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臭的世界

2009-02-12 08:47赵为农
黄河 2009年1期
关键词:臭臭孤山姥姥

赵为农

臭臭没有爸爸。妈妈也搞不清楚她爸爸是谁,便糊里糊涂把她生下了。妈妈甚至不晓得尽责任,只是在刚生下她的时候有过一阵子好奇,把她当布娃娃抱在怀里,在她腮帮上狠狠拧掐了几下,姥姥怕妈妈把她作践死,才从妈妈怀里抢出来。从此以后,她就归姥姥抚养了。

姥姥是抱着一线希望要把她养大成人的。姥姥的希望是:她能比她妈妈强一点,起码知道羞耻,能识个数。那样,姥姥将来死了,妈妈也有个依靠。哪知道她生下来连哭都不会,直到五岁,姥姥才教会她叫妈妈。再教别的,怎么教都学不会。倒是有一个粗野的字姥姥没教她,她却学会了,这个字是“日”。是那天鸡进了屋里,飞上桌子,姥姥冲鸡发火,在炉台上抓起笤帚疙瘩砸了过去,嘴里随口吐出一个“日”,她就记住了。

姥姥的希望因此破灭。舅舅李富一直在埋怨姥姥:“当初让你把她丢茅桶里溺死,你不听,这下可好,一个憨憨还不够,成了两个,看你日后怎么办。”

姥姥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给她们母女做饭,做好了,叫她母女吃。而且姥姥还必须得看着,呵护着她,否则一不留心,她的饭碗就会被妈妈夺去,将她碗里的饭一滴不剩地倒进自己碗里。她如果骂一声“日”,妈妈就会把她的头发抓住,拔萝卜似的拎几拎,然后又扔小猪小狗般抛出手。有姥姥看着,妈妈就不敢作践她,不等妈妈动手姥姥手里的筷子就敲木鱼似的敲在妈妈手上。姥姥说:“看你有没有妈的样。”妈妈的手挨了一筷子,赶紧缩了回去。

她吃饭从来不用筷子,不管干饭还是稀饭,都是用手抓。姥姥教过她使筷子,可不知教了多少遍,她就是学不会。她喜欢用手在碗里抓着吃,哪怕是稀饭,也是用手抓,沥沥拉拉举起来往嘴里送,吃到嘴里的没有流掉的多。胸前发大水似的水光光一片,害得姥姥给她洗衣服都洗烦了,干脆吃饭时把一块擦脸布勒在她脖子下。

像妈妈一样,从学会走路那一天开始,她就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在村里东走西串,村里的每一个人对她都新鲜。她眼里没有男女,也没有长幼,对所有的人都无比亲热,一见面就叫:“妈妈。”

村里人看她的目光怪怪的,仿佛想从她身上发现点什么。她除了像妈妈,没有村里任何一个男人的相似之处,她父亲始终是一个解不开的谜。村里人索性不再管她父亲是谁了,见了面只想逗逗她。小孩们给她一块土疙瘩说是馍馍,她就吃。还有更恶作剧的,给她个驴粪蛋或石头,她也吃,吃见味道不好就呸呸地唾。或者硌牙了,扔在地上,欢天喜地叫“妈妈”。后生们常常把妈妈和她拉到一起,像看两个牲口打架似的。后生们拿着一块馍扔到她们脚下,她撅着屁股很费劲地弯腰去捡,妈妈却抢了先,她立刻愤怒地“日日日”地骂个不停。妈妈就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掂起来拎出几尺外。后生们哈哈笑着,妈妈也很开心地笑着。有几次幸亏姥姥赶来,妈妈才没有把她作践死。姥姥一来,后生们就散了,妈妈也赶紧跑了。然后,姥姥就叉着腰在街上骂街,骂一句眨一下眼皮:“日你祖宗八代……”

是人都应该有个名字。姥姥曾央求舅舅李富给她起个名字,但是舅舅没兴趣,姥姥只得自己给她起。姥姥给她起的名字叫“臭臭”,耐人寻味,却又名符其实。

臭臭和她妈花花,是姥姥永远的愁。姥姥只说这辈子熬不出去了,想不到花花二十岁时,竟然有人上门来提亲。

愿意要花花的人自然是说不下媳妇的人,这个人就是东神头村瘸了一条腿的剃头匠,比花花大整整十五岁。

舅舅李富说:“干脆俩一起打发出去算了。”

可剃头匠不愿意,姥姥也不愿意。

花花迷迷糊糊穿了一身新衣裳,就跟着瘸腿的剃头匠嫁出了门。花花走的时候欢天喜地,根本不知道这是干什么。姥姥牵着臭臭的手,把花花送到院子外。姥姥脸上挂满了泪水,臭臭却笑着,嘴里不停地叫喊着“妈妈妈,妈妈妈”。

臭臭被院里院外那么多的人吸引得兴奋无比,比过年还要开心。

神子头村后有一座馒头似的山叫孤山,孤山两边连着两条弯弯曲曲的岭,曾经被一个云游到此的阴阳先生称作“二龙戏珠”,说孤山上有帝气,蕴藏着龙脉。从此神子头人便在孤山上踩了坟地,可几百年过去了,也没谁踩着真穴。

神子头的人都有些“雾”,就像神子头夏日的早晨,几乎每天都是从雾里开始的。

雾总是神秘美好的。神子头人一进夏天,几乎人人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早上起来,山在雾中,村在雾中,房屋在雾中,人更在雾中。雾就像无形的纱幕软软地飘在人们眼前,无穷无尽。雾中的山迷迷糊糊,深不可测;雾里的村庄朦朦胧胧,若有若无;雾里的房屋缥缥缈缈,如梦如幻;雾中的人若隐若现,神出鬼没。有锹镢叮叮当当的声音,却看不见;有歌曲哦哦啊啊地唱,却看不见;有牛吼,鸡鸣,狗吠,小孩子哭,却看不见。鲜鲜一个世界,全被雾在神秘里。直到上午八九点,雾才落下,现出光芒四射的太阳;现出山,现出村,现出房屋,现出庄稼地里干活的人,现出上了山的牛羊,现出村巷里跑走的鸡狗。站在神子头村头往脚底下看,神子头被一层层云抬着,云海如潮,把神子头驾在云天之上。云飘飘,神子头也被云抬得飘飘荡荡。神子头人便觉得晕,晕出了许多日怪的事情。

先是满村的人怀疑臭臭的亲生爸爸,可能是死了爹没人管、吊儿郎当的闫世奎造下的孽。闫世奎六岁时他爸爸在县里的水利专业队拱洞,给头上掉下的一块石头砸死了。他和他妈凭着县上每年救济的一百块钱活了七八年,他妈又撇下他,一头钻进地底下找他爸爸去了。妈妈死的时候闫世奎十四岁,正好七年制毕业,回了生产队。闫世奎无父无母,没人管教,在生产队干两天活就要在家躺三天。也就是那时候,游手好闲的他经常拿糖哄一些小闺女到他屋里去。这样的事曾经被人发现,那些受了他欺辱的小闺女的父母知道后,曾经找到他家里,过他几回耳光。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也是因为这种事,竟然让一个十四岁的小闺女怀孕了,家长了他耳光后,还扬言要告他。闫世奎这才害了怕,逃离了村子。臭臭也就是她逃走后第八个月生下来的。可是几年之后,闫世奎竟然混成了人,不仅做贩运木材的生意赚了钱,还找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接着又借改革开放的东风杀回村里,贷款建了一个炼铁的土高炉。三年后,土高炉变成了洋高炉;一个变成三个,又变成了五个;还建起一个翻砂厂,把铁厂的一部分铁转化成了五花八门的铁器。不知不觉间,神子头人全部进了他的铁厂、翻砂厂,成了他的工人,靠着他花钱过日子。闫世奎也因此成为全县有名气的阔老板,当上县特级劳模。满村的人怀疑了他那么多年,现在回想一下当时他作践过的闺女,没有一个不俊眉秀眼。闫世奎是个心气很高的人,有本事有能耐的人,他怎么会看上傻得连数都不识,鼻子下始终挂着擦不净鼻涕的花花呢?

神子头人还没解除对闫世奎的怀疑,就又开始怀疑王苟苟是臭臭的亲生爸爸了。李富刚结婚的媳妇莲莲听到了消息,便给李富讲了。李富火腾腾地大喊大叫着要去找王苟苟算账,却被他妈妈喊住了。妈妈说:“甭听村里人瞎说,不会有这样事的。”

李富梗着脖子:“怎么不会?花花是个憨,他是个老光棍。”

妈妈说:“他还是你表叔,是花花的表叔呢。”

王苟苟确实是李富的表叔。妈妈一说,李富立刻想起,小时候他还和妈妈去过王苟苟家,妈妈叫王苟苟妈姑姑,叫王苟苟他爸姑父。王苟苟也经常到他们家来,两家人极亲热。后来,好像爸爸在花花出生之前和王苟苟打过一架,王苟苟在爸爸小肚上踢了一脚,两家人从此就再不来往了。

爸爸就是打架之后病倒的,在花花出生后的第二年,哭哭啼啼地离开了人世。

那时候李富还小,还搞不清楚爸爸为什么要找王苟苟打架。妈妈清楚,可妈妈不说。村里人也都搞不清楚他们两家到底有什么恩怨,值得两个男人打架。李富只知道爸爸死后,妈妈也没有再和她姑姑、姑父和好,两家人一直僵着,就是王苟苟的爸爸妈妈死了,做侄女的她都没去给烧一片纸。

王苟苟总是找不到对象。这倒不是说王苟苟就是神子头村最差的男人,只是眉毛淡了些,脸上比别人多了些疙瘩,说话有些很费力巴气的那种结巴。他找不到对象的主要原因是标准问题。他一定要找一个像他表姐,也就是和李富妈人样一样的媳妇;或者说,只能比表姐好看,不能比表姐差。这个标准把许多女人挡在了门外,以致后来他愿意降低标准,连比不上表姐的对象也没有了。之后,打了光棍的王苟苟就有些急疯了,见了女人就动心,就想把人家拉进自己屋里。村里有几个女人吃了亏,男人们便找他打架,给人家赔了不少钱。

王苟苟很苦闷了一段日子,后来就遇上土地下户。村里原先办了一个猪场,干部们也想随着土地下户把猪场包出去,在高音喇叭上一广播,王苟苟立刻跑到村委,以每年三百元的价格承包了只有两头母猪和一头公猪的猪场。

村人不知道王苟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村人都不觉得那猪场能挣了钱,却没想到,半年之后,一斤猪肉卖到了五块多,一个小猪娃也由几块钱涨到了三十元。王苟苟猪场里那两头母猪,每年都要下四窝猪娃,一窝平均下八只小猪,四窝就是三十二只,光卖小猪娃王苟苟每年就收入小一千块钱。更别说村民们养猪的热情高了,家家户户都养起了猪,到猪场找王苟苟的那头种猪配种,原先配种五块钱,王苟苟承包了猪场后收二十块钱。找他配种的嫌贵,王苟苟说:“你一只小猪卖三十,一窝少说也下八九个,怎么也能卖二百几十块,二十块钱的配种费还嫌贵?嫌贵你就甭配了。”

王苟苟掉过屁股就走,找他的种猪配种的人便不敢再说什么,把二十块钱给他,让他的种猪给配种。

这样,一头种猪每年都要给王苟苟增加八九百块钱的收入,除去上缴村里三百元,王苟苟最少也要落下一千六百多块钱。

有了钱的王苟苟便洋洋得意起来,每天在猪场吹笛子。他小时候在村里学过音乐,虽然学得不怎么,但笛子还是吹得了。他吹笛子不仅仅是为了自娱,还为了那两头母猪。每次他吹笛子,都是坐在两头母猪中间的圈墙上,让圈下的两头母猪都可以看到他。

村里人说,王苟苟和那两头母猪有了感情,他不仅常常给母猪们吹笛子,还常常给母猪们洗身子。有一天晚上,村里有个闲人到猪场找王苟苟说话,想不到进了猪场却看见王苟苟趴在母猪背上……

那人说:“苟苟,你做什么?”

苟苟一惊,急忙站起来,掂着裤子满脸绯红。

从此,村里的老槐树下便多了一个说法:“王苟苟承包猪场,是看上了母猪。”

还有人在老槐树下说,他曾看见花花到过猪场。花花去了,王苟苟就给花花炒玉米,花花兜里经常装着炒玉米。可李富听了妈妈那一番话后,就跑到老槐树下声明:“王苟苟是我表叔,他和我妈是亲姑舅兄妹。”

而让村里人更想不到的是,闫世奎当了大老板后,喜欢沾花惹草的他还是旧习不改,总是少不了弄出些绯闻,后来竟搞上了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为了和这个女大学生地久天长,给了结发妻子白杏花十万元作为离婚条件,还让白杏花和两个儿子住在他们家旧院,他自己在城里买了新房,和那女大学生花好月圆了。从此,闫世奎很少再回他们家旧院。

突然有一天,活喇叭马天行发现白杏花经常上王苟苟的猪场,心里万分奇怪,就悄悄地跟踪了一次,知道是干什么了。知道干什么后,他就把消息悄悄地告诉了一直想和闫世奎作对的刘武,刘武又给闫世奎的大公子闫红纪打了个手机,说:“想不想看异样?”

闫红纪说:“哪里有?”

刘武说:“猪场,赶快去吧。”

闫红纪正在铁厂大院里带着逃学回来的兄弟闫红祥练车,当下便开着小车去了猪场。兄弟俩把车停在猪场门外,轻手轻脚地走进猪场,四处看看,不见王苟苟,便往猪场的饲养房走去。还没走近屋子,已经听见屋子里的声音了,兄弟俩便一脚将门踢开,冲进屋去,床上果然有一对男女正在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而更让兄弟俩吃惊的是,当他们来到床前,一把将王苟苟从床上掂了下来,却看见在床上躺着的另一个人竟是他们的妈妈。兄弟俩立时傻眼了。

王苟苟趁着他们发愣,抓上自己的衣服拔腿跑了。

浑身发抖的白杏花这才看清站在面前的是她俩儿子,她“哇”地一声哭了。她哭着穿好衣服,下了床,头也不回地走了。红纪兄弟如梦方醒,立刻从屋里追出来,一直追赶着回了家,妈妈却已经将屋门反锁了,他们在门外咋叫也叫不开。兄弟俩叫不开门,便又往猪场来了。他们找遍了猪场也没找到王苟苟,气急败坏的兄弟俩,就在屋子里找了一把镢头一张锹,跳下猪圈没头没脑地砸猪,把两头母猪和十几只小猪娃全都结果了,然后又跳进公猪圈,把公猪也给劈了。开车回到家里时,屋门还关着,从窗户上一看,妈妈上吊了。

从此,臭臭的亲生父亲的最大嫌疑人就这样在神子头失踪了……

神子头村有一棵老槐,没人能说清楚它有多大年龄,老槐很大很粗,主干八九个男人拉着手才能抱住;树冠大得能盖住二亩地。树下到处是曲曲弯弯拱出地面的根,被人坐多了,被屁股磨得发亮,像树底下摆满了横七竖八的长凳子。

村人称老槐是神树,认为老槐已经成仙,备受村人尊敬,树下还专门为老槐设有香炉、供桌。老槐的树枝上挂满了红布条子,是求神问仙人的心愿。过年过节,村里人都要到老槐树下拜拜,烧上几炷香,祈求太平,消灾除难。家里有人病了,也要到树下烧香,祈求保佑,祛病消灾。而在平时,只要不刮风下雨,老槐树下总是坐着一些人在谈古论今。

常到老槐树下的重要人物有三个:一个是退休干部王重生,村里人都叫他七九爷,七是他兄弟们的排行,九是知识分子之意;一个是小卖铺老板马天行,村里人都叫他活喇叭,他们家开铺子虽然是为了赚钱,但更重要的作用是搜集新闻;第三个人物那就是臭臭……

眨眼功夫就二十多岁的臭臭,个子还只有三尺高多一点,还只会喊“妈妈”,谁把她惹怒了就骂谁“日”。她依然不会哭,从来不掉眼泪,出门也从来没目标,走哪儿算哪儿,哪儿人多,就往哪儿去。姥姥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了,已经为她操不下心。有一段时间,曾拿绳子捆住她的腰,把她拴在院子里的桐树上,就像拴着一只猴子,任她怎么“日”,也不放她出门。可拴了大概七八天,村人看着她可怜,觉得这样拴下去,会把她拴死的,就劝姥姥,劝得姥姥心软了,就又把她放了。她又在村里开始走动,村人便有了责任感,每到吃饭时候,有顺路的就把她捎回去。即使这样,她依然没有安全保障。村子里的孩子不听爸爸妈妈话的时候,大人们总是说:“长大让你娶臭臭做媳妇。”孩子们都不愿意娶臭臭,见了她,就少不了拿土疙瘩砸她。臭臭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对孩子们很亲热,一见面就叫“妈妈”。他们却打她,把她头上砸出许多包来,疼得她直咧嘴,“日日日”地骂个不停。孩子们作践完了,就一窝蜂地逃去。以后再见面,臭臭依然亲热地叫他们“妈妈”。

七九爷和马天行都不在的时候,无聊的人们就拿臭臭取乐,说:“臭臭,知道你爸爸是谁吗?”

臭臭趴在地上,手里拿一根小棍子犁土,听见有人和她说话,抬起头来嘻嘻地笑着,慢腾腾地眨一阵子眼珠说:“妈妈。”

老槐树下的人笑了,臭臭也跟着笑了,眼珠子在眼里不停地眨动。

“爸爸怎么会是妈妈呢?”问话的人又说。

臭臭依然开心地喊着:“妈妈。”

“你这个笨蛋!”问话的人在她已经发育成大人般的脑瓜上拍了一下。

她翻一下白眼,嘴里立刻挤出一个狠毒的字来:“日!”

问话的人又在她脑瓜上拍一下:“你这脑瓜子里装的是水吗?”

臭臭手里的小棍子在地上狠狠地划着,嘴里喷泉般地涌出一串:“日日日日……”

老槐树下的人都把腰笑弯了,把肚子笑疼了。

大家笑,臭臭也跟着傻笑。

七九爷王重生一来,人还没到老槐树下,咳嗽声已经先到了。那一声干咳立刻阻止了逗臭臭的人。大家都抬起头来看着手里拿着一个大玻璃茶杯,戴着一副老花镜,下巴上挂着有将近一尺长的花白胡子的七九爷。七九爷迈着四方步子,一脸严肃地走过来说:“怎么可以欺负一个憨憨呢?”

老槐树下静静的,只有臭臭无意识地冲七九爷叫了一声:“妈妈。”

七九爷没理睬臭臭,在老槐树下靠近供桌的地方坐下,把手里的玻璃茶杯放在脸前的地上。茶杯里的茶叶旋转着,显然是刚刚泡上的,还得泡一会儿。七九爷在身上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吸上几口说:“你们这些人,像咱神子头的人吗?”

面对七九爷的威严,神子头没有几个人敢说响话。七九爷毕竟不同于村里别的泥腿子长辈,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吃皇粮的干部。他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都成了国家干部。他的大儿子还是神子头村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个大学生,现在是县里的副县长。

七九爷慢条斯理地说:“我跟你们说过,神子头不是一般的地方。过去咱这地方出过九个进士,十五个举人,上百个秀才。咱这地方出的最大的官是阁佬,相当于现在的总理、副总理,也就是过去说的宰相。神子头怎么就出了那么多大官呢?因为咱这地方的风水好,咱这地方是神仙修仙的地方,咱这地方的人都是修仙人的后代。神子头不同于别的村子,这千年古槐,二龙戏珠的孤山,都是我们值得荣耀和骄傲的象征。我们有着优秀的传统美德,我们没有理由不热爱我们的风俗,不爱护我们的传统,不珍惜我们的荣誉。”

臭臭还拿着小棍子在地上剜土,等七九爷停下话,趴在地上的她便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七九爷,无意识地笑着,喊了一声:“妈妈。”

七九爷白臭臭一眼,拿起茶杯喝一口水,然后接着说:“我说过,尽管我们神子头很不一般,有一个好风水,可这风水不可能给每家每户都带来福气。就说这臭臭吧,她不也同样和咱是一个村的人吗?她家的坟地不也在孤山上吗?可她怎么就成这样子了呢?这就是每个人的命运。你的命和我的命就不一样,我就是吃皇粮的,你就是种地的。为什么呢?这都是前世修下的。我这么说就是想让大家明白,福气是修来的,是先人积德行善的结果。一人自有一人的福,如果你命里不该当官,就算占了好风水,也只怕你服不住。所以做人还是要多积些德,你积的德越多,后辈儿孙的福就越大。咱们村怎么就出了阁佬,出了御史、巡抚,出了十几个知县呢?那都是他们的先人为他们修下的福气。你们甭以为孤山有龙脉,只要把坟地选在龙脉上,家里就会出皇帝。如果你不积德行善,就算真的把坟地坐在龙脉上,只怕也享受不了,结果也许和这臭臭一样,生出来的后人不憨即傻。”

臭臭声音尖尖地叫了一声:“妈妈!”

老槐树下的人们都在看着七九爷,仿佛七九爷这一番话正好说到了大家心里,气氛立时严肃,都小心翼翼地尽量多给七九爷一些敬重,然后从他的嘴里尽可能多地淘出一些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七九爷说:“关键在于修行,任何事物的形成,都有它的道理,是必然的结果。所以,我觉得人还是应该实际一点,不要妄想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你积德有多高,儿孙的福气有多大,这一切都在于修行。我知道大家都想一步登天,可天太高了,一步登不上去,何必要想那么高呢?你踏踏实实修行,多积德行善,哪怕能给你儿孙修一个教书的老师,也比种地强。”

不知不觉就到了吃饭的时候,坐了一上午铺子的马天行端着一碗饭往老槐树下走来,一边走一边发布消息:“听没听说,村里把孤山卖了?”

臭臭看见马天行端着一碗饭,立刻笑眯眯地站起来喊:“妈妈,妈妈妈妈……”

马天行看都没看臭臭,任她扬起脸看着自己手里的饭碗,目光扫着老槐树下的每一个人,最后盯在了七九爷脸上。

七九爷的花白胡子抖了抖说:“你听谁说的?”

马天行咽下了嘴里的饭说:“村委副主任虎旦。他刚刚从村委会出来,到我铺子里买了一盒烟。”

七九爷愤怒地说:“卖给谁了?”

马天行回答:“闫世奎。”

老槐树下的人们立刻像天塌了似的,便大瞪着眼睛,大张着嘴巴,却没有人能说出一句话来。

倒是臭臭还在笑,她到了马天行身边,讨好似的揪着马天行的裤腿,不停地叫喊:“妈妈,妈妈,妈妈……”

七九爷拿起水杯,一声不吭地走了。

七九爷的大儿子王虎太大学毕业后分回了县里,闫世奎贩运木材的时候曾找过他帮忙,已经当了科长的王虎太却并不理会。闫世奎建铁厂后,王虎太已经是一个乡的书记了。打心底里看不起闫世奎的他,眼见闫世奎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很得县里领导的器重,王虎太再回到村里时,便不得不到闫世奎的厂里去看看,吹捧一番闫世奎。闫世奎自然也没记恨过去的事情,很乐意接受王虎太的吹捧,很快两个人就成了哥们。得到闫世奎的支持,王虎太很快就成了副县长候选人,并且顺利地当选为副县长。

只是无论王虎太和闫世奎怎么好,七九爷总是看不惯闫世奎,他觉得做人要有德行,可闫世奎却最最没有德行,总是要办一些缺德的事。比如当了企业家的他总是爱插手村里的事;比如他永远改不掉的好色毛病?鸦再比如他喜新厌旧,为了娶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大学生硬要和结发妻子白杏花离婚。七九爷为了维护神子头的名誉,没少阻挠过闫世奎,只是闫世奎并不把他当一回事。因此,七九爷很反对儿子王虎太结交闫世奎这样的人,他和儿子虎太交谈过几次,儿子却说他思想不够解放,跟不上形势,还怂恿闫世奎请他担任了东山公司的名誉顾问。当上东山公司的名誉顾问后,每年白拿闫世奎几千块钱,七九爷也便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现在知道了闫世奎要买孤山,他又无法容忍了……

七九爷顶着正午的红日头来到闫世奎的东山公司,敲开闫世奎的办公室走进去说:“世奎,听说你把孤山给买下了?”

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的闫世奎点了点头:“是的。”

七九爷便生气地说:“你买孤山做什么?”

闫世奎说:“我准备在孤山搞一个生态园林。”

七九爷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可他还是不能不担心:“那么多坟地,你打算咋办?”

闫世奎很大气地说:“一个坟给五百块钱,迁出去不就完了么?”

七九爷说:“你觉得村里人会答应吗?”

闫世奎强硬地看了一眼七九爷说:“你觉得有人敢不同意吗?”

七九爷便再说不上话来了,但他心里还在想着一定要阻止闫世奎。回到家后,他就给儿子虎太打了一个电话,希望虎太能出面干涉一下。可他没想到儿子竟说:“爸,你管这事干什么?世奎哥想美化孤山,那是好事,咱应该支持才对。”

七九爷说:“那么多人家的坟地都在孤山,他想搞啥就搞啥,是不是太不像话了?你们这些当官的咋就不替老百姓想一想?”

虎太说:“爸,你甭太老脑筋了,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想着龙脉不龙脉的事,觉得孤山是风水宝地。可是,由着老百姓满山造坟,把孤山挖得千疮百洞,孤山还有什么价值?我倒是觉得世奎哥的想法很好,把孤山搞成生态园林,以后还可以搞旅游,这对我们村的发展大有好处。”

七九爷知道儿子虎太已经站到了闫世奎的一边,便无奈地说:“闫世奎想干啥就必须干成个啥吗?”

虎太说:“爸,你甭想不开。”

给白杏花出殡之后,为了转移村子里人们对这一件事的关注,闫世奎把村支书王保京和村委主任吕春胜叫到了他公司的办公室,把孤山迁坟的工作安排给他们。王保京和吕春胜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贴出了迁坟告示,要求孤山所有的坟主必须在两个月内全部迁出,不迁者视为无主荒坟,一律铲平。

告示贴出后,王保京和吕春胜便率先行动起来,请阴阳先生去南山选新坟址。支书王保京领着阴阳先生往南山去的时候在村里碰见了马天行,马天行知道王保京带头迁坟了,心里疙瘩得不行,便拉住王保京说:“真迁坟呀?”

王保京一脸苦笑:“不迁咋办呢?”

马天行说:“生态园就那么重要,非得让死了的先人搬家?”

王保京说:“重要不重要,你问闫老板去吧。”

马天行当然知道王保京的能耐,他敢顶着,这个村支书就得易主。现在的村干部基本上不顶用了,村里的人都在闫世奎的厂里上班,都靠闫世奎活人呢,村干部的话谁还再听?何况村委主任吕春胜就是闫世奎的人,是靠闫世奎打招呼选上去的。现在的村干部就剩下抓计划生育了,而抓计划生育还必须闫世奎配合,谁敢超生,让闫世奎代村里扣罚款。更何况,闫世奎每年都要给三职干部每人发五千块钱的奖金。吃了人的嘴短,拿了人的手短,村干部都这样了,老百姓又能怎样?马天行知道自己也肯定扛不住,心里万分地不痛快,却又无可奈何。

让马天行更想不到的是,德高望重的七九爷也在告示贴出后请来了阴阳先生,很自觉地上南山踩新坟地了。如果光是支书村主任带头,大家还要观望一阵子,要看一看七九爷的态度,而现在连七九爷都迁了,还观望什么呢?马天行听说七九爷也上南山选坟址了,便生意也顾不上管了,跑到南山上,气喘吁吁地找到七九爷说:“你真的要迁坟?”

七九爷笑着说:“咋不迁呢?”

马天行苦闷地说:“真的就没办法了?”

七九爷掏出一包烟来,抽一支递给马天行,自己也点上一支吸着说:“世奎这是在为咱们村办一件功在当今利在千秋的好事呵,咱们怎么能不支持呢?”

马天行愣愣地看着七九爷,七九爷被烟雾笼罩着,怎么也看不清楚他的脸,让马天行非常绝望,然后失神地走下了南山。

接着,他便看见村里的干部和闫世奎公司里的干部们纷纷行动起来,迁坟的热潮正在一天天高涨。村里的喇叭也在不停地吼叫,表扬那些迁坟积极的人家,通报批评那些迟迟不动的人家。同时,迁坟补贴款也开始发放了。

即使这样,仍然有一部分钉子户让王保京和吕春胜头疼。生怕两个月的时间完不成任务,他们想着那些钉子户不怕他们,但不能不怕闫世奎,两个人便来到东山公司,跟闫世奎说:“世奎哥,你看是不是在公司的会堂召开个会?”

闫世奎问:“干什么?”

吕春胜说:“说说迁坟的事情。”

闫世奎又问:“没人迁吗?”

王保京接过话去说:“也不是没人迁,是有那么一部分钉子户不迁。”

闫世奎问:“都是哪些人?”

王保京说:“都在厂里工作的。”

闫世奎便点了点头:“咱们先到厂里转一下,看看再说。”

当下闫世奎就站起来,领着王保京他们下了楼,往铁厂生产区走去。

他们来到第一分厂的一号炉前,撞见串岗的刘武正在一号炉前演讲。刘武义愤填膺地说:“村干部怕他闫世奎,是因为他们害怕丢官,害怕讨不上便宜。咱们工人挣的是血汗钱,怕他干什么?他不就是靠榨咱们的血汗发财的吗?咱们就是不迁坟,看他能把咱们怎么样,敢不敢把咱们打发了。”

闫世奎远远地站了下来,同时给王保京吕春胜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甭惊动刘武,让他继续演讲。

一个工人说:“如果人家真铲呢?”

“他敢!”刘武冷笑了一声,继续鼓动说,“他敢咱们就告他,只要大家一条心,不怕斗不过他闫世奎。他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吗?”

闫世奎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便咳嗽一声,向刘武和听他演讲的工人走了过去。工人们被那一声咳嗽吓呆了,一个个傻乎乎地看着闫世奎,不知道如何是好。闫世奎来到他们身边,工人们这才慌乱地寻找放在地上的工具,想要做出干活的样子。闫世奎却摆了摆手说:“都别动,我还有话要和你们说呢。”

工人们只得站下来,低着头不敢去看闫世奎的脸。闫世奎没有急着说话,而是一遍遍审视着眼前的工人,然后就瞅到了人群中神情最为不安的李富。他是电工,工作岗位在配电室,可他却跑到一号炉来了。李富看见闫世奎的目光向自己扫来,恨不能地上裂个缝子钻进去,他心都跳到嗓子眼上了,以为闫世奎马上就要拿他开刀。可是闫世奎的目光最后越过了他,盯在了刘武身上。全场的人只有刘武昂着头,没有一丝害怕的意思。闫世奎知道杏花的死和刘武有一定关系,知道他得不到公司的重用就想和他唱反调,还想在他的公司成立工会,更知道他想借迁坟煽动更多的人反抗他。看着刘武,闫世奎的眼睛就冒火了,可是他没有急着说话。他不说话,让在场的人就无法不发慌,特别是串岗的李富已经沉不住气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来查、查线路,没、没想到……”

闫世奎没有理睬李富,眼睛仍然紧盯着刘武,突然冷冷地说:“不相信我敢把你家的坟铲了吗?”

刘武咬着牙说:“你敢!”

闫世奎便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要上班了,告状去吧。”

“你这个恶霸!”刘武一定没有想到闫世奎会如此对他不客气,气得发疯了,拿手指着闫世奎的鼻子吼叫道,“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为所欲为,孤山不是你一家的,老子就是不迁坟,就是要占龙脉!”

闫世奎没有发火,而是扭回了头去,向听见吵架跑过来的几个保安招了招手,等他们走过来后,指一指刘武说:“把这条疯狗拖走,一辈子也不准他再踏进这厂里!”

两个保安不由分说,就架起刘武的胳膊往厂外拖。

刘武哭了,大声吼叫着,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大家眼睁睁看着刘武被保安拖走后,闫世奎才转回头来看了一眼李富,说:“你也不想迁坟?”

李富脸上早吓得没了血色,赶忙说:“我明天就请阴阳先生,马上就迁。”

闫世奎便不再和李富说什么,把目光转向其他发愣的工人:“你们呢?谁想跟着刘武去告状,现在就可以到财务科结算工资,想怎么去就怎么去。”

工人们急忙表态:“我们不告,我们告啥状呢。”

闫世奎跟王保京吕春胜笑了笑,便带着他们往二号炉走去……

吃晚饭的时候,马天行就在老槐树下发布了刘武被闫世奎开除的消息。好多天没有到老槐树下的七九爷也在场,听了马天行的消息,叹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也许真的要出皇帝了。”

老槐树下吃晚饭的人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可七九爷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津津乐道,大谈特论,而是掏出一支烟来点着,深沉地抽了起来。

马天行却耐不住寂寞,叹息着说:“一村人都靠人家活哩,能有什么办法?还是想想村里这些年的变化吧,电是谁给接的,自来水是谁给花钱打的机井,路又是谁给铺的,学校又是谁捐钱修的。”

七九爷低头抽着闷烟,一言不发。

老槐树下的人都不再说话。

只有饥肠辘辘的臭臭在抓着一个正在吃饭的人的裤筒尖叫:“妈妈,妈妈妈妈……”

天黑透了,姥姥寻到了老槐树下,拉着臭臭的手,拖着臭臭不情愿地离开老槐树往家走去。

两天工夫,村里人就几乎都到村委会办了迁坟手续,领取了迁坟补助。接着家家户户都请了阴阳先生,踩新坟地;选好坟址后,紧锣密鼓地挖坟建墓;然后择吉日,上孤山把先人的骨头挖出来,搬迁到新坟下葬。

全神子头只有刘武坚定不移,他要看看闫世奎到底能把他怎样。刘武的爸爸刘东生是个瘸子,在老槐树下摆了个修鞋的地摊,凭着修鞋赚钱过日子。修鞋匠刘东生没有那么大的胆敢和闫世奎对抗,几乎每天都在恳求儿子刘武:“咱惹不过人家,迁就迁了吧。”

刘武说:“你敢迁,咱就断绝父子关系。”

刘东生腿不好使,知道自己将来要依靠儿子刘武,刘武硬不迁坟,他也不敢强求,但心里慌得很,好像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

两个月的期限眨眼过去了,刘武家的坟还是没有迁。闫世奎便来到村委会,让吕春胜在高音喇叭上给他喊来瘸子刘东生。闫世奎坐在村委会的沙发里,两条腿搁在茶几上,看着刘东生瘸着腿一摇一摆进来,就开门见山地说:“东生哥,你那坟到底迁还是不迁?”

刘东生身子斜靠着门框,擦一把脸上热腾腾的汗说:“我想迁,可刘武不听话……”

闫世奎厉声说:“你们家到底谁说了算?你是他爸,还是他是你爸?”

刘东生咧一下嘴,泪水就在眼眶里旋转着出来。他说:“世奎兄弟,我窝囊,我管不了娃。我不想让他跟你作对,他不听,就要和你作对,我真是没办法呀。生成教不成,教成努死人,你让我拿他怎么办?我要是迁坟,他就和我断绝父子关系。”

闫世奎冷笑道:“你不是还有一个上大学的娃么?”

刘东生抹着泪说:“你说刘文?他念大学,还不是靠着刘武供,可刘武现在……”

闫世奎说:“我不想听你这些没用的话,我只问你迁坟不迁?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了,明天铲车就要上孤山了。”

刘东生看一眼闫世奎,着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闫世奎站起来说:“迁不迁由你,我该告的都告诉你了。”

刘东生愣愣地看着闫世奎,还想说什么,但闫世奎已走出门去了。刘东生便着急地喊了一声:“闫总……”

闫世奎头也不回地走了。

吕春胜给刘东生出主意:“今天夜里想办法先把骨头挖出来吧。”

王保京说:“咋就不想想,全村的人都迁了,你一家不迁能行吗?依我说,把五百块迁坟费先领了,夜里把骨头挖出来了事。”

刘东生再什么话也没说,慢慢地转开身,迈着瘸腿一摇一晃地走了。

没有班上的刘武每天早上都要睡懒觉,妻子牛兰燕做好饭,端着碗到外面打探消息,听说公司的铲车真上了孤山,便慌忙跑回家来喊叫刘武:“你还睡呀,铲车都上山了!”

刘武脑子里“轰”地一声,急忙坐起来,抓了衣服穿好,气哼哼地骂着:“老子今天就跟他拼了,看他敢不敢要了老子的命!”

在院子里扛了一张铁锹,头也不回地往孤山上冲去。

牛兰燕知道男人上山打架,心里七上八下的,把碗往厨房一扔,也匆匆忙忙跑出院子,往山上去了。他们气喘喘地跑上孤山时,铲车已经开进他们家坟地。刘武挥舞着铁锹冲过去:“日你祖奶奶的,我看哪个狗日的敢铲我家的坟!”

牛兰燕也助阵般大喊着:“真是欺人太甚了!”

可闫世奎并不在场,他儿子闫红纪也没有来。开铲车的司机同是一个村的人,并不愿意和刘武发生冲突,便看着怒火中烧的刘武怪怪地一笑,指着坟说:“你爷爷的骨头已经起走了,你还闹的什么事?”

刘武拿着锹来到爷爷的坟头,这才发现坟前的马道早已刨开,砖砌的墓门大开着。刘武一下子失神了:“这是谁干的?”

铲车司机说:“回家问问你爸不就清楚了?”

刘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他看着打开的坟门,跌坐在了马道边挖出来的虚土上,伤心地大哭起来。

马天行曾问过刘武,有没有绝对把握告倒闫世奎?

刘武说:“你知道他的企业是怎么发展起来的?他靠的是偷税漏税,光这一条就能把他送进大牢,让他的企业倒闭。”

马天行在老槐树下讲出了这一件事,大家便非常担心,都替闫世奎捏着一把汗。村里人相信闫世奎肯定偷税漏税了,因为这世上没有谁不偷税漏税的。只是,国家不允许偷税漏税,谁偷税漏税就法办谁,闫世奎能过了这个坎吗?如果过不了这个坎,真的被公安局抓了,他的铁厂、翻砂厂还能办下去吗?铁厂和翻砂厂真的关了门,神子头人又靠什么挣钱?这时候神子头人才觉得,刘武告的不仅是闫世奎,还有全村人的饭碗。明白了这一点后,就没人能不生刘武的气了,看着刘东生仍像无事人一样不慌不忙地给人补鞋,就少不了发难他:“东生,你儿子刘武到底安的什么心?是不是想害得全神子头的人都跟着他倒霉?”

刘东生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地补着鞋,任村里人怎么说,他都不抬头,也不吭声。

“看样子,刘武是不想让咱村人过日子了。”

“他不让咱过日子,咱也不能让他过日子,以后都甭让他老子补鞋了。”

果然,只要有人来找刘东生补鞋,老槐树下的人就会阻拦:“刘武要砸咱的饭碗,你还照顾他老子的生意?”

刘东生在老槐树下干坐了三天,第四天便不再出摊了。

县国税局地税局都派人来查东山公司的账,村里人的心都“咚咚”地跳着,觉得他们挣钱的铁厂、翻砂厂马上就要关门了。却没想到,查账的结果是闫世奎并没有偷税漏税。国税局和地税局的人走后,乡里的书记乡长又来了,在东山公司和闫世奎坐了一下午,晚上村里便召开了支部会,闫世奎在会上举着拳头,面对鲜红的党旗宣誓,正式加入了党组织。

村里人知道闫世奎是党员了,悬着的心才终于踏实了。

接着新一届的村委换届工作开始了。刘武也跑了回来,找王保京报名,要竞选村委主任。乡里的意思是要闫世奎当,吕春胜陪选。闫世奎本来不想当,又不好意思推托,只得安慰吕春胜,选脱了到公司上班。吕春胜正为难时,刘武插了进来,正好省了他陪选。王保京也顺水推舟地给刘武一个丢人现眼的机会。

刘武觉得神子头有相当一部分人恨闫世奎。这种恨就是穷人对富人的那种恨,只要大家有这种恨存在,他刘武就有希望当选村长。他在村里一家一户地奔走着,要告诉神子头所有的人,他当村长的目的就是要为神子头的老百姓争取更大的利益,首先要做的事就是从闫世奎手里夺回孤山,然后把孤山规划成公墓,让全村人都可以拥有神子头最好的风水宝地。第二件要做的事是经营劳动力,东山公司不通过村委会,不给村里交纳劳动力管理费,就甭想让村里有一个人到厂里干活去。第三件要做的是,收回东山公司的土地使用权,或者以地入股,以此控制东山公司,闫世奎如果不答应,就让他停产。刘武还说,以前的村委会没有这样做,是村干部得了好处,把全体村民的利益出卖了。他当了村长,坚决不会要闫世奎的好处,决不会让闫世奎再讨村集体和全体村民的一点儿便宜。

闫世奎并没有把刘武放在眼里,刘武在村里活动的情况,他一清二楚。他甚至知道刘武都找过谁,说了些什么,而他却迟迟不表露态度。直到刘武把全村的人家跑遍了,他才在村民换届领导组组长王保京的一再说服下,走进村里,来到老槐树下,把腋下夹着的一条芙蓉王香烟拆开,挨个给大家发了一圈,然后自己点上一支,口吐着烟圈说:“听说刘武都找过你们了,不知道你们表态没有?我可是衷心希望刘武能胜过我,成为咱神子头新的一届村委主任。”

老槐树下坐着的人不知道闫世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都傻傻地看着他。闫世奎见大家都看着他发呆,就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玩石头蛋子的臭臭,向她走了过去,从兜里掏出一块口香糖,递给臭臭说:“吃糖吗?”

臭臭抬起头来看了闫世奎几眼,笑着叫了一声“妈妈”,然后从闫世奎手里接过口香糖,连皮也不剥就喂进了嘴里。

闫世奎看着臭臭,他看着她的时候,她也在看着他,脸上挂满了纯净的笑容。臭臭笑起来两只眼眯成了一条线,鼻子向上揪着,上唇像卷起的门帘,露出两颗很大的门牙。她确实丑陋无比,丑陋得让人看着就不舒服。而且鼻子下还挂着两道黄鼻涕,嘴唇上粘着饭碴子,胸膛上的饭滴一片乌黑,身上还有一股子浓浓的屎尿味儿。要是在往日,臭臭在闫世奎眼中是不存在的,但在今天,他却把她当作了说话的对象。他向臭臭笑了笑说:“你知道村里人为什么恨我吗?”

臭臭叫一声:“妈妈。”

老槐树下的人都有几分心虚地看着闫世奎,心里很是不安。

闫世奎说:“村里人都恨我有钱,恨我在村里办起了铁厂、翻砂厂,恨我盖了一栋办公大楼花了几百万。还恨我买一辆小汽车就是一百多万元,恨我娶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老婆。”

臭臭听不明白他的话,依然笑着叫他“妈妈”。

闫世奎说:“刘武现在要竞选村长,就是想利用村人对我的仇恨把我选脱,他好上台整治我。他以为我就指望村里的劳力赚钱了。可我倒要看看,刘武当了村长,能把我怎么样?我不怕他控制劳力,神子头的人都不愿意给我干,神子头的土地不愿意让我用,我可以把厂子搬走。天底下有的是穷地方,天底下愿意让我去的地方多得很,愿意到我公司上班的大有人在。”

臭臭尖声叫着:“妈妈妈妈……”

闫世奎又点上一支烟,向臭臭笑着说:“臭臭,回去告诉你舅舅,就说我知道刘武找过他,他已经给刘武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投刘武的票。你舅舅李富也是希望刘武能把整垮的人。你告诉他,就说我不怕。神子头容不得我闫世奎,我闫世奎可以走,但我倒要看看,刘武能给神子头带来什么。”

臭臭努力地嚼了半天,又把纸包着的口香糖吐了出来,骂了一声:“日!”

闫世奎看着吐在地上的口香糖呆了一下,接着在臭臭头上拍了拍转身准备离开。坐在老槐树下的人们赶忙站起来,围上去说:“闫总,我们都是有良心的人,我们都是活你哩,咋还会去做那些昧良心的事呢?”

闫世奎没有再说什么,合着双手拜了大家一下,转身走了。

坐在老槐树下的人们,心情一下子又沉重起来,仿佛神子头即将面临一场灾难。闫世奎走后,大家也纷纷回家去了,只留下了几个老人,还在等着七九爷。他们想听听七九爷对这一次选举的意见。

天快黑的时候,七九爷终于端着茶杯来了。马天行也端着一碗饭来了。许许多多的村里人也端着饭来了。刘武听说闫世奎来过老槐树下,他也来了。可大家看见他像见了瘟神一样,纷纷起身逃走,一眨眼工夫,老槐树下就只剩下了马天行,还有七九爷和臭臭。

刘武不明白地说:“怎么我一来大家就都走了?”

七九爷不阴不阳地说:“这就是人心。”

刘武不解地看着七九爷:“什么人心?”

七九爷说:“看不出来吗?大家都怕你。”

刘武仍然不明白:“怕我?我又不是狼。”

七九爷说:“你比狼更可怕。”

此后的几天,刘武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再受欢迎,全村没有一个人再愿意听他演讲。这使刘武特别郁闷,再也没兴趣宣传他的竞选纲领了。可让他更想不到的是,这天他正在家里坐着,王贵媳妇李秀娥竟然找上门来,拿着一份刘武状告闫世奎的复印件,问刘武为什么诬陷她?

刘武不愿意承认,李秀娥就走出院子,挥舞着手里的告状复印件大喊大叫:“村里人都来看看刘武这个狗娘养的是怎么作践人!”

牛兰燕不愿意吃亏,从屋子跑出去要和李秀娥对骂。刘武也气急败坏地抓起一把煤锹冲出院子要和李秀娥打架,可就在这时候,街门上突然又涌进来十几个手里拿着同样复印件的妇女。刘武一下子蔫了,丢下煤锹,转身回了屋里,哐当关上屋门,任她们在院子里如何大吵大闹都不应声。他没有想到告状书会落到她们手里,让她们知道他败坏了她们的名声,告不倒闫世奎,反倒让自己惹了一身臊。刘武知道这些女人骂他还是轻的,一旦她们的男人也参与进来,那就更没有他的好了。

刘武越想越后怕,哪里还有心情再竞选村委主任,当天夜里就趁着大家熟睡,逃离了神子头。

候选人只剩下闫世奎,几乎是全票当选了神子头的村委主任。

闫世奎买下孤山后,在孤山上种满了松柏,原先光秃秃的孤山,突然间像和尚头上长出一层生机勃勃的新发,满山遍野绿浪如涛,让人看着好不舒服,好不秀丽。村里人便觉得,孤山确实被闫世奎治理好了,治理得风光一片。

孤山绿化之后,闫世奎再不允许牛羊到孤山上放养。为了不让村里人到孤山上放养牲口,闫世奎雇了五十多岁的老光棍张春旺看山。张春旺四十几岁时,曾想着要到闫世奎的铁厂上班,挣几个钱准备娶媳妇。闫世奎当然不好意思说不要他,只是有一个条件,他必须戒酒,能戒了酒就接收他。张春旺不是不下力的人,但最大的毛病是一见酒就走不动路了,只要有一点钱,三天两头就想摆酒场,一个月最少有半个月神智不清。父母就是被他这一口酒活活气死的。父母死后,张春旺也没多大长进,没钱打酒的时候,只要有人管酒喝,一分钱不挣也愿意给干活。闫世奎要他戒酒,张春旺当时答应了,可是没出三天就又醉得一塌糊涂。

酒醒之后,村里人问他:“还想不想到厂里上班了?”

张春旺两眼无神地摇摇头,他知道自己改不了,以后还会大醉,便再没去找过闫世奎。眨眼五十多岁的人了,胃口一天比一天不好,他虽然还是那么爱喝酒,但再不敢吆五喝六地去赶场了,因为每去一次,他就要在家里不吃不喝大睡三天。三天之后,胃口才舒服一点,吃得下饭。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闫世奎让人给他捎去口信的。他迷迷糊糊地来到东山公司,闫世奎问:“不喝酒了?”

张春旺少气无力地说:“喝的少了。”

闫世奎说:“喝不动了吧?”

张春旺点了点头:“胃有了毛病。”

闫世奎笑着说:“如果十多年前戒掉了,也许现在有人给你暖脚了。”

张春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闫世奎说:“给你找个事干吧?”

张春旺低着头问:“什么事?”

闫世奎说:“看山。你也许已经看见了,孤山上我栽上了树,你每天就到山上去,给我看着那些树,别让村里的牛羊进去啃了。”

张春旺说:“给我开多少钱?”

闫世奎伸出两个指头:“一月二百块。钱虽然不多,但活也不重。另外,公司过年过节发福利,也有你一份。”

张春旺想了一下说:“我干。”

第二天张春旺就上山去了。刚上山那几天,村里人似乎还不知道闫世奎是雇了他看山的,赶着牛羊就要往孤山上放,却被他站在路口瞪着狼眼拦住了。被他拦了几次以后,村里人就知道了他的责任,再也没人上孤山放牧了,张春旺也就一天比一天轻闲,有了心情套兔子。孤山上兔子真不少,隔三岔五就有兔子钻进圈套,他也经常有了兔肉吃,还把兔肉炸成丸子,上山的时候拿一张土纸包上,装进一个油腻腻的黄挎包,同时还装着一个能盛二两酒的小瓶子。来到山上,转得乏困了,就找一块石头坐下,拿出酒瓶和肉丸,喝一口酒,抓一个肉丸丢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喝,还哼哼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曲子。他觉得这一辈子,数看山以来活得充实,活得舒心。只是再没人到山上来放牧,他觉得每月拿二百块有点儿对不住人家,心里始终不踏实。不过在山上转得多了,他发现闫世奎父母的坟还在孤山上,这才突然明白,闫世奎让他看的并不是山,而是他家的坟。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又觉得二百块钱太少了,便找到闫世奎说:“闫总,别人都说这二百块不能干。”

闫世奎说:“是别人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张春旺说:“我也觉得有点少。”

闫世奎笑了笑,说:“多少算好?”

张春旺说:“还不给我四五百,厂里看大门的不就是四百块钱吗?”

闫世奎说:“我给你的工资就是五百块,但只发给你二百,剩下那三百,让财务科给你存起来了。想给你攒点钱,万一遇上个合适女人,也有钱办事。”

张春旺瞪大了眼睛,看着闫世奎说:“真的?”

闫世奎笑着说:“不信你去财务科问一下。不过,现在存折还不能给你,还得让财务科保管,每月还只能领二百块钱。”

张春旺原以为自己被闫世奎当憨捉了,如果不给他加钱,他就准备把看到的事情喊得满村人都知道。想不到闫世奎给他开的工资比厂里看门的人还多,只给他二百块是为他着想。亲眼见了写着他名字的存折后,张春旺心里万分感动,愿意一辈子为闫世奎守口如瓶。

张春旺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在山上转悠得更勤快了。这一天转悠到李富家的旧坟地时,突然听到一只兔子“吱吱吱”地惊叫,以为兔子又钻了他的圈套,他顺着声音跑过去,却看到一条大花蟒缠着兔子。他知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蛇盘兔。据说朱元璋就是遇见了蛇盘兔,拿帽子扣上,然后在蛇盘兔的地方挖了坟,把父母葬到了蛇盘兔的坟里,他才当上了皇帝。这样想着,他赶忙摘下头上的草帽,照着传说拿草帽扣住蛇盘兔,然后跑回村里,气喘喘地走进闫世奎的办公室,见屋子里有几个厂里的人正在和闫世奎说话,就说:“闫总,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说。”

闫世奎看着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就说:“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张春旺不说,眼睛瞅着办公室里的人。

闫世奎见他如此神秘,便把那几个人打发了出去。

张春旺这才关上门,扭回头来说:“我在孤山上看见蛇盘兔了。”

闫世奎瞪着眼睛说:“真的?”

张春旺点点头:“真的,我已经拿草帽盖上了。”

闫世奎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说:“走,看看去!”

张春旺却站着不动,说:“不给我点好处吗?”

闫世奎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说:“只要是真的,我给你找老婆,结婚的钱都是我的,怎么样?”

张春旺脑海里便出现了女人,他说:“你可说话算数?”

两个人离开公司,上了孤山,来到蛇盘兔的地方,草帽还好好地扣在那里。张春旺上前准备掀开草帽,闫世奎拦住他说:“别动。”

张春旺便停了下来,傻傻地看着闫世奎。闫世奎细心地查看着地形,然后惊讶起来:“这不是李富爷爷的旧坟地吗?”

张春旺点头说:“是李富爷爷使用过的坟地。”

闫世奎说:“那他们家怎么会出了两个憨呢?”

听了闫世奎的话,张春旺心里一惊,终于明白了,福地并不是谁都服得住的,还暗自庆幸自己多亏没动邪念……

闫世奎要在孤山上造一座宝塔,地址就选在李富爷爷迁走的坟基上。

图纸设计出来,工程队也进村了。马天行有点儿搞不懂,为什么闫世奎连阴阳先生都不请,就一意孤行地把塔址选在了李富爷爷用过的坟地上呢?马天行觉得李富家出了两个憨,足以说明他爷爷的坟地有问题,闫世奎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但为什么还要在那里盖宝塔呢?他曾在老槐树下请教过知识渊博的七九爷,七九爷摇着扇子很深沉地说:“天机不可泄露。”

马天行便觉得七九爷已经洞察到了闫世奎要在李富爷爷的旧坟基上盖宝塔的玄机,只是不愿意说出来。他越不肯说,马天行就越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想到了看山的张春旺,觉得从他嘴里一定能淘出有用的东西。这些天,他也在张春旺身上看到了奇怪的事情,闫世奎突然间下大力气要给张春旺张罗媳妇,一个看山的酒鬼,已经打了大半辈光棍,值得他那么热心吗?这里边是不是有鲜为人知的秘密?当张春旺来他铺子里买酒的时候,马天行就收了酒钱,却并不马上给他拿酒,问他:“春旺,媳妇定下了?”

张春旺点着头笑了笑:“定下了。”

马天行不解地看着他说:“闫世奎怎么那么热心要给你张罗媳妇呢?”

张春旺说:“还不是因为我尽心尽职地给他看山嘛。”

马天行说:“不尽心尽职能挣了人家的钱吗?”

张春旺笑着说:“那可不一样。”

马天行看着张春旺:“咋不一样?”

张春旺吞吐了一下说:“我胃不好,为了给他看好山,经常连饭都吃不上。我想让他再给我派个人,他不派,说给我找个媳妇做饭。”

“原来是这样!”马天行叹着气摇了摇头,岔开话题,“你每天在山上,可知道闫老板为什么要在李富爷爷的旧坟基上盖宝塔吗?”

张春旺眨了眨眼反问:“你还不知道啥原因?我还以为你没有不知道的事呢。”

马天行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张春旺说:“啥原因?我又不是人家肚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呢?”

张春旺扬起头故意思索了一下说:“你可不要和别人说是我说的。”

马天行举起一只手说:“我发誓。”

张春旺便神秘地把嘴伏在马天行耳朵上说:“我问过闫老板,他说李富家出了两个憨,说明他们家坟地有问题,在他们家坟地上盖个宝塔,就能镇住邪气,以后咱们村就太平了,再不会出生憨憨了。”

马天行眨着眼说:“就因为这?”

张春旺点了点头:“快给我拿酒来,我要回家去。”

神子头人都知道张春旺是个老实人,马天行也把张春旺当成了老实人,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第二天中午就在老槐树下发布了闫世奎建宝塔的用心。满村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都很感动。特别是李富,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感动得恨不得马上给闫世奎磕头。这时候,他才感到了闫世奎让全村人迁坟的英明之举,正是他的英明将他们家从火坑里救了出来。

此后李富再见了闫世奎就显得格外恭敬,每一次见面都想表示他的忠心,给闫世奎表白:“你对我们家的恩德,我们全家人永世不忘!”

孤山上的宝塔是在全村人的热望下修建起来的。在修建宝塔的过程中,几乎所有神子头的人都上山看过,没有上山的只有七九爷,再就是臭臭和她姥姥。

臭臭是一个一生都没有走出过神子头村几次的人。她每一次出村,都是被姥姥牵着手,因为姥姥不牵着她的手,她就走不出村去。至于姥姥,她也是神子头村捉摸不透的人,自从生了花花以后,她就不愿意和村里人多接触了,甚至不愿意见人。花花生了臭臭之后,她更加形孤影单,有时候别人看见了和她主动打招呼,她都不回应,完全是一副与世隔绝的样子。

宝塔修建起后,确实为神子头增添了不少景色。只要走出村子,谁都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一眼孤山上那高矗云天的七层宝塔,无法不在心里感激闫世奎,把他看作是神子头的福星。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让全村人深感意外的事情,闫世奎母亲的尸骨被人盗走了。事情发生得特别蹊跷,让大家搞不明白,满村人都迁坟的时候他们家怎么就没迁?又偏偏在宝塔剪彩后的夜里要给他父母迁坟了,却发现母亲的尸骨被人盗了?

马天行觉得这里边一定包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可他又猜不出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发现母亲的尸骨被盗后,闫世奎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大半夜就跑到看山人张春旺的家里,把已经有人暖脚的张春旺从床上叫起来,等张春旺一出屋,就给了张春旺一个耳光:“他妈的,你对得起我每月给你的那五百块钱吗?对得起我花钱给你娶媳妇吗?你每天都在山上,咋让人偷走了我妈的骨头?”

张春旺被打傻了,好半天发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闫世奎说:“你好好想想,你看山的时候,有没有人去过我们家的坟地。”

张春旺却想不出来他在山上的时候,有谁去过他们家的坟地。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替闫世奎寻思那个偷盗他母亲尸骨的人,却就是想不出那个人到底是谁了。闫世奎一气之下拨打了110,把公安局的人叫到孤山上说:“只要能破了案,找回我妈妈的尸骨,法办了掘墓贼,我给你们公安局捐一百万。”

没有了母亲,闫世奎让人把他父亲的尸骨装进一口新棺材,抬回他们家旧院。公安局一日不破案,他就一日不发丧。

这件事在神子头的影响太大了,连副县长王虎太都被惊动回来,先到东山公司安慰了一下闫世奎,然后就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里,和父亲七九爷讨论解决问题的办法。他说:“不能再等了,再这样等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七九爷明白儿子王虎太的意思,他是在担心闫世奎执迷不悟,为了母亲的尸骨而耽误企业。自从发现他母亲的尸骨被盗后,闫世奎就无心再管公司的事,他把全部心思放在了猜忌上,总觉得母亲的尸骨被盗,一定是和自己有过节的人干的,这个人不抓出来,不绳之以法,他就咽不下这口气。可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想到了王苟苟,可王苟苟失踪很久了;他想到了刘武,可刘武在他母亲尸骨被盗之前就已经离家出走了,公安局也作了调查,没有作案的时间。不是王苟苟,又不是刘武,难道是生意上他曾经得罪过的人?可他们又怎么知道他家的坟地呢?闫世奎恼火极了,公司的铁矿石没有了,他不管;公司的铁件运不出去,他不管;公司要给职工开工资,他仍然不管。可公安局就是破不了案,大家不知道闫世奎父亲的尸骨,在院子里的丧厅下还要放多久。

几乎全村的人都在为他着急,都在替他想着办法,却就是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来。连乡里的梁书记都急了,三次来到神子头看望闫世奎,三次找七九爷座谈,希望见多识广的七九爷能开导开导闫世奎。村里的干部,公司的干部也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就连马天行每天都在问这问那,希望能找到一个不让闫世奎再等下去的好办法。

一直沉默的七九爷听了儿子虎太的那一番话后,也觉得自己不能再无动于衷,任着闫世奎等下去了。他想好了一个办法,等儿子王虎太走后,上了一趟闫家旧院,把自己的办法讲给了闫世奎。他说:“世奎,你不是想尽孝吗?那就当你爸没有死,给他再找一个活的,在丧厅下举行个仪式,挪一个空屋,把棺材放进去,拆了丧厅,让你爸和她过上几天。公安局破案了,你妈回来,就当你爸娶了两房,如果破不了案,你也算尽孝了。你看这样好不好?”

闫世奎木木地说:“有人愿意嫁给一堆死骨头吗?”

七九爷说:“精的没有,憨的可行,只要你愿意,我去和李富说。”

闫世奎吃惊地看着七九爷:“你是说她?”

七九爷说:“那可还是个黄花闺女。”

闫世奎不置可否地看着七九爷:“有把握吗?”

七九爷说:“我看行。”

闫世奎点了点头:“好吧。”

七九爷从闫家出来,就直接上了李富家。七九爷开门见山地对李富两口子说:“想给臭臭找个婆家吗?”

李富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是不是有人愿意要她?”

七九爷说:“活的没人要,死的还怕没人要?”

李富两口子懵了,说:“你不是开玩笑吧七九爷,活人和死人咋结婚?”

七九爷正色道:“正因为是死人,我才想着是一件好事。你妈那么大了,她能管臭臭到几时?她老了以后,你们愿意管臭臭吗?不是我说难听的话,你们肯定不愿意。把臭臭嫁给个死人,死人也不是真和她过日子,倒是让臭臭以后有了依靠。这桩婚姻其实就是做个样子,可以后臭臭就是闫世奎的妈了,他得一直把臭臭养到死。这对臭臭是好事,对你们也是好事,你们要好好想一想。”

莲莲看一眼李富说:“就按七九爷说的办吧?”

李富点了点头:“既然对臭臭是好事,那就依七九爷的办吧。”

七九爷说:“你们有啥要求,也可以趁早说说。”

李富眨着眼珠子说:“彩礼总还是要送的吧?”

七九爷说:“不就是一笔钱嘛,钱的事好说,送礼的形式就免了。你看怎样?愿意的话你今天晚上就到我家来拿,明天把人送过去。”

李富两口子忙说:“愿意。”

晚上,李富两口子上了一趟七九爷家,七九爷把三捆扎好的百元大钞给了李富,他们走的时候,七九爷特别交代李富,一定做好你妈的工作,不要出了差错。

李富两口子满口答应了。回到家里,却又觉得还是先不说的为好,怕和妈妈说了,她万一要是不愿意,到口的肥肉还不得再吐出去?

第二天李富早早起来,站在街门口等臭臭。他知道一爬起床来她就要往外面跑,每天早上都是妈妈做熟了饭,再找她回去吃饭的。在街门外等了一会儿,臭臭从街门走了出来,李富赶忙牵住臭臭的手,拉着她来到闫家旧院,将臭臭亲手交给了七九爷。

七九爷说:“你妈没事吧?”

李富说:“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七九爷说:“那就好,回家等着,下午叫你们过来吃席。”

李富说好好好,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回到家门口,妈妈就从院子里出来,问李富:“看见臭臭没有?”

李富知道妈妈做熟了饭,要上街去找臭臭,知道纸里包不住火,就拦住妈妈说:“甭找她了,从今天起,臭臭有人管了。”

妈妈不明白地瞪着李富:“臭臭有人管了?连你都不想管她,谁还会管她?”

李富拉着妈妈说:“回屋里我慢慢跟你说。”

妈妈甩开李富的手,着急地说:“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李富搀扶着妈妈说:“进屋里说吧。”

莲莲也从院子里走出来,两个人搀扶着妈妈,硬是把她拖回了屋里,扶她在炕沿上坐下。见妈妈着急得脸色都变了,李富低着头说:“妈妈,你就甭着急了,我给臭臭找了个好人家,她享福去了。”

妈妈怒火地喊着:“我不想听。”

莲莲也帮腔说:“妈妈,真的,臭臭从今天起就是闫世奎的妈妈了。”

妈妈不明白地看着他们:“你们说啥?”

李富说:“我们给臭臭寻了个婆家,她今天就要和闫世奎的爸爸举行婚礼。”

妈妈发愣地看着他们:“我不明白你们胡说什么,闫世奎的爸爸早就死了,可臭臭是个活人呀。”

李富看一眼莲莲,给妈妈解释说:“闫世奎爸爸确实死了,可闫世奎就是想给他爸爸娶个活媳妇,这可是件好事。妈妈,想想你老了以后臭臭怎么办?臭臭嫁给了闫世奎的爸爸,她就是闫世奎的妈妈了,她一辈子就有人管了。”

“不!”妈妈愤怒地大喊一声,“这是作践人,我不答应。”

妈妈喊着便跳下炕,摇晃着身子向门口走去。

李富赶忙抓住妈妈的胳膊说:“妈妈,你千万不能去,咱已经收了人家的钱。”

妈妈哭喊说:“我不管,反正我不能让臭臭嫁给一个死人。”

李富媳妇赶忙跑过去关上门,厉声冲妈妈喊着:“妈,你是不是想把你儿子的饭碗打了?你不想让我们过日子了吗?臭臭不就是个憨憨,你看她看得比你儿子还重吗?”

妈妈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一脸黑气的媳妇,张了一下嘴,却只说了一句“作孽呀”,就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李富和莲莲赶忙过去搀扶,妈妈的脸已经扭曲,眼睛、鼻子、嘴巴都错位了。

莲莲大声喊着:“妈妈,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老人张了一张歪斜的嘴,仿佛还在说着“作孽呀”,接着眼睛里也无光了。李富和莲莲把老人抬回炕上,赶紧叫来了村里的医生,老人却已经咽气了。医生看着老人的症状说,可能是脑溢血。

李富和莲莲看着医生,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医生走后,他们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一直在想着妈妈最后说出的那三个字,却不清楚那三个字到底是啥意思。

而臭臭却在闫家的旧院里,在七九爷的主持下,正和闫世奎爸爸的尸骨举行结婚仪式。

为了举行这个仪式,闫世奎还请来了无为道师傅,从阴间招回了父亲的亡灵,附在闫世奎亲手端着的盘子里的油灯的灯火上,跪在丧厅前,听着无为道师傅们诵经的声音,让臭臭和他手里端着的盘子里的牌位和油灯按照七九爷的司仪,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婚礼的每一个环节。

尽管这是一桩仓促的婚事,只告知了很少几个办事必须到场的人,却还是惊动了村里不少的人,参加了这个罕见的婚礼。到场的人虽然都很惊讶,却都觉得这是臭臭再好不过的归宿了,从此不怕没有了她姥姥以后没人照管她。闫世奎已经给她请来一个保姆,从她一进这个家就开始全方位照顾她。她做了一场女人,也终于感受到了婚姻,感受到了儿女的温暖。大家对臭臭能得到这样的结局,都给予了赞美。

只是臭臭并不知道这一天对她来说多么重要,她不知道自己这一天是这个场面的主角,当然也不会知道那么多人都是来为她祝贺,不知道自己身上穿的花裙子是结婚礼服,不知道她已经永远地离开姥姥成了这个院子的主人,不知道举行过婚礼后她就是比自己大十多岁的闫世奎的母亲。只是好奇地看着眼前的热闹,不停地“妈妈妈”地叫着。她的手一直被一个陌生女人牵着,她总是牵着她的手往人堆里钻。以前姥姥可不是这样,姥姥总是把她往没人的地方牵。这让她对牵她手的女人十分喜爱,直到她把她牵着来到丧厅下,看见桌子上摆着那么多好吃的,她想去吃她却不让,硬把她固定在了一个手端盘子跪在地上的人的身边,还把她的头按了几次,按得她很不开心,“日日日”地狠骂了一顿。她终于不再按了,把她拉着来到台阶上。院子里的棚子马上被人拆除,好多人抬着一个大箱子进了屋里,她也被牵着手走了进去。那个大箱子放在屋子中央,上边还亮着一盏油灯。她被牵着来到炕边,抱上铺好的炕,脱光了衣服,推进被窝里。接着那女人关掉了屋子里的电灯,出去了。

院子里好像还有好多人,臭臭睡不着,还想出去。她从炕上跳下来,可门却被关上了。她没有办法出去,她在门上拍着,“日日日”地骂着,手都拍疼了,却就是没人理她。

天黑透了,那个女人才又一次进来,又一次把她抱回炕上,塞进被窝里,接着又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臭臭,她眼前立刻浮现出了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姥姥。她每天晚上睡下的时候都是被姥姥搂着,听着姥姥絮絮叨叨入睡。可今天她等了很久,也不见姥姥来,无论她怎么“日”,都不起作用。她实在喊乏了,才渐渐地睡了过去。

天亮以后,院子里已经非常安静。那个女人开了门,来给她穿衣服,然后抱她下炕。她走出门来,眼前的院子却让她陌生,在院子里转了大半天,才找到了街门,可街门紧紧地关着。她要上街,在街门上拍打半天,怎么也拍打不开。而那个女人却走过来又把她拖了回去,把一碗饭递给她,她才没有再闹腾。

她从此再没走出过那个拍不开的街门,再也没看到留着长胡须的七九爷,再也没看到端着饭碗向老槐树下走去的马天行,再也没看到老槐树下那许许多多的笑脸。

连着十多天在街门上闹腾,却走不出街门,终于把臭臭累倒了。保姆以为她病了,赶忙给闫世奎打了个电话,闫世奎开着车回到家里,把臭臭抱上车,送进了城里的大医院。

在医院里住了十几天,医院也没检查出臭臭到底是啥病,见她一天比一天气短,就跟闫世奎说:“怕是熬不过几天了,赶快回去准备后事吧。”

闫世奎只得开车把臭臭送回他家旧院。村里人听说臭臭回来了,都到闫家旧院里来看她。臭臭已经起不了床,只能在床上躺着,看见那么多的人来看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声音颤颤地叫着每一个看望她的人:“妈妈。”

闫世奎和她的小媳妇也回来了,他们要给臭臭尽最后的孝心,给臭臭喂饭喂水,端屎送尿,洗脸洗脚。买来了许多她以前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变着花样让臭臭高兴。

从医院回来的第四天,臭臭咽下了她人生的最后一口气。

臭臭死后,闫世奎再一次在院子里搭起丧厅,把他爸爸的棺材从屋里请出来和臭臭的棺材摆放在一起。然后叫来阴阳先生在南山上选了坟地开始造墓。

停丧期间,闫世奎还请来一个剧团在村里唱了三天戏,把臭臭的丧事办得红红火火。

出殡的时候,村里人数了一下花圈,竟然有五百多个,连马天行都说,臭臭能有这样一个结局,活得实在是够份了。

臭臭和闫世奎的爸爸被村里人抬上了南山新踩的坟地埋了。

许多天后,材头李三旺悄悄地告诉七九爷,出殡时他揭开棺材盖想让亲人们最后再看一眼臭臭,可棺材里竟然没有臭臭的尸体。他便觉得,南山那个坟地一定是个假墓,闫世奎把他爸爸和臭臭不知埋到哪里了。

七九爷闭着眼说:“有这样的事吗?”

材头李三旺点了点头,接着说:“七九爷,你没觉得臭臭的脸和闫世奎的脸哪儿长得一样吗?我总觉得臭臭就是他造的孽。”

七九爷说:“不要胡说。”

材头李三旺说:“我没有胡说,我曾亲眼看见他拿着一块糖把臭臭的妈哄进了他院子,一进院就把街门给关上了。他也就是那一年逃走的,他离开村第八个月花花生下了臭臭。我算过日期,他把花花哄进他院子的时候,正好是他逃走一个月前发生的事。”

七九爷厉声说:“不要再说了,把这事烂到你肚里吧!”

李三旺走后,七九爷便上了孤山,来到修建在李富爷爷旧坟址上的宝塔前,久久地看着宝塔,心里很不是滋味。

(选自阳城县文联《阳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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