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辞论事两难分

2009-02-06 09:29王廷鹏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1期

王廷鹏

摘要:《温公续诗话》在记事、论辞上都承继了《六一诗话》。史学家身份和儒臣的思想背景以及北宋前期的政治变化,使得司马光的诗学思想具有特殊之处。结合司马光的史家背景和政论思想,能够更全面深入的认识《温公续诗话》的诗学思想。

关键词:《温公续诗话》《六一诗话》司马光记事文以明道

《温公续诗话》是北宋司马光所作,《四库全书总目·诗文评》评此书:“光德行功业冠绝一代,非斤斤于词章之末者,而品第诸诗乃极精密。”指出了《温公续诗话》在诗论中的价值及其在众多诗话中的地位。司马光诗作不显于世,而其品评诗作则卓然有体,深入认识《温公续诗话》与诗学思想需要与北宋初期文学活动、司马光史职身份以及其具体诗学思想的联系,并作进一步的分析阐释。

司马光在《温公续诗话》中说:“诗话尚有遗者,欧阳公文章名声虽不可及,然记事一也,故敢续书之。”故《续诗话》以“续”名之,是对《六一诗话》的一种补充,郭绍虞先生《宋诗话考》中推断此书“当亦熙宁元丰间所撰(1071—1085)”,司马光卒于元祜元年(1086),认为此书是其晚年所作。

《温公续诗话》的价值首先是对《六一诗话》相关诗学资料的补充。郭绍虞先生《宋诗话考》说:“是书中如‘司马光惠崇诗条、‘九僧诗集条均续《六一诗话》中‘国朝浮屠一条者;……‘梅圣俞之卒一条,即续《六一诗话》‘郑谷诗名一条者。……”其中尤以,九僧”条明显。“九僧”条在《六一诗话》与《温公续诗话》间比较:

“国朝浮图,以诗名于世者九人。故时有集号《九僧诗》,今不复传矣。余少时闻人多称其一,曰:惠崇,余八人者忘其名字也。”(《六一诗话》)

欧阳公云:《九僧诗集》已亡。元丰元年秋,余游万安山玉泉寺,于进士闵交如舍得之。所谓九诗僧者:劍南希昼、金华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州简长、贵城惟凰、淮南惠崇、江南宇昭、峩眉怀古也。直昭文馆陈充集而序之。其羡者亦止于世人所称数联耳。

“惠崇诗有‘剑静龙归匣,旗闲虎绕竿。其尤自负者,有‘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青。时人或有讥其犯古者,嘲之:‘河分冈势司空曙,春入烧痕刘长卿。不是师兄多犯古,古人诗句犯师兄。”(《温公续诗话》)

司马光根据自己的经历与掌握的资料,不仅补充了“九僧”的姓名、籍贯,并且指出了“九僧”诗歌摹拟前人诗句的问题,既有史料,亦存诗论。

对上面资料的对比分析,易见其前后承续、扩充内容的特色。论者均以其为“续”之表现,没有注意到司马光承续这些资料的背景。

诗话论诗一体,其内容无过于“记事为主、评论为主和考证”章学诚有“诗话而通于史部之传记”、“诗话而通于经部之小学”、“诗话而通于子部之杂家”之论。《温公续诗话》中司马光认为:“然记事一也,故敢续书之。”他对此书定位在“以记事为主”和“诗话而通于史部之传记”,这些内容需要联系司马光编撰的《资治通鉴》。司马光《进资治通鉴表》中写道:“日力不足,继之以夜。徧阅旧史,旁采小说,简牍盈积,浩如烟海。抉擿幽隠,校计毫厘。”可见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一书的过程也是博览旁搜,对于正史、笔记小说之类均细加披览,“体制上来看,诗话与笔记小说存在着不可分割的渊源关系”,从《温公续诗话》中确实能够看到这种密切的联系。

同理视之,欧阳修亦为《新五代史》的作者,欧阳修、司马光二人,承袭孔子的《春秋》“义理”来褒贬历史,在史学范畴内发扬儒家经学思想和精神,史笔之余的闲散资料与对资料的辨析,既是史学家背景的一个衍生,又是诗人身份的闲适记载。唐代修史盛事,文臣不能参与修史则以笔记小说为史料的载体,北宋之初的史臣、文士如欧阳修、司马光把史传和笔记小说的实录与琐记与诗人、诗事相联系,论辞论事在其诗话作品中随处可见。郭绍虞先生《宋诗话考》之《题<宋诗话考>效遗山体得绝旬二十首之二》:“醉翁曾著《归田录》,迂叟亦题涑水闻。偶出绪余撰诗话,论辞论事两难分。”也用诗歌形式表述了这个思想。

《温公续诗话》续《六一诗话》而来,论事部分在事件上有明显的承续,论诗部分则更多表现出对《六一诗话》相关诗学思想的深入分析和阐释。

《六一诗话》中,欧阳修借梅圣俞之语表达自己关于言意关系的思想:

“圣俞常语予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余曰‘语之工者固如是。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虽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严维‘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岂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

“造语”与“意”的关系是中国传统诗论中的核心论题之一。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谈到这一理论,并且对此理论做了充分的扩展,“所谓意新,可以解释为允许写各种社会内容、文人生活和情感……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诗的新趋向。”同时,欧阳修还希望诗歌创作能够含蓄蕴藉。

这一理论到了《温公续诗话》中有所变化。

《温公续诗话》中司马光对杜甫《春望》一诗做了详尽地分析:

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也。近世诗人唯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他皆类此,不可徧举。

面对《六一诗话》中“意在言外”的理论,司马光做了不同的阐释。“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也”来自《诗大序》:“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日风。”司马光给欧阳修相对单纯的诗歌理论添加了儒家“劝诫”的理论色彩,欧阳修理论中的“言外之意”在这里变成了诗歌中蕴含的讽谏。从文学理论中的对于“不在场”艺术形象和意境的想象,转而成为对于某种政治含义的比附。这一现象是有原因的。

北宋初期诗坛有新趋势。“北宋前期诗歌的革新历程,与古文运动相似,它随着政治改革的深入而发展,革新派诗人的创作观念也与古文家波澜莫二。他们对创作大抵强调发扬风雅美刺等观照现实的诗歌传统,以诗歌作为‘正始雅音来参预政治改革的意识也比较自觉。”司马光留名青史的原因,除了编纂《资治通鉴》外,还包括他反对王安石变法。政治上经世济用的思想,反映在诗学上就是要求“文以明道”。

司马光存诗千余首,但他从来不以文士自居,而是以儒臣自命。他认为:“那些徒发声响之文,颠倒黑白,迷失方向,是有害的。”而为了达到“道”,司马光指出,应该“以客观世界为根本,考察历史上成功的政治经验,质询就正于孔子学说,验证于当前实践。”在《答齐州司法张秘书校正彦书》中司马光写道:“近世之诗,大抵华而不实;虽壮丽如曹、刘、鲍、谢,亦无益于用。光忝与足下以经术相知,诚不敢以此为献。所可献者,在于相与讲明道义而已。”在这里他的尚用观点一览无余,这些思想都是他以儒家经学思想来改造欧阳修诗学理论的根基所在。

具体到杜甫《春望》这则诗,需要从《温公续诗话》的产生背景再做分析。宋朝优待文士,士大夫待遇优厚,假日又多,游山玩水,吟咏诗文自然繁盛,诗酒之会亦多。“熙宁四年,司马光退居洛阳,专力编著《资治通鉴》。在洛建造独乐园,当时不满新法的耆老旧臣宴聚酬唱,名曰‘耆英会、‘真率会。”“耆英会”、“真率会”是诗社一类的组织。《渑水燕谈录》卷八《事志》记载:“司马温公既居洛,每对客赋诗谈文,或投壶以娱宾。”也是记载司马光等人成立诗社之事。他们在诗社活动中,除了吟诗唱和,更多时候,还会彼此评论对方诗作,也会涉及到古人诗歌作品。有相同政治见解却又退出政治中心的诗人们,在评论古人诗歌之时也难免包含了自己“明道”的观点。这一时期的政治观念变化对诗学思想的影响也从中体现出来。 《温公续诗话》乃司马光晚年之作,一生中政治观念和诗学理论的融合记载于随笔式的诗话中,既随意又真切。

从欧阳修到司马光,北宋初期对于唐诗的学习和认识都有了新的发展。宋诗的新变也在酝酿之中。诗话体论诗从欧阳修开始,经由司马光承继,开始了随意、真切同时又能及时反映当时诗人诗学思想状况的论诗之风。《温公续诗话》对《六一诗话》的承继和发展就是在这个潮流之端,他们相互之间的作用确立了诗话体论诗的基本模式,同时又表现出在时代、政治变化之中的诗学思想的差异,中国传统诗学在宋代复归和发展的变化,从这部诗话的细微变化中也能窥得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