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个浪漫的城市相处

2009-03-14 04:53马晓丽
海燕 2009年3期
关键词:料子门子苞米

马晓丽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室一级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楚河汉界》,中篇小说《云端》。曾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第六届及第十届全军文艺作品创作一等奖;第六届辽宁曹雪芹长篇小说奖及多次辽宁文学奖。

起初,这个城市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那时我已经在几个北方城市间游走客居了几年。在我孤陋的眼里,北方的城市无论大小都显得有些粗砺,大的通常太理性、太生硬;小的则又往往太潦草、太仓促。所以当我第一眼看到大连的时候,心里不由暗暗地吃了一惊。

这是一个不同于北方任何一个城市的地方。你想象不出在北方这片冰雪覆盖的冻土之上,在关东这个粗犷雄浑的肃杀之地,怎么会冒出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去处。就像是在一群莽汉中间,你突然发现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少妇。

是少妇,不是少女,也不是其它任何年龄段的女人。因为惟有少妇才是最具风情,也是最敢于打扮自己的。

当时我站在大连的街头,不断地惊异于身边穿梭着的色彩斑斓的人群。要知道那是在以穿戴灰、蓝、绿为主的年代,那时你在任何一个城市都不可能见到这么多大胆的色彩。令我惊异的还有那些笔挺的料子裤子,这种布衣时代的高档服装,在大连街头竟然比比皆是。有一对新人正走在路上,看模样他们是回门子的。(大连人把新婚后回娘家的这一天称作是“回门子”。)回门子的这对新人十分抢眼,女的穿一身红衣红裤,脚下登一双红色高跟皮鞋,鬓上插一支红色的绢绒花,腮上的胭脂也使得极红极浓,在当年素面朝天的人群中间,他们极具舞台感的装扮如表演般夸张。女的在前面走,毫不羞涩地仰着幸福的红脸蛋,高跟鞋的细跟在路面上踩出一串哒哒的脆响。男的在后面跟,提着一个回门子的大包袱。是包袱,而不是提包。包袱皮是回门子专用的那种,中间印着一个大红喜字,周围有些龙凤呈祥或喜鹊登枝的图案,四角交叉系在一起提在手上。这样的一对新人鲜鲜亮亮走在城市中间,城市就成了他们的陪衬,成了烘托他们浪漫的背景。

从南方来的表哥与我一起站在街头张望,末了,表哥感慨地说了一句,大连人可真敢穿!我笑。表哥是诗人,他带着诗意的想象来看大连,自然也想用诗化的意境来套大连。但他的目光毕竟是被南方的烟雨养出来的,习惯了雾里看花的含蓄,消受不了北方阳光直射的张扬和大胆。我那时比表哥也好不到哪去,古板、偏狭,习惯于恪守各种各样的教条、教规,喜欢用挑剔的眼光审视周围。隐隐地,我感到我与这个城市的性格有些不合。

后来我就听到了那个广为流传的“苞米面肚子料子裤子”的故事。

如今讲这个故事有点费事,你得先交待这个故事是发生在从前那个吃不到细粮,只能年复一年地啃苞米面大饼子的年代。故事说的是那个年代的一个大连女人,穿着漂亮的料子裤子去上班。料子裤子吸引了一路的眼球,人们纷纷向她投去羡慕的目光,赞美她的富有和美丽,那女人于是很展扬。(“展扬”是大连人生造出来的一个词,里面包含着展示、得意、张扬等诸多意思。)谁知她只顾得展扬自己了,一不小心跌了个大跟头,只见包里的饭盒摔落到地上,从里面滚出来的中午饭竟然只是几个苞米面大饼子。这一下可露馅了,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她和大家一样也是个苞米面肚子,只不过是她从嘴里克扣着,省下钱买料子裤子穿了。

最初听到这个故事时,我大笑,很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感,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来释放心里的什么东西。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能免俗,应了拉罗什弗科的那句话“我们难以忍受别人的虚荣,是因为它伤害了我们的虚荣”。但这个苞米面肚子料子裤子的故事倒印证了我对大连人 “讲穿不讲吃” 的看法是很多人的共识,而不是我个人的偏见。我相信这个故事肯定是杜撰的,但杜撰这个故事的家伙真的很会抓细节,一个“苞米面肚子料子裤子”就把大连人爱美、讲体面的特性展露无遗。让我后来一直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是,在那次大笑之后,料子裤子却趁机钻进了我的心里。没过多久,我就买了我的第一条料子裤子,二十五元钱,花掉了我近半个月的工资,而这个数字超过了当时许多大连人整整一个月的工资。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与这个浪漫城市的第一次和解。但我相信,与一个城市长期相处,这个城市的性格总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你,无论你喜欢还是不喜欢。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喜欢上了大连的广场。不是喜欢广场的模样,而是喜欢由广场连缀起来的城市的浪漫姿态。大连的姿态完全不同于传统的中国城市,她的街道不是方方正正的经纬分割,而是以一个个圆形广场为中心向四周放射。方方正正的城市布局太规矩太有条理了,而太规矩太有条理的东西就很难给人带来惊喜。大连不,走在大连的街道上,我永远不知道脚下的路是直的还是斜的,永远不知道我明明走在这个广场放射的光芒里,怎么会突然就临近了另外一个太阳般的广场。这样充满悬念的行走令我十分着迷。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个城市的姿态是由一个叫萨哈罗夫的俄国人设计的。令我吃惊的是,他在为这个城市设计姿态的时候,竟然参照的是浪漫之都巴黎的圆形城市布局,而圆形广场真的就象征着太阳,街道真的就象征着太阳的光芒。知道了这些之后,我愣了好一阵子。这就是宿命,我想。连萨哈罗夫自己也不曾想到,当他仿照着巴黎的姿态来建造这个城市的时候,他就已经于不经意间把那个浪漫之都的某些基因注入了这个城市的血脉之中。难怪日后会在这块土地上生出那么多的浪漫。

大连是个混血儿,从这个意义上讲,浪漫是这个城市无法回避的宿命,而偏偏这个城市又成为了我无法回避的宿命。在与这个城市的长期相处中,我常常显得自相矛盾。大多数的时候我很享受这个城市的浪漫,享受她的绿地草坪,享受她的突发奇想,同时也享受她给自己和我带来的所有虚荣。但我仍旧无法忍受她把爱美和讲体面的特性极端外化,过于放纵了浪漫。虽然,这些年来,我看到大连趁着好时光把她的浪漫天性发挥到了极致,的确是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但每当她浪漫得太过恣意时,我还是会心里发紧,为她担着心,替她感到不好意思。偶尔,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苞米面肚子料子裤子的老故事。

我是在整个人松弛了许多,宽广了许多之后,才逐渐理解了大连人“苞米面肚子料子裤子”的浪漫。我想,浪漫太是一种精神上的需求了,它就应该是飘在天上的,就应该是一种超出现实物质需要和自身能力的追求。用超出一个月的工资买一条料子裤子,这种追求看起来有点不靠谱,但它满足的是人的精神。我们总以为吃大饼子的时候,不应该追求料子裤子的光鲜。其实我们错了,正因为吃的是大饼子,正因为所追求的距离格外遥远,才更显出了追求的勇气和难能可贵,才更显出了体现在追求后面的那个坚实的东西——尊严

我母亲的那个家族散落在大连的海边,姥姥在世时一直维系着家族的习惯,可以没吃没喝,但每个人必须得有一套出门见人的衣裳。母亲把姥姥的家传毫无保留地承袭了下来。虽然日子越来越好,早已不需要留一套衣裳来遮盖清贫,维持人前的尊严了,但只要有新衣服,母亲还总是习惯地收起来,说要留着出门时再穿。我无数次地笑问母亲,都这个年纪了什么时候还能出远门?母亲不吭。那时母亲的身体已经不可能远行了。但每次走出家门,无论是取一张报纸还是一瓶牛奶,无论是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母亲都要认认真真地把自己收拾停当。每当这时我就会感慨,母亲可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大连人。

有一次我去大连作家孙惠芬家聊天,因为是突然动议,就没提前打招呼。进门后才发现,她九十岁的老母亲在家。我与她的老母亲也很熟,见过许多次面了,所以就没太在意。坐下说话,却觉得历来安详平静的老人今天不知为什么有点惴惴不安。后来,趁我和孙惠芬说话的时候,老人悄没声息地离开了客厅。见我不解,孙惠芬悄悄地笑,说我突然闯进来,老母亲肯定是因为没来得及换衣服感到了不安,觉得这样见人太不体面。孙惠芬说她应该是回屋里换衣服去了。果然,再进来时,老母亲的身上换了件出门时才上身的体面衣服。

九十岁的老人家一字不识,但当她从容地拽拽衣角,端庄地坐下来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这,就是文化,大连人代代相传的文化。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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