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兵

2009-01-21 06:39陈建明
北京文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小脚花瓶眼睛

陈建明

一场战事下来,松田奉命追击一个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中国兵。这个任务之所以落到他头上,因为他是个稍懂中国话的日本兵。

走进一座村落,他闯进过不少的家门,没有发现什么中国逃兵。他闯入了又一个家门,还是没发现什么中国逃兵。

在松田呼呼砸门时,他没想到开门的只是个女人。女人被突然涌进的阳光打蒙了,手中纳着的鞋垫子,包括长长的线和亮亮的针都僵住了,怅然转身,她只是盯住了随后进来的影子,但是隐匿不住的是自己在脸上写字呢,那表情就像是幻灯机在急速地换了片子,先是欣喜呢,欣喜得有些潮红,还有喘息,喘息都不怎么匀了。松田看出了,是恨不得把松田揽怀里的那种。可情形不容乐观呢,仅仅就在这一刹那,女人的脸呼地暗了下来,像是马上要下一场冰雹似的。

果然劈头盖脸一通话。

第一句话是,才走几天?,怎么就回来了?

第二句话是,莫不是你当了逃兵?

松田一听,像黑夜里又一下子掉进了大瓮,竟找不到北了。什么逃兵不逃兵的?我自己都在追着逃兵呢。这女人是不是有病?要么就是个瞎子?

心里狐疑着,松田打量着这个女人。眼前的女人身材窈窕,鹅蛋脸,薄嘴唇,一根粗黑的大辫子拖在脑后,模样儿要多周正有多周正,绝对是那阵子中国少妇的典型代表作。只可惜这个女人在等待回话的过程中,她的大眼睛眨是眨了,但眨过的两个眸子依然和白石头一样散而无神。松田认为他的判断没错,这个女人是个瞎子。

等不到回话,瞎女人已经把身后关上的门重新打开了。事实上,从松田一闯进这个家门的那一刻起,瞎女人就站在门口,她像是压根儿就不愿意让松田进去的样子,这阵子干脆退后一步倚门站了,瞧样子像是故意在面前留一条路出来似的,留这条路的意思当然是方便走人。果然她对着松田厉声喝道:趁天还亮着,你给我赶快走人。

哟嘿,松田会走人吗?走人就不是他松田了。好在松田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已经适应了老鼠过街的处境,他死皮赖脸地从鼻子里打出个哼哼。

在松田的哼哼里,瞎女人警觉了,别看瞎女人的眼睛瞎了,可是她的耳朵偏管用。比如,松田刚盯上了炕上的一只旱烟袋,即便是无意的,她也听见了松田眼睛蛇信子一般吐来吐去的声音。旱烟袋是玉石翡翠嘴儿,铜烟锅头儿,烟杆是枣木的,烟袋上绣了龙呀凤的。这一盯,盯得瞎女人一个激灵。瞎女人说,我说你咋不动呢,当你的心思俺不知道吗?瞎女人自己动了,她的一双小脚像是长出了钩子,在她一路往炕那边走时,先刮倒了水桶,后带翻了脸盆。这些不影响她奔向目标呢,从炕上她准确无误地一把抓过旱烟袋,然后挑衅一样晃了晃,说你不就是想着抽两口吗?话声没落,烟杆子在她的膝盖上已经一撅两断。瞎女人说,我让你再想着抽抽抽!

松田不会抽烟,他对瞎女人的这一举动当然没往心里去。听见女人呼呼地喘着粗气,松田的心思有了空隙,接下来他的眼睛就瞅上了大躺柜上的一只花瓶。凭他半个中国通的眼力,他知道这是一件价值不菲的景泰蓝,顺到手是可以赚一笔大钱的。然而,像是有人牵了瞎女人的眼睛走呢,瞎女人也像瞅上了这只花瓶,花瓶有百十厘米高,下方上圆形,上面的花呀鸟的十分逼真。松田正想着怎么下手呢,瞎女人却对松田说,你还不动是吧?你不动俺知道你因为甚不动。它不就是你爹、你爷、你祖爷爷留下的一个物件吗?俺知道你的心里是放不下它呢,你走后俺一天擦八遍呢,想不到这一擦还擦来了你的念想,从今天起俺让你念想!说着话时瞎女人已经挪蹭着小脚走过去了,尽管她险些在地上跌倒,但是瞎女人还是高高举起了那只花瓶,一道直线干净利落,接着是足斤足两的“啪嚓”一声,松田的耳朵和眼睛都像是被一齐摔碎了。

瞎女人还是站在了门口,胸脯一起一起地不吭声,也像是坚持着让松田走人,可是松田硬是不动。两人僵持着,像是拔河样扯着一根绳子在暗中较劲。这时谁都听见了屋外鸡的啼鸣,听见鸡叫,松田的喉咙骨往下滑溜了一下,松田还听见了自己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松田听见的瞎女人听不见吗?听见的瞎女人又是一个激灵,我说你咋不动呢?看我这记性,我咋就忘了你是最爱吃鸡呢?瞎女人着小脚出去了,松田以为要给自己炖鸡了,正美滋滋地淌着口水呢,却看见瞎女人趔趄着脚步往一个地方走去。松田赶去了,他追赶着鸡,还追赶着鸡咯咯的叫声。却就迟了,他听见了“扑通”一声。世界一下子变得好静,一笔漂亮的休止符划一道光也跌进了茅坑。

在瞎女人还没有返回的时刻,松田已经在屋里。和瞎女人相比,松田知道他的感官还行,比如他听见了水汽在屋子里走路的声音,香味在屋子里走路的声音。声音和香味来自砖头垒着的锅台上,锅里还传来钻耳朵的咕咚咚的响,锅里煮着小米稀饭呢。女主人进屋了,进屋了还是一样问,你怎么还不动呢?不动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甚?一种笑可怕地厚在瞎女人脸上,瞎女人奔锅台了,瞎女人一手去端锅,用另一只手解开了裤腰带,一溜白亮还不是闪了一下两下。松田的眼睛直了吧,可没等他的眼放出绿光,瞎女人说,是你的鸡巴饿了吧,你是想着吃俺对吧?话声没落,滚烫的小米稀饭已经倾锅浇下,听见气体的,液体的玩意在瞎女人的下身炸响,瞎女人尽管没有像铁锅一样撂倒在地,她却在虫子一般的痉挛中有一声没一声呻吟着说,我可告给你,是你的女人咋不让你吃呢?让你吃但不是今天。

松田的嘴巴被烫了一下,他叫了一声,松田的眼睛也被蜇了一下,他慌忙转身。他现在最好不过的选择就是走人。

松田知道瞎女人认错了人,她把自己当她男人了。在她眼里,他成了一个中国逃兵。

松田没有再去追什么中国逃兵。

松田从这一刻起却自己当了逃兵。

责任编辑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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