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丝巾

2009-02-10 07:11王维新
延河 2009年2期
关键词:老汉农村

王维新

我小时候一直生活在乡下,对于城里人的生活习俗并不知晓。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村子搬来了一户下放居民,就住在我家隔壁。那个男的,叫赵寿山,穿一身灰色的中山装,四个贴在外面的口袋非常明显。左胸的上边口袋里插着一枝很粗的黑色钢笔。他留着偏分头,农村人叫洋楼。他说话的口音很不好懂,后来我才知道那种语调是南方人特有的。女的是个医生,名叫范云锦,补着两颗金牙,她长得瘦高瘦高的,使我想起沟里的楸树。他们夫妻两个有一位皮肤晰白的女儿,个子不高,眼睛很大很圆,叫赵耕馨。我看她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却是个非常活泼好动的姑娘。她喜欢农村的小鸟和河水。每天早上起来,端了脸盆和缸子,来到小河边。她洗脸、梳头,农村人感到很正常,但是,她刷牙,农村人就不理解。有个准备上地的婆婆走过来问她:“耕馨,你吃了什么脏东西,把毛刷子放在嘴里胡捅?”赵耕馨偏着头笑着说:“吃了好东西也要刷牙的。”“城里人毛病就是多,吃了咱农村的粮食也嫌脏。”婆婆怎么也想不通,她嘟囔着走了。

替赵家安顿好住处和盘好锅灶后,父亲让我把赵耕馨领到学校去插班。我们农村的孩子比较封建,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在一块走路,也不搭言。她不认识其他学生,去学校的时候,紧紧地跟着我,我怕其他同学笑话,就走得飞快,想和她拉开距离,她以为我要甩了她,追得更紧了。

我们学校生源少,没有费多大的周折,赵耕馨就插在了我们三年级。也许,老师是为了破除我们的封建观念,上体育课时,排两路队,一男一女,而且要求手拉手。同学们脸红红的,手虽然拉在一块,头却一个偏东,一个偏西,十分滑稽。我和赵耕馨被安排在一起站队,并且坐在一张课桌前。我们照例在桌子中间划了“三八线”,互不越界,互不侵犯,倒也相安无事。

她来到我们学校后,因为会说普通话,当了播音员,很受老师们的宠爱。她的穿着和农村孩子显然不同。特别是那条红丝巾非常惹眼,我也不知道是她母亲买的,还是父亲买的,她非常喜欢那条红丝巾,几乎春秋冬三季都围在脖子上。她喜欢在操场上奔跑,喜欢在田间的小道上和其他女同学赛跑,跑起来,那条丝巾,被风张扬着、飘舞着,像一团火焰,非常绚丽夺目。我不止一次的听见,我们农村的女同学在一块议论她的红丝巾,她们羡慕的神情溢于言表,她们希望自己也能有这样一条象征城里女孩的红丝巾。但是,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如愿以尝。农村很苦,农民很穷,父辈们实在拿不出来闲置的钱买可有可无的红丝巾,多少女孩子为此流下了伤心的泪水,还有的性格暴烈的女子为此绝食不吃饭,闹得家里人十分不愉快。很快,村里便传出了咒骂赵耕馨的闲话,说都是她惹的祸,脖子上缠个丝巾能顶吃还是能顶喝,下一辈子变成驴,不用说,从早到晚给你的脖子上套上拥脖。

赵耕馨的父亲是个神秘的人物,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原来是干什么的。他到我们村上来以后,除了劳动,就是爱看书。有一次,他借我家的破自行车去县城买书,走到红升村的土坡上,自行车的闸皮失灵。坡下走着两个农村老汉,一个戴一副圆坨眼镜,一个挑着一副笼子,两人正说着话。赵寿山骑着自行车大喊着身不由己地从坡上冲下来,把挑担子的老汉撞倒了。他赶紧把老汉拉起来说:“对不起,对不起。”老汉瞪大眼睛看了看他,说:“没事,你走吧。”他看没有什么大碍,也就推着自行车继续赶路。挑担的老汉不懂他说话的意思,就询问戴眼镜的老汉。这个粗识字的农村先生故意挑逗他,就说那是骂人的话,下放干部文墨深,他把你骂极了。挑担的老汉一听,非常生气,你撞了我,怎么还骂我呢!他气冲冲地赶上前去,扳住自行车车头,狠狠地对赵寿山说:“我对不起你一家子!”晚上回到家里,他将这些不可思议的遭遇讲给我父亲听,逗得我们捧腹大笑。可是,赵耕馨没有笑,她一个人坐在我家的门槛上,连一句话也没有说,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她和她父母吵了嘴。

我初中毕业后,就进城当了学徒。赵耕馨跟着她母亲在大队合作医疗室帮忙抓药。有一次,我回家休假,母亲对我说,耕馨她妈给她找了一个上门女婿,是大队贫协主任的三儿子。我感到很吃惊。贫协主任弟兄三个,他是老大,因为是长辈,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姓何,好多人叫他大何,他二弟叫何有财,三弟叫何三财。大何年轻时死了女人,有一个大女儿,是个疯子和哑巴,20多岁,时常脱衣服,被成天锁在土窑里,她心急难耐,抱住门窗摇晃着大喊大叫,总是没有字语,谁也听不懂。大何有三个儿子,都是光棍。老三叫何谦恭,和我是初小的同班同学,他长得人高马大,坐在教室的最后边,我们叫他“大炮”。他对读书不感兴趣,只爱赶马车、爱用鞭子训练骡马。后来就退学在家务农,没有你年,他把学到的课程全部忘光了成了准文盲。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和赵耕馨生活在一起呢。那时候,赵家的人把世事看透了,以为他们也和老百姓一样要在农村永远生活下去,繁重的体力劳动没有强壮的身体是不行的,他们把养老的希望寄托在女婿身上。何谦恭呆头呆脑,出蛮力气,干农活,特别有劲。只是和赵耕馨怎么也不般配。但是,母亲说,人家的事情,谁也不要参言,闲事少管。

我下了夜班回家休假。那天下午,我去井台打水,赵耕馨在那里的石槽里洗衣服,她把红丝巾铺在水面上,石槽里的水变成了红色,经夕阳的照耀,红丝巾泛着点点亮光。她轻轻地撩拨着石槽里的水花,满脸的犹豫和苦闷。我喊她过来帮我搅动辘轳,她摔着手上的水珠走过来了。她就站在我的对面的井台上,手握住了光滑的辘轳把子,弯着腰和我配合着向上搅水。我忧郁了半天,嗫嚅着问她:“听说,听说你找对象了?”她望着我眼睛发红一言未发,竟然哭起来。我被吓坏了,什么也不敢说了。我说:“你千万不要哭,要不,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我妈又要骂我。”她用手背在眼睛上擦了一下:“你想怎样就怎样,管他别人说什么。”我劝她不要哭,她的泪水还是从指缝里流了出来。她泪眼朦胧地望着我说:“我想出去当工人,听说陕棉九厂要招挡车工,我不知道我爸我妈让不让我去。”

我知道,她出去当工人是为了逃婚。我从内心来说是希望她走出这个给她压力和痛苦的小山村。可是,她母亲是个厉害的女人,曾经放出话来,谁要是搅了她女儿的婚事,她就叫谁给他们夫妻养老送终。我劝她回去找父亲说一说,年龄还小,婚姻可以缓后再说,不一定就要那么急。

后来,我就回城上班去了。赵耕馨终于没有扭过她的母亲,和何谦恭成了亲。就在那年冬天,从省里来了几个人,说是赵寿山被平了反,要把他们全家迁回省城去。到这时候,村里的人才知道赵耕馨她爸原来是省里的一个大官。他们全家到农村来时是3口人,能迁走的也只能是3口人。何谦恭是农村户口,怎么办?

赵耕馨跟着她的父母回省城去了,何谦恭又回到他父亲那里去生活,也没有办什么离婚手续。

半年后,县计委来了两个干部为县面粉厂招收工人,点名要何谦恭。大队干部起初不太同意,后来,看人家是“戴帽”招工,没有办法,也就开了介绍信。何谦恭胡里胡涂走进面粉厂当了工人,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扛起麻袋,把小麦倒进磨粉机的斗子里,简单重复,靠的还是力气。村里的人说,何谦恭是沾了他丈人的光,否则,当工人的美事怎么会轮上他呢。

赵耕馨回到西安继续复习功课,后来考上了西北大学经济管理专业本科班。她在上大学前,到县里来看过何谦恭,两个人静坐了半天,就分开了,据说赵耕馨是流着泪离开的,不知道为什么。半年后,厂里有了何谦恭的绯闻,说他和一个年轻女工有了私情,而且使女方怀了孕,何谦恭主动提出来要和赵耕馨离婚。手续是她母亲来到县上拿着省里的介绍给办的。

与赵耕馨离婚后,人们原以为何谦恭要和那个女工结婚的。不料想那个姑娘是军人的未婚妻,他们偷情的事情被人写信告知那个军官。他带着政治部的介绍来到县上,把何谦恭告到了政法组,何谦恭以破坏军婚罪被判了7年有期徒刑。

何谦恭被判刑后,被押送到新宝砖瓦场劳改,后来就没有了他的消息,不知道转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在邮电系统工作了14年,后来转到了行政上。我记得那是一个深秋季节,我被派到省委党校去进修。在西安小寨西路那个院子的4号楼前庭里,我意外地遇见了也来参加培训的赵耕馨,她现在已经是关中东府一个大县的女县长。她的头发被高高挽起,显得个子比原来高了一些。她脖子上那条高档的红丝巾交叉着放在衣领上,上面套着一件呢子大衣。她戴上了一副金丝眼镜,显得平生了几分文雅和秀气。我起初并没有认出她来,只顾走路。她喊着我的名字,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王兄,当了部长,不认老同学了。”我打量半天,才认出她来。我感觉她和从前不一样了,比以前成熟多了,温柔的微笑里带着几分疲惫,惊讶的呼喊中带着由衷的惊喜。她对提着她行李箱的司机说:“这是我的兄长和同学,我们全家下放农村时,就住在他家隔壁,他父亲是村干部,对我们给予了不少照顾。”那个年轻的司机朝我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他先拿着钥匙,把县长的行李提到二楼的房间里去了。我俩来到院子的榕树下,各自找了一个石头坐下。她非常兴奋,笑着望着我,我又看见了那双大眼睛和那明亮的光泽。“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她解开了大衣扣子,露出了那条火红的红丝巾,我非常惊讶:“你一直没有遗弃那条红丝巾?”她拢着额前的刘海,偏着头小声说:“你当年不是说红丝巾好看嘛。”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她把红丝巾末梢缠在指头上,语调缓慢地说:“红丝巾是我对生活的憧憬,是我的希望和旗帜,我看着它,就会想起小时候在乡下那些无比美好的时光,想起那些女孩子羡慕的目光,我要在别人的羡慕中张扬自己的风采和个性。你们以为我当了县长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其实不然。是班子结构的需要,也是我的运气。换届时,上级要求各个地市要有一个县的正职是女的,咱是沾了性别的光。你是知道的,我当再大的官,终归还是个女人嘛。”

我们正在说着话,那个司机从草坪那边的小路上跑过来了,手里拿着一个 精巧的红色手机,边走边喊:“赵县长,陈书记电话,他说有急事找你。”赵耕馨站起来顺着草坪中间的甬道,朝着东方小跑起来,红丝巾又在空中飘扬起来,像一面鲜艳的旗帜,那么夺目,那么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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