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号子

2009-02-10 07:11
延河 2009年2期
关键词:大锤号子大胡子

黎 峰

天色微明,她就起床了。她没有开灯,在立柜前穿好昨天挑拣出的衣服。她对着镜子咧了一下嘴,看见里面小小的脸上露出了白白的牙。她开始梳头,把头发盘在头顶,后来又解下来,扎成一个马尾巴。

她弄出的这些声音,嘁嘁楚楚的像是老鼠的撕咬,搅得他烦燥起来。她刚起床的时候就推了他好几把,虽然没有立即把他拉起来,却让他再也睡不踏实了。他听见她拿出花露水,扑扑地往手臂和脖子上喷了几下。现在早就没有蚊子了,昨天晚上也并没有见着其它虫子把她咬着,他终于气愤地睁开眼,想要用眼光去警示她。

她背对着他,还在镜子跟前忙活着。他看见她上身穿了一件桔黄色的T恤衫,下身穿了那条灰白色的牛仔裤。牛仔裤把她后面圆圆地向上托起,绷得裤面像皮子般光滑发亮。她的两条腿也都被包裹成了肉肉的圆筒子,都能清楚地看到她大腿中间露出的缝隙。他看着她的后腰,很想发表一下意见,却又害怕她反过来说他的不是。他憋红了脸,还是没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为此,他感到了气恼。

这时,她又叫了他几声。他躺在床上,连续地用脚跟和小腿肚擂了几下床板,床板发出嗵嗵的几声闷响。在她回转身体的那一刹那,他赶紧闭上了眼睛,装作还在睡眠中。

她注意到了他的不高兴。她不想破坏自己今天的好心情,也因为接下来会十分的忙碌,她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出门去。

他知道她摆出这种不予计较的高姿态,其实是对他无言的命令,要他主动地顺从。要在以前,他虽会因此而烦闷和焦燥,但还是会磨蹭着去做自己并不喜欢,却符合她意愿的事。

她出去了好一阵,还没有见他起床来,也并没有看到他有和解的反应。她不愿意去惹来他激烈的反抗和违心的顺从,也就宽慰自己说,由他去吧,看他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到她做好早饭,他才起床来,却一直呶着嘴,不跟她说话。

她突然感到有一层霜突然下来,冻住了她的脸,她觉得脸上的器官只有嘴能稍微动一下,于是她费了很大的劲才牵动嘴皮说:“莫把你那嘴巴子挶起来挂酱油瓶瓶哈。”

他很熟悉她这种冷峻的语气。他知道,再闹下去,就不是自己在心里生点小闷气的事了,可能是她从他祖上三代开始的一通数落,也可能是一个长长的长途电话的远程教育。他也觉着,自己虽然没有把关于她穿着的那句重要评价直接说出来,但也已经通过行为表明了态度。响鼓不用重锤,她不是傻子,早应该看出他为什么不满来了,那句话,真的不用说的。

他就压迫着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他主动去抽来筷子,和她一齐吃起了早餐。喝完稀饭,他抬起头望着她的脸,却并没有去正视她的眼睛,用着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今天家里做事情,我就不去学堂了。”

今天,他们家要请石匠来打石头。他爸爸在省城打工已经挣下了修新房子的钱,捎信回来,让他们在家里先请匠人备下石料。他年底腊月间回来就可以给他们家修上一幢三层的小楼房。

她装着认真思考着的样子,隔了一会儿才说,你在家也帮不了我啥,还是读你的书去吧。

家里请人打打石头这件事,他爸爸已经打过好多个电话,基本上都安顿好了。他爸爸在部队里有高工资,这次就是把活路包给几个石匠的。爸爸多给了钱,他相信石匠们会好好干活,并不需要她和他操心的。他也就说:“那你有事就喊我。”

吃过早饭,他去了学校,心里还挂念着家里的事。他十二岁了。爷爷去年过世了,爸爸不在,家里要有一个男人当家,这个男人应该是他。但是,他只是想着该男人当家的事,至于当家该干什么,他却还没有去深想。

他去了学校。很快听见后山上传了号子声:

嘿嘿哟……太阳照得亮堂堂哦……嗨佐

哟嘿也……懒大嫂要起床哟……嗨佐……

起床嘛找不到衣裳哎……嗨佐……

光着身子下了床哟……嗨佐……

后山是一座石头长成的山。最小的石头也有一张乒乓球桌那么高大。要开采石头,石匠得先用淬过火的钢錾子,在挑好的大石崖上并排掏出几眼小洞,安进去一排脚掌大的铁楔子,然后站在石头上,用一个十来二十斤重的大铁锤挨个去击打铁楔子,靠铁楔子的撑力憋开石头。

打大锤凭的是一口气,得喊着号子发力。一代一代传下来,这里的石匠几乎人人都会随口编排出一些号子来。石匠们无论多老实,编排的号子却有些不正经,始终围绕着床上床上。今天是自己家请人打石头,他听得十分的认真。他不愿意喊出的这些号子里有编排他们家里人的坏话,但也愿意号子编得有盐有味。他看见有好几个同学听得咬着嘴皮子,在使劲憋着笑。他本想偷偷告诉他们,这是他家请的石匠在喊号子。但是,他却又想到,这号子的内容还是很能让人产生不文明的联想的。于是,他把脸板了起来。

城里来实习的女老师突然把书在讲台上磕得山响,很生气地冲大家喊道:“烦死个人了!大家读课文!”

一班学生哇啦哇啦地读开课文,你追我赶,像下起了哗啦啦的一阵暴雨。很快,有几个人读到了同一篇课文,更多的人加进来,形成了集体的朗读。读书声像是一排排波浪,一浪接一浪地刮响起来,压过了号子声。但石匠的号子声却像是天上的雷鸣,在课文段落分隔和大家停歇换气的波浪之间,噼啪一声响彻了教室。

他随着同学们诵读的节奏张合着嘴,眼睛一直瞟着老师,努力用耳朵去探听号子,分析那里面的内容。女老师已经背过身去在黑板上抄写生字。她今天也穿了一条白颜色、和妈妈那条模样差不多的牛仔裤。

他知道这种裤子叫牛仔裤已经有些年头。在班里,还是他第一个告诉大家老师穿的叫什么裤子。他三年前跟妈妈去省城,爸爸就给他妈妈买过两条牛仔裤。爸爸说,城里不管男女都时兴穿这样的裤子。男的穿上牛仔裤是个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但他看到的女的们穿上牛仔裤,就像是在她们身上从脚到头插上了一根铁丝,而正好天空中也存在着一块大磁铁,把她们的身体里的铁丝吸住了,把她们的脖颈子,腿肚子都向上拽成一根溜直的棍,却又把她们腰拉得软了,使得她们走起路来,腰一左一右,身体一拧一扭的。他们的女老师,穿上了牛仔裤,屁股就向上紧紧地鼓起来,勒成了像苹果、桃子那样的两瓣,大腿根到腰身又绷成了一个心形,也像一个撑圆了的倒三角形。

他遮遮掩掩地看着女老师的屁股,有些脸红,忙悄悄地移开了目光,却发现有好几个男同学也正直直地盯着老师的屁股。他骂了别人几声不要脸,心里更加毛燥起来。他提高嗓门,大声地读起了课文。他的声音猛地一下子压过了全班同学,大家有些奇怪地扭头来看他,他双眼紧盯着课本,并没有降下声音。女老师觉得了异样,回过头来看了几眼说:“读书就要这样大声地读出来,大家继续读吧。”

大家都提高了声音,他这才觉得头皮发麻,心里像猫抓一样着急、乱跳。终于等到下课,他飞跑回家。门已经锁上了。他又风一样跑到了打石场。她正给石匠们用碗分盛着面条。这儿招待匠人,一天要安排四顿饭。大清早一顿白米干饭,就咸菜和连汤挂面。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做一顿带汤的挂面条。中午一般炒一个肉菜两个素菜,就着吃稀饭。晚上则是好好地炒四五道菜,请匠人们吃肉喝酒。他们家里因为爸爸不在家,他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也因为爸爸舍得花钱,不像其他人家户子做事情那样精打细算,他们就把这次采石料的活全部承包给了匠人,不管供饭。

只是到后来,承头包工的匠人,也就是他们本队的大胡子,提出了匠人们的难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盛产石头,原来养出很多匠人。可这几年差不多都跑出去打工去了,本大队就只有两个匠人在,另外五个都是从离这儿七八里的村子里请来的。他们要是自己吃饭,一来一去太费时间了,他们自己家里也没有闲人能给送饭到这儿来。后来就商量好,匠人们在自己家吃早饭和晚饭,她做两顿饭送到打石场,就是上午九十点的时候做一顿挂面,中午做一顿午饭。

见他上来,她边从盆里把面捞到碗里,边问到:“你不好好在学堂里读书,跑到这上面来做啥子?”

他还没有说话,有匠人就接嘴说:“来做啥子?大老板不在,二老板给我们发烟来了。” 他知道爸爸在省城里跟着小姑父包工,是个带班的,并不是那种管二三十个人的老板,但是他喜欢别人当他爸爸是老板,更喜欢别人把他叫做老板。匠人的这些话说得他高兴地咧开了嘴,却又觉得,不能笑,要稳重。于是,他赶快装着打哈欠,把那笑遮盖进去了。

这里招待匠人都是每天给每人发一盒香烟。她忙着上山坡来送饭,也就没顾得上发烟给匠人,而现在人家却主动要了,好像是她不愿意给一样。她生气匠人的小气,心里格登地不舒服了一下。让他把带过来的那条香烟撕开,给每人发一盒。

刚才要烟的那个匠人接过烟,撕开外面包装的软胶纸,抽出一支来就要点上。她随口就说:“究竟是要吃饭还是要抽烟啰?要抽烟,我就把这面条端回去喂狗了。”

那个石匠也嘻哈哈地笑着说:“怪不得看你们家的狗长得油光水滑,牛高马大的,原来是你天天给它吃人饭。吃人饭是不是还要干些人干的事啊?”

他感到有些难为情,甚至有些恼怒了,但却不知道怎么去还击人家。她却站起身来,扯了扯衣服,捊捊头发,整理好笑容,慢声细气地说:“人家说烟是草做的,人是吃饭的,你吃烟就是吃草,那你究竟算不算是人啦?”

她爱跟队上的人开玩笑,跟熟人说话从来都是没遮没拦的。但这几个石匠,除开大胡子外,他并不认识。他有些担心,那个石匠要是还嘴骂她,他该怎么办。他站在那儿,头脑中盘算怎么才能一下子把这个人制服得住,一时间想得身体都有些发抖了。

他没有搞明白石匠们怎么就哄地笑开了,他们笑说着她的嘴巴不饶人,放下手里的活计,走拢过来。她让他把盛好的面条,给匠人们端过去。六个匠人,他端着碗也不知先递给谁,大胡子主动地指指其他人说:“你先请,你们先请。”

其他匠人也推让着说“掌脉师先请”,却也伸手接了过去。

最后一碗才递到大胡子跟前,大胡子搓搓手,对他说:“劳慰你了,谢谢了哈。”这是唯一的一个匠人对他表示感谢,他觉得大胡子的说话声,像轻风拂过耳边。

匠人们端过饭碗,围成堆,用筷子呼呼地搅动起面条来。青色小葱、红色辣子油、焦黄的肥肠头炼出的大油,还有煮得圆鼓鼓的荷包蛋,这碗面条让几个匠人们边吃边夸赞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还把一碗挂面做得这么有花样,这么喷香,真是个会操持家务、贤惠能干的好媳妇。有匠人也说:“所以说还是做有钱人家好呀,你们说她要不是有个老板在外面拿高工资,她就是手再巧,没钱给我们买香料面面,哪还舍得给我们放这么多的油,更别说给一人打颗鸡蛋了……”

他听见这些说辞,比吃了肉还快活。他欣喜地去看她,她却装着啥都没有听见,只是脸上微微地有些红晕。

面条的热气在匠人们的头顶结成一股白雾,随着香喷喷的气味飘进他的鼻腔,他不由得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揉了几下鼻腔,肚子里也咕咕唧地响了两声。面盆里还有一点面条,她悄声地给他说:“莫得碗了,等他们吃完了,我找碗给你盛”。

他不好点头答应,只轻轻地笑了笑。这面条的真是够香的。他想起来,好像她还从来没有像这样给他做过面条。他真的想吃一碗,看看这面条究竟有多香,多好吃。他的嘴里,立时地鼓起一泡酸水,让他的牙都有些快要立不住了。他忙远离开匠人,走到石头场子里,去摸大锤。大锤两头的边沿已经砸成了卷,翻成了黑溜溜的铁圈,接触面却砸得光光亮亮,他伸手摸过去,感觉像是刚从开水锅里捞出来的一样,热烫得他手掌直痒痒。大锤的中间,嵌着高齐人肩的锤把子,那上面有两处人的手指印。这锤把子是用小孩手腕粗的活柏树做成的,柔韧得像线绳子一样,就是铁锤砸得没形了,那把子还是摔不断的。他抓着锤把子,吭哧着试了好几次,也没有把大锤举起来。

近旁的石匠忙喊叫说:“莫动莫动。再动吃怕你娃儿长大了连媳妇都白娶了。”

“为啥连媳妇都白娶了?”他明知道人家说的可能不是些好话,但也忍不住好奇,随口问了一句。果然,那个石匠笑着说:“为啥白娶?因为你娶回来媳妇只有你老子才用得成”。

她说:“我说我是请你们来打石头的哈,不是请你们来把我把娃儿往坏里教的哟。”又对他说:“打大锤用的是腰杆上的劲。你小娃娃家腰杆没长硬,不敢使蛮劲。要不然闪了腰杆,就伤了元气。”

石匠们吃完碗里的面,她谦让他们再添着吃一点,大胡子说:“够了,够了,多谢你了。”其他几个石匠却哄闹着说:“明明只给一人做了一碗嘛,你非要给我们添,那你就给我们再来一碗吧。”

她不慌不忙地说:“半饥半饱,干活正好,再吃一碗,你们恐怕就要打瞌睡了。再说了,当个匠人嘛,就该不给不要,哪有问老板要饭吃的?”

她说着顺手拿过来一个不知是谁用过的碗,用刚才盖碗的毛巾上沿着碗口边擦了一圈,盛了一碗面条,递给他,却又大声地说:“我娃儿拿去吃,吃了好长大去当打石匠。”

那边的石匠哄笑着说,嘿,你这个嘴巴子硬是厉害得很呢!把我们都绕进去骂了,不过你也不想一下,你生得出来我们这么大的打石匠吗?

他觉得她今天的话太多了,便使劲瞪了她一眼,小声却坚决地说:“我才不吃呢。”她觉得是他嫌匠人们用过的碗脏,解嘲着说:“才几岁的碎娃娃,还穷讲究得不行了。”

他不等她说完,扭头就跑下山来。到得沟底,听见号子声音又响了起来。匠人在上面唱一句,他就在后面合着喊一句“嗨佐”。

教室里,女老师已经不在了,他知道女老师和其他两个老师是去旁边的代销店里用扑克牌斗地主去了。他不想再进去。他觉得,就是逃学了,女老师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原来的男老师也出门打工去了,女老师是临时来代课的。虽然天天在他们面前板着脸,却并没有原来的男老师厉害。何况,新来的女老师连他们的名字都还叫不上来。

他再回到了山上,石匠们已经打下了一块桌子大小的石头。他们正用錾子在石头上掏洞,要再打大锤,把这块石头分成一米见方的条石块子。他们坐在自己带来的圆圆的棕草垫子上,左手扶着錾子,右手抡起扁扁的铁手锤去击打,叮当叮当的响声在石崖中回响着。白色的石头粉末像雾一样落下来,飘上去,发出呛鼻的味道。石灰落在了石匠们的头上,他们的头发变得花白,很像电影里艺术家的头发那样,凌乱,还有些颜色。他觉得这些匠人,其实就是艺术家。

他喜欢石头粉末的味道,也喜欢这些匠人。而这中间,他最喜欢的是大胡子。这倒并不是因为大胡子和他们同姓,同住一个村子里。同姓同村的人里,能让他喜欢的其实并没有几个。这里大多数人家姓氏虽同,但辈份却很乱,人好像也不讲究个你大我小,说话做事也从不知羞躁。人看着倒还有模有样,嘴巴一张,立马就让你大倒胃口。说出来的话不光土,还句句都带着“狗日的”、“格老子”、“日球的”之类的话把子,就连在学堂里读书的女娃娃们都这样说着话。更过份的是那些男人们,见面就拿男女裤裆里面里的东西开着玩笑,似乎他们整天离开了这个,就没法说话一样,而他们见了妇女,不说两句荤话,不在人家身上碰剐或者捏摸两把,就好像是瞧不起人家一样。

大胡子却是个文明人、正经人。村子里的大人娃儿就从没听见过他的话里带半个把子。他见人先堆出三分笑,笑口不开绝对不说话,见了男的就边握手边说你好、你好,见了妇女就笑着点点头,并不像其他人那样非要凑到人家鼻子跟前去。大胡子并不是只在大人中间做样子,就是对还拖着鼻涕的娃娃家,只要人家家里给取了大名,他也从不叫人家小名。碰着同一个族房里的人,他还按自己的辈份,在人家的大名后面连上得体的称谓。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子就让他叫做什么爷了。

村子里还有句俗话说,娃儿两天不打,上房揭瓦,媳妇三天不揍,皮肤难受。人家户子里,媳妇三天两头闹,娃儿一天三回哭,折腾出不小的动静。大胡子家里却始终是安静、平和的。这么多年,就没有人听见他媳妇和娃儿们哭闹过。要是你到了大胡子的家,才更能知道他家教的严谨和待人礼数的周到。一进他家门,他媳妇给你泡茶,他娃儿给你点烟,就像你是他家抬着八人抬的大轿子才请到的稀客一样。大胡子还在自家院坝跟前种了一大片月季花,一年两三季都是红艳艳的,像是在他家房前竖了一面红旗。

大胡子的客气和文明像是个热熨斗,熨得人心里舒坦,脸上有光。村子里外的人家说起他,都不说他的石匠手艺,而说他客气、文明的为人。甚至于他仁义、谦和的名声和威望,让村里的人都不好意思当他的面叫出他的名字和大胡子这个绰号。似乎直接叫他的名字,就是抬高了自己,小瞧了他,就是作践了村里的祖辈先人。也似乎,大胡子本来的名字就不是拿来给他们这些土包子人叫的。村里的人,包括大胡子家族里比他高出几个辈份的老人,都把他叫做“掌脉师”。

他一直想不清楚啥是掌脉师,现在人就在他眼前,他抱着些小心,笑笑地去问。大胡子停下手中的活计,微笑着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修房造屋要安地堑,地堑要有个端正竖直;人家户子做水缸,做石柜子,做石磨,修猪圈,也要讲个用料的大小长短,方正竖圆。我呢,就要在石头上划墨线,让其他匠人跟着墨线做活路。所以人家就叫我掌脉师。”

他恍然大悟,却又一下子想到,村子里的人对大胡子的尊重,并没有他应该得到那么的多。他听见有人背后说大胡子天天见人笑,把脸都快笑烂了,还有人说大胡子正担着粪桶子呢,还一手扶着粪桶子,一只手伸出来跟碰见的人握手,把人都给熏死了。他在心里回敬那些人说:那他总比你们强呀,你们见了面你一个狗日的,我一个狗日的,就像是都是畜生一样;你们上完茅房出来,双手还在系裤子呢,一个问吃过没有,一个说吃过了,就好像一个在拉一个在吃一样。

他已经上到了小学六年级,已经是有知识的人了。他想自己就应该去做像大胡子那样说话文明、对人客气的人。这时,他突然想到,大胡子曾经带出过好多石匠,只是那些人差不多都出门打工去了,于是他望着大胡子说:“掌脉师,我也跟着你学打石头去吧。”

大胡子却说:“咦,那要不得哟。古语说得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打石匠手艺再好,历朝历代,也没有听说有当官发财的。你还是要好好读书哦,考上大学,进了城,就鲤鱼跃龙门,活成人上人了。”

他一时无话,只是在想,要是能跟了大胡子学打石匠,说不定他能成为一个能让后世百代永远怀念的能工巧匠。他记得曾经学过一篇叫《赵洲桥》的课文,那个李春,因为修了赵洲桥,千百年后人们都还在怀念他。说到底,他也是一个打石匠,而且和他们同姓,他高兴地想到,说不定他们还就是李春的后代,还真能成为名工巧匠呢。

他想着要去告诉大胡子,大胡子却已经站起来在打大锤。他叉着腿,弓着腰,双手一上一下紧握住锤把子,嘴里一边喊着号子,一边把大锤举过头顶,锤把子就变成了一个弓形。大胡子平时说话的嗓音非常柔和,喊起号子来,虽是高门大嗓,仍然像是在歌唱。山地返回的余音,却又是尖细的呼啸。随着“嗨佐”一声落脚,大锤头就从他腰侧甩过来,击打在铁楔子上,撞出一团火花四射,石头上就裂开一条缝来。

大胡子打完一排楔子,另一个石匠就上来说:“掌脉师,錾子都快秃完了。”

大胡子说:“哦,那就辛苦你们来打大锤,我去她家里烧錾子吧。”

他一听说,马上对大胡子说:“我跟你回去烧錾子”。这里平时都是用山上的树枝和庄稼秆做柴火,他有些想看看用煤炭烧火的样子。

他话音刚落,大胡子就说:“好嘛好嘛,我正要叫你一齐回去呢。”

一路上,大胡子回答他说,烧錾子,就是给打秃了的錾子重新锤炼出锋利的刃口。錾子按刃口分为圆的和扁的两种,像他们今天开石头用来打洞的是圆錾子,錾子头要尖如针头,另一种刃口扁平的就是扁錾子,主要是用来磨打石头的光面,平时用的也少,也不易打断。大胡子还介绍说,烧錾子是最考验石匠功夫的一门手艺。得先把錾子头烧得透红,然后用锤子砸出尖尖来,在凉水里激一下,再放进去烧红,再砸,再用凉水激。这样反复多次,直到砸出又长、又尖、又硬的錾子尖来,而且那尖子的火候还不能太老,太老了易脆,一碰上石头就断;太嫩了则头软,吃不进石头……

他听得连连点头,忘记了看路,差点在路上摔了跟头。回到家里,她却赶着他上学去。他犟着说:“这时侯我还上学去干啥嘛?上午的学也快放了,女老师也和其他老师打牌去了,我去了也是磨洋工。”

她见他不走,也就不再赶了。说说笑笑着和大胡子去做烧火的台子。他看着要她忙碌,本想说我们家出钱把活路包给他们了,就让他自己一个人干吧。却又觉得大胡子好歹也是个掌脉师,而且干这些活也很有意思。他也积极地跑起来,同他们一齐在院坝里用小石头堆了一个简易的灶坑,把家里的风箱装上,然后在灶坑里依次堆了一些麦草、干木柴块子、黑色的炭块。

火点燃起来,她蹲下来拉风箱。她一条脚半蹲着,一条腿撤到后面,垫着半拉屁股坐下。她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拉着风箱杆,轻松地来回摇摆。她上身穿的T恤衫本来没有袖子,现在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胳膊上的肉又多又白。

他看着那两条白晰的、裸露的胳膊,两眼皱了一下。他不由放低了眼睛。大胡子就蹲坐在她的那一边,往煤堆里加着煤块和铁錾子,他每往里放一次,就接近着她左边的腿,后来他又用一根树枝长久地拔拉着炭火,他的手臂和她的胳膊紧紧地贴在一块儿了。

他感到嗓子眼里有些发干,太阳晒得他也有些出汗了。他跑过去搬了一个小凳子,走过去,挤到他们中间,对她说,我来拉风箱,你给我。

她站起来拍了拍手,瞄了一眼大胡子说,他拉也行吧?那我就去择菜做饭了。她进屋去了没一会儿,大胡子就在外面喊道说:“弟妹子,快拿个桶子装些凉水出来。”

她在屋里喔喔地回答了几声,大胡子就高声地叫着说:“凉水准备好了么?要不要我进来帮你提呀?”

大胡子进屋去取桶子,他紧一下慢一下地拉着风箱,把炭熊熊地吹烧着,上面那几根錾子的头慢慢变得通红,却还不见大胡子出来。他叫了一声:“錾子烧红了。”大胡子在里面回答说:“再加些炭烧慢慢烧,我们正腾桶子着呢。”

隔了一会儿还不见人出来,他有些不放心地走进去,看见大胡子一只手环着她的脖子,伸进了她的上衣,另一只手紧摸着她的屁股,口里还大声说着:“你家的桶子真大呀。”她则闭着眼,像是怕摔倒一样,双手圈着大胡子的腰,脸紧紧地贴在人家身上,身子在激烈地战抖。

他刚刚看久了炭火红红的火焰,她身上那条白色的牛仔裤,一下子刺得他的眼睛流出泪水来了。他轻轻地退了出来,她同别人那样的羞愧像是炭火,烧得他脸上的皮都快溶化掉了。他很快地知道,他发现的这件事不能让她发现,他也不能告诉爸爸,是他没尽到做一个男人的责任,没有保护好她,他的心像是被錾子戳了一下,疼得他喊都喊不出声来。

他有些后悔,早上不该把那句话隐瞒在心里,应该给她明说,应该直接地说出来:“你穿成这样子太骚了!”

他急速地想到,明天一定要把她那条裤子偷出去扔掉,或者在屁股上去剪几个洞,让她穿不出去。嗯,还是剪几个洞好,那样,她问起来,还可以说是老鼠咬的。

他边作出决定,边把一个刚熄灭的煤渣块扔到自己的脚背上,他只要求能有点烫伤,第二天不能上学就行了,但出乎预料的疼痛却让他失声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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