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2009-03-13 05:11黄运生
广州文艺 2009年2期
关键词:金水四海宝山

黄运生 1969年生,广东东莞人,在《作品》、《短小说》、《南方日报》、《羊城晚报》发表小说、散文近百篇并入选多种选本。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东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昨晚一场台风,街头许多树都被摧毁得断枝缺杈的,一辆吊车正用长臂将一棵横卧在马路上的大树吊起,周边站着满是瞧热闹的人群,有几个手执红扇的打扮花俏的老太婆。张宝山认得那是小区里每于晨早耍太极的一群退休老人。风后的那场雨一直在张宝山出门前才停了下来。小区清洁工许老头没好气地挥着大扫把,抱怨着那些树木真不硬朗,一点风雨都经不起,害得他又要有一番忙了。

张宝山说许老头要是那些树木都像你这么硬朗,那你还不失业了。其实许老头看起来并不硬朗,许老头每次拉着垃圾车从门岗里走过时,张宝山都担心许老头说不准什么时候突然会一头栽倒在地。

张宝山进入保安室时,值班班长赵元说家里来信了。张宝山瞧了一眼就将信扔在桌子上。赵元问怎么不打开,你不是老惦记着家中吗?

张宝山说不用拆了,九月了,肯定是为儿子学费的事。张宝山的儿子考上县里的初中,这是一所较有名气的中学。张宝山平日并不大手大脚,每月按时往家里寄钱,按理儿子的学费是不成问题的。赵元用兄长的口吻说,都开学了,你还没给儿子学费啊?

家里值钱的都给了医院了,就剩下个球不值钱的。张宝山没好气地说。赵元才想起张宝山的父亲上月病了,自己还借给张宝山五百元。赵元思量着张宝山这下可能真的是山穷水尽了,在城里给物业公司当保安,本来钱就不多,人家说城里除小姐之外什么都贵,哪能剩下多少钱。

赵元还想说着什么的时候,一辆枣红的宝马小车驶进小区。张宝山看见车里的那个漂亮小男孩与自己儿子张四海年龄相仿。小区里面住着的人都是非官即贵,小孩都像皇帝一样被宠着供着,大人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自己的孩子玩。城里的孩子暑假里不是外出旅游就是在家玩着电脑,或者忙着参加各种培训班。而这个时候张四海在田里顶着烈日干着不相称的农活,被烤得像烧猪般。张四海还差五个月才满十五周岁,这个时候在城里还是个不准招用的童工,但是张四海在家已是半个劳力了,种田下地的样样活儿都能打上帮手。想到张四海,张宝山心里说张四海你要怨就只能怨自己不争气,生在大山里,都只能像大山里的所有孩子那样在田地间滚爬着长大。虽这样想,但张宝山还是觉得自己欠了儿子,眼里都差不多掉泪珠儿了。

今天张宝山上的是早班,中午换班的时候,小区门口站着一个小男孩,年纪跟张四海差不多,小男孩衣着破旧,一双棉布鞋穿了个洞,大脚趾都露了出来。这个小男孩是新到这里的吧,可能是哪个刚从家里带出来的小孩。张宝山一看就知道是农村里来的小孩,小区门口经常都站着乡下来的外省人,有的还是张宝山的老乡,张宝山的老乡大都是收废品的,小区里的人每天都有好些在张宝山眼中还值钱的东西清理出来,这些他们不要的东西在张宝山看来是宝贝,扔掉多可惜呀。B座的那个姓陈的女人,知道张宝山有个儿子,去年将自家小孩不穿的衣服和几件女人的衣服装了一大袋,让张宝山在年前带了回去。儿子穿着倒是神气,就像是城里孩子一样光鲜得叫村中的其他小孩眼红,张宝山心里说真是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儿子穿上城里人的衣服不比城里人差哪儿去。但张宝山的老婆却不肯穿,说穿着就像没穿衣服一样,不是透明的就是短得露胸露大腿。张宝山说你就是命犯贱,城里的女人是越露越多人穿,露得越多就越时尚,你懂吗?

老婆说我不懂,难道城里的女人就不知羞。

跟你说不上。

说不上就不要说了,看谁要跟谁说。老婆给了张宝山一个后背。

当然是张宝山先投降,一年来张宝山没有沾过女人了。城里干那行的女人多的是,张宝山不是不沾腥的猫,只是缺钱,没有钱那些女人眼尾也不会扫你一下的。你要是多瞧一眼,也会遭受一顿白眼,张宝山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小区门口除了收破烂的,还有摆摊子擦鞋的、支起摊子卖油炸的、挑着担子卖生果的,这些都是进城农民找不着工作用于谋生的活计。相比他们,张宝山觉得自己并不差了,起码有份相对稳定的工作。他知道自己一旦失去这份工作,也会像他们一样。虽然小区的管理规定门前不准摆摊子,但张宝山他们却开只眼闭只眼,生活艰难呀,张宝山不忍落井下石。但张宝山他们不管,有城监在管,只要城监一出现,这些人就呼地散去,迟一步的所有活架子都给缴去了。以前小区门前也有外省人驾着摩托车搞营运的,但是后来这个城市禁摩,就不见了。

张宝山是下午五点半钟过来接晚班的,张宝山留意到那个男孩还在,上午是站着的,现在蹲了下来,一只手捂着肚子,但男孩的眼睛一直盯着小区进出的人们。一有车辆进出,男孩的脖子好像伸长了许多。

张宝山走到男孩跟前。男孩的身体朝后挪了挪,依然蹲着。

干啥呢,你在这里?张宝山问。

男孩一声也不吭,像是听不到张宝山说话。

没事别在这里逗留,这里不是你玩的地方。张宝山提高了嗓门。

男孩依然没有吭声,张宝山有点生气,但又觉得跟个小孩生气不值得,便走回值班室。

坐在保安室里没事,一会张宝山又忍不住看了那叫化一样的孩子,心里猜想又是一个失学儿童。这些失学儿童张宝山见多了,每当城市灯火亮了起来,许多像这般大小的孩子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拿着一束鲜花,十元一朵的专缠着年轻的恋人们,有的干脆抱着人家的腿拉着人家的衣角死缠烂打,你不买上一枝花的还真不好脱身。张宝山也见过那些七八岁,十四五岁的背着一个吉他,朝人多的大排档、食档里钻,五元一曲的在卖唱。赵元跟张宝山说:

这些人都受大人控制的,有一些人专干这种事情。

张宝山不相信,说哪有这样的大人,不怕遭雷劈吗?

在这里好歹也能混上吃的,在家连吃也没有。这些算好了,有的被迫去当扒手做小偷,偷不上还要遭毒打呢,你不留意报纸新闻你当然不知道。

张宝山想如果自己有什么不测,儿子可能真会落到这种地步。比起那些孩子,儿子幸福多了,张宝山这样想着也就心里轻松了许多。张宝山不由得又瞧一眼仍在门前蹲着的那个男孩。男孩还是那个样子,张宝山心里说,恐怕是个傻子呢。

噼里啪啦的,整个城市刹那间五彩缤纷起来,霓虹灯、街灯、车灯将城市的天空映亮得透彻。在夜里,许多白天看见的脏乱景象不见了,但是也有许多罪恶总在夜幕下演绎着。张宝山其实心里挺不接受城市的夜晚,他怀念家乡的每一个夜晚。凉风习习,几家人一起围着矮桌子,男的抽着旱烟,喝着浓茶;女的闲聊着搓着草绳,打着毛衣;小孩在绕着庭院奔跑。大家相处融洽,一家有难众人帮。哪像这里的人,对门住了多年也不相识,碰面也不打招呼。张宝山说过不惯。赵元挖苦着他说,就你一身牛粪味,你过得比城里人滋润?怎不见城里人都跑你家去找工作?赵元喜欢城市人的生活,连老婆孩子也接到这边来,租了一间老屋子住了下来,在张宝山面前也常以城里人自居,常跟张宝山说,就算死也不回乡下踩牛粪了。这点张宝山很看不惯赵元,说:

才进城没几天,就忘了祖宗啦。

张宝山虽然这样说赵元。但他知道赵元这人不坏,有副热心肠,张宝山很乐意与赵元做兄弟。

张宝山见那男孩还呆在那,有点不忍,说小子,快回去了,别让你家人好找,害你挨老爸揍。

张宝山说着,才发觉男孩在抽泣。张宝山在家时也容不得儿子哭,他用在家时跟儿子说话的口吻说:

哭什么,大老爷子的还抽鼻涕。

我要找我妈妈,男孩抽噎着说。

张宝山乐了,有这样找妈妈的吗,找妈妈你回家找啊。

男孩低声地说,但我不知道妈妈在哪里。男孩说着递过一张照片,问张宝山,你见过我妈妈吗?

男孩一口地道家乡口音。是个小老乡啊,这小老乡呆了一天就为了找妈妈。

我哪里知道谁是你妈啊。张宝山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女人,肯定地说,没见过,而且这小区也没有见到过你妈妈,她肯定不在这里。

男孩失望了。张宝山说,你妈妈可能回家去了,你快回去吧,都晚了。

男孩说我没有家。他从家里出来找妈妈,已经十多天了。男孩说着又用手捂着肚。

这孩子是饿坏了,张宝山不由得可怜起这个小老乡,在保安室里泡了个即食面,端给了男孩。男孩也不说谢,端起就朝嘴里倒。

张宝山说不要急,别呛坏了。才说完了话,就见那碗见了底。

张宝山说看来你还不够饱,我那里还有最后一杯面,都给你吧。张宝山说着将男孩带进屋里,重新给男孩泡了面。因为有了前一杯面打底,这次男孩没有吃得那么狼狈,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张宝山。张宝山才发觉这男孩长得挺耐看,带有害羞的神色。

问了半天,从男孩断断续续的说话中,张宝山才知道这是个偷跑出来的孩子。男孩叫金水,与张宝山儿子张四海同龄,也是今年考取初中,因为今年妈妈没有像往年一样地给他寄学费。金水要读书,就偷偷地从老远的山里出来找他妈妈了。金水从姑姑家里偷了些钱,还没到这儿那点钱就用完了,已两天没有吃东西。张宝山问:

那你老爸呢?

我都没见过爸,听姑姑说爸很早就死了,是在城里干活从楼上摔死的。

你家里就没有什么人了?

我一直住在姑姑家,姑父老是生病,都没钱医了,姑姑也没有钱给我读书。

张宝山叹了口气,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

你不知道你妈在哪里?

大家都说她在这里,我姑姑也说妈妈在这里,说妈妈不要我了,不过我不相信,我见到妈妈后,我会问清楚的,我相信妈妈是不会不要我的。

那自然,哪有妈妈不要儿子的呢。张宝山只好这样安慰他。

张宝山到了换班时间了,金水在一旁打着瞌睡,张宝山瞧着突然鼻子一酸,将金水带了回去。张宝山住的是小区保安公司为他们租的集体宿舍。赵元正准备出去换岗,见张宝山将金水带回来,说张宝山你忘了公司的规定吗?

公司是规定不准带外人在宿舍过夜。但张宝山说就一个小孩,你就忍心他在外面流离浪荡?赵元说那是你自己的事,被公司知道你可别说我没有提醒过你。别以为是好事,小心人家当你在拐卖小孩。这年头,好人得不到好报可是经常发生的事。

张宝山将金水安置在自己的床上,自己则在赵元的床铺上躺下,却睡不着。他想着儿子张四海,不知会不会也流浪到这个城市找自己要钱读书。他想明天要扯下脸皮找熟人借点钱寄回去,说什么也不能让儿子辍学。半夜他听见金水在喊着妈妈,张宝山起来,见金水在说着梦话,眼角两滴眼泪正缓缓向下淌着。张宝山的心里一阵发酸,对于孩子来说,不能上学可是最大的不幸。张宝山读书时成绩很好,也考上了中学,但是家里穷,供不起,张宝山也就只能过早地辍学,跟着人家出来打工了。张宝山自小懂事,从不埋怨家里,但是他一直在想,决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念不上书。就在这个晚上,张宝山突然萌发了要帮金水找到妈妈的念头。

赵元对张宝山说,你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了,你自己的事都解决不了,还能帮人家啊,况且凭小家伙的一句话,你就相信人家妈就在这个城市?别徒劳了。赵元是不赞成张宝山的做法的,但是还是替张宝山出主意。说:

最有效的办法还是找电视台,做个寻人广告。

但张宝山却惶恐了,这可能吗,他说做广告可没那个能耐,自己有那个钱吗?

那找晚报吧。

赵元的话启发了张宝山,他专门买了一份晚报,顺着那上面的地址来到了晚报的大楼前,那是一幢很有气势的大楼。张宝山在晚报大楼前徘徊了好一会,才拉着金水的手进入大楼的院子,但被看院的老头喝住了。张宝山说不上要找什么人,老头子固执地不让张宝山进去,张宝山只好带着金水守在大院门口,他对金水说,一会有人出现时就上前截住他,这样就有戏了。但是守候了大半天,进出的都只有车子,并不见走路的人。后来张宝山狠了狠心,见一辆轿车驶过来时,猛然拉起金水迎车冲了过去。轿车急刹发出长长的一声难听的尖叫,轮胎发出一股刺鼻的焦味。一个秃顶的男人摇下车窗破口大骂,妈的你找死啊,要死你自己死好了,还带上个小孩,妈的你真黑心了。

看院老头急忙过来跟秃顶男人说了几句话,秃顶男人不耐烦地张张手说,有事叫他找公安好了。秃顶男人掉下句粗口一溜烟地走了。看院老头对张宝山说,我看你在这儿是不行的,你还是到公安局去吧,也许那儿能帮到你。张宝山是那种一见警察就怕的人,不知为什么,张宝山打小就怕警察,即使现在干着类似公安的工作,他还是怕进公安局的。张宝山说公安那么多命案等着破,才不管这个闲事,再说,在报纸上写个字,整个城市都知道了,可比找公安还管用。老头说你再会影响大家工作,再这样我就叫保安赶你们了。张宝山想等保安过来赶的时候再说吧。

晌午了,张宝山要接赵元他们的班了,只好带着金水回去。赵元见到张宝山暗地里摇头,劝说张宝山不要在这方面花精力了,他说有些事是我们这等人无能为力的。张宝山也想到要放弃,但一看见金水那个可怜的样子,又不知怎样跟金水说才好。张宝山跟赵元商量,要不凑点钱让金水回去读上书好了。赵元没好气地说,你自己的疥疮都没法治,怎么管得上人家了。不是我不想做好事,我能做得了吗,家里这要花钱,那要花钱的,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用,我都快要疯了,我都打算还是将婆娘和孩子送回家算了,城里开销大,真顶不住了。

张宝山知道赵元说的是实话,一家子住在城里,他担负不起,赵元老婆本来在一家外资厂工作的,但两个月前老板消失了,不用说是工厂倒闭了。赵元老婆才刚进厂不久,工资没发多少,连进厂时交的押金都挣不回。

张宝山说,你老婆的事处理好了吗?

处理好个球,人都不见了,今早她跟十来个工友一早聚在一块,打了条写有什么还我血汗钱字样的标语说要上政府信访。我说这是没有用的,政府也不可能发工资给你。但她们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张宝山惦记着赵元借他的五百元,不好意思地说发工资时怎样也要还钱你了。

赵元说我也不是催你还钱,你紧张个球啊,有钱先用在着紧的地方去吧。

赵元走后,张宝山想起刚才赵元说过的话,一个念头从心中升起,他想这办法或许有用呢?

第二天,张宝山请了个假,带上金水又来到了晚报楼前。看院的老头没好气地说又是你们啊。张宝山不说话,从怀里掏出条白带子,上面写有“我要妈妈我要读书”八个红色大字。张宝山叫金水就这样式举起站在晚报的楼前,阳光穿过一旁的树枝,照在金水的光头上,金水的额头很快就冒出了微汗。张宝山意想不到效果是这样的好,一会金水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造成交通阻塞,连交警也过来干涉。正当交警要拿掉金水举着的横幅时,市里的电视台过来了,对着金水拍摄起来,那名交警见了摄像机,忙缩回了手。一个长得很漂亮的戴着眼镜的年轻女记者刚想向金水发问,昨天开轿车的男人挤了进来,对女记者不知说了什么,就将金水带出人群进入了晚报大院,张宝山连忙跟了进去。有些人包括电视台的记者也想进去,却被晚报的数名保安拦着不让进,但电视台的摄像记者还是将镜头对着金水他们摄录着,年轻的女记者不忘记对着镜头做着现场报道。

金水还是第一次坐电梯,被带上了大楼的五楼。秃顶男人在电梯对张宝山说,本来昨天已经安排对你们作个全面的报道,但后来却找不到你们了。张宝山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但没有说破,主要是他愿意帮金水,金水找到妈妈不用辍学就行了。

张宝山和金水被领进一间屋里坐下,一个年轻的男人递给他们一瓶矿泉水,金水一仰头,咕咕地很快喝完了整瓶,张宝山见状又将自己那瓶水给了金水,那个年轻人看见笑了。秃顶男人这时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都是戴着眼镜的。秃顶男人对张宝山和金水说,这是陈记者和李记者,是采访你们的。说完秃头男人交代几句就离开了。

两名记者很友善,特别是那个姓李的女记者,不时地掏出纸巾擦着快要掉的眼泪,她被金水寻找妈妈的经过感动了。张宝山和金水接受采访完时,已经是傍晚了。张宝山和金水要离开时,来了两名警察,张宝山一见警察,手心湿了。两名警察跟张宝山说,金水不能跟他回去了,要张宝山将金水交给他们。李记者也说,这事交公安处理好了,你也不是金水什么人,难得公安来处理这是最好的,万一找不到金水的妈妈,金水也不用到处流浪。

张宝山也说不出反对的理由,但他对李记者说,公安能保证金水上学吗?

李记者说,我只能保证自己不让金水失学。

张宝山说那放心了,金水就交给你们了。

当天晚上,电视台率先报道了金水的新闻,张宝山也看了电视台的报道,但是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赵元说,这样就行了,只要金水的妈妈在这个城市,就一定可以找到。赵元还拍拍张宝山的肩膀,说,宝山,你真是一个好人!

张宝山在第二天特地买了份晚报,果然在社会新闻版的显眼位置上,大幅报道了金水的事,还配有金水手持妈妈的照片。报道写得很感人,张宝山看了鼻子发酸,几乎忍不住哭起来。张宝山对赵元说,他们真能写啊,能把人都要写哭了。赵元说人家就是食这行饭的,叫我们来写那肯定就不行了。张宝山问那你说金水能找到他妈妈吗?赵元说应该可能吧。

一连三天,张宝山都给李记者挂了电话询问金水的事,李记者告诉张宝山,说还没有金水妈妈的消息。

那金水呢?

要是再找不到金水妈妈,我们会联系送金水回家的,但你可以放心,我们会让金水念上书的。

晚报还有断续关于金水的跟踪报道,其中有一条让张宝山很兴奋,有个企业愿意赞助金水完成所有的学业。张宝山对赵元说,看到了吗,也就是说金水再也不用愁没钱上学。但赵元说,你还是想想你家四海的事吧,刚才你不在,你家婆娘来电话了,说学校又在催你家四海交钱了。

张宝山还没说话,电话又响了,赵元说,你看,可能又是你家婆娘催钱了。

电话是李记者打来的,她说,金水的妈妈找到了。

张宝山很高兴,说是吗,找到了,真好,金水见到了他妈妈了吗?

没有,金水已经回家上学了。他妈妈在劳教所里。

李记者挂了电话。张宝山没问金水妈妈怎的进了劳教所,进了劳教所不见得会是好事。

这晚张宝山心情不见好,不知为了金水妈妈的事,还是因为儿子四海上学的问题。在停车场,一辆白色丰田车窗没有关上,张宝山认得,那是姓陈的那位业主的车,她曾经送过衣服给他回家,所以张宝山格外留意。张宝山走到车前,见车内没有人,刚想通知保安室呼叫业主,但这时车内座位上那个红色的小钱包吸引了他。他也不清楚为了什么,看周围没有人就伸手将钱包拿出,翻开一看,里面齐整整的一叠钱,少说也有好几千块。张宝山的心里咚咚响着,那颗心仿佛要跳了出来。这时他想着,有这些钱,儿子四海上学就不用愁了,他迟疑了一下,便从中抽出八张,把钱包放回车座上。他知道,八百元钱是儿子四海这个学年的费用。

离开了停车场,张宝山的心还没平静下来。好一会他才通知保安室,让人去找姓陈的业主,让她下来将车窗关上。

张宝山是早上才下的班。回到宿舍后,张宝山怎么也睡不着,枕下的那八张百元纸币就像八片刀片一样,直刺得他头痛得厉害。直到赵元来找他,他还是睁大着眼。赵元说你还在睡觉啊,经理找你可急了,你们昨晚当班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张宝山一见赵元那样子,就知道是出事了。

在经理办公室,张宝山见到了陈姓女人,张宝山真恨不得地上有个窟窿好让自己立马地钻进去……

陈姓女人并没有打算对张宝山怎样,没有将他交给公安处理。但是经理叫赵元通知张宝山,明天就不用再来上班了。

赵元说,真不明白你啊,你这么一个好人,也会干这个事。你对这里也熟悉的,怎就不知道,所有地方都是视频监控着,你的一举一动人家都会发现的呢。

张宝山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做了。

弄掉了一份工作真不值得,人家也算好人了,不然你得进监仓了。

张宝山此时并不关心自己被解雇了,他担心的是儿子四海会不会就此辍学,他仿佛看见儿子那怨恨的目光。张宝山走出保安室时,外面阳光猛烈,张宝山打了个踉跄,那个九月的太阳,也晃动了一下。

张宝山的眼前一片花白。

责任编辑朱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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