少见的好论文,一定推荐出版。我找工作时,他都是亲自打电话,向各个高校推荐。所以,至今我都非常感激他。

环球时报:您觉得亨廷顿是怎样的一个人?

裴敏欣:他是一个很典型的学者,性格不外露,看上去不像一个大学者,不太爱说话。在学术上,他可以算是一个全才。政治学有4个分支,即政治理论、美国政治、比较政治和国际关系。耶鲁大学一位非常著名的教授评价说,4个领域亨廷顿都有顶尖的代表作,可以在任何一所大学拿到终身教职。这样的学者别说美国,就是整个世界都没有。《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是亨廷顿公认的最经典、最好的著作,影响到了整个学科发展,是研究发展政治学的奠基石。

《文明的冲突》是写给大众看的

环球时报:《文明的冲突》是否是亨廷顿最著名、争议最多的著作?

裴敏欣:《文明的冲突》是世界上最知名的亨廷顿的著作。但是,从学术角度看,它不算最优秀的。因为《文明的冲突》不是写给学者看的,而是写给大众看的。事实上,后期他备受争议的还有《我们是谁》一书,也是写给大众看的。在亨廷顿看来,写给学者看的学术性著作以前写过很多了,而他当时想针对的,是冷战结束之后,国际政治中最影响美国政策的现实问题,即将来什么因素、怎样影响并决定国与国之间的冲突,那就是文明价值。另一方面,为什么现在学院派学者对“文明冲突”的评价不是很高?因为学院派的学术研究越来越细,像这样宏观的问题,很难做出什么研究,也很难进行学术检验。一般学院派学者对此不感兴趣。亨廷顿和别人不一样,专研究宏大问题。到了后期,他就觉得不必写给同行看了,结果反而影响了世界。

环球时报:有报道称,“文明冲突论”最早来源于美国国防部委托亨廷顿教授做的课题,这是否属实?

裴敏欣:这根本是谣言。在美国,我从来没听说过。亨廷顿在卡特总统时期曾经在政府任职两年,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进入华盛顿政治圈。过去的二十几年,虽然政府里有他许多学生,有不少官员也崇拜他,但他只是偶尔到华盛顿开个会,从不做政府顾问,也不参加任何政治委员会,和政府划分得非常清楚。为什么研究“文明冲突”,我非常清楚。亨廷顿治学有几个特点:一是反潮流。人家说一,他要说二。冷战结束初期,比较流行的理论是“历史终结论”,认为当时意识形态冲突停止了,民主胜利了。现在最流行的则是“民主和平论”。大学里不知道有多少学者都在用各种方法研究民主对经济和政治发展的影响。他们认为,现代化过程就是政治稳定和经济繁荣。而亨廷顿则认为,这些完全是一派胡言,很有可能是经济越发展,越有可能发生动荡。

环球时报:那您认为,现在是“文明冲突论”应验了吗?

裴敏欣:很难说“文明冲突论”应验了,虽然许多人都这么认为。亨廷顿看准了伊斯兰世界和西方世界的冲突,但“文明冲突论”中也讲了中国,他就没讲准。当然,“9·11”事件和后来的美国反恐战略等一系列问题,也有一定的巧合和偶然因素。

环球时报:亨廷顿教授晚年有没有修正他的“文明冲突论”?

裴敏欣:这就要谈到亨廷顿治学的第二个特点。他一般写了一本书后,就会把它忘掉,不会沾沾自喜地永远停留在那个水平。他一般6至7年写一本书,完成后就写另外一本。我曾问过他,《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写得那么好,为什么不写第二版?他说,旧问题就不要再去考虑了。写完就过去吧,新的课题更有意义。所以,你会发觉,他的著作再经典,也没有第二版。一年多前,我去医院看过他。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之后的一次研讨会上,我们也深谈过国际形势。当时,他关注的根本不是什么“文明冲突论”了,我们谈的是伊战。

环球时报:“文明冲突论”在美国的影响力有多大?奥巴马政府内有这种理论的支持者吗?

裴敏欣:关心“文明冲突论”的都是美国精英,一般大众不知道。精英中的普遍意见是,亨廷顿是第一个看出了伊斯兰世界和西方世界冲突的学者。当然,也有人会批判,认为他没有把许多细节考虑进去。总体上看,文明冲突只是一个纯知识界关心的课题。美国是一个很多元的社会,一直有新理论出来,这个课题早就已经过时了。在奥巴马新政府内,都是现实主义、自由主义者,很难说“文明冲突”在政策界有多少拥护者,或者说有多少人把它作为一个指导政策的理论思想。

毫不掩饰对中国的担心

环球时报:《文明的冲突》将来会不会得到广泛认可?

裴敏欣:这个很难说。亨廷顿写书还有一个特点,他许多书最初都是一篇文章。比如,《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三波》、《文明的冲突》、《我们是谁》,都是这样。一篇很短的文章把所有观点都说清楚了,如果有影响,再写书。亨廷顿教授有争议的地方很多,但你不得不承认,他研究的问题,第一比别人早,人家没看到,他就看到了;第二他看得很透;第三他看得很清楚,来龙去脉,画龙点睛。他讲过之后,你就完全清楚了。现在美国学术界,真没有一个人能比的。“文明冲突论”的争论大多来自别人对他政策影响力的担心,以及一些人的吹毛求疵。但你必须承认,他第一个很系统地、从历史和地缘政治角度说明文明是国家冲突的一个因素。

环球时报:对于中国问题,亨廷顿持何种观点?亨廷顿在《我们是谁》一书中,提出了少数族裔会改变美国的传统特性。奥巴马的当选是否印证了这一点?

裴敏欣:对中国,亨廷顿一直是比较担心的。他是一个战略现实主义者。他最关注的是,中国作为一个传统超级大国的出现,对美国的挑战。这点,他毫不掩饰。当然,在美国国内,凡是以战略现实主义看问题的,都认为中国是美国的挑战。亨廷顿并没有说中美必然会冲突,只是说中国对美国的利益冲击要远远超过伊拉克。现在对美国的国际地位挑战,中国一定是前三位的。

亨廷顿是一个很爱国的人,他的理论并不是说要颠覆美国国内政治现状,而是反映了他的担忧。他的妻子是亚美尼亚人,他的许多学生都来自第三世界,巴西、墨西哥、印度都有,亨廷顿对他们都非常好。他的一个理论是,西方的文化很独特,多元文化必然与西方文化有一些摩擦。

环球时报:您怎样看亨廷顿的一生?

裴敏欣:不得了的一生。现代政治学的过去50年中,亨廷顿是最伟大的学者。相比于基辛格、布热津斯基这样的政策界战略家,亨廷顿是一个真正的大学者。他有点金术,每碰一个问题,就写一篇文章或一本书,书就成经典了。这实在是不得了。《文明的冲突》不是他最好的作品,至于后来的争议,以及那些争议被“政治化”了的影响,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也没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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