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宝哥

2009-02-11 11:09严歌苓
意林 2009年19期
关键词:杂色下巴裙子

严歌苓

那时黑宝的大大常对我外婆说:“把黑宝说给你做外孙女婿吧。”

我不懂“外孙女婿”与我的关系,仍是黏在黑宝哥左右,惹他恶狠狠地拉我辫子,或把我正在吃的刨冰挖去一大半。

黑宝的爸是专门帮作家协会主席写小说梗概的人。主席把他从农村文化馆调来,发他口粮,给他屋住,还给他调来一个老婆。现在我才懂人们当时怎么管黑宝哥叫“拖油瓶”,当时情形是黑宝爸“嫁”进城。

其实黑宝哥的继母很好看,下巴有点往前伸,但也不至于用去拔鞋。她从来不打黑宝,说打不动,只把下巴再伸长些,黑宝爸就得了“点将令”。

黑宝哥继母的女儿叫小璐子,比黑宝哥大两岁,黑宝哥叫她“姐”,但没得到认账过。

头次见黑宝哥时,我们一大群孩子在围观某家的大红公鸡站在某家母鸡背上,叼着鸡冠子,母鸡趴成一摊,任一注血从冠子上流下来。这时出来个侉子口音。

“这是踩鸡。”

都拿眼去找,见一个脸生的男孩正咬一根大葱,另一只手拿了只生茄子,白花花的茄瓤上抹了辣酱,他跟吃馍一样啃一口茄子,咬一口大葱。

“踩了鸡的鸡蛋才能孵小鸡。”他知道我们在看他,却不来看我们。他黢黢黑,很多头发,眉毛的终点是头发的起点;下巴上茸黑茸黑,一点儿年纪就是个很到火候的小老爷们儿。

“为什么呀?母鸡流血啦……”

“踩鸡都不懂?”他说,“要是公鸡不踩母鸡,就没有小鸡!”

“你爸不踩你妈,会不会有你呀?”个儿最大的男孩问。他起码是初中生,比所有人高一个头。

黑宝哥对旁边的我说:“帮我拿着。”他把啃下大半的葱和茄子塞到我手里,向初中生扑去。

那一扑让所有孩子知道来了个叫黑宝的恶棍。

黑宝哥的确爱看小璐子。小璐子的确也好看。怎么骂,黑宝哥还是要看小璐子。我从来没让黑宝哥那样看一眼我。大大跟我外婆煽动情绪:“我家黑宝一定要娶你家小妹了,他真喜欢她———没看他帮她背书包,帮她到小人书摊上占位子!”而他就是不那样看我。

小璐子上初二,从来不参加院里孩子们的玩闹。她有许多正经事做:做三好生,做合唱团员,做剪纸宫灯,做“体操健将”的梦。

小璐子常穿件红体操服,紧绷绷的像漆在身上。她头发天然卷,拢起放下都美。小璐子晓得天下人都在看她,因此她总是半烦恼半羞涩地垂着眼。

小璐子待黑宝哥不坏,就当没他这个人。有时跑到我家门口问:“在你家吧?”并不说“谁”在我家。然后说:“该回家吃饭喽!”同样不说“谁”该回家吃饭。黑宝哥只有在外面我姐长我姐短地自豪,回家一叫,小璐子会伸长下巴,眼一白:“谁是他姐!”

有年夏天特别热,小孩子们都爬上办公楼顶的大平台睡觉,一家一张席,铺在水泼凉的地上。我家的席和黑宝哥家的并连,小璐子要两个枕头,黑宝哥就来枕我的。我嗅着黑宝哥的汗酸,触着他细瘦的肢体,心里不知怎的好高兴。

“别动!”他喝我,用一条腿压住我的腿。

我控制不住那股高兴。

他开始胳肢我:“叫你动、叫你动!”我翻腾得像只泥鳅。到现在我还记得黑宝哥又热又狠的手。还记着当时的我怎样急切地期盼着每个傍晚。

不知怎么,我在一个露水很浓的清晨醒了,枕头空掉半边。

“黑宝哥!”我带哭腔地叫。

“嘘———”他制止我。他侧卧在那儿,朝着小璐子,样子有些怪。我盯着他。他钩钩手指,叫我过去。

“你要不要看?”他耳语问我。

“看什么?”

他让开一点身体,一面用手揭开小璐子的半襟小褂儿,上面的扣儿都被解开了。小褂儿下面是一对刚刚含苞的乳房。淡青的晨光中,小璐子的皮肤几乎晶亮透明,而那两丘凸起尤其晶亮,我浑身哆嗦起来,自卑得极深,因为我明白小璐子已从我们这些浑顽的孩童中脱离了出去,那具身体不再有孩童的单调。多年后,我还在想,我见过各种艺术家的女性胸像,而黑宝哥揭示给我的,是最美的。那时才9岁的我,突然对面前这个变化了的女童身体产生了类似膜拜的感觉。那感觉使我渐渐战栗起来。

黑宝哥也默默的。脸上没有半点轻佻和恶作剧。

“你想碰碰吗?”

我滞重地看着他。一种渴望远远地来了。“你呢?”

“我碰过了。该你了。”

他把住我的手,伸过去。我的手似乎拄着他的;拄着他的虔诚和勇气。我和黑宝哥的手就这样去礼赞了。

黑宝哥被大大带回乡下去了。他写信来,说我可以去看他,他会带我去打鸟和找老汇。不知道老汇是个什么要紧人物。到了乡下,才弄清老汇是个家畜医生,会把公畜变成不公不母的。老汇总有炒栗子给我们吃,然后给我们讲笑话。他的笑话令黑宝哥笑死,我从来不笑。

我穿到乡下的是外婆刚给我缝的裙子,白底儿,上面有许多杂色小降落伞。而黑宝哥却说:“丑死!”

我说:“呸!”

“跟偷别人的一样!”他笑道,“那么大———从你妈那儿偷的?”

我想他说的不是真话。一般情况下我穿得再新再异他都不加评论,根本就没看见,没注意。这回他头一眼就咋唬了,就证明他看见了,注意了,没准还喜欢了。在乡下黑宝哥显得壮实多了,脸上没有挨揍的痕迹,也没了那股子狼狈和落魄。这是去打鸟的路上,黑宝哥要打斑鸠让我带回城给小璐子熬汤,小璐子不知为什么黃瘦了,一天天黄瘦下去。

走了很久,头也晒晕了。黑宝哥便来背我,我和他的汗顿时混得不知谁是谁了。他的脊梁漆黑,脖子上有一颗黑痣。黑宝哥黑得真俊,我想着,幸福着,幸福被他的步子颠得浑身扩散。

“你的裙子是新的?”

我以为他早忘了我的裙子了。我说:“嗯,今天才穿!”

他却没说什么了。碰到了鸟,他撂下我就投弹弓。打着了,鸟没死,断翅膀汩汩流着血。我把它拾进我的裙子里,想它疼得轻些。黑宝哥蔑视地笑笑:鸟早晚是个死。

我的新裙子就落了那么块血斑。在正当中,靶一样。外婆费一晚上洗它,也白搭。

第二天早晨,裙子没了。乡下风大,外婆断定是风吹跑了它。我想那条裙子想了好些时候。我家搬到北京,我还去布店找,看看还有没有那种布,白底兜,带杂色小降落伞。

后来就再没见到黑宝哥。有次有个童年伙伴寄来张大照片,我一个个都认出了,就是想不出那个戴眼镜的秃顶瘦子是谁。去信问,答说是“黑宝啊!”我发了半天呆。

那回我从乡下回来没多久,小璐子就死在医院了。死得很猝然,说是骨癌被误了诊。黑宝哥回来,已不再有小璐子这个人。

又一次出差,想着怎么也该去看看黑宝哥。他活得不怎么得意,一直住在老房子里。他的父亲、继母带着弟弟小理理住到新房子去了。黑宝哥一直没娶,我自然明白这多少和小璐子的死有关。

去时他家没人。转到老旧的楼后,见到各家仍晾得密密麻麻的衣裳。我眼睛找着了黑宝家的晾台,那儿飘动着一条旧床单。忽然什么熟识的东西往风里鼓了鼓。那床单中央补了块补丁,白底儿,上面是杂色的小降落伞。不会错,正当中,有块淡了的、却永不褪去的血斑。

(李金玲摘自《天浴》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图/贾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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