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

2009-03-19 05:38
福建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撞钟生产队长叔公

施 伟

前阵子,陈撞钟隔三差五到县城去按摩成了村民茶余饭后的闲话。我们这里有两项小小怪事:一是不论男女老幼都酷爱读“报”,看起来挺有文化挺有素养的,其实是赌“六合彩”在看“图纸”;二是大街小巷遍布发廊按摩店,似乎挺讲卫生、注重保健的,一月理三次发也用不着这么多发廊,而发廊真正的服务项目不是洗剪吹烫和纯粹的按摩,她们做皮肉生意。所谓的上发廊按摩其实是花钱找一发廊妹与之发生性关系也。

陈撞钟是我七叔公,我外公的堂弟。他们农村的习俗叔伯兄弟也加入到排行里,据说排到第十二了,有时我都搞不清哪几个是外公亲兄弟,哪几个是他堂兄弟。不过,七叔公与我们甚是亲近,小时候同父母一起到五朵村过正月初三的“女婿日”,在外公家吃过了,非得到七叔公家再吃一遍。不然他会不高兴。七叔公家的饭菜很好,七八斤的猪头放在铁锅里烧煮烂熟,切片了供大人们下酒。小孩们最畅快的莫过于厅堂上放着满满一箩筐的炸年糕,有甜的也有咸的,敞开着随你拿个够。七婶婆是个有量头的人,好吃好喝尽情款待后,还要给我和弟弟一人一个小红包,三毛五毛,说是“结衫带”讨个吉利。

那时候七叔公家的家境是全村最好的。外婆说,他家喂鸡全用豆子,鸡吃了豆子下蛋个儿大色泽红润,七叔公家的孩子透早起床就拿鸡蛋冲羊奶喝。七叔公是五朵村的生产队长。他家房顶倒扣着一个“广播筒”,他用它向社员们发布号令。其实就一铁皮卷成喇叭形的东西,上了草绿色油漆,便有了军事化的意味。五朵村四面环山,传出的声音被群山回音,音量洪亮,撒到全村每个角落都清清楚楚的。诸如一天三次的派工:一组薅麦草,二组割薯藤,三组放田水,四组给甘蔗林上肥,五组……;有时七叔公喝足了烧酒,也腆着肥肚皮给社员们“讲话”,传达“精神”,做思想工作。这个铁皮“广播筒”在五朵村有着神圣的地位。有一回,我和弟弟爬到房顶上玩。弟弟一时劣根性发作,掏出小鸡鸡对准喇叭口撒了一泡尿。待到七叔公拿起喇叭正想说话,一股尿骚味把他熏得快要吐了,他猜到是我弟弟干的“好事”。所以社员们这次听到的指示是:臭小子啊……

七叔公说话有很多口头禅,诸如这个方面呀、那个方面,这个问题啊、那个问题等等。生产队长的官不大,但甚有“求进步”的自觉性。那时候我爸爸是集体运输队的调度员,天天看报、听广播。所以每逢过节七叔公总要邀我爸过去喝酒,就想打听一下有关“上面的精神”或者什么“最高指示”的。他好现囤现卖在“讲话”时打打官腔。真正对“上面的精神”有更多了解的是我外公和一位叫刘干部的。他俩文凭高,前者在邻县当水产站站长,后者是农场场长。他俩瞧不起七叔公没文化,不屑于跟他一谈。

据我外公的说法,撞钟不是七叔公的正名,而是他的绰号。闽南语“戆撞钟”有着莽夫、愣头青的含义。现在他已年届七旬,早不当生产队长了。七叔公不当生产队长后还闹过一个笑话。那是包产到户以后的事,有一年“上面”突然对农业重视起来,他的继任便请他出来做个报告,传授一下经验。这回不用铁皮“广播筒”了,改用电喇叭面对全村广播。可怜我七叔公太久无此机会发挥,一时重拾旧梦,竟忘乎所以地一发不可收拾。到了午饭时间,继任者见七叔公还在滔滔不绝,便问:老队长,快讲完了吧?七叔公说:还长着呢。继任者悄悄关了播音器的电源,由着七叔公空对着话筒,他们到村公所隔壁的小饭馆饮酒去了。

这事在村里成了一笑柄,让他威信大降。大家知道,早年七叔公在五朵村挺有威望的。他的绰号“戆撞钟”还带有一层勇敢的意思。村里流传着他年轻时追豹子的故事。炎夏的夜晚,七叔公扛着一把竹躺椅在门口埕纳凉,赤裸着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他竟睡着了。天快亮时,来了一匹豹子,走了上前嗅了嗅他的脸。可巧胡须伸进我七叔公鼻孔里,七叔公打了个喷嚏,这下反而将豹子吓了一跳,它扭头就跑。七叔公醒来并不知啥东西将他戏了一回,颇为恼火,看有个黑影子便也撵了上去。这一直追着,追到村口的空旷处,才看清那是一只通体斑点的金钱豹。

这时天已蒙蒙亮了,出来提水或抱柴火的人全都看见这愣头青撵着一只豹子在村道上飞跑。这便成就了他不可一世的英名。那时候,一身是气力,又有爱拼敢赢的冲劲,没日没夜地苦干,遂被评定为先进典型。“农业学大寨”他带领村中男女青壮军上山担土搬石,造梯田、筑水库,确也大大增进了村里的农业收成。尤其是五朵山上修成的那个至今还在起作用的“五朵水库”,拦截雨季直泻而下的洪水,不致田亩遭受淹浸;旱季时开渠放水,让农作物得以灌溉,大大改变以前“靠天公吃饭”的劣境。

事到如今有人趁机翻起七叔公的“旧账”,说七叔公年轻时同现任生产队长刘宝贵之母柳眉俏有一腿。这下可把风韵犹存的柳老阿姨惹急了,她站在村口骂我七叔公老东西、下流胚……以示同他划清界限。

有关七叔公这段琼瑶式的陈年韵事,我也有耳闻。柳眉俏当年和我七叔公同是青年突击队员。柳眉俏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漂亮姑娘,偏偏看上我七叔公,月上柳梢头的夜晚,柳眉俏踏着自己心跳声前来大龙眼树下赴约。我七叔公也来了,却说:“妹妹,这不行。你知道我是有家有室的。”柳眉俏说:“我不管,我就要你。你们没有感情基础。不相爱,不会幸福的。”她搂住他的脖子,把柔滑的脸蛋贴在他的胸膛上。我七叔公一生中有过两次奇遇:一次是豹子嗅他的左脸,他浑然不觉;另一次是滚烫的美女贴近他的心脏部位,他心跳欲狂……这两项奇遇换作旁人必定是:第一次,被豹子吃掉;第二次,吃了豹子胆,然后吃掉美女。我七叔公则不然,第一次没让豹子吃了,第二次也没吃了美女。因为他是“戆撞钟”,不解风情得很。

我七叔公轻轻地将她推开了,说:“我不能抛弃她们母子仨。”我七婶婆从小是邻村一个人家的童养媳。她不愿意嫁给那家的傻瓜儿子,那家人便不想给她饭吃,又怕人民政府来干预就故意把她吃饭的碗打破了。七婶婆只好捡别人办丧事的“送脚尾”(死者临终前用过的碗筷)装饭吃。受尽虐待后,被其养父母以买卖婚姻的形式嫁到五朵村,成了后来的“撞钟婶”。夫妻俩经常吵架,他俩都大嗓门,在家里骂的话外面全听见,而且全是不堪恭维的粗话。这时他们已生有两子:大狗、二狗。后来又追加了三狗和四狗,七叔公给他们起了大名叫:爱国、卫国、利国、建国。但他没想到此四狗后来会以一当二,变成八国联军将他夫妻俩整得民不聊生。柳眉俏没能听他讲完这些,便掩脸而泣黯然离去。

有关柳眉俏的故事在我七叔公身上算是画上了句号,但在柳眉俏本人身上还有延续。她离开了七叔公所在的青年突击队,又参加丫刘干部领队的农场大建设。于是,相近的故事在刘干部身上有了再版,终成正果。

七叔公在子女的教育上特别舍得花本钱,他深知自己一辈子就吃亏在没有文化上。他当生产队长时有段时间热衷于摘副业,在队里养了一大群鸡鸭鹅羊,又在山上种了许

多果树。最后被上面检查出“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果树砍了,鸡鸭鹅羊却不只是割尾巴,整只拎走。当时他就想不通,国家明明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怎就不允许养鸡养鹅种果树呢——他时常跟我爸深入地探讨“上面的精神”,这次感觉理解不够透彻了。所以他认为要有文化才好,便不计成本地供着四狗兄弟读书。我大狗表舅和二狗表舅生性愚鲁,但都读到高中毕业,然后在家办小工场和养殖场,日子过得挺富裕的。三狗、四狗表舅也很有出息,一个在城关开茶店,另一个是市报记者。

我三狗表舅从小长得一表人才,偏也不用功读书,竟留级到和我同一年了。尽管不在同一学校读书,但暑假时我到外婆家做客,我们都在一起做作业。他老是不自己动脑筋,就等着我做完好抄我的。可笑的是,他抄我的算术题时从一开始就漏过第一题,把第二题的答案抄在第一题上。接下来,第二题就抄第三题的答案,第三题就抄第四题……以此类推,到了最后一题没得抄了,便大骂其老师偏心——多给他布置了一道题。当时,在场的还有几位邻居的女同学,他生气地说不做了,要给大家讲故事。那个故事的细节我现在记不清楚,大概是说一男和一女私通吧。女的是一电影演员。有关那女的长得有多漂亮,皮肤有多白,眼睛有多大,腰有多细,屁股有多圆,以及她跟那男的怎么怎么的,如此这般,等等,我三狗表舅描述得入微详实、精彩纷呈,如同他亲,临其境亲历其事。后来,我们终于发觉这故事是他编的,用以勾引这帮女孩子。那时他十二岁,读三年级。翌年,他十三岁,还读三年级。据我所知,他家兄弟除了从小爱流鼻涕的四狗表舅外,每人平均至少留过五次学级。但七叔公还是供着他们读完高中学业。

四狗考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市报当记者。其他三人虽然务农,但他们“读书”的时间比普通农村小孩长,所以他们没有真正务过农,也务不来那个农。那时已是改革开放,七叔公给他们分别娶妻成家,各各分了房子。然后,再给一笔钱,资助他们办工场、养殖场和开店做生意。如此一来,我七叔公虽有殷实的家底,最终也难免耗费净尽——年轻时浑身使不完的劲、无所不能的“戆撞钟”渐见力不从心。但他甚感欣慰,他认为自此后便可卸下肩上重担,怡然弄孙了。

只是儿子们偏不让他安生。他们自己的日子都很好过,却私底下算计老头子的存款还有多少——怕偷偷塞给别的兄弟。儿媳们尤其不是东西,她们认为二老应该“发挥余热”,除了帮他们看孩子、做家务外,还得到地里帮着干农活。假如这种义务长工只是尽其所能地做做,对二老来说也当是锻炼身体了。但儿媳们有偏见,如果给这家干了没给那家干,她们就指桑骂槐,闹得鸡犬不宁。

七婶婆一下子病倒了。七婶婆这病病得很怪。她整日里卧床不起,却圆睁着眼睛睡觉,一睡竟是十天半个月,不吃也不喝。而后蓦然醒来,喊着口渴要喝水,一喝一大缸。喝完便拿起锄头给老大家锄地,老大家锄完锄老二家,一直锄完四家,回来又接着睡。问她不要这么匆匆忙忙,吃饭了再睡。她说,不行!还得赶去给保国家锄地……她说保国在阴间也娶了亲,做饭等她去吃呢。他们家确曾有个儿子叫保国的,生在大狗之后二狗之前,小小时便让母猪吓死了。她说得神出鬼没,让人听着头皮发怵。农村里的习俗有“走阴间”一说,七婶婆这下便是“走阴间”了。不少农村老太太都能阴阳无阻,来去自如,但像她这样走来走去,不吃饭又忙着替这家锄地那家锄地,却是铁打的身体也难以消受。不多久,七婶婆便瘦得皮包骨,像一具骷髅。要知道,我七婶婆以前挺胖的,屁股特别大。

我七婶婆屁股大是有经过上级认证过的。有一回,上面来割资本主义尾巴,突击检查各家各户的自留地有没超出规定范围。我七叔公领着他们漫山遍野地乱走,就是成心不带到村民们的自留地。这自留地是大家的命根子,带到谁家谁遭殃。上面的人不高兴了,无奈他只好领他们上自家地里,我七婶婆正在地里种豆子,他家小儿子牵着一头牛远远放着,看有人来了便给她发警报,唱:天顶一块铜,落了砸着人,人要跑,砸着狗,狗要吠……七婶婆赶忙脱了裤子,撅起大屁股,作拉屎状。上面的人看见,说:“戆撞钟,你老婆在此做什么?”我七叔公说:“拉野屎。”众人大笑说:“你老婆屁股真大。”然后到他家里啃咸猪脚喝地瓜烧去了。

七婶婆瘦了之后,七叔公感觉不对劲。便强行将她抬到医院做检查,医生说:精神幻想症,得送到省城精神病专科医院治疗。此时七叔公已经没什么钱了,遂向几个儿子们要。大狗开榨油厂,他说受金融危机影响,花生油大跌价,所以他没钱;二狗说,鸡鸭遭瘟,他也没钱;四狗说,他要在市区买所房子,还想找老头借呢;就数三狗幽默,他说,老婆闹离婚——有钱还离婚吗?就这样我七婶婆的病给耽搁了。直到有一天水米难进,也爬不起再去锄地了,她顿然醒悟自己已是病入膏盲,便和七叔公说,屋里蚊子真多,让他拿敌敌畏喷喷。七叔公喷完蚊子,出去喂鸡。才不大一会工夫,七婶婆不知哪来的气力,伸手到床底下抓起剩余的大半瓶农药,一饮而尽。喝完感觉胸口很闷,还吃了一块糖水菠萝压压嘴尾。待到七叔公喂完鸡回屋来觉察了,为时已晚……

七婶婆过世后,四狗兄弟打算翻修房子。按照农村的习俗:老母刚过世是不宜动土的,但他们标榜受过“高等教育”,不管这一套。我七叔公给他们盖的是一座带天井的“五间张”连体平屋,他们想翻建成楼房,而建国想在市区买房然后携同妻小过去定居,就把自己的份额卖给三位哥哥。他三个哥哥寻思着盖成三国鼎立的三幢大楼,残存着老头子住的一房一厨和一个过道,有碍于全观。兄弟仨一合计,索性拆掉瓜分了,把我七叔公“安排”到祖宅去住。祖宅已有百年历史,几近颓败,难蔽风雨,但他们有个好听的说法:房子翻修期间他们也得借住老婆娘家,所以这都是暂时性的,待到新房完工后还接老父回来三家轮流住。

新房翻建竣工了,儿子们各自人住,也就是该他们履行诺言的时候——接老头子回家轮流供养。大狗说他的新家铺着大理石地板,滑,怕老头子摔跤了。二狗说他家铺的是纯羊毛地毯,老头子爱随地吐痰,也不行。我四位表舅中最有才的三狗表舅,他年纪小小时即擅长编造黄色故事,此时搬出老祖宗留下的老皇历,说,皇历上有记载:一月大,二月小,并无说到三月轮到我老三头上呵。何况阿大的一月和二哥的二月都未能履行,我更是无从谈起呢。何况——我们还在闹离婚,却不知到时房子判给谁。

倒是四儿建国有“良心”,说了一句:唉,可惜我房子买在市区,否则势必让老父住到我家去。我七叔公见此风势,心寒了。他说:“罢,罢,罢!我依旧住祖宅。死后也省得再搬过去了。”

就这样,我七叔公成为五朵村最后一个还住在祖宅的人。我上文说到,祖宅几近颓败,不蔽风雨,而且供着全宗族先人们的“灵位”,沿墙靠着活死人的“寿材”,甚是阴森。这是我七叔公此生为儿子们做的最后一次牺

牲,也是他们对他最后的一次伤害。这不仅仅是物质上,也在精神上。早年风光无限的“戆撞钟”痛失老伴后,一人独处百年老屋,其孤寂凄清的景况,可想而知。在此我不多说了,毕竟我那四位表舅都是有头有面的人。但据我所知,我七叔公向外人并不诉苦的。他说他喜欢逍遥自在。他怕我外公笑话他,早年我外公外婆连续生了我妈及姨们七姊妹,“戆撞钟”每每自豪:“养儿才能防老,生那无用之物做什么?!”

我七叔公搬到祖宅住后,迷上了看电视。但他自己没有电视机,就上邻居家看。这老头挺讨厌的,架着瘸了腿的老花镜凑在电视机前盯着“新闻联播”,弄得人家要看韩剧都没办法。起先人家不敢说什么——不去看你儿子们的液晶大屏幕偏跑来凑我的小彩电?我七叔公心里暗骂:他妈的,看你电视是瞧得起你!想当年,老于是生产队长时,你们家家还不是杀鸡置酒争相邀请!世道变了,人家要巴结也找现任生产队长刘宝贵去了。

这刘宝贵确也是当官的料,遗传了他爸刘干部的基因,小小年纪时天天跟着我七叔公屁股后头转,而后成为一得力助手,最后成了接班人了。虽说能当上生产队长与他个人努力不无关系,但也有赖于我七叔公在公社领导面前大力举荐。有人说我七叔公是念柳眉俏的旧情,我七叔公只回答:嘿嘿。而这刘宝贵纯属“脸一阔就不认人”的家伙,俗称“忘恩负义”。从上文提到的请我七叔公去做报告将播音器电源关掉可见一斑。他最近跟外商在洽谈着卖掉半山上的梯田和水库。这事于外商有好处,尽管花了大价钱,但依山傍水建成了度假村马上能把钱赚回来;这事于他刘宝贵也有好处,因为外商明说了事成之后给他多少“好处”。他对外宣传说这地卖了对村民们有“大大滴好处”——人人都能得到一笔“土地赔偿款”,拿到钱大伙想盖房便盖房,想花天酒地便花天酒地,不用再为二亩三分田收成一把米累死累活。村民们没见过世面,竟信以为真。这种谬论我七叔公不能苟同,一语针及弊病:钱花完了,村民靠啥生活!这下他们拿不定主意了,不知该听老队长好,还是信新队长好。

刘宝贵不愧是刘宝贵。他又有了一套说法:梯田和水库是老队长在“农业学大寨”时的一座“丰碑”,他怕一生的“丰功伟绩”给抹杀了。我七叔公勃然大怒,跑到上面去告了一状。镇领导已不是当年的公社领导,全是新面孔。他们语重心长地说:“老同志,您对基层干部有看法,我们能理解,但你不能一件小事就跑来上访。”后来经过多方了解得知我七叔公也曾是一员“基层干部”,他们得出一个结论:这老头是看着现任干部捞好处眼红哦。便给刘宝贵透露了消息,让他向外商要求也给我七叔公一点“好处”。外商挺爽快,说,三万块吧。

在此很有必要重申我七叔公的人送外号“戆撞钟”,大约真有点傻。他拒绝了三万块“好处费”。这让领导和外商都很没面子。后来,他们一打听,老头的几个儿子挺出息的,哦,原来不缺钱花!本来七叔公做过生产队长,属于“老基层”,每月能领到五十块津贴费的,领导们便听从刘宝贵的献计:哦,原来你不缺钱,那就不发。却有个借口:镇里经费紧张,要待上面拨款下来才给发。这五十块津贴费,可是他的全部生活来源。

我七叔公爱喝酒,早年收入好时那是天天醉。更兼有村人想巴结生产队长以请他喝酒为荣,他无论走到哪脸上都是红馥馥的,说话喷着酒气。后来不济了,幸好有五十块津贴费,省点喝也勉强维持一醉。他到村口杂货铺沽酒的方式很特别,拿着大盆子一次只沽一两,一毛五一两的地瓜烧,喝完了再去沽,一醉通常需往返十多次。卖酒的挺烦他的,说老头啊你咋不一次沽个够?他却说:细水长流。其实在玩伎俩,一点一点沽合起来比一次沽满量多!那大瓷盆放一两酒低低的淹着盆底,他计较说:量不足啊!卖酒的只好再给勺了点。后来让卖酒的给识破了,就不再这样卖给他。他自己也感觉不合算,一两酒喝完后再走一大段路回去沽,走着走着全走散掉了,浪费!于是,他又想了个招,一次沽三两,一口气喝光,随即喝下两大碗热乎乎的地瓜粥,酒劲立马上来了。热血澎湃中我七叔公便醉了,

自从镇政府拖欠了津贴费,我七叔公便没了沽酒钱。连那三两地瓜烧都买不起了。我们地瓜县盛产地瓜,也盛产价廉物美的地瓜烧,又称“牛酒”。当过生产队长的七叔公还记得,早年春耕时总要上公社打条子,到供销社买几瓮地瓜烧给耕牛们喝。春耕时牛太累了。灌以地瓜烧绐它们解乏,睡得舒坦了,第二天才有气力继续卖命。乡下人便称这酒为“牛酒”,当然也隐含“像牛一样劳苦的人喝的酒”的意思。我七叔公对着空空如也的酒盆,万分惆怅,想着如何弄得一杯饮乎!最后,他决定卖掉家中仅有的一只老母鸡。该母鸡养于七婶婆健在的时候,如今老得下不了蛋了,但它犹能卖了换酒,不能说全无用处的。这使我七叔公心花怒放,他抱着它上县城。

我七叔公颇有些时日不上县城了,一到街头顿觉胸中郁积的闷气消了许多,便傻头傻脑地东张西望。我们地瓜县的县城不大,街道也不宽敞,但凡是天气晴和的日子,倒也热闹,商家们挖空心思地做促销、搞活动,纷纷将好的商品呈现出来,就为招徕你掏腰包。逛街的红男绿女也多了,不想买东西出来看看也好。我七叔公专往商铺摆酒类的橱窗前凑,看上面琳琅满目的外国红酒、国产醇白、黄酒,还有据说有股马尿骚味的啤酒,这些都贵,他买不起。他深深吸丁一口气,将嗓子眼里蠢蠢欲动的酒虫子压了下去,便在一处看到一大堆清仓处理的厦门高粱,大瓶装的才卖两块八。他拍了拍怀里抱的老母鸡脑袋,言下之意:全靠你了。我七叔公并没有急于往农贸市场去卖鸡,他抱着老母鸡先上县政府一趟。这次来县城,他还有一事要顺便办一下,找以前公社的老领导,现已上调到县里分管农业的杨副县长反映有关刘宝贵伙同镇里干部企图卖掉梯田与五朵水库的事。杨副县长公务繁忙,看到老基层来了,还是放下手里的事,将他让进办公室。

他们在里面谈了很久。直到怀中的老母鸡不耐烦了,它扑腾扑腾地乱蹦,竟把一泡黑白分明的老鸡屎拉在杨副县长办公室的地板上。我七叔公方才醒悟还有正事要办呢。他辞别了杨副县长,杨副县长一再留他在食堂吃午饭,他说不用不用啦,还得卖鸡去。农贸市场并不远,从县政府出来跨过餐饮一条街,再穿过一条巷子就到。这时赶去虽说快要散市了,但老县城人买东西并不赶早,他们总待人群稀疏了才优哉游哉晃出来,专淘旁人看走了眼的好物事。像这样经年的老母鸡,宰杀洗净放姜葱配以魷鱼母能做一锅好鸡汤,鲜美又大补,只有识货的人才晓得买。七叔公指望它卖个好价钱。

我七叔公早年福相,体肥而鱿鱼肚。如今少了酒肉的滋养,饿瘦了,通身肥肉不知跑到哪去,只剩松垮的老皮像吊只破布袋。去农贸市场要穿过餐饮一条街,他怀抱母鸡一晃一晃的。这条街上聚集全县半数以上的酒楼、饭店、风味小吃馆,空气里弥漫着酒香、肉香、辣椒和葱姜炝锅的香气,假如有多年食欲不振

的老病灶,我建议他别喝中药了,直接上这来熏熏,马上就有了胃口。我七叔公肚里正饥却万万闻不得这酒肉香味,他越发使劲咽口水,口水越发往上涌,感觉此生从未如此汹涌过。一一看过川菜馆招牌上画得惟妙惟肖的“水煮活鱼”;“厦门卤味”挂在玻璃橱的肥猪头、大蹄膀、烧鸡、烤鸭子;“石狮牛肉馆”现捞现拆的鲜肉粽,裹着三层肉、鸡蛋、香菇、虾仁,一碗碗端上来的牛肉羹撤着葱珠姜丝;深沪马加粳、芥菜饭、鱼丸;滚烫的“闽南面线糊”里剪了一小段猪肥肠,白花花的油块正化着又剪下了一条油炸桧;“沙县小吃”的扁食和掺了花生酱的拌面,香喷喷;海味酒楼的蒸海蟹、椒盐虾姑、香煎鳗;还有各色小吃店的炸萝卜糕、水煎包、饺子、肉饼、大馒头、马蹄酥,等等等等,他食指大动,不能自己。最致命的莫过于“日日醉”酒楼门前立着那个大酒瓮,尤其让他迈不开脚步。七叔公又一次拍了拍怀里老母鸡的脑袋,老母鸡纳闷了:老头今天有毛病,每看到酒瓶就拍我脑袋?它百思不解其脑袋与烧酒内在的关联——这像是奶瘾上来的小孩子吮一吮手指,我七叔公酒瘾来了拍拍老母鸡脑袋便能稍为抑止。这时,“日日醉”里有人喊:“再也喝不下了……”一群人推开大半桌吃剩的酒肉,有的买单,有的找外衣,斜咬着牙签酒足饭饱地走出来。前面一位是镇政府的土地管理员,还有三个也是镇里干部,最后结账了才走出的是五朵村生产队长刘宝贵。

我七叔公心想,他们不是说在镇上开会,怎跑到县城吃饭喝酒呢?他闪到角落看他们纷纷打过一阵饱嗝又咬起耳朵,各自暧昧地笑着,然后相拥走去。我七叔公紧跟后面。前面就是地瓜县闻名遐迩的“水巷”。“水巷”之所以出名在于发廊众多,多得密密麻麻。这里的空气弥漫着廉价香水、脂粉、洗发露的气味,触目皆是丝袜、低胸衫、红裙子、白腿、肥乳和娇娆的媚笑……在此,我也建议严重阳瘘的患者别再针灸了,只须到此一走,便可起你沉疴。这里有个顺口溜说:五块就五块动作你要快,十块就十块纸巾自己带,一百就一百姿势由你摆,一千就一千陪你一整天。而此时我七叔公纳闷了,不明白干部们来这有何“贵干”。他躲在电杆后头,看到刘宝贵领着干部们走到一家“爱丽丝发廊”门前,他颇有风度地打了个榧子,打里面款款走出一“妈咪”:“哎呀,刘先生好久不来照顾我们生意了。”她故作幽怨的嗲声嗲气让刘宝贵很受用,他说:“这不是来了嘛。一同来了朋友们,给介绍几位‘亮点的。”妈咪一嗲声说道:“保你满意,保你满意。”说罢挥手一招,眨眼工夫便有多位“小妹”涌出,花团锦簇,莺歌燕舞。干部们看来皆不是新手,稍顷即各依个人喜好速配了环肥燕瘦的南国佳丽或北地胭脂。

我七叔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傻了,连怀里抱的老母鸡挣脱了都没发觉。待到他回过神来叫苦不已,到处找也找不着了。要知道,在发廊门前找鸡,别人都会为他指向一涂脂抹粉的发廊妹。所以不等“炮兵”们打完炮,他便空着双手回家了,晕头晕脑地唠叨——腐败!真是腐败!看来都是刘宝贵买单请的客。所以镇干部和他穿同一条裤子,狼狈为奸就想卖掉五朵村民赖以活命的梯田和水库!

“戆撞钟”去卖鸡把鸡丢了,也就买不成降价的厦门高粱,本打算还到“餐饮一条街”吃块萝卜糕喝碗面线糊开开荤不枉此行,全因刘宝贵和镇上的干部到发廊“集体按摩”的事给搅了,他饥肠辘辘一肚子气,刚走到村口,有人问他一句:“陈撞钟,吃饭了吗?”他没好气地脱口而出:“我按摩去了。”所谓的“神经搭在广播线”,大概就这情况。我七叔公的这个回答也很经典,从此在五朵村传开了。有人觉得很好玩,也有人不相信。所有的人都想亲自试问一回,偏生接下来他又三不五时跑县城(找杨副县长),好事者自是不肯错过机会。“哎,今天还按摩去?”“戆撞钟”的回答当然不会是:“我吃饭了。”自从这事以后他感觉人们重新关注上他,仿佛回到当生产队长的时光,所有的人见面都向他问好!他越发来劲了,说:“按了,按了。”

不知自何时起,五朵村村人忽视了一位曾经追赶豹子的人,一位“农业学大寨”的“先进标兵”,一位早年的青年偶像,一位“权倾一时,威震八方”的生产队长,他的儿子们看他老了。把他请到祖宅去安身;他的村民们嫌他讨厌,不让他上家里去看电视,不相信他“土地不能卖”的论点;他的继任者没等他话讲完就取消他的“话语权”,没等他死了就要卖他艰苦奋斗的成果;他的新上级甚至不知他是什么人,只当他是一无聊的“上访户”。而他终于在一句“今天,你按摩了吗”重获关注,从而得到慰藉。但他重拾起的不仅仅是尊严,更有诸多的实惠呢。

我四位狗表舅首次来到祖宅看他们老父。他们说:“爸,你要低调,低调啊!”他们又说:“我妈过世了,您寂寞,我们能理解。”“您去找小姐按摩,我们也能理解。”“哈哈哈,这证明您老当益壮,是我们做晚辈的福。”“但,您别弄得满城风雨,:”‘人家刘干部偷偷去了,就是不声张……”不知哪阵风把镇政府的有关干部也给吹来了。他们说:“老同志,您想发挥余热,我们理解。”他们又说:“您搞搞黄昏恋,也就得了。”“再不行,老夫少妻也挺符合时代精神。”“但,您就是别去嫖娼的。”“这是给基层干部脸上抹黑,给党和政府抹黑。”我七叔公语出惊人:“妈的,老子连饭都快没得吃了,还按摩去?!”假如我七叔公果真按摩去会让他儿子们没有面子,这是一定的。镇政府“有关干部”不怕丢面子,但怕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让民众注意到他们也有此嗜好,就不大好。尤其是近阶段,卖梯田水库的事让县里领导给压下来,杨副县长特别说到一点:“我们干部中有一部分人在变质,脱离了群众,而亲近了小姐……”

他们说:“你别去按摩。”我七叔公说:“我没饭吃。”所有的人都本着息事宁人的宗旨,最终达成一个协议。镇政府恢复对我七叔公五十块津贴费的发放,并补发此前所欠部分;四狗兄弟每人每月向他们老父提供五十块赡养费。这二百五十块,就为了让“戆撞钟”有饭吃,别再在人问他“吃了吗”时答以“嫖娼去”。就这样,我七叔公因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答非所问失去关注,而重获关注;失去尊严,而重获尊严;失去话语权,而还能说点话;失去赡养,还能有一口饭吃,也能喝点小酒,得以安度晚年。

责任编辑陈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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